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還沒有過完,田小冬就帶著他的新婚妻子返回了廠里。不是他不想在家把年過完,而是他們廠里的事情太多,而大多數的工人都回家過年去了,凡是過年不回家,留在廠里上班的工人工資都是加倍,大年三十到初三那幾天還是三倍。為了這筆不菲的加班費,田小冬已經有幾個年都沒有回家了,今年要不是和妮妮回去結婚,他也是不準備回去的。
小冬和妮妮是正月初二那天結的婚,結婚幾天以后。小冬就和妮妮商量,反正是待在家里沒事,不如早幾天回廠算了,還能多賺幾天的加班費。妮妮一想也是,就同意了。這樣,結婚的被窩都只剛剛焐熱,兩個人就又坐火車回到了東莞。
小冬和妮妮雖然是向在一個鎮上打工,但卻不在一個廠里,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單邊步行的話,大約需要三十分鐘左右。鎮上是沒有公共汽車的,要見面就只能靠步行。要么他到她這里來,要么她到他那里去。但實際上兩個人平時見面的機會并不多,因為各自的廠里工作都太忙,每天晚上下班都是九、十點鐘,十一二點也是常有的事情。那么晚回來,自己要洗漱,還有衣服要洗,一番忙碌下來都已經是深更半夜了,哪里還有時間操別的心。就是每月兩天的輪休,也常常被突如其來的加班打斷,搞得這兩個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平時見一面都難。但再難面也還是要見的,總不能讓人家老在想象中過日子吧。
兩個人見面一般都是在老鄉的出租屋,每次都是田小冬出面去借的,妮妮臉皮薄,她是做不來這種事情的。但借屋子也是要碰運氣的,并不是每次都能百分之百的成功。若是逢了人家不方便的時候。就只有抓瞎了。因為這種事情是不可能去找不認識的人開口的,只有和你關系特別好的鐵哥們,人家才答應會把屋子借給你,可這世上這樣的鐵哥們又有幾個呢?田小冬在外打了這么多年的工,才交了一個就已經讓他覺得三生有幸了。
有一次田小冬和妮妮兩個人見了面,卻沒有借著地方。好個容易出來一次,田小冬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他就和妮妮朝鎮子外走去,其實還有一個地方他們是可以去的,就是鎮子上的那些小旅館。但是妮妮不愿意去,她覺得那里臟。這種臟并不是單指物質上的,也有精神因素在里面。她覺得如果去了那里,自己就有點像做生意的小姐了,那對她是一種侮辱,所以她從來不去那里。兩個人就這樣手牽著手,朝鎮子外走去,也沒有明確地說非要去一個什么地方。就是那種閑庭信步的漫游,當然這只是妮妮的想法。她覺得這次見面雖然并沒有完全如愿,但能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拉拉手,說說話也很知足很幸福。但小冬卻不這樣想,牽著自己的女人。嗅著自己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幽幽體香。他心里早就有了一種按捺不住的欲望和沖動在鬧騰,他恨不得一下就把妮妮抱在懷里,死命地親個夠。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走,走到了鎮子外的一片小樹林,小冬再也不愿意走了,他擇了個高處坐下,把妮妮放在自己的腿上,呼吸就變得急促起來。一雙手也顯得格外地煩躁和不安分。妮妮知道他想要什么,但這荒郊野外無遮無攔的,萬一要碰上個人,那讓她這臉往哪擱。她就忍著沒有理會,但后來看到小冬一副可憐兮兮的的樣子,心里一軟,就把褲子褪了一半,坐在他懷里讓他把事情辦了。完事后,妮妮又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點委屈。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看見妮妮哭,小冬也很些過意不去,一緊張,就結結巴巴地對妮妮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這樣的,我……是真的忍不住了。我不是人,是畜生,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好吧?說著,小冬就抬手打了自己兩個耳光。打完耳光,小冬的眼里也滲出了淚水。這時候妮妮反倒平靜了,她抬手摸了摸小冬的臉說,傻瓜,我沒有怪你,我只是覺得我們這樣好辛苦。小冬就對妮妮說,要不我們就回去吧,家里有我們自己的天,自己的地,自己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把田種好了,也照樣餓不著肚子。妮妮說,光是餓不著肚子那并不是問題,可我們以后還要養孩子,伺候老人,接二連三層出不窮的事情,那每一件事情都是要錢的。趁我們現在年輕,吃幾年苦,將來我們的孩子才有福可享。小冬就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把妮妮的身子抱得更緊了一些。
日子就像捧在手心里的水,無論你怎么小心,它還是一聲不響地溜走了。眨眼就過去了半年,到了七月初七的那一天,是牛郎織女鵲橋會的日子。一大早起來,小冬看見成雙成對的喜鵲從眼前飛過,心想這是要趕去給牛郎織女搭橋去呢,就不由得想起了妮妮。細算一下,他和妮妮又有一個多月沒見面了。這陣子忙,不是她廠子里加班就是自己加班。兩個人硬是連見一面的時間都騰不出來。實在想得緊了,下了夜班小冬就去給妮妮打個電話。公用電話,夜半三更,也不是情意綿綿的時候,心里的想法雖然很多但嘴里也只能拉緊要的說,說到熱乎處,小冬似乎都能感覺到從電話那頭傳過來的妮妮的陣陣體溫。如果不是那個守電話的老頭睜著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一直盯著他,他真的很想沖著電話親一口。
早幾天前,小冬就記住了今天這個日子。
那天他上廁所,拿了張報紙,無意中看見的。報紙上說七月初七,中國的情人節。小冬一想這個提法妙啊,誰說光讓咱們學西方過情人節了,其實中國人自己的情人節不知道要比西方人早好多年。而且中國的情人們都浪漫到了天上去了,而西方的那些大嘴男女們還呀嗚呀嗚地滿地找人親嘴。既然是情人節,小冬就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和妮妮見上一面,親熱親熱,要不也枉費了先人們的一片苦心,辜負了今天這個好日子。小冬就和妮妮約好,今天晚上下了班在外面等她。
可有些事情不想還好,一旦開了頭,心里就像貓在抓,癢也不是,疼也不是,從早上起來就巴不得天快點黑。上班的時候,墻上的那個鐘不知道被他看了多少遍,可時間的腳步就好像是被誰打瘸了,走起來又慢又沉重。有好幾次小冬都以為是自己眼花,悄悄地跑到鐘跟前去仔細看。那鐘的秒針雖然還在走。但是和往日比起來好像有點無精打采。毫無生氣。它是不是停電了?有人奇怪地看了小冬一眼,他只得又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好不容易聽到了下班的鈴聲,小冬就像只打驚了的兔子,連工作臺都沒有收拾,就飛快地跑進浴室,急急忙忙地洗了個澡,換了件襯衣就往外跑。襯衣是在家里結婚時買的,只穿過一次,他帶來了。他知道在城里,穿的東西比吃的東西重要。否則會被人瞧不起。
從廠里出來,街上已經有了很多人,大多數都是這附近工廠里的打工仔,打工妹。有的在吃夜宵,有的在逛街,小冬不清楚他們是不是都知道今天這個日子的特殊性,但至少他知道,還有妮妮知道。趁人不注意,小冬從花壇上摘下兩枝花。既然是情人節,該有的浪漫還是應該有的。花不是玫瑰,是月季。月季花的桿上有刺,扎了小冬一下,小冬咧了咧嘴,覺得很幸福。
為了節省時間,也為了讓妮妮少走些路,小冬從自己的廠里出來,就徑直走到了妮妮的廠外。妮妮的廠子靠近郊外,地勢開闊一點,那里有一塊專門平整出來的空場地,上面有些涼椅、石凳什么的,可以供休閑的人坐下來歇歇腳,小冬和妮妮也常來到這里。坐在涼椅上,透過柵欄圍墻,可以看到妮妮她們的廠子里明亮的燈光和燈光下隱約的人影。看來妮妮廠子里的這個老板是屬豬的,根本就不通人性。這么神圣的日子在他眼睛里竟然完全不當一回事,照樣廠門緊閉逼著工人給他加班。這個班不知道又要加到什么時候。眼看都快要到十一點了,廠里還好像連一點下班的意思都沒有,會不會又要讓他今晚的計劃泡湯,小冬心里一點底也沒有,這讓他心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顯得煩躁不安。如果是在往日,小冬一般只會坐到十一點。然后就在一種無可奈何的惆悵中站起身子,跨過腳下的那一攤煙頭開始往回走,去街邊尋找一處小賣部喝上二兩酒,看一會電視,再回到宿舍蒙頭一倒,再拉開被子時又是一天了。但今天不同。今天是情人節,他一定要見到妮妮,哪怕等到天亮他也不會走。比起天河那兩邊的牛郎和織女來,工廠圍墻里邊的妻子畢竟要近得多。
天上有星,星不多,多數都被低矮的云層遮擋住了,偶爾有從云縫里露出來的,一閃一閃的,很耀眼,但卻很匆忙。這城市里的星星竟和人一樣,讓繁重的生活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連走路都顯得躲躲閃閃匆匆忙忙。這不由得讓小冬想起家鄉的夏夜,家鄉的夏夜大暗的時候萬里無云。滿天的繁星讓悠閑的夏夜顯得格外的愜意和靜謐。常常有一兩顆星星掛不住了從天上掉下來。驚得躺在草地上的小冬們一愣一愣的,生怕一不小心會砸到自己頭上。每次一想到這些,小冬都覺得心里特別溫暖。妮妮廠里的燈就是在小冬的這種想象和等待中不知不覺熄滅的,小冬回過神來,拔腿就往廠后跑。那里的柵欄一樣處被人拆了一截。可以翻出來,這是他們早就看好了的。小冬去的時候,妮妮已經等在那里了。小冬把妮妮從柵欄里面接出來,妮妮剛剛洗了澡,頭發也是濕的,有一種好聞的香波味。小冬一把將妮妮擁進懷中,竟然流下了眼淚。妮妮心里也一熱,但她還是比小冬要理智一些,就推了推小冬說,快走吧,一會兒巡廠的保安要過來了。
兩個人一起摸到鎮上,找了一家小旅館。盡管以前妮妮是從來不住小旅館的,但是現在她也沒有選擇了,就隨了小冬。進到旅館,關上門,兩個人就迫不及待地抱在了一起。小冬從身上摸出為妮妮準備的那兩枝月季花,花在他們剛才擁抱的時候已經被壓癟了,但是還帶著夜露,很水靈。小冬把花舉到妮妮面前說,老婆,情人節快樂。
妮妮想笑,卻又想哭,身子就軟得不行,小冬就把她抱上了床。
也許是因為太激動,也許是因為太勞累,事后兩個人都睡得很死。連外面有人敲門都沒有聽見。等兩個人驚醒過來,匆忙穿好衣服打開門時,只見門外站著旅館的老板,老板的身后是一大群警察和聯防隊員。這些人是沖小冬和妮妮來的,但也不全是,他們是例行掃黃檢查,小冬和妮妮點兒背,碰上了。
小冬嚇傻了,腿肚子都直打哆嗦。他說,你們誤……誤會了,我們不是……不是……
有個年輕的警察走過來,繞著小冬和妮妮前后轉了一圈,然后點點頭說,不錯不錯。不知道他說的這個不錯是什么意思,但在妮妮聽來,這兩個字帶有明顯的輕薄的意味。尤其是他那種乜斜的眼神就像針一樣地扎在妮妮身上,讓妮妮感到特別地不舒服,她本來想接著小冬的話解釋的,但那個警察根本就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他說,我們沒有誤會你們,你們也不要急于替自己分辯,因為凡是像你們這樣被我們抓到的賣淫嫖娼的,沒有一個不替自己喊冤的。不過沒有關系,帶回去在號子里關幾天就什么都承認了。
這時妮妮就把小冬朝自己身后一拉,沖那個警察說。憑什么?你憑什么說我們是賣淫嫖娼的?憑什么要抓我們?我們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難道丈夫和自己的妻子睡覺也犯法?
嘿嘿。那個警察笑了一聲說,新鮮,真新鮮。我還真沒見過都被人捂在床上了還這么犯橫耍潑的。你說你們是夫妻,誰相信啊?證據呢?
什么證據?結婚證啊。你不知道嗎?只有結婚證才能證你們是夫妻啊。
沒有,我們是出來打工的,怎么能把結婚證帶在身上呢?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沒有結婚,就算我們不是正式的夫妻,但我們是年輕人,年輕人談戀愛總該是可以的吧?戀愛中的青年男女只要你情我愿,在一起睡覺也不犯法吧?你又憑什么非要一口咬定我們是賣淫嫖娼的呢?再說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七夕哎,中國的情人節,拜托你浪漫一點好不好,不要什么事情都非要往骯臟的地方去想。中國有十三億人,思想健康的是大多數,當然也包括您。
小冬沒有想到自己這個平時看起來羞澀靦腆的妻子這時候竟然會表現得那么大膽鎮定,一副為捍衛真理而不惜奉獻出生命的勇氣和自信讓小冬備感汗顏,他的手不那么抖了,人也有了底氣,為了表示對妻子的支持,他還把妮妮的手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妮妮的這番話也不能不說是理直氣壯、義正辭嚴,這反倒讓那個年輕的警察一時間語塞了。平心而論,像妮妮這樣的女人他還真的是不多見,以往賣淫女只要被他們抓住,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裝也要在他們面前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苦主相來,或者是低著頭,或者是蒙著臉,生怕將自己的真面目示了人。那種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弱者姿態在顯示出她們的臣服的同時,也極大地滿足了警察們內心的虛榮心理。可這個女人倒好,竟然反其道而行之,這不免讓這個年輕的警察心里很不舒服,他有點惱火地伸出手,指著妮妮說,你……
這時他身后的另一個警察擠了過來,這個警察比那個的年紀要大一點,腋下夾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看樣子有點領導的味道。妮妮知道現在很多領導有事沒事都喜歡在胳肢窩里夾個包,盡管有時候那里面什么也沒有裝或者就只裝了幾張擦屁股用的衛生紙。但人家擺的就是那個譜。這個人拍了拍那個警察的肩膀,然后對妮妮說,這樣好不好,我們也不要在這里爭吵了,影響大家的休息。有什么話我們到派出所去說,如果你們真的能夠證明你們是夫妻,我們可以放你們走。
我們拿什么證明?結婚證又沒有帶在身上。
總會有辦法的。
那你們會不會把我們騙到派出所然后就關起來?
那警察一笑說,如果我們真的要抓你們去,你們跑得脫嗎?
就這樣。妮妮和小冬被帶到了派出所,后來又被放了出來,為他們作證的是他們工廠里的工友,領班,還有老板。這件事情老板本來是可以不管的,但聰明的老板知道他那樣做并不完全是為了幫助小冬和妮妮,實際上他也是在幫助他自己。他既可以讓小冬和妮妮對他感恩戴德,又攏絡了人心,讓自己的形象在工人們面前也光輝了一回,一石二鳥,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有了這些人的證明,再加上一個比較人性化的警察,妮妮和小冬的事情總算是平息下來,有了大家都能夠接受的結果。從派出所里出來,一直都堅強站立著的妮妮一下子松軟下來,靠在小冬的身上放聲大哭。
把妮妮送回了廠里,小冬一個人往回走。夜已經很深了,應該說已經是次日凌晨了,街上已經基本上沒有了行人,小冬一個人在凌晨時分的夜色中踽踽獨行,路燈將小冬的身影投射在地上。一會兒長,一會兒短,遠遠看去,就像一個鬼影在一伸一縮地匍匐前行。小冬不會去在意地上自己身影的變化,他的眼睛看著前方,但目光卻很散,空蕩蕩的好像看不到一點內容。他的心情很煩躁,也有些委屈,剛才要不是有妮妮廠里的那些同事在場,他也許會跟著妮妮一起哭的。事情搞成這個樣了,真是讓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今天的事情還真的是多虧了妮妮,如果不是她,他們說不定早就被人家關起來了,還罰個三千五千的也未可知。可是自己老婆在那種情況下,能夠表現出那樣的膽量和智慧,真是讓他既感動又佩服,也很慚愧。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大嘴巴。這樣就讓小冬更加懷念起在家的日子,自己的天,自己的地,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床,想怎樣就怎樣,用不著看別人的臉色,也用不著提心吊膽。有時候他真的就想馬上帶著妮妮回家,回家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小冬一邊走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左前方還有個女人。這個女人和小冬的距離大概在五十米左右,這個女人是什么時候出現的,為什么這個時候了她還一個人在街上走,這些都是個謎,但卻不在小冬關心的范圍之內,或者說他壓根就沒有看見這個女人。
但是這個女人卻發現了小冬,她很緊張,因為她發現她身后的這個男人已經跟了她很長的一段路了。女人還很年輕,三十歲左右。即使她不年輕,也有緊張的理由。夜深人靜,孤男寡女,誰知道這個男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她能不緊張嗎?她不光緊張,還很害怕,因為她還發覺她身后的這個男人和自己的距離越來越短。如果這個男人不是對自己有什么企圖,他為什么要跟著自己?為什么要慢慢地靠近?很明顯,他是在尋找機會。一想到這里,女人就渾身哆嗦起來,連步子都有些發虛。這其實是一個誤區,女人的步子小,男人的步子大。如果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同時前行,到最后落后的肯定是女人。這女人雖然很害怕,但是她卻不敢跑,她怕自己一跑,反而會刺激身后的這個男人,讓事情發生急轉直下的變化。一個男人如果想要追上一個女人,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女人只是將自己的步幅和步頻稍微提高了一點點,但是這樣做后的變化并不明顯,沒有用多久,小冬就和那個女人并駕齊驅了。
這時候,小冬發現了他身邊的這個女人。
說實在話,當時小冬的心里也嚇了一跳,不是害怕,是驚訝。這么晚了,這街上為什么還會有一個女人呢?好奇心驅使小冬放慢了腳步,把頭扭過來朝那個女人看了一眼。這一眼完全是無意識的,就像你在走路時身邊突然竄過一條狗,你會不由自主地瞟它一眼一樣。但是這一眼在女人看來卻是驚心動魄的,她以為小冬要對她有什么舉動了。不由得啊地大叫了一聲,然后拔腿就跑。一邊跑,她一邊掏出手機,不知道她要給誰打電話。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報警,就是求救。
一開始,小冬并沒有反應過來。女人那一聲大叫和拔腿就跑的舉動反倒把他也嚇了一跳,等那女人跑了幾步,小冬終于明白過來,原來女人是把自己當成了壞人。尤其是當他看到女人一邊跑,一邊掏出手機哆里哆嗦地在尋找按鍵時,小冬的心里忽然很煩躁起來。這是怎么啦?她把自己當成什么人了?自己明明清清白白一個人,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就會被別人這樣看呢?說起來小冬從小到大真的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是班里的干部,讀初中就入了團。沒有考上大學不是他不用功,他盡力了,但是他的智商不夠,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沒有復讀,他知道自己的底子有多厚,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父母的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他不能把父母用血汗換來的錢拿來供自己揮霍。他放下書包,拿起了鋤頭,然后又和妮妮一起出來打工,再然后就娶了妮妮。小冬的生活一直都是這樣平平淡淡的,沒有什么大起大伏的曲折和波瀾。但這樣的生活卻并沒有磨滅他好強的心性,他不想讓人說書讀不好,做別的也沒有本事。所以無論是在家里種地,還是出來打工。他一直都很努力,很用功。他想就算他做不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但起碼在別人的眼睛里看起來還是一個好人。一個有用的人。有了這樣的用心。有了這樣的努力,自然就會有一些結果。小冬在廠里是很討人喜歡的,這里面也包括老板。小冬是廠里的產生組長,還兼著工會組長。去年年底的時候,老板單獨給了他一個大紅包,一千塊錢呢。所以這樣一個人你硬要把他想象成一個壞人,的確有點讓人難以接受,這就是小冬當時的想法。
當然小冬的這些想法并不完全是因為受了那個女人的舉動刺激之后才產生的,前面還有一個大前提,那就是剛剛他和妮妮被人當成嫖客和妓女抓進了派出所,那種委屈,那種屈辱,是難以用語言來說清楚的,它就像一塊大石頭堵在小冬的心口,讓他感到壓抑和窒息。這時候這女人的舉動就像一把鋤頭,在他圍困著洶涌洪水的情感大堤上掘了一個口,他的發作,他的宣泄就很自然地產生了。
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想不到的,連小冬自己也沒有想到。
小冬看見那個女人一邊跑一邊打手機,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心里一煩,一股無明火就騰地升起來了。他趕緊幾步追上了那個女人,對她說。我不是壞人。小冬的聲音很大,不像是在說,倒像是在吼。女人嚇壞了,手上的動作不僅沒有停止,反而在加快,但是卻很不得要領。因為她的手抖得很厲害。再加上她的人在跑動,身體也在不停地顫抖。所以她根本連號碼都按不準確。小冬見女人根本就不聽他的解釋,根本就不相信他,他的情緒被徹底激怒了,或者說失控了。他一個大步沖過去拉住女人,就去搶她的手機。一邊搶一邊朝她吼,你想干什么?我跟你說我不是壞人,不是壞人,你為什么本相信?你是不是想報警?想讓警察把我抓起來?
手機并沒有很快被小冬搶過來,因為那個女人攥得很緊。人在緊急的情況下通常會激發出身體里意想不到的潛能,這種潛能所產生的力量是她平時連想都想象不出來的,這就像李廣射虎一樣。小冬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人竟會有那么大的力量,兩個人一拉扯,竟雙雙跌到了地上。但女人的勁再大,終究不是男人的對手。小冬很快就翻過來,騎在女人的身上,從她手里奪過手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在所有的這些過程中,小冬的嘴墮始終在反復說著同樣一句話,我不是壞人,我不是壞人。
女人的勁雖然沒有男人大,但女人的聲音卻絕對要比男人的高。女人被小冬騎在身下后,就開始尖叫救命。那聲音就像一把刀子,尖利的刀子,劃破了夜空,也劃破了小冬的耳朵和理智,他的心里忽地生出一股恐懼,隨之而來的就是憎惡。他想我又沒有要把你怎么樣,你為什么要喊救命呢?難道我想打劫你?難道我要強暴你?還是我要殺害你?都不是啊。我只不過是想讓你相信我,我不是壞人。可是你這么一喊,我也許就真的變成壞人了。所以小冬不能容忍她這樣喊,他情急之下就拿一只手去捂女人的嘴,另一只手就左右開弓,扇了女人幾耳光。
小冬說,我不是壞人,我不是壞人。
這時遠處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是朝他們這邊跑過來的。很顯然有人聽到了女人求救的喊聲,跑過來的那些人有四五個,有保安,還有警察。
小冬也看見有人朝他們這邊過來了,但是他沒有跑,他知道自己不是壞人,所以當那些人把他從女人身上抓起來,扭住他的胳臂給他戴上手銬的時候,他還一直在說,我不是壞人,我不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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