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編劇柏邦妮進入這個行業,有點誤打誤撞的意思。2003年,一位老師推薦她為電視劇《浪子燕青》寫劇本,從此入行。而在那之前,她已在當時最有名的文青論壇西祠論壇積累了不少聲名,建立了屬于自己的版面“像邦妮一樣愛你”。顧小白的情況有點類似:大學畢業之后在中國鐵通的網絡運營部上班,每天的任務就是往官網上發兩條鐵路新聞,他比其他人更早擁有寬帶,也就順理成章地開始了網絡生涯。于是,兩位年輕作者如同那個年代大多數混跡于論壇的文學青年一樣,練就了百折不撓的接轉本領的同時,也逐漸看清了自己的寫作前景……
網絡寫手變編劇
2004年,博客“咆哮女郎柏邦妮”誕生,至今點擊量已接近一千三百萬。次年,柏邦妮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編劇系的研究生,成為趙薇的同班同學。而顧小白在2000年的西祠胡同寫下第一篇帖子,《等待是一生最初蒼老》,名聲大噪。而后,他在諸多網媒及平媒上開設電影評論和隨筆專欄。他感謝網絡,如果不是論壇上發的那些帖子,工科出身的他可能至今還在某個通信公司做技術,頂多變成銷售。“之前寫字的人成名途徑太狹窄,且充滿偶然,但網絡不看出身,也許你只不過會插科打諢,在巨大的網絡受眾群中也可以被發掘價值。”
寫了兩年專欄,他開始厭倦,因寫專欄認識的一個朋友介紹,他開始與李少紅合作電視劇《捆綁上天堂》,花了一年半,寫出二十集劇本,雖然最后未能通過審查,他卻欣喜自己找到了另一條路:編劇。
此時的邦妮已經正式開始了編劇生涯,且明白過來:她遇見的第一個制片人是業內“難得的好人,尾款過了幾年還想著給你。”而這個行業里,最普遍的情況是:“編劇基本沒有資格和片方談條件。行規是編劇費分三次給:寫完故事大綱、寫完分場和完成整個劇本,但幾乎所有的合同在這三個環節上都有一條:甲方認可。什么叫認可?這是個太感性的概念。如果不認可呢?沒有退稿費一說。付尾款之前又有一條‘達到拍攝標準’,但這依然含糊。業內潛規則:尾款基本是拿不到的。三期付款比例一般是三四三,編劇和片方談合同,斗智斗勇,都是為了把尾款比例縮小,能爭取到20%算不錯了,湖南電視臺的尾款甚至占一半,‘霸王’得很夸張。”
2009年,柏邦妮接下了湖南電視臺一個戲,“簽合同時說要做一個青春偶像喜劇科幻片,前前后后花了十個月,直到寫完了十五集,導演卻說,他要的是一個推理驚悚恐怖片,讓我重寫。但這十五集每一集都是經過他的認可才往下寫的,出現了方向性錯誤,并不是編劇的問題,仍然該支付我酬勞。但對方說,只有重寫了這十五集才能給錢。”
那十個月她基本沒有其他收入。當她決定自認倒霉不再繼續,對方又打來電話,聲稱“不寫下去就告你。”“后來我知道和我對接的劇本編輯也很被動,但他認可沒有用,必須老板拍板才可以。這就是編劇行業的現狀:不規范,不專業。”中國的編劇行業尚未形成標準產業,相關法律法規也不完善,工會就更談不上了。社會價值不認可契約,所以每年各大院校戲文系畢業的學生不少,但真正能做成專業編劇的,不多。“好多人寫了三四年,熬不下去了,轉行做別的去了。”
維權方式:Keep writing
作為尚在事業初級階段的編劇,柏邦妮維權的方式,除了“看清楚合約,盡量多要一些首款”,就是“更努力地寫,讓自己混得好一點。”“我入行好久才明白這個道理:你是C級的編輯,就只能遇見C級的制片人和導演,但當你努力上升到B級,你周圍的人也會更規范和專業。你要讓自己有選擇權,當你有了拒絕的底氣之后,才能和別人談條件,飯都吃不起的時候,拿什么談?”
“北漂”柏邦妮始終在努力為自己尋找生存的安全感。“曾經特別焦慮,滿世界找活干,擔心第二天吃不上飯。接湖南臺那部戲時正趕上我媽媽生病,我慌得沒著沒落的,習慣攬好多活在身上。所以我一直是兩條腿走路,一邊做編劇,一邊給雜志做人物訪問,編劇如果沒有收入,一個月還能拿到雜志四五千塊的稿費,差不多能活。”
到去年她才看出,給雜志做人物訪談這條給她帶來許多痛苦的“腿”,實際帶給她許多收獲:“采訪過許多大腕,如今和任何人溝通都會得體從容。同時,和這些行業內很厲害的人交流,他們教給我很多,強迫自己成長。”
一個多月前,柏邦妮買了套二手房,終于要結束她的租房生涯。生于1977年的顧小白至今還沒有買房買車,“壓力挺大的,所以必須要有工作。”編劇之外,他還是《精品購物指南》的編輯,“一來是平衡,二來是維持生計。”
“原始積累階段,要吃各種苦受各種累,寫各種自己不想寫的東西。常問自己哪天才是個頭,擔心即使哪天就是寫想寫的東西,也失去了寫它的能力。一直到去年,寫到第八年,開始和彭浩翔導演合作。之前,她寫過許多爛片,與李少紅合作的新版《紅樓夢》讓她在大眾心目中有了專業編劇的身份,與馬楚成合作的《花木蘭》則證明了她寫電影劇本的能力,最近她和彭浩翔合作一部都市題材電影,劇本磨了一年,寫了十二稿,在行業里非常奢侈。
顧小白也是這種奢侈的堅守者,他等待遇見好的合作對象、好的項目,可以花一年甚至更長時間來打磨。花兩個月做一部戲,也許能賺點錢,但對我的口碑是一種傷害。在這個圈子呆得時間長了,見人一面兩面,會迅速產生是否合適的直覺,如果感覺不合適,我寧愿選擇不做。只有當片方和編劇氣場相投,興趣點和想表達的東西是一致的,不管是做什么類型的片子,都能把你們共同想表達的東西傾注在里面。在這個行業,編劇還是處于被動地位。也許你為了生計,或者更多的利益,和一些不和的人合作,那必然會導致你要么被克扣錢財,要么被扭曲想法。
最需要保護的是底層
去年11月,由高滿堂任會長的中國電視劇編劇協會成立,意在維護編劇權益。柏邦妮說:“這是好事,編劇形成了勢力,就能在行業中越來越有話語權,我只是擔心很多底層編劇夠不上進入協會的門檻,而真正需要保護的,恰恰是底層的。”
年輕編劇們都有一把辛酸淚:“編劇用到一半就踢掉,后期不給編劇署名,只署一個‘前期劇本創作’,難道還有‘后期劇本創作’嗎?也有人先找兩個沒經驗的寫手先做出一稿,再找專業編劇收拾,為的就是二稿編劇費用不高,但一稿實在太差,只能重寫,這就是變相壓榨。最恨的就是‘壓榨油’式,找一些編劇做第一輪,壓榨出來你最好的創意,踢開;再找一撥人做第二輪,壓榨完了之后,再踢開……或者給你個大綱,讓你談談意見,這都是赤裸裸的剽竊,因為這一行,創意就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東西,就是錢。”還有不少騙子:“找你寫劇本,只給了一半定金,寫完之后給他,說不拍了。錢呢?沒有。過段時間,就看見一部和你的劇本只有微小差別的戲出現了。”
中戲電影電視系畢業的周榮揚則補充了一個可怕的故事:“一家公司專門養了個速記員,你過去聊劇本,說的話他全部記下來;再養兩個編輯,把這些所謂去開‘創意會’的編劇意見整理一下,接著往下做,不用付一分錢編劇費。”他畢業之后進了一家體制內單位做編劇,兩年后因不能忍受種種限制,離職做起了專職編劇,至今三年。
還有一些知名編劇會養一批槍手,把一些粗制濫造的劇本署上自己的名字,高價賣出。不用寫字,依然有收入。
“我痛恨槍手。當名編劇的作品也帶不來票房和收視率,那就意味著片方可以隨便找個寫手就把劇本做了。只有大家根據能力、票房和收視率,分出了明顯的層級,年輕編劇才有可能漸漸往上走。我尊重劉恒,他每部戲都寫得很好,票房高,稿酬也高,讓我們年輕編劇有奔頭,可那些用槍手的名編劇,自己賺了錢,卻讓行業里的年輕人泄氣。”
與柏邦妮的編劇經歷相比,顧小白的路似乎少了許多“血淚”成分。正如他在微博上說:“我沒有相關理論能力和坎坷經歷,只是個不及格的非職業編劇”,他更難忍受的,是中國電影行業的審查制度,“很多想寫的東西寫不了。比如我也愿意寫喜劇,做得偏黑色一點或者悲喜交集型,看完之后還能讓觀眾有點想法……但這里頭有很多禁忌。”
未來他希望做兩種類型的電影,一種整體簡單,本質則是在講人欲望的沖突以及內心的救贖;另一種則是推理懸疑類型,更考驗編劇的智商及技巧。但顯然,二者都會或多或少地觸犯禁忌。顧小白的成就感,也許就在那一天,他在審查和商業化急功近利的夾縫中,探尋出一種方式。
他也曾經彷徨,是否辭去媒體工作,做一個專職編劇,但“辭了媒體編劇會更扭曲我”,遂一直做到了現在。當一個“非專職編劇”又何妨,顧小白說,遇到那些他不能接受的事,他就想,還是回到最根本的一點吧:既然做了編劇,說明你熱愛電影這個行業,那就始終堅持你熱愛的東西,罡風吹不散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