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閉的化妝間與張涵予對談,最初的幾分鐘,他叫人有距離感——皮膚黝黑,脊背挺直,聲如洪鐘,慢條斯理,用北京話說,就是“勁勁兒的”,“沒辦法,長了一張不親民的臉。”
他右手腕子上戴著一條紅黑相間的編織皮繩,拍照時摘下,稍有空隙他就要再戴上。“這是AC米蘭的標志啊,我老戴著,避邪!”AC米蘭可以避邪?他看著對足球一竅不通的我,大笑:“這事兒,信則有,不信則無。”
剛落座他就連接兩個電話:“那樹真棒……他也喜歡?那就讓他留著好了,反正大家是朋友,好東西,在他家里我也能看到。”“那石頭放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別用鋼絲吊,一定用吊樹的粗帶子,免得勒壞了……”語氣里都是小心,生怕一句交代不到就壞了他的大事。
果然名不虛傳,張涵予是收藏界的行家。“玩玩家具,玩玩石頭,種幾棵樹……其實不能算是收藏,不過是人舍我取,高興就行了。”
我們的話題從他的收藏開始。
老北京人式講究
他剛把手機換成iPhone 4,不是因為這是時尚圈人必備利器,而是因為“它拍照特好用,到哪兒看見好東西我就趕緊拍下來。”他熱絡地把手機湊到我眼前,一張張翻看他的寶貝:“看這張琴桌,國寶級的!”
“一個人一生當中應該有點愛好,讓你享受生活。每天泡吧也不錯,只不過跟那種生活比,我更喜歡玩兒些有趣的東西,比如花鳥魚蟲,木頭石頭,不跟它們在一起,我簡直不知道自己還要干什么。”
不瘋魔不成活,只不過,他這愛好代價高昂了點。早躋身一線,按情理說數錢到手軟才對,可到現在他還會因愛物而困窘:“看得上眼的東西,價錢倏忽就翻了兩百多個跟頭,怎么辦?喜歡上一件東西卻到不了手,輾轉反側的,太難受。一咬牙,還得買,常常借了一屁股債,很拮據。”
“十幾年前就自己逛潘家園,后來認識了藏家梁廣平和馬未都,他們一起開店,不賣假貨,我就從他們那兒一點點熏陶、一點點學。現在,放個家具,離五米遠,我就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演藝圈里不少風雅人士都愛收藏,譬如王剛之于瓷器、張鐵林之于名人手札。張涵予獨愛古家具:“最喜歡古家具的,是它能用。瓷器、玉器,得小心翼翼收進錦盒。但你可以睡在一張有幾百年歷史的床上,也可以在古人花費多年打造的木桌上寫字。家具讓人覺得親切。”
他的第一件藏品,是20萬買來的宋代一張床。“算是中國床的鼻祖。馬未都老說這床應該放在他的博物館,我不舍得,得天天摸到它我才踏實。”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黃梨紫檀,這么珍貴的木頭,古代多是宮廷使用,一個黃梨或者紫檀家具,都要皇帝親批之后才能動用木料,許多時候是皇帝親自設計。這樣的家具,集中了皇帝的審美與智慧,集中了全國最優秀的工匠。它不可再生,在我心里則是至高無上,它帶給我美的享受,這是種稀缺的價值。
玩這個東西還要有錢有閑吧?
“沒錢也能玩,誰買不起一只蛐蛐兒?黃花梨太貴,買些柴木家具也能陶冶情操。”這個玩兒慣了的人不明白為什么能玩的人那么少。也許最奢侈的不是一擲千金買下一張明朝大床,而是能夠長年累月“玩”的耐心與閑適。張涵予過慣了慢生活,雖然快五十歲,他的腔調里,還有種北京老爺們兒的單純。
與張涵予聊天,腦子里慢慢浮出一些形象——老舍《正紅旗下》前幾章提到的那些人,相信自己活在太平盛世,撐著皇城根兒下養起來的高貴勁兒,把日子過得講究、體面。當然,張涵予不必像他們那樣,面對一個朝代的衰敗,“講究”越來越風雨飄搖,在這個娛樂時代,他有錢有閑,可以緩慢而用心地,“講究”下去。
最近他買了個院子,準備把他收藏的家具精心擺設好。“現在都在一個地方堆著,跟倉庫似的,太虧待它們了。我想把院子收拾得舒服些,有好看的樹,好看的石頭,讓我長久地在那里待著,人也跟著雅致起來。”
不焦慮,很老派
他這么一個研究木與石的人,該如何以木或石自比?采訪之前,這是我最感興趣的問題。然而張涵予說:“我從來沒想過把自己比喻成一種木頭或者石頭。有人喜歡把人比喻作松柏,這不太可能——松竹梅,歲寒三友,品格高尚,人只能學習,但以它們自比,太言過其實。我比不上木或者石,只想欣賞它們,舒服,美,帶著幾百年上千年前的古人想要傳遞給你的寓意。”
看到自己家的家具的時候,想到的是什么?
“明代家具會讓你明白:簡約之風是我們老祖宗四百年前就開啟的。沒有繁瑣的裝飾,只有極簡的線條,你能明白當時文人的清高,有多么不屑于繁文縟節。他們的審美意境到了很高的境界,他們追求的不是繁復,而是低調的奢華。看看那些黃花梨木吧,木性平和,摸起來溫潤,喜歡他們的士大夫們,一定是悠閑的;出產這樣家具的國度,一定是和平的。”
“而看到清朝乾隆時期的家具,你又會明白那時國力的昌盛,就好像一杯太滿的水,已經要溢出去——他們用紫檀做家具。因為紫檀是薔薇科藤屬,天生長不大,要長成能制造家具的尺寸,要經歷五六百年甚至上干年。那都是晚明時期朝廷從印度一個叫邁索爾邦的地方砍伐過來的,又經歷很長時間,自然風干去屑。來自白山黑水的清政府喜歡紫檀,覺得它的顏色穩重莊嚴,就像這王朝。紫檀雕刻出來,有一種金屬的光澤,那種質感無法取代。我看木頭,看的就是這些。它讓你琢磨一些事,讓你著迷。”
“我很尊敬的黃世祥老先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寫了本《明式家具賞析》,老爺子就是玩,架鷹、遛狗、玩蛐蛐、玩鴿子……玩出文化來了。就說玩鴿子,都得照著譜來,講究著呢。只有安居樂業,才有文化的東西滋養出來。
張涵予熱愛和人聊收藏,聊文化,如果不及時打斷,他能把這個訪問變成“收藏講堂”,甚至連接受采訪的本意——宣傳新戲,也忘了說起。
然而喜歡“為生活做減法”的張涵予也會焦慮,“今天要拍片,來之前我想到要化妝試衣服就焦慮;明天要往院子里拉石頭,也焦慮。人不會不焦慮,我能做的,只是別使自己長時間做無謂的焦慮。”張涵予的焦慮,只為這些“小事情”,那些能上報紙頭條的議題,似乎從來不能撥動他的平靜,比如搶鹽,比如輻射,比如地震、2012、諾亞方舟。“我相信科學。《新聞聯播》每天都說,就是讓大家不要焦慮,如果真的有什么需要關注的,它會通知我們的。”他臉色嚴肅,一點沒有玩笑或者不誠懇的意思。張涵予真的,是個老派的人。
你就沒有義憤填膺的時候?
“也有,但是沒辦法,想想就過去了。何必著急呢,這個民族已經領先了二十個世紀,出土的馬王堆漢墓證明,兩千多年前我們老祖宗一餐飯要用幾十種調料的時候,西方人還在吃生肉呢。真要是全體國民一塊使勁,世界就是我們的了。”
權力與美的選擇
再說下去估計這訪問就有了宣揚民粹的嫌疑,趕緊轉移話題:“還是談談您的新戲吧。”
86集的《水滸》正在熱播,張涵予扮演的宋江,不再是奸詐自私,而是忠義兩全,又引來許多爭議。張涵予心目中的宋江,是個忠義俱全、性格內斂的悲劇英雄。說其忠義,是“他骨子里很反叛,卻一直被獨尊的儒術所禁錮,直到潯陽樓上醉提反詩,才暴露了真性情。他不懂武,能做到梁山泊這個大型黑社會的大哥,被許多人抵死支持,當然有他的道理。他深知梁山泊一百零八個好漢,不過是一小撮強盜,無法和大宋王朝對抗,想要逃脫‘賊子’的永世惡名,只能走招安一條路。”
說他悲劇,則是“帶著兄弟們招安,最終還是被奸人所害。背后的邏輯很簡單,無非是亙古不變的‘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你研究一下中國歷史就知道,這是宋江們逃脫不了的宿命。”
《水滸》他拍了八月,此刻他正在《鴻門宴》劇組。兩部戲中間,他給自己放了足足一年的長假。“好多人說我也太奢侈了,怎么敢在家待一年,但拍戲得有激情,還得有足夠的精力去完成,這樣才能享受,或者在痛并快樂中給自己最大的刺激。如果你沒激情也沒精力還要強迫自己去做,那太痛苦了。”
《鴻門宴》中,他出演“謀圣”張良。“許多人心目中的張良接近諸葛亮,但我想真實的張良是另一種樣子,他貴族出身,曾組織了幾百人試圖刺殺秦王,精通劍術。但他不是鋒芒畢露,而是懂得韜光養晦,以精誠之心感動黃石公,才有文武雙全、才能決勝千里之策。”
張涵予飾演張良,叫人想起這個角色與他本人之間,共同的隱忍。為了他欣賞的戲,他愿意等,這并不是難熬的功課,反正,一朝成名之前,他已經等了二十年。
如果能夠穿越到古代,張涵予說,他不愿成為宋江,亦不愿成為張良。“他們太累了,要運籌帷幄,要那么多思考,要和那么多人打交道……我不想那么累,只想過一種簡單的生活,陶醉在自己的那片天地里,和復雜的關系保持一點距離。
“我更想做乾隆皇帝,不是貪慕他的權力,而是羨慕他坐擁盛世,系統整理和編排中國字畫,有風雅的趣味。”
然而他演的,幾乎都是這樣的角色:在復雜的關系中心權衡,背負殷切希冀,并且敢于承擔。用一個詞概括,就是“領袖”。再加上他毫不掩飾的對毛主席的崇拜,讓人懷疑,他對權力是否心存向往。
“其實正相反,我沒任何權力的欲望,讓我當官我可不干,更不會管人了,連我女兒都管不了。我崇拜毛主席,是因為他的情懷,這個湖南韶山沖里走出來的年輕人,有種磅礴的、想要改變世界的情懷。我也憧憬他的柔情,從文獻中我知道,他是個兒女情長之人,經常拉著工作人員一哭兩個小時,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哭,也許只是想起某個他心愛的女人。
張涵予也容易哭,“特別是看電視的時候,稍一煽情我就不行了,哪怕知道那不過是演戲,是騙人的,我也沒辦法,忍不住眼淚就掉下來。容易被激起情感,這是我的弱項。”演那些鐵血領袖,只是因為,“演不屬于你的東西,很有意思。”
他將工作與生活切割得利索,但不是說,“每個演員都是在演自己”么?愛玩、不慕權力,是張涵予的一部分,如谷子地、如宋江般的領袖風貌,也是張涵予。
“在創作一個角色的時候,要先把自己殺死。為什么我說‘置之死地而后生’?殺死了自己,才能托生出那個人物。內行看門道,真正的張涵予與領袖無關。”
他抱著他的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喝著他的茶。杯子看起來很舊了,蒙上一層灰色,放在桌子上時,氣勢有點像這個人:簡單,端正,厚實,經得起時間。
曾經他想成為一個文學家,小學一年級就寫了半個劇本,現在他準備放棄這個夢想了,但作為一個文化人,他想把他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研究整理成一本書,“每個藏品都拍一張照片,配一個故事和我買它的感受。”之所以有此志向,是因為“現在丑的東西太多了。到處是丑房子、丑雕塑,到哪兒都能看見一個天使頂一個球(手臂一上一下模仿頂球狀),看那意思是讓人以為這是巴黎或者莫斯科呢,可粗制濫造得就像城鄉接合部,讓人笑話。需要普及、傳播一下什么是美,讓大家知道老祖宗的好,我們盛唐的東西拿出來,意大利人震驚得都邁不動腿,關鍵是沒多少人知道美到底是什么樣。”
他激憤起來,一個對權力沒有向往的老爺們兒,最受不了的,竟然是丑。這樣的人,你一定相信,他不允許自己不精細不講究。“看您這樣子,肯定是要往‘表演藝術家張涵予老師’那兒奔的吧?”
他微低下頭想了幾秒鐘,抬起頭時,一邊嘴角上揚,笑容自得:“這名頭不錯。我就往這方面努力吧!”
張涵予關鍵詞
頑主:“小學一年級就離家出走,偷了家里二十塊錢到陜西投奔舅舅,離父親希冀的數學家越走越遠。”“軍政機關的孩子們都混在一起,穿軍裝,三接頭皮鞋,出去了都是毛呢藍褲子,漿呢子上衣。冰場,舞場,老莫,都是盤踞的地方,后來改革開放,穿喇叭褲,提著一個錄音機滿街走,彈吉他唱歌,開貼面舞會。”
弱者:“我不勇敢,甚至比一般人懦弱怕事兒。20歲之前我整天打架,現在臉上還有疤,20歲之后,再聽到哪兒打架,直哆嗦。生活里我絕對不愿意與人為敵,也不愿意發生矛盾,我是個弱者,能讓就讓,絕對不會和人斗智斗勇。我沒智也沒勇啊,只能在角色上用一用。”
大器晚成:“小器快,大器則是被好多人潛心等著,一出來,那叫震撼。谷子地注定是要影響我一生的人物。”至今他還為谷子地帶來的神經衰弱所困,每天晚上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
崇拜毛主席:“毛主席是時代造就的人物。縱觀他一生,值得敬畏。‘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幾句詩上下幾千年情景物都包含,誰有他的氣魄和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