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 子
一片寬廣的水域,碧藍澄澈,深不見底。有時,水面異常平靜,陽光灑在水面上,跳躍著點點金光。有時,平靜的水面突然波濤洶涌,層層浪花拍打著岸邊,卷起成堆“雪”。有時,平靜的水面突然卷起水浪,形成幾個數米高的水柱,像聽到激昂振奮旋律的音樂噴泉,在狂吼,在歡慶。有時,沖天水柱涌到我面前,張開大嘴似乎要把我吞噬。有時,我靜靜地坐在岸邊,看水面的瀲滟波光。有時,我一個人走在岸邊,勝似閑庭信步。有時,我像擁有《天龍八部》里段譽的凌波微步功夫,在水面上泰然滑行。有時,我深入水域深處,任憑水溫柔輕吻我的每一寸肌膚,享受難得的放松和舒適……這些,都是我經常夢到的情景。夢中,每每見到那片清澈深邃的水域,我總會感覺那情景似乎在哪兒見過,很親切,很熟悉,我的心隨之充滿平靜和歡喜。
早晨醒來,夢境依然清晰浮現于腦海。我知道,夢中的那片水域,就是我們村背后的那個池塘,村民都叫它大塘子。之所以在夢里常常與它相會,是因為它之于我,就像洱海之于大理人民,承載了太多太多。
在那個物質相對匱乏和游樂設施奇缺的年代,大塘子就是孩提時我們的游樂場。大塘子的北部,相對于大塘子的其他地方而言,平面相對較高,被村民稱為上塘。雨水不太充沛的年月,大塘子蓄水少,因此,上塘就會形成一大塊肥美的草地。每天下午,堂哥堂姐放學后,他們就會趕著牲畜到這里放牧、飲水,我總免不了跟著他們去。來此放牧的小伙伴很多。每天,一把牲畜趕到草地上,小伙伴們就自顧打鬧、瘋跑。男孩喜歡玩跳山羊、斗雞等帶有野性的游戲,而女孩則喜歡到大塘子邊的菜地里摘牽牛花,在草地上追趕蝴蝶。那時候,牽牛花開滿一地,五顏六色,美麗至極。我們總會摘許許多多不同顏色的牽牛花,然后用草穿成花環戴在頭上和脖頸上,互相比誰摘的多,比誰穿的花環美。稻花飄香的季節,大塘子里的尿田雞也已長大。堂哥總會用廢棄的傘骨制成弓箭,到池塘邊射尿田雞。堂哥每射到一只尿田雞,跟在后面的我總會屁顛屁顛地給堂哥獻殷勤,因為晚飯我又可以好好美餐一頓了。金秋十月,大塘子邊隨處可見的仙人掌的果實已經熟透,為了吃到那香甜的仙人果,我們就算被刺戳得又疼又癢也無所畏懼。春種時節,大塘子的水被撤去澆田灌溉,捕魚、捉泥鰍則成那段時間每天的必修課……一年四季,大塘子總能為我們精心準備好許多新鮮事和有趣事,讓我們樂此不疲地去投懷送抱。
是大塘子,開啟了我的心智之門,引領我走入知識的殿堂。那年那月,村里一個在師范學校讀書的女孩每天下午都會準時到那塊草地,給我們這群不想學習,只知打鬧、瘋跑的孩子講故事。武松打虎、水漫金山、草船借箭、孫悟空大鬧天宮……這些膾炙人口的故事,經她繪聲繪色地講述,聽得我們如癡如醉。我們總是一個故事聽完,又央求她再給我們講一個。那段時間,沒有一個小伙伴不為之入迷。只要知道她來了,大家就會乖乖地圍成圈坐在她旁邊,全神貫注地聆聽。那時,我對她格外羨慕,常常幻想哪一天坐在這里講故事的人換成是我。
在編織花環和追趕蝴蝶中,不知不覺我把童年甩在了身后。
后來,我到縣城讀中學,周末才能回家。高三那年,由于高考壓力大,精神也很緊張,因此,心情總會莫名地煩躁。周末回家,哪怕父母為我營造了再安靜再良好的學習環境,我還是老感覺壓抑和煩躁。因此,我想到了那個留下太多童年記憶的大塘子。于是,抬個小板凳,帶著書本,就這樣開始了我在大塘子邊的學習之旅。不知什么原因,一到大塘子邊,看著那一池碧水,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漣漪如縷,時而洶涌澎湃,我壓抑和煩躁的情緒就會一掃而光,頓時感覺心胸寬廣,心情豁然開朗。我有時在塘壩的草地上邊來回漫步,邊對一些知識要點背誦記憶。有時在一棵柳樹撐起的綠蔭下面,用心地做永遠也做不完的習題。每次在大塘子邊,我的學習欲望極其強烈,學習效率也特別高。我知道,是這一池碧水,賦予我靈性和靈感。每當學累了,我總會撕下一張稿紙,寫下心情、愿望或者心事,折成小船或紙鶴,拋入水中。凝望著在水中搖曳的小船或紙鶴,我的心情就會釋懷和平靜。我相信,我的小船和紙鶴,會承載著我的愿望,釋然著我的心事,帶著我走向遠方,走向夢想的彼岸。
再后來,我到外省他鄉讀大學,畢業后又留在了省城工作。每次回家,我都要到大塘子邊,到曾經留下了我太多記憶和足跡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那個秋天,我再次從大塘子邊走過。仙人果就像仙人掌上生出的手指,精神抖擻地向各個方向挺立。一個個仙人果飽滿圓潤、色澤黃燦,散發著熟透了的誘人芬芳。我摘下一個仙人果,迫不及待地想要剝開來品嘗,找回兒時的味道。可我卻忘記仙人果上長滿了刺。還沒等我剝開,我的手就被毛茸茸的刺刺得又疼又癢。頓時,一絲失落和惆悵劃過我的心頭。
我清楚地知道,我已回不去了,回不去過去的年月中,也回不去過去的時光里。
老 屋
春雨初霽,大地上到處彌漫著生命爭先恐后生長的味道。踏著青石板鋪成的巷道,一抹淡淡的清香鉆入鼻孔,時有時無,若隱若現,循著這抹清香,沿著巷道往前走。
拐彎,往前走十米,再拐彎,眼前之景別有洞天:一棵古槐,極盡婀娜妙曼之勢,伸長著盤根錯節的虬枝,像把大傘,撐起一片綠蔭。數不清的橢圓形葉片碧綠鮮嫩,一串串淡綠色的花骨朵或一朵朵素雅的米白色小花嵌在葉片間偷樂,有的樂得含蓄優雅,有的樂得咧嘴開懷。一場春雨,不知打碎了多少花兒的心,細細碎碎灑滿一地。我從地上撿拾起一些槐花的心,想把她們拼接完整,可我卻無能為力。我把她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一抹淡雅的清香直逼肺腑。這抹香氣,不可抗拒地帶著我走進老屋深處,走進對老屋的記憶里。
老屋門前的這棵槐樹,具體栽種于哪個年代,誰也不得而知。那時候,每到槐花將開未開時節,住在老屋里的幾戶人家就會商量著由兩個敏捷靈活的男孩上樹采摘槐花。然后統一晾干后分給每戶人家。每年家里分到的槐花,母親總喜歡分成兩份,一份放在火罐里用微火炒熟,待家人血痢時泡水服用;另一份則直接收藏起來,待家人上火時泡水喝。據說熟槐花有涼血止血之功效,而生槐花可以清熱解毒,清肝瀉火。這抹淡雅的香氣,貯存在了我的童年中,也貯存在了老屋的記憶里。
老屋是黛青的瓦,土黃的墻,經年累月,色彩依舊。這座土木結構的四合五天井構造的建筑,就像一部活態的歷史,訴說著年月的更迭,世事的變換。老屋分為前店和后院,曾經用來做豬圈的前店如今已沒有牲畜的嘶吼,只剩下凌亂的稻草和空曠的豬圈相依相伴。而后院則是人居住的地方。后院的四個方向分別有四座房子,西邊為主房,東邊為面房,兩邊的則為耳房,中間有一個大天井,而每兩座房子間又有一個小天井。老屋幾多清冷,幾多蕭瑟,安靜得似乎是被時光遺忘的角落。歲月不忘給老屋穿上一件黑褐色的外衣,袒露著被歲月剝蝕的滄桑。老屋的好多房間,都被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鎖住。
站在主房的客堂上,掩飾不住的典雅和大戶人家的氣息撲面而來。每一扇窗,每一道門,每一根柱子,每一個屋檐,都雕廊畫棟,做工精巧,極其考究。主臥的窗戶是一扇圓形的雕花窗欞,用木頭純手工雕刻而成,窗欞上的鳳戲牡丹、飛龍遨游等圖案栩栩如生。走近房間,一束束亮光從雕花窗欞那不規則的小孔斜射進來,在地上和墻壁上投下一個個斑駁的光圈,交錯著時光,迷蒙著雙眼,有種恍如隔世之感。這窗欞,似乎要把時光隔斷。
那時候,住在主房的人家,有一個精神病女人。女人原本一切正常,生過三個孩子,不知什么時候,沒有征兆的,就瘋瘋癲癲起來。女人整天嘴里不停地嘰里咕嚕,具體咕嚕著什么,或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女人有時咕嚕,有時傻笑,有時又大哭大鬧。有時看見人,她會用惡狠狠的眼神盯上半天,亂七八糟罵上一通,然后吐得唾沫橫飛。我們最怕的就是這個女人。因此,這里曾經對我來說,就像一個躲在幽暗歲月里的謎,是我心向往之又不敢跨越半步的“禁區”。
老屋的每一個地方,地板都是用五邊形或者四邊形的青磚鋪成。磚被歲月磨得光滑錚亮,像是履行一個個前世今生的約定。踩在四合院天井的磚塊上,走幾步,突然感覺重心就像失去平衡,磚塊在前后左右晃動。地勢低洼的地方,由于剛下過雨,踩上去,泥水徑直往外冒。突然感覺就像回到了小時候:每當下雨,最喜歡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晃動的磚塊,任憑水柱飛濺。天井里,有一口井,井口呈四方形,井深不過五米。蹲在井邊,朝井里看去。井沿周邊,鮮綠的青苔叢生,井里的水,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投射著點點亮光。拿起井邊的桶,打起一桶水,迫不及待地喝上幾口,依然甘甜如初,清涼如許。
記得那時,日子過得安寧祥和。老屋里共住著七戶人家:主房里有一戶人家居住,兩座耳房和一座面房里各住兩戶人家。雖然人很多,很擁擠,每戶人家間也沒直接血緣關系,但大家還算相親相愛,團結互助。四座房子的屋頂上,都有燕子銜泥筑巢。春暖花開時節,燕子唧唧喳喳,歡唱著一支支幸福的歌。
老屋里幾乎每家都有小孩。那時,我們最不缺的就是玩伴。一群小孩時而打鬧,時而親如兄弟姐妹,吵鬧聲、歡笑聲交相充斥,鬧騰一片。由于老屋房間多,天井多,而前后院又相互連通,因此,在老屋玩捉迷藏是最有意思的游戲。游戲中,我躲藏過老屋的角角落落,也發現了許多老屋深藏在歲月里的點滴。位于老屋東南兩座房子之間的天井墻壁上,我看到過一幅用毛筆畫成的略顯模糊的水墨畫,水墨畫的旁邊還有幾行潦草的字。小時候,看著這一切,雖然只是看看而已,但這幅畫,卻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如今,當我再次來到這個天井,想要欣賞這幅水墨畫時,在經年累月的雨水沖刷、陽光和風的侵蝕下,水墨畫早已不見了蹤影。心里,只好任憑悲傷潮涌。
走進我們一家曾經住過的房間,一股沉香和灰塵的熟悉味道鉆入鼻孔。撫摸每一扇窗,每一道門,每一個半壁,內心可謂難以平靜。
一只春燕,掠過天井,落到窗前,用將信將疑的眼神打量著我,我溫存地看著它。這只燕子,曾經在我家屋檐下安家落戶過嗎?還是曾經被我埋葬,并且為它立碑寫下“燕子媽媽之墓”的那只老燕子的兒孫?我無從知曉。
嘎吱一生,門開了。從面房里走出來一位老人。老人滿臉皺紋,被歲月風干了的身體枯瘦如柴。她瞇著眼,對著我看了半天。我上前湊近她的耳朵告訴她我的乳名。這位老人,是我的大奶奶,我從小被她疼愛著長大。大奶奶是我爺爺大哥的媳婦,如今已年逾九十,而爺爺兄弟四人都早已離開人世。大奶奶一生無兒無女,過著清清淡淡的生活。除了眼花耳聾外,大奶奶精神依然矍鑠。這么多年來,大奶奶一直不愿搬離老屋。并且誰要是敢說把老屋拆了重建,大奶奶就發出狠話:“要拆了老屋,就先拆了我這把老骨頭!”
小時候總想逃離老屋,逃離這個又黑又舊的老房子。長大后,卻越來越想尋根,想知道關于老屋和家族的一切。于是,詢問大奶奶。大奶奶輕描淡寫:“整座老宅是在我公公手上建蓋的,是我們一家的。公公既是文化人,又會做生意,而且一表人才,在當時是響當當的人物。他出遠門做生意,被當地人看上并被藥物陷害,就再也沒回來。后來,我們的老宅被別人占去大半,而留下光照、進深等各方面條件最不好的東邊的面房和南邊的耳房給我們妯娌幾家。”說罷,大奶奶一聲長嘆。
在長嘆聲中,我讀懂了大奶奶的酸楚和無奈。我也終于明白,大奶奶一直不愿搬離老屋,并且誓死保護老屋,是因為她對老屋那份融入血脈深處的感情。而大奶奶之所以如此長壽,也許正源于她對老屋那份難以割舍的牽掛。
大奶奶常在,老屋常在。惟愿如此。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