大城市房價居高不下,城里人望房興嘆時,無數新生代農民工的城市住房夢也蠢蠢欲動。他們當中,已有越來越多的人拒絕蝸居,開始嘗試沖刺買房夢。
進城打工12年,湖南農民夫妻魏戰海和聞秀,就因為為了給孩子創造一個良好的生活和學習環境,一直夢想在大都市里擁有一個自己的“窩”。但城市高昂的房價又讓他們無力承受,于是,在這種情況下,這對夫妻將住房夢安在了武漢遠郊的鄂州。然而,就在他們節衣縮食12年,終于實現遠郊買房夢時,一場災難突然襲擊了他們——妻子慘死在買房路上,房子成了丈夫永遠的夢靨!這對打工夫婦的夢想,就此碎在了這條血淚斑斑的買房路上——
極度節衣縮食
小心翼翼呵護買房夢
魏戰海和聞秀的夢想與數億中國窮人的夢想一樣,離開農村,進入城市就是為了在都市買房安家,為子女尋求一個好學校。為了這個夢想,這對在武漢打工的夫婦每天清晨5點起床工作,他們帶著兩個孩子擠住在一間8平方米、照不進陽光的小屋里。他們很少去商場買塊香皂或毛巾,也很難吃到葷菜。事實上,除了孩子們的作文本,這個家庭很少會在生活中提到“夢想”兩字。但這個抽象的詞其實就在很近的地方——從他們現在租住的“蝸居”到達那里不過37.8公里。在那里,他們剛買下了一套房子。
這套房子并不在擁有千萬人口的武漢市,而是在毗鄰的鄂州市。2011年9月16日,魏戰海和聞秀好不容易抽空去為他們的新家辦理貸款,他們騎著一輛摩托車,經過一座豪華的購物廣場時,廣場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正打著出售別墅的廣告。他們穿過寬闊的馬路,如果一切順利,20分鐘后他們就將駛出武漢,進入一條塵土飛揚的鄉間小路。這條路通往他們的新房,他們只要上午辦完貸款,就能有一個家了。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就在他們沉浸在甜蜜的夢想時,一輛巨大的水泥槽罐車砰的一聲撞上了他們!接著,聞秀從摩托車上飛了出去,
36歲的聞秀死了,她把42歲的魏戰海留在了這個世界,讓這個原本帥氣的男人悲痛欲絕。1997年,魏戰海和鄰村姑娘聞秀結婚的第二年,他們就放棄了湖南臨湘老家4畝多的稻田來到武漢,后經人介紹,魏戰海在武漢一所大學打雜,妻子做了教學樓的保潔工。他們的“家”從此就安在了一棟教學樓值班室里的一間配電房里。這個8平方米的空間,每月需交100多元租金,沒有廁所和廚房,陽光也很難照進這個房間。這對夫婦和15歲的女兒已經在這里整整生活了8年,在他們搬到小屋一年后,兒子也降生了。
支架已經斑駁褪色的高低床占掉了小屋的很大一部分,魏戰海和聞秀睡在下鋪,兒子睡在上鋪。今年,他們的女兒考上了一所寄宿高中,周末回來時,他們還得打地鋪。這是一間小到兩個人站在里面打轉也困難的房屋。因此,家具的尺寸也是最小的。一張橘紅色的小餐桌只有60厘米高,兩個小木凳只有磚頭大。但心靈手巧的聞秀,一直努力想使這個家變得體面一點。同事送的舊床單被她仔細洗好,鋪在下鋪,洗衣粉則裝進了一支冰紅茶飲料瓶里。她用了兩天時間,勾出了一個花朵型的坐墊,鋪在小木凳上。當然,他們還有些必要的家電—— 一臺只能收看湖北經視頻道的電視機、一個只放了碗剩米飯的冰箱及一臺從離校畢業生那兒買回來的二手電腦……
經過學校允許,魏戰海在一樓的樓梯角搭建了一個小廚房。那里只有1.5米高,只要有人走近,門口就會飛起成群的蚊子。廚房太矮了,魏戰海走不進去,身高1.56米的聞秀也只能在里面弓著腰用電磁爐炒菜。每天清晨5點,聞秀就要穿上黃褐色的工作服,開始清掃5層的教學樓,然后把粗心的學生們落下的U盤、雨傘等交給值班人員。魏戰海的工作則從每個夜晚開始,等待這棟樓里最后一盞燈熄滅,小心地鎖上大門。第二天一早,他再打開大門迎接學生。
魏戰海上過初中,聞秀只讀了小學。在村里時,魏戰海會插秧,也會親手制作木柜。可是在這座大城市里,他們能用來賺錢的只有力氣。聞秀在校外做小時工獲得每小時8元的報酬,魏戰海則總是幫人搬家、打點零工。每個月,兩人各自有900元的工資,他們給7歲的兒子訂了牛奶,但為了省錢,兩人很少買肉,幾乎頓頓吃冬瓜、白菜或蘿卜。在教學樓上白班的葉師傅說,他常常看見聞秀端著一碗白水面條追著兒子跑。在同事們看來,他們努力把辛苦賺來的每一元錢都攢著。
一開始,這個最不起眼的家庭沒打算告訴旁人,他們究竟為什么情愿過著如此窘迫的生活。很長時間后,這對夫婦守護著的那個小心翼翼的夢想才為人所知。但即便在貧苦的等待中,魏戰海還是覺得,比起湖南老家,城市讓人賺得多一點,更高興一點,特別是,當存折上的數字一年年往上漲的時候,這樣的日子就更讓人看到希望。
魏戰海和聞秀的秘密是被一個工友發現的。他看見最近幾個月,這對平常不怎么與人交往的夫婦,總是趁著休息時間往外跑,他們的對話里也經常提到貸款和房子。有工友問他們:“你們要買房子了,是買二手房嗎?”魏戰海高興地回答:“是買新房!”如今,他已經回憶不清,他們最初是從何時開始盼望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這種美好的愿望在這座城市里當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新樓,公交車、樓房的天臺、街邊的燈箱和購物商場的LED大屏幕,都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掛著巨幅房地產廣告。在當地的都市報上,有的地產廣告占據了半個版面,畫面里是一片幽靜的小區和開著粉色花朵的櫻樹,名曰“享受生態半島生活”。不過,武漢市郊和周邊地區的房產廣告,大多只能在報紙上占據一個麻將牌大小的位置。
新聞里,人們也能輕而易舉地發現與房地產有關的信息,看看吧,僅僅在國慶節7天,武漢就賣出去了1200套商品房。有記者分析,武漢樓市雖然一再降溫但并未進入冰凍期,至少,比北京、廣州和上海等城市略顯暖和。在街邊的房地產中介店里,只要有人在櫥窗前停留片刻,就會有人殷勤地從屋里走出遞上一張名片,然后請這個潛在的客戶進屋,并用一次性紙杯奉上飲水——實際上,中國大部分一二線城市的中介公司都是這般場景。
艱難打拼
卑微夫妻遠郊買下便宜房
但魏戰海和聞秀并不是通過中介挑到房子的,他們不敢走進這些店面。根據武漢市房管局最新發布的信息,該市9月份的商品住房成交價為6450.5元/平方米,在7個中心城區里,武昌區成交均價為11323元/平方米。這里一平方米的價錢幾乎夠這個家庭整整攢上一年了。但是到了北京,武昌區那筆“嚇人”的均價只能買到五六環外的房子。一項統計數據顯示,9月前20天,北京大戶型均價達29808元/平方米,此前幾個月一直穩定在3萬元/平方米以上。
魏戰海的親戚聞聽北京的房價,震驚地張大嘴巴說:“天哪,北京人這么有錢啊!”他并不知道,在那座城市里也有很多很多人也在為一套房子掙扎。有人在博客里感嘆:我們全家即使不吃不喝奮斗兩輩子,在北京也買不起一套住房。還有人經過一個別墅區時,按照自己眼下的工資計算,如果從清朝開始工作,把錢都攢下來我才買得起豪宅。
相比之下,魏戰海和聞秀的夢想要現實很多,他們過去曾在武漢市郊的江夏看過房子,但5000~8000元/平方米的“高價”讓他們很快放棄了。直到2008年夏,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人在街邊攔住他們,才改變了他們的想法。對方拿著房產廣告,向他們描述了一個美妙的圖景:一片以白色建筑為主體的現代化小區,煤氣、水表、電表和網線樣樣俱全,而且距離菜市場、醫院和學校只有幾分鐘路程。當然,那里已經不屬于武漢市,而屬于毗鄰的鄂州市。不過,過了界碑,走幾百米就到,更何況以后就要通地鐵了!
可是,吸引他們的并不是這些,而是那里低廉的價格。每平方米單價只有1600多元,這意味著只要幾萬元首付,他們就能買到一套屬于自己的大房子。更何況,如果在這里買房,15歲的女兒就能夠獲得一個戶口,順理成章地在湖北參加高考。
魏戰海和妻子沒怎么猶豫,聽到宣傳后,他們就去看了看,然后很快就定下來了。他們選擇了一套110平方米的三居室,總價18萬元,這需要他們交出4萬元首付,幾乎是他們在武漢工作多年的所有積蓄。不過,這總歸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去年12月交首付的那天,他們專程帶著兩個孩子到未來的新家轉了轉。那套新房距離他們工作的大學路程是37.8公里,當汽車駛過武漢寬闊的柏油路后就進入漫長的土路,與拖拉機、農用貨車和自行車一路同行。
那個小區的大門上貼著“歡度春節”4個大字,但紅色早已褪成了褐色。盡管房子建好不足3年,但白色的墻壁已經布滿黃色的水漬。除了一些小灌木和草坪,這里再也沒什么綠化了,只看見一些房門上用粉筆寫著的“已售”字樣。魏戰海的新家是毛坯房,從窗戶望出去就是塵土飛揚的馬路。一個從河南來武漢打工的出租車司機看了這里,吃驚地說:“誰會住在這種鬼地方啊!”但這對于魏戰海來說,就是覺得便宜,沒管什么好不好看。為了這套便宜的房子,他們傾盡了所有,在付完4萬元的首付款后,夫婦倆只剩下一個月的工資了。那天晚上,他們沒法買菜慶祝,只能說說笑笑慶賀了。
2011年9月10日是聞秀的生日,他們破天荒地逛了回商場。魏戰海想給她買份禮物,但是項鏈太貴,聞秀挑中了一塊橢圓型的玉墜,因為背面寫著“平安”兩字。這份生日禮物花了100多元,聞秀很喜歡,一直戴著。那天晚上,魏戰海決定再帶著全家人去飯館吃飯。對于這個家庭來說,這是極其難得的慶祝方式。
臨出門前,聞秀向同事抱怨:“我都沒有件像樣的衣服穿。”不過,這個害羞的女人并沒有告訴同事,自己要去慶祝生日,她只說出去過個中秋。在大學附近的“段老幺菜館”里,聞秀顯得高興極了,她點了孩子們愛吃的土豆燒肉,并端起杯子接受家人的生日祝福。她的女兒遺傳了她的相貌,兒子像她一樣皮膚白皙。兒子剛剛7歲,最喜歡看動畫片《喜羊羊與灰太狼》,他也明白,灰太狼和紅太狼很壞,因為愛吃人。不過,這個愛笑的孩子還不懂得死亡的意思。
新家有了,妻子死了,夢斷了
2011年9月16日,聞秀4點鐘就起床了,她打掃完整座教學樓,還為家人準備好了面條和酸豆角。在魏戰海眼里,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他拿出聞秀的一張一寸照片看著。照片里,聞秀穿著一件紅色的呢子西裝和一件紫色的毛衣,微微地笑著。聞秀喜歡紅色,前年春節,她花80元買了這件紅色西裝,至于里面的那件紫毛衣,她已穿了好幾年。大部分時候,聞秀穿不上自己喜歡的紅色,因為按照要求,她必須在工作時穿那件黃褐色的工作服。不過,她并不太在乎這些。甚至就在兩年前,這個30歲的女人還沒有一個手提包,直到去年,魏戰海在大學附近的地攤上買了一個50元的黑手提包送給了她。
16日上午,聞秀將銀行卡、收入證明和戶籍證明都放進了這個黑包,她興沖沖地告訴接班的張師傅:“我今天要去辦貸款,事先已將消防器材檢查過了,但三樓教室還有幾個空飲料瓶我來不及撿回來,張師傅幫忙撿一下吧!”自打他們買了房子以來,攢錢就成了他們生活里最重要的事,而飲料瓶和報紙,可以讓這個家庭每月額外獲得五六十元。
9點左右,聞秀坐上了魏戰海那輛紅色摩托車的后座。以往,她和魏戰海會去擠一班公共汽車,但這樣兩個人往返會花掉16元路費,聞秀并不想乘公汽。騎摩托車去只需七八元錢,更何況這樣會更快,如果他們趕得及回家吃午飯,就又能省下一筆無謂花費。
這個家庭必須小心地計算著每一筆開銷,辦完貸款,他們就將背上每月600多元的債,他們想著能節省就節省點。魏戰海原本以為,只要再熬幾年,生活就會真的變得容易起來。但是,19歲就嫁過來的妻子最終沒有住進他們在城市里真正的家就離去了。
在那個晴朗的上午,聞秀穿著一件紅色的短袖T恤,緊緊地抓著丈夫,高興地說:“我們把房子搞好了就一切都好了!”可新家快到時,魏戰海突然被撞倒在地,摩托車壓住他的左腿,水泥槽罐車還在向前繼續滑行。他艱難地爬起來時,看到聞秀躺在地上,頭部流出鮮血,粉色的涼鞋掉在不遠的地方……
在她死后,年邁的父母就從湖南趕到了武漢。這個透不進陽光的小屋,堆著夫婦倆撿回來的破舊白熾燈、瓷質洗手盆。魏戰海本打算就用這些舊東西裝修新家,可家沒裝好,妻子成卻忽然離去了。此時,聞秀的老母顫顫巍巍地抓著女兒的衣服,撲在床上痛哭不已。可她連大聲哭也不敢,畢竟這是學校,怕吵到學生,可聞秀已經聽不到她的哭聲了。在魏戰海和聞秀已經生活了8年的這個教學樓里,學生說,我們幾乎沒注意過這樣一家人,而一位同事也發現,自己并不怎么熟悉這個家庭,他們生活在那里,又仿佛不在那里。
9月26日,魏戰海將妻子的骨灰送回了湖南老家。那是一個河邊的村莊,這里大部分青壯年都在外地打工,有幾塊田地已經撂荒了。18年前,就在幾十公里外的鎮上,24歲的魏戰海認識了18歲的聞秀,一年多后,兩人領取了結婚證。
為了迎接妻子,他花了兩個多月,做了一組7扇門的大衣柜,還特意跑到鎮上買來喜慶的紅漆。如今,這組衣柜仍然安靜地立在農村的家里,那是一棟二層樓磚房,房頂鋪著青瓦。那是他為了結婚才特意蓋的新房,為此還背下了1.2萬元債。在二樓臥室里,床頭的木板上刻著大紅囍字,除了一張床和那組柜子,房間里幾乎再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現在,只有老母親還住在這棟房子里。在這個大家庭里,魏戰海第一個去城市打工。后來,他的哥哥、姐姐也去了城市。按照魏戰海的說法,這房子不過是蓋了一個架子,但就是這個架子,耗去了魏家全部的積蓄。
坐在回鄉的汽車上,魏戰海緊緊地抱著那個白色的大理石骨灰壇,妻子18歲的時候,老人就把她交到了魏戰海手里,魏戰海本想和她把家安在大城市里。可是,現在他雖然在武漢遠郊有了新家,卻又不得不把她葬回家鄉。那個新家成了他永遠的心痛、心傷和無法觸摸的痛苦。這個價格低廉而不太現實,又遠離武漢的新家對他而言,就像一場虛幻的噩夢,是那樣沉重和令人驚悚,他不知道窮人何時才能在都市真正圓住房夢。(據《中國青年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