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A市的汽車上,人擠著人,可沿途車主還在招攬乘客,看到路邊等車的人就靠過去,賣票那女的,扯著半是家鄉話,半是普通話的腔調,走不走?走不走?有時也喊。上車,上車!迫不及待的。有的等車的就上了車,賣票那女的就沖著車廂的人喊,擠一擠,讓一讓——那聲音好像一道水波,仗著水勢,沖出一道縫隙,那人就乘勢擠進來,霎時和車里的人混合為一體,那條沖開的縫隙也像水一樣,流在一起,水波粼粼的了。有的等車的探了頭看一看擁擠的車廂,就搖搖頭或者擺擺手,輕輕說一聲,不走!于是,賣票那女的就沖著一臉絡腮胡的司機喊,走了!司機嘴里吐出一個臟字,像使勁吐出嘴里的一口痰,車子就猛躥了出去,車里的人就忽的一下向后傾,手緊緊抓住把手,才站牢身子。
我上車比較早,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車里的擁擠和那股浮躁氣似乎影響不到我,因為這個靠窗的座位。今天的陽光真好,大地和天空附著了陽光的顏色,顯得是那么的亮麗多彩,世界真美!
望著窗外蔥郁的樹木和田地一閃而過,心兒卻飛到了A市那家私人醫院。
我是經人介紹去的,因為那里缺少一個放射科的醫生,而我之前曾經做過這方面的工作,不用面試,他們只對介紹人說,來吧!介紹人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讓我直接去就行了。
本想去離家很遠的地方工作,可家終歸是家,家里總有一些割舍不掉的東西,比如孩子。再比如再續的前緣。
此刻的我,凝望著那些樹木和莊稼,覺得自己就是一棵樹或者一棵玉米,不,我只是一棵草,不,是任何一個植物,而家就是我的土壤,十年前,我才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是已經晚了。沒想到,十年后,我竟然有機會找回屬于我的那杯土,那抔讓我扎根生長的土,那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女人,我的家。
于是。我暫時放棄了去遠方的念頭,決定去那家私人醫院碰碰運氣。
這樣想著。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情似乎平靜了一些,也舒坦了許多,這才注意到車窗外閃過的白楊樹,很挺拔,挺拔得像個亭亭玉立的女人,秀氣里透著一點驕傲,女人總有驕傲的地方,即使相貌平平的女人,我的眼前浮現出前妻的影子,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也許真的有驕傲的資本。
我的心一陣的刺痛,想起她,那個曾經是我妻子的女人,于是狠命地甩了兩下頭,想趕她走,她似乎遠去了,又似乎留了一個淡淡的影子,在我心上,這影子,宛如夜空的星星,給了我一點遐想的心情,對未來,對生活。
不可否認,她給了我一個想象的空間,只是我想象的有她有孩子有我的一個空間,在這樣的一個時刻,有想象,就有希望——
前妻,是個很贏弱的女人,當年她嫁給我的時候,她家的人曾直言不諱地說,把她嫁給我,就是沖著我是個醫生,便于照顧她。
其實,自從嫁給我,前妻一直很健康。還給我生下一個健康的兒子。她的健康是建立在很規律的生活上的,如果生活的規律一旦打破,她就會生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感冒。十年后,我再見到她,這個瘦弱的女人,竟然一氣上了五樓不喘氣,氣定神閑的,似乎比以前更健康,只是還很瘦,瘦得我有點心疼,當我看到她剛四十歲,頭發已經花白了,心就顫個不停——兒子也是那么瘦——
我能給她和兒子幸福嗎?
這樣想,似乎這個工作對我真的很重要了,心里又忐忑不安起來——
一路上走走停停,顛簸搖晃著,總算挨到了市區。
上午九點的市里,正是人流的高峰,為了趕十點的點,還是下了車,搭上一輛出租車,向那家私人醫院駛去。
A市變化很大,一些老街道不見了,以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建筑物不見了,而對我來說,這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如果是離開一個地方十年,中間沒有來過,甚至沒有路過,它的變化就是一下子的,就像孫悟空的變化,忽然從一個模樣變成另一個模樣,總會使人感到陌生,或者像十年不見一個人,尤其是孩子,十年前他還是一個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小孩子,十年后再見,已經是高大的半大小子,而我的記憶里還是那個小孩子,怎么也不會和眼前的這個半大小子聯系起來。盡管我曾無數次地想象過兒子的十年后的樣子,真的相見,卻無論如何也不是我想象的樣子。現在他的模樣,說不上親,也說不上不親,似乎又不是那么陌生,宛如這城市一樣,無論怎么變,總是留著一些原來的樣子,兒子也是一樣,他笑得有點拘謹,但很快就和我有點熟識,眉眼里似乎更多地閃現著我的影子,那個我的影子,讓我感到欣慰而又無地自容。
忽然我的眼前一亮,舊書攤還是在新華書店這條街,還是在街的兩邊擺了那么長的書攤,挨挨擠擠的壯觀。以前,十年前,常來這個地方轉,囊中羞澀,而又對書有一種美好的向往。像很多年輕人一樣,就在這里駐留、尋覓——
這個地方沒變!我說,不知道是給自己說,還是對司機說。
是啊,新城改造,高空發展,變了很多。司機搭了腔,不過,這個地方也要拆了,聽說要在這個地方建個公園。
哦!我隨意地答應了一聲,變得真快!
你不是本地人?司機問。
我說我是本地的。離開十年了,又煞有介事地補了一句,又回來工作。說完,有點心虛。也就覺得那句話有點畫蛇添足。
十年!太長了。怪不得!司機感嘆。
開放多了!看著那些穿著吊帶短裙,露著后背和長腿在陽光下疾走的女人,還有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我說。
司機沒再接腔,可能對他來說,看的多,也就熟視無睹了。
我的眼光又落著那些大膽的袒胸露背的女人身上,覺得是到了以前電影里的西方。有點不自在。再看街上的男人,似乎并沒有多大的變化,從穿著來看,T恤短褲,很普通,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十年前的T恤短褲,竟然不落伍,幸好,我是個男人,要是女人,十年,再走在這個城市,一定很傻帽兒。
其實,我真的很傻帽兒,在前妻的面前,這使我在她的面前常常不自信,也就時常覺得她的心在飄浮著,不會落在我的心上,和我心心相印。
眼前又浮現出另一個女人,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影子,總是會冷不防地害人的,女人的影子也總是透著鬼魅,讓人捉摸不定。
男人總是要找一個心靈的港灣,那顆飄浮的心,誘惑我又一次去追逐,這就是命運吧!
前妻還是以前那樣,說話直筒倒豆子,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真不知道,十年她一個人帶著年幼的兒子,是怎么過的?
想到這些,一陣的愧疚,她一個人承擔了孩子,給了孩子一個家。
陽光刺了一下我的眼,是反光。
想想自己也許以后要生活在這個城市,又有點新奇的感覺了,同時,一種新的憂慮又涌上心頭。
于是,我有意無意地向司機說起那家私人醫院,司機似乎知道一些,又似乎不是很熟悉,嘴上卻說。還可以!主治糖尿病,電視上常年廣告。
我想。也許是一家不錯的醫院,常年廣告也得花一些錢的。
現在廣告滿天飛,干嘛的都做廣告,沒完沒了,只怕人不知道!司機哈哈笑著說。
在司機的笑聲里,我的心又沉了一下,有點茫然。
穿過新華路,拐進新華街,就到了那家私人醫院。
這條街很冷清,周圍的建筑很破舊,十年前我沒有到過這里,可能十年前曾經繁華過,高樓大廈后,還有這樣簡陋的一個地方,我沒有想到。不過,也沒有關系,破敗荒涼,透著濃重的滄桑,歲月留下的痕跡,不由得在倒車鏡里看看自己的模樣,和十年前相比,滄桑感并沒有在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只有我知道,那濃重的滄桑感都留在了心上,在心上結了疤。如果心和臉一樣,能袒露給人看,我心上疤痕一定很多、很難看。
醫院,是不怕冷清的,更不怕荒涼,它本來就是和死神搏斗的地方。
一個內心荒涼的人,身處荒涼的地方,原本也切合了我現在的心境,也就莫名地對這個僻靜的地方產生了一絲的好感。
下了車,站在這家醫院門口,大門向西開,破舊的大柵欄門,低矮的磚墻,大門敞開著,可以看到里面寬敞的院子。院子的東邊是一棟三層的樓房,在外面看它的結構,以前好像是學校。這只是我的猜測,可能學校搬走了,一廂情愿的這樣想。
我在門口徘徊著,時間還沒到十點,才九點四十,來的早了,我怕院長不在。其實,我很緊張,想著見面該怎么說才好,在心里默默地打著底稿,像學生時代作文一樣,寫前,總是要想了又想,有了文章的大概,才動手寫。可反復想了幾遍的措辭,總是覺得不妥。于是,就一直站在醫院邊的一棵法國梧桐樹下,腳步挪不動。
忽然想抽根煙,可我沒有抽煙的習慣,包里也就沒煙。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個好無趣的男人,竟然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想到酒,才發現手上的半瓶純凈水。于是狠命地灌了兩口。像男人喝酒那樣。
眼前浮現出前妻的臉,沖我笑著,是嘲笑?是鼓勵?是同情?我不能分辨她的笑的意味,她的笑,我常常不懂,就像我不熟悉她的衣服的號碼。
要是小崔在就好了。
小崔,人長得很笨,看起來,肥胖、笨重,走路一搖一晃的,像只企鵝,可他是個腦瓜精靈的人,又有一張巧嘴,現在混得還不錯,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就看出這小子混得很不錯,甚至不相信,不到一年的時間,這小子房子車子老婆都有了,并且很快要當爹了。
我把他拽出酒店的包廂。小崔,混得不錯啊!
他拍拍我的肩膀,老兄,兄弟我可沒干犯法的事,做正經生意啊!
發的挺快的!我開他的玩笑。
不是你那弟媳婦家——啊,小崔伸出食指中指和大拇指搓著,一邊用小眼睛沖著我笑,哈哈——
我現在可是老老實實做人的!小崔嬉笑著說,做人總比做鬼舒坦!說完又哈哈的笑,不知道是自嘲,還是真的幸福。
我也跟著笑,心里卻罵,他媽的,這小子真走運!
不過,小崔這小子,說心里話,對我還真夠意思,他是第一個跑來給我接風的。
小崔也在A市,我要不要打個電話。讓他過來,和我一起去。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我就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真他媽的膽小鬼,真他媽的孬種,不就找個工作,見個狗屁院長嗎?他比那些混世魔王們可怕?還是比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家伙們心狠手辣?院長怎么能和那些人比?起碼,院長應該是個正常的人,是個成功的人,是個陽光的人,能光明正大地走在陽光下,每天做一些光明正大的事,就是個非常幸運的人了,院長是這樣的人。還沒見院長的面,我就這樣想了,是啊,我多么的迷戀陽光,抬頭看看火辣辣的太陽,盡管陽光夏天是有點火,不過有火的好處,總比陰暗給人的感覺好。
又使勁地喝了兩口水,豪爽地把空水瓶子扔出很遠,看著塑料瓶在空中劃了一個長長的弧線,落在街邊的寬寬的灰色的地板磚上,滾了一段路。停在了那里。
心里的種種的煩悶和膽怯,似乎和那個塑料瓶子,被我一起扔掉了。長出了一口氣,無聲的笑了一下,見鬼去吧!
剛要轉身離開,一個帶孩子的老年女人騎著車經過,瞥了我一眼,而我分明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絲的不屑,幾絲的不可理喻,心中剛剛鼓起的勇氣、升騰起的一股豪邁之情剎那間蕩然無存,消失殆盡,我像一個剛剛鼓起的肥皂泡,瞬間又化成了一攤鼓不起收不起的臟水,心情又沮喪起來。
慢慢地走近那個剛才還讓我有一種一切都被我扔出去的感覺的塑料瓶,像一步一步的走回過去的時光,五味雜陳,心絞一樣的難受,而那個肇事的,就是那個被我剛剛扔出去的塑料瓶子。走到塑料瓶的身邊,彎腰拾起它,偷眼看了一下街上,并沒有人經過,松了一口氣,像一個很有身份的人,在背人的地方扣鼻屎而沒被人發現的暢快。快步走到垃圾桶邊,把塑料瓶扔進去,像完成了一個壯舉,又暢快了一些。
我拿出手機看了看,已經九點五十五分,抖了抖肩膀,把皮包夾在腋下,向醫院門口走去。
剛走進敞開的大門,就被人喝住。你找誰?
原來有看大門的,坐在大門旁邊的小房子里的一個老頭,站在窗子里。
我忙說,大爺,我找院長!
找院長啊,干什么?老頭掀了竹簾子出來,說話底氣十足,像那個年紀的老頭一樣,有點霸道,有點固執。
我是來應聘的。我不緊不慢地說。
哦,你姓吳!老頭笑容布滿了胡子拉茬的臉,笑得很爽朗,能說出我的姓,讓我很意外,也許是院長囑咐過他。
我忙笑著說,是的,我姓吳!
院長正等著你呢!剛才還打電話問你來著。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著北邊的三層樓房的一樓的靠近東邊樓梯的一間屋子,那就是院長室,看到沒,一樓,挨著東邊樓梯的。
我忙向他道了謝,快步向院長室走去。
門上掛了竹簾子,我掀了竹簾進去,看見一個禿頂的人坐在沖門擺放的大辦公桌后面,我忙說,我是吳放,找院長!
那個禿頭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就是吳放啊。沒想到這樣年輕!一邊說著,快步走到我的面前,伸了手,我忙伸手過去,我還不習慣和人握手。院長的手很胖很有力,人不高,很胖,不過眼光很銳利,眉宇間透著男人的睿智、坦誠和開朗。
坐在靠近院長辦公桌的沙發上,心里舒坦了很多,被院長那么親切地一握手。
院長說話聲音很洪亮,很有點領導的派頭,他簡單地問了我的一些基本情況,還看了我的技術資格證書,就點點頭,好像對我還滿意。
他又簡單地介紹了醫院的一些情況,說,你先試試吧,試用期一個月,這一個月你不參與醫院的績效,給你1200元。過了一個月的試用期,再和醫院的其他員工一樣,實行績效工資。
我說,好的。
院長又說,給你一天假,準備一下用的東西。我給你收拾個房間。
我說,好的。忙站起來,告辭要走,走到門口,我又折回身,看了院長一眼,院長說,你還有什么要求,盡管說。
我說,我沒啥要求,挺好的。謝謝院長給我一份工作。我的聲音有點哽塞,很莊重的,向院長深深地鞠了一躬。
院長奇怪地看著我。
我有點不知所措,為自己剛才的行為,我太激動了。心中有另外一個聲音,人家真的接受我嗎?是真的接受我嗎——
我又一次鼓足勇氣,走回院長面前,你知道我的過去嗎?
介紹人說了,你以前在你老家行醫啊,不是嗎?院長問。
我不敢正視院長銳利的眼光,有點吞吞吐吐的了,我以前一院長一定看出我很緊張很窘迫的樣子,我覺得心里很堵,臉一定憋得很紅,頭上只冒汗,剛才輕松的氣氛似乎也變得緊張尷尬起來。
我擦了一把額頭的汗,鼓足勇氣,我剛從里邊出來。
院長沒吭聲,我沒敢看他,就是剛從監獄出來。
話說出來,暢快了,也很緊張,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站在老師面前,覺得無地自容;又好像再一次站在審判席上。等待法官的判決。
我想院長一定很吃驚。也一定在考慮是不是收回原來的話,沒關系的,再見!院長沒說話,我先打了退堂鼓,免得讓人家為難。
誰說我不用你了?院長竟然這樣說,我驚喜異常,抬頭碰到院長一雙含笑的眼睛,我的眼睛瞬間潮濕了,謝謝,給我一次重新走在陽光下的機會!
我深深地向院長彎下了腰。
院長再次離開座位,走到我面前,拍著我的肩膀,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定我,一切從頭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熱淚盈眶,再次向院長深深地彎下了腰。
走在夏日火熱的陽光下,我的心情好極了,給前妻發了一條短信:我在離你們最近的地方找了一份工作,永遠呵護著你和孩子!
我知道她不會給我回電話,也不會理我,但我會等,等她的心再次眷顧我。
最后,我撥響了小崔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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