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全中國的讀書人,大概命中注定了應讀一篇《桃花源記》,應有一個關于桃花源的夢……
全中國的讀書人,大概從唐朝以來,命中注定了應讀一篇《桃花源記》,因此把桃源當成一個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漁人發現的,有桃花夾岸,芳草鮮美。遠客來到,鄉下人就殺雞溫酒,表示歡迎。鄉下人都是避秦隱居的遺民,不知有漢朝,更無論魏晉了。千余年來讀書人對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變,所以每當國體衰弱發生變亂時,想做遺民的必多,這文章也就增加了許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許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兒的人呢,卻無人自以為是遺民或神仙,也從不曾有人遇著遺民或神仙。
桃源洞離桃源縣二十五里。從桃源縣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馬渡時,上南岸走去,忘路之遠近亂走一陣,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雖不如何動人,竹林卻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隨處皆可發現前人用小刀刻劃留下的詩歌。
新派學生不甘自棄,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題名。竹林里間或潛伏一二翦徑壯士,待機會霍地從路旁躍出,仿照《水滸傳》上英雄好漢行為,向游客發個利市,使人措手不及,不免吃點小驚。桃源縣城則與長江中部各小縣城差不多,一入城門最觸目的是推行印花稅與某種公債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鋪,官藥鋪,有茶館酒館,有米行腳行,有和尚道士,有經紀媒婆。廟宇祠堂多數為軍隊駐防,門外必有個武裝同志站崗。土棧煙館既照章納稅,就受當地軍警保護。代表本地的出產,邊街上有幾十家玉器作坊,用珉石染紅著綠,琢成酒杯筆架等物,貨物品質平平常常,價錢卻不輕賤。
桃源既是個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許多“風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攜了《陶靖節集》與《詩韻集成》等參考資料和文房四寶,來到桃源縣訪幽探勝。
真可稱為桃源名產值得引人注意的,是家雞同雞卵。街頭巷尾無處不可以發現這種冠赤如火龐大莊嚴的生物,經常有重達一二十斤的。凡過路人初見這地方雞卵,必以為鴨卵或鵝卵。其次,桃源有一種小劃子,輕捷,穩當,干凈,在沅水中可稱首屈一指。一個外省旅行者,若想到湘西的永綏、乾城、鳳凰研究湘邊苗族的分布狀況,或想從湘西往四川的酉陽、秀山調查桐油的生產,往貴州的銅仁調查朱砂水銀的生產,往玉屏調查竹料種類,注意造簫制紙的手工業生產情況,皆可在桃源縣魁星閣下邊,雇妥那么一只小船,沿沅水溯流而上,直達目的地,到地時取行李上岸落店,毫無何等困難。
一只桃源小劃子上只能裝載一二客人。照例要個舵手,管理后梢,調動船只左右。張掛風帆,松緊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風。放纜拉船,量渡河面寬窄與河流水勢,伸縮竹纜。另外還要攔頭工人,上灘下灘時看水認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頭、惡浪與洑流,出事后點篙子需要準確穩重。這種人還要有膽量,有氣力,有經驗。張帆落帆都得很敏捷的即時拉桅下繩索。走風船行如箭時,便蹲坐在船頭上叫喝呼嘯,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罵時,還要回罵,人家唱歌也得用歌聲作答。兩船相碰說理時,不讓別人占便宜。動手打架時,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逼入急流亂石中,不問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的脫光衣褲,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盡肩背之力使船只離開險境。掌舵的因事故不能盡職,就從船頂爬過船尾去,作個臨時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還應事事照料小水手,指點小水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卻的職務,便是在一切過失上,應與掌舵的各據小船一頭,相互辱宗罵祖,繼續使船前進。小船除此兩人以外,尚需要個小水手居于雜務地位,淘米,燒飯,切菜,洗碗,無事不作。行船時應蕩槳就幫同蕩槳,應點篙就幫同持篙。這種小水手大都在學習期間,應處處留心,取得經驗同本領。除了學習看水,看風,記石頭,使用篙槳以外,也學習挨打挨罵。盡各種古怪希奇字眼兒成天在耳邊反復響著,好好的保留在記憶里,將來長大時再用它來辱罵旁人。上行無風吹,一個人還負了纖板,曳著一段竹纜,在荒涼河岸小路上拉船前進。小船停泊碼頭邊時,又得規規矩矩守船。關于他們經濟情勢,舵手多為船家長年雇工,平均算來合八分到一角錢一天。攔頭工有長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強多經驗,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來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錢,下行則盡義務吃白飯而已。至于小水手,學習期限看年齡同本事來,有些人每天可得兩分錢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載吃白飯。上灘時一個不小心,閃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彈入亂石激流中,泅水技術又不在行,在水中淹死了,船主方面寫得有字據,生死家長不能過問。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一點衣服交給親長說明白落水情形后,燒幾百錢紙,手續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劃子,有了這樣三個水手,再加上一個需要趕路,有耐心,不嫌孤獨,能花個二十三十的乘客,這船便在一條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動起來了。在這條河里在這種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見于記載的一人,應當是那瘋瘋癲癲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說道:“朝發汪渚兮,夕宿辰陽?!比艄俏恼逻€值得稱引,我們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蘭”與“乘上沅”這些話,估想他當年或許就坐了這種小船,溯流而上,到過出產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遠有個白燕溪,小溪谷里生長芷草,到如今還隨處可見。
這種蘭科植物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松樹枝椏上,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ㄈ~形體較建蘭柔和,香味較建蘭淡遠。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若崖石過高,還可以用竹篙將花打下,盡它墮入清溪洄流里,再從溪里把花撈起。除了蘭芷以外,還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邊崖下繁殖。
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種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便再瘋一點,據我想來,他文章未必就能寫得那么美麗。
什么人看了我這個記載,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從桃源包了小船過沅州去,希望實地研究解決《楚辭》上幾個草木問題。到了沅州南門城邊,也許無意中會一眼瞥見城門上有一片觸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時可無從向誰去詢問。他所見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跡,并非什么古跡。大約在清黨前后,有個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農科大學畢業生,在沅州晃州兩縣,用黨務特派員資格,率領了兩萬以上四鄉農民和一群青年學生,肩持各種農具,上城請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長官命令,不許請愿群眾進城。于是雙方自然發生了沖突。一面是旗幟,木棒,呼喊與憤怒,一面是居高臨下,一尊機關槍同十支步槍。街道既那么窄,結果站在最前線上的特派員同四十多個青年學生與農民,便全在城門邊犧牲了。其余農民一看情形不對,拋下農具四散跑了。那個特派員的尸體,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釘在城門木板上示眾三天。三天過后,便連同其他犧牲者,一齊拋入屈原所稱贊的清流里喂魚吃了。
幾年來本地人在內戰反復中被派捐拉夫,在應付差役中把日子混過去,大致把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節選自《湘行散記》
(編輯 周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