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佛羅倫薩這些保存完好的中世紀城市,相對于已大都市化的巴黎、倫敦或斯德哥爾摩,相信更符合身處國內城市的我們心目中“歐洲”的定義。
11至15世紀歐洲分離割據的封建諸侯國中,其中最早興起的一批城市是北海沿岸的佛蘭德斯城市,包括比利時與法國北部地區。譬如布魯日與里爾,到了今日就成了露天博物館。
經布魯塞爾北行。當鐵道與建筑物開始變得陳舊,同時老歐洲的堅硬味道飄在了陽光的塵埃下,我就知道要到達比利時西北部小城布魯日了。
可別想當然地問當地人“說法語嗎”,如果是那樣,接下來你最可能就是接受一堂歷史課,被告知佛萊芒語與這座中世紀小城的精神紐帶。當地人都對十四五世紀布魯日所擔當的藝術革新之地與歐洲重要商埠深以為豪;同時更對這座小城的商業價值在前300年內被忽略感到慶幸——正是被商業“遺忘”,才有了今日保存完整的中世紀建筑與河道原貌,還有被供奉著的中世紀尼德蘭畫派著作。
每一個中世紀小城,都避不開一筆維京人侵略史,今日游客眼內的小橋流水古堡婀娜,其實每個旮旯都刻記著弱肉強食的標本。布魯日西南邊的法國北部小城里爾,老歐洲的顏色越發莊重沉穩。里爾經歷過從維京人到西班牙人的統治時代,再到法國及納粹德國的傷痕。抵達的那個火車站就叫“佛蘭德斯”,中古佛萊芒文化的版圖隱約浮沉。
布魯日沒有殺手
這兩年到布魯日來的游客劇增,更直接的原因是一部名叫《殺手沒有假期》(In Bruges)的電影。這部黑色幽默片由始至終以風光明信片的角度勾畫這個小城的冬日,自上映以來就不斷誘惑著“唯美派歐洲小城體驗者”的步履。
布魯日新建的火車站雖然如此現代,但推門走進車站里的一家咖啡館,煙霧彌漫之中你看見長衫馬褂的老派人,喝紅酒、啤酒,或者戴著禮帽在用筆寫信,“老歐洲”的感覺馬上就會回來。
在《殺手沒有假期》里出現過的場景和景點,如今已成為布魯日一項獨立的主題旅游路線。但其實進入古城之內,偶爾被布魯日著名的蕾絲與巧克力店引開注意力,嘗一個香噴噴的特色華夫餅,然后再回過神來慢慢踱步,自行發現夾藏在里弄之間的電影鏡頭,比被導游牽著有意思多了。
開頭,少了像電影結尾那樣靜靜飄下的雪。可是第二日,冰雹忽至,看著13世紀鋪下的石板路在十分鐘內就鋪上了糖霜一樣的雨夾雪。重新出發時,河道旁已是一馬平川的白茫茫。來不及在短袖衫外套上暖衫的咖啡館侍應橫穿過馬路,劃過一道不協調的速度變化。走過到達了兩位“殺手”游船的楊·凡·艾克雕像附近,不同色彩的文藝復興尖頂建筑傍河而立。陽光下細致的光影變化,令人聯想到作為油畫形成時期的關鍵人物,艾克對色彩與透視技巧的大膽探索。他在15世紀為佛蘭芒畫派帶來的從原始到世俗畫的變化,也曾給世界帶來過意料之外的“不協調”但耳目一新的感覺吧。
除此之外,一切都像這個未遭時光破壞的城市一樣,在舊日里沉睡。傍晚回到朋友艾爾莎的家,她與另一位50歲開外的同齡女性在聊天。兩人的孩子都成人,兩人都剛離婚。她們說,布魯日民風保守,就是獨自旅行的家庭主婦,也會遭受同代人怪異的打量。但艾爾莎與朋友也代表了一部分中年女性:兒女長大了,越發感覺“嫁人生小孩是幸福的保障”并非真理,她們開始意識到“是時候要過自己的生活”,要掙脫舊式家庭模式,離開丈夫,自己買房子住。下一步,是環游世界。
里爾的“血氣方剛”
與沉睡保守的布魯日相比,模樣相近的鄰城里爾激烈得判若天地。
第一夜在里爾,與朋友尼克拉斯在佛蘭德斯火車站對面的酒吧里喝了兩扎鮮美的自釀啤酒后,就由擔任里爾市政府稅務官的他領著,游了一遍“最能體現里爾社會民主黨人情懷”的地點。法國也許是歐洲最令移民群體擁有歸屬感的國家了:尼克拉斯是移民后代,父母來自阿爾及內亞,但像眾多移民第二代,他們的“法國人”身份已自然得到認同。
一邊穿行在三個世紀前西班牙人留下的彩色老樓間,尼克拉斯一邊向我普及里爾市長、社會黨人瑪蒂娜·奧布里(Martine Aubry)“為人民服務”的軼事。比如,他帶我到一處貌似私家庭院的新樓群內,告知這里混居著有錢的資本家與無產階級——后者是受瑪蒂娜發起的福利政策所賜。尼克拉斯很自豪,說里爾大概是全法國最注重減滅貧富差距的城市了。
當時正值法國政府剛通過了推遲退休年齡的新政。盡管如此,第二日,里爾還是照舊有罷工游行。午后我趕去游行起點“巴黎門”前時,碰見了前夜一同在酒館里飲自釀鮮啤的里爾市長第一“師爺”巴達赫,這位觀點鮮明的社會主義者為此告假跑去加入了干人隊列,肩上貼著以玫瑰與拳頭為象征的社會黨徽章。巴達赫抗議的觀點是,政府應該去征收“有錢人資本家”們更高的稅,而不應以百姓“懶惰”為名,延遲退休年齡。
與巴達赫有同感的不在少數。隊列中大部分是中老年人,有人用自家拖把撐起標語,有人一路捏著燃燒的煙花,有人頭戴薩科齊頭套耍寶。當沿街維持秩序的警察示意路人車輛為罷工隊列讓路的當兒,這個專門給里爾市長寫演說詞的巴達赫提起,法國人一向“反骨”勇于對權威說“不”,是因為法蘭西“有把國王送上斷頭臺的傳統”。
法國大革命固然是張揚獨立精神的源頭。但當朝著2005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里爾市政廳的紅色鐘樓走去,你會發現“血氣方剛”根本就是里爾的建城之本。鐘樓是比利時與法國地區象征佛蘭德斯城市與公民之獨立精神的典型建筑,里爾市政廳鐘樓的柱上鐫刻著兩個雕像:Lyderic and Phinaert。故事發生在公元620年,當地霸主Phinaert打家劫舍,殺害了從鄰城經過的王子,王子待產的妻子逃到了森林中一個隱士家里,生下兒子后離世。隱士以自己的名字Lvderic為新生兒洗禮,飲鹿奶長大的Lvderic幾番周折找到了Phinaert一報殺父之仇,并接收了霸主的領地,于公元640年建下里爾城。
看著千人隊列都朝著一個方向走去,就算只是看客,我的發梢也染了一層硫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