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尸留守幼女”事件追蹤:專訪“天下最狠心的媽”

【新聞背景】2011年9月，湖南省雙峰縣外出務工青年肖開全7天未聯系上在老家的母親。27日，肖開全和妻子、父親心急如焚地趕回家中，發現母親已死去多日，而1歲8個月大的女兒夢茹，則躺在奶奶懷中奄奄一息，身上爬滿蛆蟲。奶奶去世后的7天，這個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出于求生的本能喝過自來水，在各個房間里搜尋各種食物果腹。最后，她把能吃的都吃了，不能吃的也吃了，就躺在奶奶的臂彎里乖乖地睡覺，渴望奶奶快點“睡醒”，直到她的父母心急如焚地從長沙趕來，將門踹開……

悲劇發生后，小夢茹的命運揪動了全國無數人的心！有人感到十分痛心，憂心孩子的生命安危；有人感嘆草根青年的無奈，為了生存不得不背井離鄉四處奔波，舍棄天倫之樂。然而，更多的人卻在指責孩子的媽媽把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扔到鄉下讓老人帶而釀成悲劇，甚至因此指責孩子的媽媽是“天底下最狠心的媽媽”。

10月14日，本刊特約記者在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獨家采訪了肖開全的妻子周露，聽她含淚講述了她和肖開全結婚、生子以及不得不把孩子扔在鄉下外出打工的苦衷……

為了給孩子更好的生活

我執意把她帶到都市

2011年9月27日是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日子。

那天晚上10點多，我老公踹開房間，只見我們最不愿看見的一幕，十分殘忍地呈現在我們眼前：我婆婆躺在衛生間門口，全身濕漉漉的，身體已經開始腐爛。我女兒一動不動地躺在我婆婆的臂彎里，身上爬滿蛆蟲。衛生間里，水龍頭里的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外流，仿佛在為眼前的慘狀哭泣……

我慘叫一聲，癱倒在地。我老公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將女兒抱起，呼喚女兒的名字。女兒睜開眼睛，眼神呆滯，先用微弱的聲音喊了一聲“爸爸”，又拖著哭腔說了一聲“媽媽壞”，然后，她閉住眼睛，再也不作聲了。我沖上去抱著她，連聲自責：“媽媽壞！媽媽壞！媽媽讓你受委屈了……”我們哭著把女兒送入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女兒隨即被安排進重癥監護室。

在女兒生死未卜的日子里，我一遍遍痛心地想象在那噩夢般的7天，女兒究竟是怎么捱過的：一個牙牙學語的幼兒，還沒有死亡的概念，不明白奶奶為什么一直在地上“睡懶覺”，不明白奶奶為什么不帶她睡覺，不給她泡牛奶，不陪她玩了。醫生說，這7天，她很可能出于求生的本能喝過自來水，在各個房間里搜尋各種她認為的食物果腹。最后，她把能吃的都吃了，不能吃的也吃了，再也無食可覓了，就躺在奶奶的臂彎里乖乖地睡覺，渴望奶奶快點“睡醒”……在這期間，她的生存環境越來越惡劣，細菌、病毒正在一點點地侵蝕她嬌嫩的身軀，直到她的父母心急如焚地將門踹開……多么令人揪心的一幕??！讓孩子經歷這么大的苦難，是我們做父母的嚴重失職，我們窮其一生也無法彌補對她的愧疚??！

其實，我和女兒一樣，也是一個留守兒童。1987年出生于湖南省雙峰縣郊區的我，從小由奶奶帶大。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外出打工，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我才有機會見到她。在無數個思念母親的凄涼夜晚，我無數次發誓：有一天我當了母親，我絕不會狠心拋下自己的孩子外出打工！

2008年，經人介紹，我認識了老公肖開全。他19歲就在長沙當學徒，學機械操作，之后一直在長沙打工。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長相一般，不善言辭，但感覺人很老實。經過了解，我得知他比我大兩歲，小時候家里很窮，窮到連油都沒得吃，房都沒得住，父母一直在長沙打工，直到2000年，才花6000元錢買下鄰居家一棟老房子。由于他同樣是留守兒童，我們有很多共同語言，于是，我決心和他在一起。

我們雙方父母也同意這門親事，我們很快到民政局領了結婚證，婆婆還特意從長沙回來，用所有積蓄把家里的舊樓裝修一新。結婚以后，我特別渴望有個孩子，看到別人的小孩，我總要上前抱一抱，親一親。2009年上半年，我懷孕了，這個消息令我和老公欣喜若狂。但是，當我們得知在縣醫院生產和坐月子預計要花五六千元時，頓時感覺生存壓力太大。為了給孩子一個寬裕的生活條件，我老公忍痛揮別我和腹中的孩子，回到長沙打工，婆婆則從長沙回到老家照顧我。

我整個孕期都是和婆婆一起睡的。婆婆真的好賢惠，從沒見過她生氣的樣子。我從小就缺乏母愛，婆婆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母親般的溫暖。每晚我們都睡在一起，經常聊天到凌晨一兩點鐘。她最愛講我老公小時候的糗事和長大后在長沙打工的辛苦。更多的時候，我們都在聊我腹中的寶寶，我們都非常期待這個小生命的降臨。

2010年正月初八那天，我的女兒順利降生了！我給她取名叫夢茹，即夢想成真之意。孩子的出生給我們帶來歡樂的同時，也給我們帶來了經濟壓力。因為我們這段時間又是裝修又是結婚，經濟負擔可想而知，尤其養小孩更加花錢。我本打算母乳喂養，因為這樣省錢，無奈我奶水不足，夢茹經常餓得哇哇大哭。我只得給夢茹買一罐多美滋奶粉，打算在她母乳吃不飽的情況下加餐。誰知道夢茹一旦嘗到奶粉香甜的味道，就再也不肯吃母乳了！看到她寧愿餓得哭也不肯吃我的奶，我氣得動粗打過她，但挨過打的夢茹哭得地動山搖，我又心疼地掉淚，趕緊給她又泡一瓶牛奶。

自從夢茹吃奶粉上了癮，她每月的奶粉錢就高達1200多元！再加上她的衣服、玩具、預防針和尿不濕，無論我們怎樣挖空心思地省錢，她每月都得花2000多元！在經濟壓力之下，我老公戀戀不舍地丟下孩子回長沙上班了。想到兩地分居對夫妻感情不利，也為了讓孩子過上都市生活，孩子滿月后，我不顧婆婆的反對，把她帶到省城長沙與老公團聚。我、老公和公公一起租住在一個小區里。

最初，我沒覺得夢茹跟任何一個省城的孩子有什么區別——每天，我都帶她到街心花園曬太陽，跟長沙本地的孩子一起玩滑梯；每月，我都帶她到湘雅醫院打預防針；我甚至跟一些長沙的媽媽交上了朋友，經常一起去商場給孩子淘打折的童裝?？吹綁羧愠缘哪谭邸⒋┑囊路痛虻念A防針跟省城的孩子一模一樣，我感到十分安慰。

萬般無奈

我忍痛將孩子送回鄉下

然而，隨著時光的推移，我發現夢茹其實并不能真正融入省城。她3個月大的時候，突然發高燒、流鼻涕，哭得聲音嘶啞。我和老公急壞了，立馬把孩子送到湘雅醫院兒科，醫生診斷孩子患了肺炎，需要住院，立馬要交住院押金3000元。沒等我和老公心疼這3000元，7天后，護士又送來了催款單。婆婆得知之后急了：“你們還是把夢茹送回老家讓我帶吧！大城市什么東西都貴，在鄉下，哪個孩子生病了，給衛生所打個電話，醫生就騎著摩托車帶著醫藥箱上門給看病，一般打個三五針，花個十幾元錢就治好了，哪里需要住院呀！”

最初，我對婆婆的建議有些抵觸。但接下來發生的幾件事，則讓我接受了將夢茹送回鄉下的想法。老公工地上有一個工頭的孩子，跟著父母在長沙生活了4年，卻又不得不回到鄉下。那個孩子的母親無奈地抹著淚說：“誰不想把孩子帶在身邊呢？但我們老家鎮上最好的幼兒園一個月才200元錢還包伙食費，長沙很普通的幼兒園也得1300元錢還不包伙食費！眼看孩子4歲了，早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不送回鄉下不行??！”她的話，讓我心中一沉。又加上夢茹也不爭氣，肺炎痊愈沒幾個月又生病住院了！我和老公為照顧她，累得3天3夜沒合眼不說，還花光了我們所有的積蓄。于是，把夢茹送回鄉下讓婆婆帶，幾乎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此時，夢茹剛剛1歲，正在學說話，我每次從外面回到家中，她就會興奮地撲上來說：“媽媽——來！”看到牙牙學語的女兒，我真舍不得將她送回鄉下?。〉?，婆婆自告奮勇來到長沙接夢茹回家了，我們不得不把婆婆和夢茹一起送到長途汽車站?？蓱z的夢茹看到我在汽車外面哭著揮手，馬上意識到了什么，伸出兩只粉嫩的拳頭輪番捶打汽車玻璃，嘴里說著：“媽媽——來！媽媽——來！”巨大的悲傷頓時將我淹沒，我哭得直不起腰來，直到汽車開走了，我還蹲在地上哀哀哭泣。

我老公看我哭得傷心，就安慰我:“媽今年才45歲，身體也好，咱們把小孩交給她也放心?！崩瞎@么一說，我也漸漸止住了哭泣，并對老公說出一個醞釀許久的計劃：“可以讓婆婆在鄉下把孩子帶到3歲。她3歲時，我一定要把她接到長沙上幼兒園。這兩年，我就找份工作，攢夠她上幼兒園的學費！”老公同意了我的意見。

最終，我在長沙步行街一家服裝店找到了工作，每月1000多元包吃住。我努力地工作，以此轉移我對女兒的思念。但步行街每天都有很多大人帶著小孩逛街，看到那些孩子從店門前走過，我就心里酸酸的，憑什么別人的孩子能夠在父母身邊成長，我的孩子就不行呢？這樣想著，我就會悄悄地流淚。

我在服裝店上了一個月班，領到了這月的工資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汽車站去買票。我給女兒買了滿滿一袋子衣服、零食和玩具。在路上，我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仿佛在車上的每一分鐘，都有一個月那么長。好不容易回到家，我婆婆抱著孩子出來迎接我，我欣喜地伸出手去抱孩子，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孩子的眼睛里竟然滿是驚恐，拼命往她奶奶懷里躲。那一刻，我傷心極了，才分別一個月，我的孩子竟然不認我了！

我在家待了兩天，又唱又跳，想盡一切辦法跟孩子套近乎，直到我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孩子才開始跟我親近，她怯生生地說了一句：“媽媽——來！”我一把將她擁在懷中，哽咽著說：“乖乖終于喊媽媽了，媽媽來了，媽媽是專門回來看乖乖的……”可是，女兒在我懷里還沒焐熱，我又得返回長沙上班了……在松開女兒小小的身子扭頭走出院門的那一刻，我恨透了長沙！恨透了都市！女兒見我走了，哭著追上來說：“媽媽來！媽媽來！”看到我沒有回頭，我那聰明的女兒可憐的女兒啊，她竟然沖我的背影凄厲地大喊：“媽媽壞！媽媽壞！”是的，我是個壞媽媽，因為我只是一個社會最底層的外出務工人員，我只能把花骨朵一般嬌嫩的女兒，丟在這遙遠而又貧窮的農村……離別的傷感讓我心如刀割，我痛哭著在鄉間土路上奔跑，邊跑邊哭，最后，我找到一個沒人的草垛一頭扎在上面哭了個夠……

因為擔心女兒，我每個月都給婆婆打很多電話。為了節約話費，我特意辦了一張短途貴，長途便宜的聯通卡。雖然女兒拒絕接我的電話，雖然我等了半天，女兒才輕輕地說一聲“媽媽壞”，但我還是堅持每天打……

為了彌補女兒，平時，我總是盡可能地多回家看看。雖然女兒嘴上說我是“壞媽媽”，但我這個“壞媽媽”每次走了之后，她都要奶奶抱著她，樓上樓下地“找壞媽媽”。奶奶走累了，就說：“媽媽去長沙了，我們不找媽媽了好不好？”女兒不依，號啕大哭，直到奶奶又抱著她上樓，挨個房間地尋找，她才睜大渴望的雙眸，停止哭泣……

禍從天降

健朗婆婆猝死家中

2011年8月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和老公的心里產生了陰影。原來，我婆婆的親姐姐也和我婆婆一樣，在鄉下獨自帶著2歲多的孫子，但這個孩子前不久不幸掉進水里淹死了，我姨媽因此非常自責。這件事情發生后，我們也很擔心，怕老人照顧不了孩子，但有時候我們又覺得這種擔心是多余的，畢竟我婆婆才45歲，又那么健康，誰又能想到這么健康的婆婆將會不久于人世呢！

我清楚地記得，9月20日上午10點多，我婆婆打電話給我老公，說要他給他表妹打電話，讓表妹把姨媽接去散散心。我老公和我婆婆通電話的時候，我女兒就在旁邊玩耍，我婆婆讓她在電話里叫“爸爸”，我女兒非常大聲地喊了一聲“爸爸”，然后就去玩了。這是我婆婆生前給我們打的最后一個電話。

22日那天，我老公給家里打電話，沒人接，當時也沒太在意，以為我婆婆帶孩子出去玩了。第二天，我老公再次打電話回家，還是沒人接。我們都開始有點擔心，只好打電話到鄰居家，讓鄰居幫忙到家里看看。誰知道，村里的青壯年幾乎全部出去打工了，只留一些老人和孩子在家，是一個典型的空巢村落！村中的老人心疼電話費，很多都把家里的電話停機了，我們打了好久，才終于打通一個鄰居的電話。鄰居看完回來說，家里門關著，燈也亮著，電視機有聲音，還能聽到水龍頭放水的聲音，估計我婆婆和孩子在衛生間洗澡。但是，那幾天他都沒有看見我婆婆帶著我女兒走出家門，我家的大門也總是緊閉的。24日、25日，我們繼續打電話，還是沒人接。26日，我和老公商量，一起回家看看，但當時我老公有事走不開，所以我們推遲到了27日回家。

當我和我老公、公公一起，趕回了雙峰的家，我父親也聞訊趕來了。果然如鄰居所說，家里的燈是亮的，也有電視機的聲音，但無論我們怎么叫喊和用力敲門都沒人應。我老公和我公公用力將大門踹開，就看到了文章開頭那一幕……

種種慘狀，我已不忍再去回想，每想起一次，我的心便猶如刀割一般痛楚！時至今日，我依然不敢相信我婆婆已經離我們而去。我時常想，要是我不來長沙打工，不把孩子留給她一人照管，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即使我婆婆生病了，只要有人在身邊，也能夠及時救治，也就不會有我們今天的追悔……可惜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我那和藹善良的婆婆，再也不會回來了！

更令我們傷心的是，我女兒在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兒童重癥監護室接受治療，還沒有度過危險期時，有很多人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了我們的手機號碼，有安慰的，但也有指責的。有一次，3天3夜沒合眼的我剛剛打了個盹，就被刺耳的手機鈴聲驚醒，一個陌生人張口就大聲指責我：“你生了孩子又不帶孩子，你還配當母親嗎？”我正欲辯解，電話掛了。我還接到許多短信，罵我是天底下最狠心的媽媽。平時我一月手機費只要50元，現在150元都打不住，我不堪壓力，真想換號碼了……可是，世上也有不少好心人。10月13日那天，一個陌生女人打電話指責我不該把孩子扔在老家讓老人帶，我流著淚不停地解釋：“哪個當媽的不愛孩子？只不過當媽的也有窮有富罷了！如果我是個富媽，沒準兒比你還會愛孩子呢！”令我感動的是，對方掛了電話之后，居然拎著營養品和水果來醫院看我女兒了，臨走時還給我們留下了500元錢……

現在，我女兒的病情已經有了很大好轉，我堅信她可以完全康復。經歷了這場劫難，我感覺到與孩子的身心健康相比，什么物價高，什么上學貴，什么城鄉差別全都不重要！在她出院之后，我發誓一定把她帶在身邊，哪怕再苦再累，我也一定要親自把她撫養成人。無論遇到再大的困難，我都不會再離開她寸步了！也許，這段不堪回首的經歷會帶給年幼的女兒無法彌補的心靈創傷，想到這里，我的靈魂就時刻無法安寧，對女兒的歉疚也折磨得我痛苦不已……

現在，經過好心人的關心、鼓舞，我和家人已經逐漸從傷痛中解脫出來，在此特意委托《知音勵志》雜志代我們轉達謝意，感謝你們！如果不是有你們的關心和鼓勵，我們真的無法熬過這生命的寒冬?。∫院蟮娜松缆愤€很漫長，我們會勇敢地走下去，把這個大難不死的孩子培養成材，以告慰我婆婆的在天之靈！

★編輯/郭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