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說:“陳建騏,外表很好看,內里也很好。”
陳建騏說:“林奕華年紀有點大,可是看起來很小。”
十年前知道彼此的名字,六年前開始合作,他們以近乎瘋魔的方式遍嘗了戲劇的可能。
至今,兩人還是這樣惺惺相惜。
相識,因為懂得
聽兩個合作六年的人談論彼此的第一次見面是件有趣的事,其實,還未相識,他們已先懂得。
林奕華:我們是因陳綺貞而第一次見面,但在那之前我已經知道你了。我1996年回到香港,之前對臺灣劇場界沒有太多接觸,回去的時候認識一些劇場的朋友,常會聽到你的名字,和陳綺貞合作時,也常聽到她說起你。因為打算把陳綺貞的一個戲拿來重新編樂,就見面了,雖然最后沒有做出來,但對這個人有了印象。2005年,我做《情場如商場——班雅明做愛計劃》時,又重新聯絡上。
陳建騏:我反而認識你更早一點。那時我還在臺北市當兵,穿著軍服去看你的戲,其實有點受驚嚇,因為劇場形式跟我以前接觸的很不一樣。有一個長達十分鐘的場景,只能看到煙和燈光,聽到鋼琴演奏,臺上一個人都沒有。對我來講是非常新的形式??赐晡矣X得,這個導演的戲劇很不像戲劇,也不像演講。可能是導演要告訴觀眾的東西比演員告訴的多,當演員沒辦法演的時候,就用別的東西去講。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想法。
林奕華:當時你真的這樣想?你很厲害!當時很好玩,一個小劇場聯盟拿到了一筆錢,請我去導戲,但沒有演員。怎么招演員呢?我說讓他們來找我好了,誰填寫了表格都可以。后來招了一批,從專業劇場演員的角度看,他們全都不及格,沒有帥哥,沒有美女,口條(口頭表達能力)和肢體都是殘缺的,但我的想法是,他們平常沒有機會在劇場演出,那就到這部戲里來吧,做一些很概念的東西。為什么我第一個小時沒有演員、只有舞臺?因為這些演員很有特色,但舞臺條件有限,不能立刻顯示出他們的特色,最好先讓觀眾對他們產生想象。
陳建騏:在見到你本人之前已經聽很多人談起過,說是“有個資深導演年紀有一點大,但看起來年紀很小”。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2004年9月或10月,在香港一個地鐵站,你蠻隨和,口若懸河,一直講自己的想法。我覺得你很大的特點是會觀察,見到一個新人,不管是不是合作對象,會問自己想知道的很多事情,特別知道要和別人聊什么。
林奕華:聊天對我來說就好像量體裁衣,獲得越多的了解,就知道這件衣服哪里再放一點、哪里再收一點,會更合適。一個劇場作品最重要的有六部分:景觀、燈光、劇本、造型、音樂、音效,它們就像一個頭腦之下,由各個神經線連接到不同肢體。我常常覺得自己不是最好的頭腦,因為沒有經過專門的戲劇訓練,就像小孩子在玩家家酒,一路走來,對專業人士的依賴非常大,也不知道該怎么依賴,就把基本的東西做出來之后交給他們發揮,也不喜歡頻繁改變合作伙伴,長久的合作伙伴更了解我,我有了靈魂,他們知道這個靈魂該如何讓觀眾接近。
我和你從2005年合作到如今,老實說我現在也沒有想過要找別的合作者,因為你懂得每部作品的情感帶來的大小漩渦在哪里。要找一個氣質相合的人來共同完成一件事,而不是找一個技術人員。
陳建騏:我也會跟新的導演合作,可還是喜歡跟長久的人合作,能看到彼此的成長和改變。即使我們已經合作六年,但每一部戲都有變化。讓觀眾看到這個組合會往什么方向走,是件好事,脈絡也很清晰。
林奕華:我總覺得你最近和我的合作,不太像你過往在劇場音樂方面的創作,更像電影配樂。我的劇本其實是非常電影的,在舞臺上拍電影,不是用鏡頭,而是用各種景別或定格。電影和話劇不同之處在于,電影從一個場景轉到另一個場景,“卡”一閃就過了,戲劇則是一個大塊,場景換得很慢。但后來我和張艾嘉合作的《遠大前程》,三句對白講完就變成了一個另一個場景,完全電影化。你講到的變化一直在發生。
我是個文字人,平時的生活中是沒有音樂的,這是我很大的問題,常常想找一個人把我缺乏的音樂都補回來。后來我遇到我的lover,他聽音樂,但永遠戴著耳機,問他在聽什么,他就說不關你事。所以我一直羨慕那些可以分享音樂的人(笑)。
雙劍,合則兩利
一個是文字人,一個是音樂人。一個是聽覺的蒙太奇,一個是場景的蒙太奇。但兩個人都同意:戲劇的本質脫離不了人本身的情感或遭遇。
林奕華:我正在做《在西廂》,十天前我的編劇就開始每天給我們上課,逼著我們把《西廂記》從第一句開始讀,補許多戲曲的知識,包括那時的時局、政治、歷史……我也提出很多問題,譬如說它的核心精神是什么?我覺得是階級。當下中國又開始出現階級,以往大家都是無產,但有錢之后,要穿好一點,要出名一點,重新造出階級來,一些本來遮蔽的封建思想又跑出來。為什么微博風行?因為它可以成為攻擊階層的工具。所以這部《在西廂》有一個副題,叫“愛在圍觀的時代”。圍觀變成一種階級力量,或者說是一種平民武器,就好像崔鶯鶯要逃離家庭,也要通過紅娘這個“微博”去傳達她的信息。
細節里有些有趣的東西:是寂寞醞釀了她的逃離,如何寂寞?文中有句話是“每日階情思睡昏昏”。這個東西要在劇場上表現,語言上你只能嘆一口氣,但音樂就可以表達出來,一個女性看不到未來的失落感。這需要做音樂的人懂得,你一直以來都是懂的。
陳建騏:做戲到現在,我漸漸累積了一些東西,我發現戲劇的本質脫離不了人本身的情感或遭遇。再偉大的戲劇,比如莎士比亞,本質還是這些,只不過如何用不同的形式、不同的說故事的方法,讓現代人在當下的處境得到啟發或者解答?;氐揭魳飞?,這也是它最能夠感動人、影響人的部分。如果問我懂不懂林奕華的戲,其實我覺得沒有那么復雜,和別人的戲相比,他的戲更深入,更多元。他的戲除了能讓我加上一些自己的看法,還能讓我從他及編劇、演員身上得到不同人生體驗,每出戲都是一個小小的私人的縮影,也許不能說“懂”,但我會有“碰撞”的感覺。
林奕華:我忽然想到一個更貼切的形容詞可以說明你的配樂,“聽覺蒙太奇”。有些很懂音樂的人并不適合配戲,他只要凸顯自己音樂的好聽,但好的音樂該是會帶著呼吸的。你的配樂是這樣:有時候戲很沉重,你懂得如何用輕的音樂把沉重的氣場安全著陸,如果戲太復雜,你也可以用音樂讓它變得簡單一點。
陳建騏:我也聽過音樂方面有專長的人去給戲劇配樂,每一段都很用力,反而讓戲沒有重點,聽不到演員或者導演想要表達的東西。我也不是科班出身,覺得劇場最好玩的地方,在于它互相創作文本的過程,比如一個場景很開心,但角色內心是悲慘的,音樂可以說出他的潛臺詞,用音符、音效講故事。我很喜歡做這樣的事。
貼標簽,不公平
名人總不免被貼上標簽,但陳建騏說,這有點不公平。戲劇仍舊處于社會邊緣,許多觀眾只看到簡單的表面,沒有明白真正的內:在。
陳建騏:我在內地聽到自己有一個標簽是“小清新”,但我也會看商業大片譬如《阿凡達》。任何娛樂、創作和表演,沒有低俗高雅之分,只有喜歡或者不喜歡。我更關注可以從里面得到什么,再“低俗”的片子,內容或主題或道德觀不被人接受,總能給我思考的空間。比如《阿凡達》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新的科技里程碑,看了才知道它到底往哪里走。這也是我覺得和你合作一直沒有太大沖突的原因:你也是會接受很多不同、理解了才評論的人。
林奕華:可能很多人覺得我的標簽是“悶”吧!很多人對戲劇的印象也是悶的,進了劇場,人還是那么小,不可能像電影里那樣一下子變巨人,也不知道戲劇可以像魔術一樣,把時間變長變短變走?,F在你隨便走進一個劇場,會發現都是在做娛樂。大部分人對戲劇沒有那么感興趣,因為戲劇給他的話語權不大。當你講一部電影,很多人可以和你交流;但戲劇做得再大也無非一場戲一千個觀眾,還是在社會的邊緣。
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只是表象,就好像我的“悶”也只是表象而已。很多次別人問我,為什么你的戲一定要有三個小時而不是九十分鐘?這個問題里顯露出消費時代對人類最重要的影響:講重點,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但你不也常常打開180個網頁卻根本忘了自己是要做什么?有人覺得我們的戲比較柔、比較甜,但我們知道同時它也是剛的,在甜里體會到一些苦、辣、酸。
陳建騏:其實我們早期的劇場形式都是非常實驗的,演員、劇本和敘事方式都非常極端,用觀眾的話來講就是很“悶”,悶到看完戲出來討論的完全南轅北轍。但如果只是給我們一個簡單的標簽,還是會覺得不公平,因為這些觀眾只看到表面,沒有明白真正的內在。但我始終堅信不疑的是,要把我們想表達的持續下去。也許我們用了一個甜的橋段,一種所謂“小清新”的方式,一個讓現代人看起來非常都市非常一般的故事,技術簡單,表面簡單,但內容豐富,只是真正的東西,很大部分被忽略了。
林奕華:我們活在一個特別糟糕的時代。科技越發達,人類的欲望越多,人就越迷失。人和人的聯系需要橋梁,但現在那些橋梁都不見了。比如《西廂記》對很多人來說就是一場才子佳人戲,但我覺得這只是表象,它里面有許多人際關系,告訴你如何和別人連接。但現代人的連接再不是面對面,而是通過機器。也許有一天即使坐在一起聊天,我們也要靠發短信,因為我們都不敢講心里話,又覺得別人不了解自己——和你的合作,好就好在你的外表和內在是一致的,看著好看,相處也很好。
陳建騏:不過你在臺灣要面臨一個問題,劇場是個蠻小的圈子,有些人會覺得,為什么臺灣資源要給一個香港導演。當然這只是行政層面的,設計、執行層面大家都很友善。
林奕華:我覺得關于資源的看法好好笑。我在臺灣做的戲,演員、設計、燈光都是臺灣的,本質是臺灣人和香港導演的互動,最終仍然要回饋到臺灣戲劇界自身。我們還是要面對中國人固有的一種傳統:爭搶。香港劇場界也是這樣,我并沒有跟很多劇場界的人來往,一部分原因是,我的作品一直有社會評論的成分,也會評論戲劇,可能引起別人的揣測:你是在評論我嗎?所以沒太多交往也有好處,不會絆手絆腳。如果一個戲劇導演來跟我說,好喜歡你的作品,那真是很感動。我希望大家能看到表象下面的東西,不吝惜幫助和贊美,最好。
他們的思考
華語音樂要維權
林奕華:在臺灣,類似百度這樣的網站現在漸漸在合法化,正在和唱片公司談正式的合作。以前他們的說法是:我只是創造一個平臺;我就反駁:那賭場統統沒有罪,我只是提供場地而已,但這是不合理的。
陳建騏:以后的趨勢,應該是讓用戶每月付固定費用可以無線下載。臺灣已經有收費標準,但對音樂創作者來說價值還是偏低。
看戲都有差距
陳建騏:越來越多年輕人做的戲劇好像是一小段一小段連成的,中間放首歌??雌饋泶蠹以谟懻搻矍檫@個命題,但其實是一段一段MV。
林奕華:今天我發現很多人看戲,并不需要一個讓他置身其中的故事,他只要看誰演得好,哪一段最搞笑。我們一直說中國沒有戲劇,一部分原因是中國人一直在抗拒戲劇里真正的故事,另一部分是看戲的人還是太少。為了讓人們走進劇場,現在出現了一種新的方式,中國還沒有,英國國家劇院已經實踐了:把值得更多人看的戲現場轉播到電影院去,你只需要付一張電影票的錢。當然和劇場現場的感受相比會有差異,但科技可以彌補一些錯失,讓更多人有看戲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