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悅悅事件”第五個路人懺悔:什么使我如此冷血

【新聞背景】2011年10月13日下午5點30分，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黃岐路的廣佛五金城內，年僅兩歲的女童小悅悅在獨自玩耍時，被一輛貨車撞倒，并在兩分鐘內相繼被兩輛貨車碾壓。而讓人難以置信的是，7分鐘內從女童身邊經過了18個路人，竟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最后，一位撿垃圾的阿婆把小悅悅抱到路邊并找到她的媽媽。當小悅悅被送到廣州軍區總醫院時，已經接近腦死亡。10月21日0時32分，雖經廣州軍區總醫院全力搶救，但由于傷勢過重，小悅悅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這本是一起尋常不過的車禍，卻因18名冷漠的路人而使其迅速成為了全國關注的焦點，并引發一場道德大討論。

面對全國人民的譴責，這18個陸續浮出水面的冷血路人各有說辭：有的說因為當時已是黃昏時分，確實沒看到地上有小孩；有的說，沒看到孩子出血以為她只是摔倒；更有人說，當時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走過去了。

通過多方努力，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小悅悅事件中的“第五個路人”。此事發生后，他的生活陷入了一地雞毛，內心的后悔和自責與日俱增，甚至相戀多年的女友也因此決絕地離開了他……他借助本刊痛心疾首地懺悔：其實，我并不是一個天生冷血的人！

成了“第五路人”

未婚妻決絕地提出分手

2011年10月12日晚上，女友小蓉洗完澡出來，埋怨衛生間的門又壞了，要我明天一定趁工休，把門修好。我卻萬萬沒想到，就因為買洗手間門鎖配件，不但讓我永遠失去了小蓉，還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我叫張逸，南京人，今年剛滿30歲。高中畢業那年我沒考上好的大學，就去了親戚開的飯店幫忙，慢慢我學會了炒菜，成了一名廚師。2006年，在同學的介紹下，我來到佛山市禪城區一家海鮮酒樓做廚師。在這兒，我不僅學會了烹飪粵菜，還認識了現在的女朋友小蓉。小蓉是廣東南海人，在佛山百貨商店化妝品專柜做售貨員。2008年，為了方便女友上班，我們在南海區六聯南村租了套一室一廳的住房。轉眼，戀愛快5年了，我們打算在2012年元旦結婚。

而就在這時，一切發生了陡然的變化！

2011年10月13日，天空飄著小雨，小蓉上班前又叮囑我要記得修門。等我午睡醒來，已經快5點了，我急忙起床開著摩托車去家附近的廣佛五金城，買了10枚鑼絲釘和1個合頁。也許因為陰雨天的緣故，才5點多，天已經開始黑了。我加大油門，想趕在小蓉回家前把門修好。

就在我駛出五金城時，遠遠看見前面路邊躺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減速朝那邊看。當摩托車再開近一些，我發現地上躺的竟是一個小女孩！她怎么躺在冰冷的地上？我疑惑地騎著摩托車緩緩從她身邊駛過，這時，我注意到她的鼻子和嘴巴正往外滲血、身體下面也有一小片血跡。我急忙踩剎車，準備下車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就在這時，我腦子里卻閃出了另一個念頭，這是不是一個騙局呢？緊接著，我又想到了很多因為做好事被惹的一身麻煩的朋友和新聞。究竟真的是車禍還是騙子布下的網？我沒有時間去分辨，最后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猶豫了幾秒鐘，我最終松開了踩剎車的腳，加大油門離開了現場。

晚飯時，我對小蓉說：“今天在五金城我看見一個小女孩躺在地上，不知道現在怎樣了?！毙∪貑枺骸笆谴笕藥е黄鹌蛴懙?？”我說:“不是，好像是受傷了，躺在那里不動……不過也許是騙子布下詐錢的騙局?！毙∪貙Υ艘矝]太當回事。

第二天，14日中午，小蓉去上班了，我因為要下午5點才上班，所以起床后便在家里上網。一開QQ，便發現朋友們都在討論一個叫“小悅悅”的女孩。我趕緊百度，才知道昨天下午在廣佛五金城發生了一起車禍：一個名叫小悅悅的女孩先后被兩輛車輾過，而從她身邊經過的18個路人竟然沒有一個出手相救，如今小悅悅危在旦夕……

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打開相關視頻。視頻一開，我立刻確定新聞里講的小悅悅正是昨天傍晚我看到的那個小女孩！我嚇壞了，把網上的視頻逐一看了個遍，看著自己竟然也赫然出現在視頻里，我的手開始發抖，心開始狂跳。只是讓我慶幸的是，因為穿著雨衣，而且視頻拍得非常模糊，所以除了我自己之外，其他人根本看不出那是誰。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遍遍回憶當天的情景，一想到自己就是全國千夫所指的18個冷血路人當中的一個，我便感到涼氣從腳底往上冒。我的內心充斥著各種情感，既有良心上的譴責和后悔，又有怕被網友“人肉”出來的擔心……想到這里，我急忙跑出去把那件出現在視頻里的藍色雨衣悄悄扔掉了。

傍晚，我忐忑不安地去酒店上班。剛到酒店，就聽到大家都在談小悅悅，見我進來，白案小王立刻對我說：“你住在六聯南村，那里昨天出了事你知道吧？”我故作鎮定地說：“是的，我在網上看了新聞。”整個晚上我都沒有心思炒菜，炒菜的時候竟然忘記放鹽了。經理端著菜走進廚房問我怎么回事，我只好說自己胃痛很難受，想請假提前下班。

回到家還不到10點，小蓉半躺在床上發呆，見我回來也沒說話。我奇怪地問她：“怎么了？病了嗎？”我感到小蓉的情緒不對頭，果然，她“騰”地站了起來，堅定地說：“我們分手吧！你太冷血了！”說著她從床底下拖出一只行李箱，拉著就往外走。這時我才發現她早就收拾好了箱子，家里屬于她的東西都不見了。

馬路邊我死拽著小蓉不放手，小蓉用失望的眼神盯著我說：“你昨天看到的那女孩就是小悅悅！她快死了！如果及時將她送到醫院，也不至于這樣！你這個冷血動物！”我大聲解釋道：“我以為那是個騙局……”然而事到如今，這樣的辯解太蒼白無力了。小蓉死命甩開我的手，說：“那視頻我反復看了十幾次，你就那樣看了那女孩一眼就走了！那種漠然太可怕了。我不敢跟你這樣冷血的人在一起！”說著小蓉攔了輛出租車，毫不猶豫地鉆進車里消失在夜色中。

我本善良

那一刻自己為什么如此冷血

女友走后，我漸漸冷靜了下來。打開電腦，我一遍遍看著那已經被億萬人轉播的監控視頻。視頻里的我停下摩托車，看了小悅悅一眼，短暫的遲疑后又開走了……我無法相信視頻里的那個人就是我，為什么在那天我會表現得如此冷漠？躺在床上，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

我父母都是工人，雖然家境一般，可是從小父母卻教我要做一個熱心助人的人。小學的時候，我因為愛做好事而被評為“南京市玄武區十佳少年”。來到佛山這家酒店打工，雖然我是廚師，可只要有空，我就會幫那些小工擇菜洗菜、幫負責采購蔬菜的劉師傅卸貨……和小蓉戀愛后，我更把她所有親戚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一樣對待，也因為此，小蓉的父母對我這個外地女婿非常滿意，許諾一定會將小蓉嫁給我。

2006年年底，一個叫鐵頭的朋友從南京來佛山旅游，順便和我見面。請他吃飯時，鐵頭迫不及待地對我和小蓉說：“你知道嗎？彭宇被人訛上了，他好心扶起一個摔倒的老太太，第二天竟被老太太反咬一口，硬說是他撞倒的！索賠13萬！”聽了鐵頭的話，我嚇了一跳，因為前幾天我曾聽人說過這個事，卻沒有想到當事人竟然就是我認識的那個彭宇！

因為喜歡攝影，我在南京做廚師的時候便加了一個攝影QQ群，對里面的彭宇有些印象，他為人熱心，經常在群里幫一些新手解答問題。聽說磊落耿直的彭宇竟然做好事被訛，我非常氣憤，大罵道：“現在這個世道真是好人做不得！明明是做好事，卻落個悲慘的結局，以后誰還敢去做好事？”鐵頭也嘆氣搖頭感嘆現在黑白顛倒。

彭宇的遭遇，讓我第一次開始質疑“好人有好報”這句話的正確性，或許正如那個律師質問彭宇的話那樣：“不是你撞倒的，你干嗎要去扶她？”也許，在這個年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才是生存上策吧。

2009年8月的一天，我正在酒店炒菜，突然廚房嘭的一聲巨響，鍋碗瓢盆砸碎了一地！原來負責洗碗的郭嫂突然暈倒了。我和小廖將她送到醫院后，醫生診斷郭嫂是輕度中風，催我們趕緊交錢辦入院手續。想都沒想，我便用銀行卡先墊付了3000元的入院押金。

第二天上班前，我去醫院看郭嫂，他丈夫握著我的手一直說謝謝，并承諾等郭嫂出院后就立刻還錢。一周后，郭嫂正常上班了，對于這筆錢我一直沒催，心想發工資了她應該會主動還我的。然而25日發工資那天，郭嫂卻不聲不響辭職了，任我怎么尋找都找不到。我回到家喝著悶酒、痛苦萬分，3000元其實并不是一個大數目，可是讓我心痛的卻是好人無好報的現實！

這件事之后，我開始更加質疑做好人是否值得，我甚至發誓以后再也不當好人了！

2010年勞動節，我們酒店的大堂經理帶著新婚的妻子去廣西桂林旅游，路上遇到一個婦女抱著孩子，說急著上廁所，希望他們幫她把孩子照看一下。可誰知經理和老婆抱著嬰兒一直等到天黑，都等不到這個婦女了。這時才發現孩子的衣服里有封信，大意是孩子屬于非婚所生，現在把孩子送給好心人了……經理哭笑不得，最后又花了一天時間輾轉把這孩子送到當地的孤兒院，才算完事。

人心險惡。從此，我變得不再愛管他人的閑事，有時候在公交車上明明看到有老人，我就假裝睡覺不讓座。在所有的公共場合，我都保持著警惕狀態，不愿意跟人說話。我常對外出打工的弟弟妹妹說：現在的社會太復雜了，如果你繼續像過去那樣天真單純的話，吃虧的就只有你自己！也許，這些過往的經歷，可以為我為什么成為“18冷血路人”之一做最好的詮釋吧……

小悅悅去了天堂

我注定一生活在悔恨中

2011年10月14日晚上，小蓉走后，我坐在電腦前陷入了深深的思考。電腦屏幕仍然顯示小蓉瀏覽過的網頁，全是關于小悅悅的最新消息。我再次點開那段視頻，盡管已經看過無數遍，但車子從小悅悅身上碾過的時候，我仍然不忍直視。

這時，我看到了小蓉博客最新寫了一篇日記，字里行間都充滿了她對小悅悅的祈禱和祝福，我當然讀得懂她心里的那份壓力和內疚。

我不斷地撥打小蓉的手機，她先是拒接，最后干脆關機了。那天晚上我整晚沒睡，一直給小蓉發短信訴說我的后悔，同時哀求她不要離開我。

第二天小蓉的手機仍然沒有開機，我試著去聯系她的親戚和朋友，卻沒有人能告訴我小蓉去了哪里。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怎么都睡不著，起身上網，看著網上鋪天蓋地對那冷血的“18個人”的辱罵和譴責，好幾次我都控制不住情緒，抱頭痛哭起來。

我很想找個人將自己內心的巨大壓力和痛苦傾吐出來，可是我能找誰呢？我不敢告訴別人我就是那“萬惡”的18人之一。同時，我也清楚，即便我說了，也不會有人理解我的，他們都會把我視為冷血的動物。

10月16日清早打開電腦，我看到記者根據視頻找到了其中的一個路人，他也是五金城的一個店主。面對記者的追問，那個店主一再說自己確實不知道那里躺著一個人，只恍惚看著有東西躺在地上。面對這個解釋，全國網民都指責他在說謊、在狡辯，偌大的一個人怎么會看不到？還有一位帶著小孩的婦女，無法忍受內心的譴責主動找到記者向全國人民懺悔……面對這18名路人的相繼曝光，我心亂如麻，害怕有天大家把我人肉出來，同時良心的譴責又讓我日夜難安。

10月17日，我實在沒有心思上班，假也沒請就直接曠工了。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不知不覺竟然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佛山百貨商場，我茫然地朝小蓉上班的專柜望過去，居然看見了小蓉！原來，她這些天一直都在上班，只是為了躲避我，她跟人調了班！

我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拉著小蓉要和她說清楚。我急切地說：“小蓉，在一起這么久，你知道我的本質是個好人，不然當初我也不會墊付3000塊錢給郭嫂看病。那天，我確實不知道小悅悅被車撞了，如果知道，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會上去幫忙的……”我哽咽難言，抓住小蓉的手不愿松開。終于，小蓉流淚了，答應和我一起回家。

小蓉回來后，我心里充滿了感恩，一直想為小悅悅做點什么，思前想后，我們決定給小悅悅捐一筆錢。

10月18日，帶著取好的2000元錢，我和小蓉坐車輾轉來到了廣州軍區廣州總醫院，在ICU（重癥監護室）門外，聚滿了小悅悅的親人以及來自各媒體的記者。由于心虛，我止不住發抖、頭也不敢抬，生怕有人認出我來。我小聲對小蓉說：“你去把錢給她父母吧，我不敢……”小蓉卻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沒事的，這錢必須你來給?！笨粗榭s在角落里早已哭干眼淚的小悅悅父母，我無法正視。我在人群中站著，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挪到了小悅悅的父親王先生面前。我將2000元錢塞到王先生手里，什么話也說不出。王先生一直不斷地向我說謝謝并詢問我的姓名，我卻不肯再說，轉身牽著小蓉逃也似地離開了醫院。

回佛山的路上，小悅悅父母哭腫的雙眼一直在我面前揮之不去。雖然小蓉勸我別多想，可是從她的表情中，我明白，作為我的未婚妻，她的內心也一樣飽嘗悔恨和愧疚。

10月21日早晨，起床后我又打開電腦看關于小悅悅的最新情況。我卻赫然看到：小悅悅已于21日10時32分去世……淚水從我眼眶滾落。我假也沒請就往佛山百貨商場跑，我知道今天小蓉上中班。果然，當我趕到商場時，看到小蓉無精打采地倚在柜臺旁發呆。一向溫柔的小蓉對我罵道：“我不想和一個冷血的人生活在一起……小悅悅死了，你也是儈子手之一！”

那一夜我沒回家，痛苦地在佛山街頭轉悠。凌晨4點多，我才疲憊地回到家，這時發現小蓉已經將行李又拿走了，我想這一次也許我真的失去了她。

10月22日下午，我打電話給小蓉的父母，希望他們能勸說小蓉回心轉意。然而，小蓉的媽媽卻在電話里對我說：“小蓉已經告訴我們分手的原因了……張逸，我們實在沒想到你能做出這么冷血的事情……我和她爸爸尊重小蓉的選擇?！?/p>

10月23日，我抱著一束潔白的菊花來到了廣佛五金城，在小悅悅的出事地點，我看到那兒已經堆滿了全國各地的人前來祭奠小女孩的祭品，我的白菊花在那里并不顯眼，可是望著那些菊花，我卻覺得上面的每一朵都寫滿了歉意、自責和悔恨。

如今，小悅悅已經去了天堂，2名肇事者也已經抓到。而我，從此生活變得一地雞毛：未婚妻離開了我；因為頻繁請假，酒店已經扣光了我這個月的全部獎金，經理更是嚴厲警告我再這樣下去就讓我走人。而自從“小悅悅事件”發生之后，我幾乎沒有一晚睡著過，小悅悅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模樣，總是不停地出現在我夢境里。而來自媒體鋪天蓋地的指責，更讓我內心的自責無限地放大。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去彌補，小悅悅也不可能再活過來了。如今的我，不敢奢望女友再回到我身邊，只能注定一個人活在痛苦中，這也許正是上天對我冷血的懲罰。我想，如果我的懺悔，能喚起全國人民的良知，那這份痛苦和煎熬就由我繼續扛著吧……（因涉及隱私，根據主人公的要求，文中人名均系化名。本文謝絕一切形式的轉載、摘錄?。?/p>

★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