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藤橋

云龍，一個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的地方，不經意間叩響了它沉默的門，我只為尋找夢中的橋。

周末的黃昏，爬上一輛不問終點的夜班車。天光放亮的時候大巴把我放在大理州府下關。我背著行囊走在下關洱河南路，朝陽剛剛從東方升起，艷麗的霞光映襯著蒼山頂上皚皚白雪。路過大理州博物館看見一枝玉蘭花幽幽伸出墻來，原來我在玉蘭花開的季節來到了大理。跨進博物館厚古薄今的門坎，穿過一樹樹玉蘭含笑綻放的幽徑走進展廳，吸引我的是兩座復制的古韻悠遠的風雨橋和藤橋，風雨橋在我的腦海里倒映出一幅江南水鄉粉色畫卷。那會是一座什么樣的橋呢？亭臺樓閣下流水潺潺，一個古代的女子依著木欄眺望。

沒有一絲猶豫，我決定馬上奔赴有風雨橋的云龍。查地圖得知云龍隸屬云南省大理州，從前因鹽得名比蘇。

到云龍縣時，天近黃昏。進縣城的公路夾在兩山之間，路下是洶涌澎湃的沘江，兩壁怪石林立，像一道石門緊緊守衛著云龍，因而縣城又叫石門。車駛進一個四面環山的三角形河谷地帶，迎接我的是一條修筑在河邊掛著紅燈籠的長廊，紫紅的三角梅繞著長廊沿著河岸跟著我一路開放到我留宿那個賓館的后窗。暮色四合的小街上，兩旁的房屋找不到想象中的古色古香，倒是空氣中飄散著煮臘肉饞人的香氣。街口掛著一幅巨型廣告，上面有一座綠色藤蔓纏繞著的藤橋，心形葉片掛在晃晃悠悠的橋邊，一個漸行漸遠的過橋人，扔一個模糊背影給我的眼睛。

我不斷向行人打聽這座藤橋的出處，我一共問了十一個人，有九個人告訴我，在沘江之上有無數個這樣的橋。有一個人說不知道，他和我一樣是外鄉人，還有一個人說云龍是橋鄉，大大小小的橋數不勝數。我決定明天就沿著沘江去尋訪那些橋和橋的故事。要打聽路線，必得找出租車司機，在一個半坡的十字路口，找到一個張姓的司機，講好了車價和明天出發的時間，我就回賓館休息，這一夜我枕著沘江不安的流動入眠。

清早，我們從縣城出發，沿著沘江向上開始探訪橋鄉那些在我意念里韻味悠長的橋。公路在兩山之間的峽谷里蜿蜒向前，河谷兩岸的梯田上覆蓋著一層薄霜，凋敗的枯草占據著光禿禿的山梁，錯落無序的村寨零亂地分布在河谷兩岸。冷風從密封不好的車窗縫隙里灌進來，寒氣便在車里彌散開來。這個冬天的早晨，這個陌生的異地，這個也許今生，也許后世將要和我像橋上藤蔓一樣牽纏的地方，讓我安心地踏在她每一寸霜凍的土壤上。

我看到的第一座橋是長新鄉的安瀾橋。安瀾橋是鐵索橋，橋邊立著大理石板介紹碑，說此橋是省級重點保護文物。據說多年前安瀾橋是維系兩岸山民的重要通道之一。凜冽的冷風中，我跟著一匹馱著酸木瓜的老馬，跟著木瓜酸酸的清香走過顫悠悠的安瀾橋，腳下沘江渾濁的水唱著那永不改動音符的歌謠。橋頭的石墩下伸出兩雙腳，一雙腳穿著黃膠鞋，另一雙腳穿著手工做的黑絨布鞋，我靠在離這兩雙鞋不遠的橋墩上隔著江水的響聲聆聽這兩雙鞋對話，只聽黃膠鞋說：走吧，別鬧了，回家去，豬食還沒有喂呢。隔了幾分鐘黑絨布鞋才說：那以后你還打不打我，不打我，我才跟你回去。黃膠鞋粗聲粗氣接著說，不打了，打一次要追一早上，劃不來。黃膠鞋站起來，黑絨布鞋也站起來，他們一前一后離開了橋頭。我也跟著黃膠鞋和黑絨布鞋的腳步走進村中的青石板小路，三三兩兩叼著旱煙袋的漢子從身邊走過去，一股濃烈的草煙味也跟著走過去。走過的還有背籮上自家園里采來還帶著霜露的綠的青菜白的蘿卜。在一戶人家圍菜園的石塊上坐下，側眼望去這家人的屋梁上掛滿了玉米，一只麻雀在玉米棒子間跳來跳去，我仿佛是置身塵世之外的一粒塵埃，莫名的安靜。

往前，來到通京風雨橋，原名曾叫大波浪橋，因橋建在沘江剛剛轉過山彎的地方，水流湍急，浪大流響聲大而得名大波浪橋。最初建于清乾隆年間，橋為東西走向，懸臂式，單孔木梁，橋身采用木枋交錯架疊，從橋頭層層向江心挑出，在兩端相距九米處用五根粗大的橫木銜接，然后鋪上木板，橋面上建起抬梁式木結構的橋屋，兩側設有木雕護欄，而橋兩端是含有江南水鄉味的六角亭，可供路人歇腳，避風雨，故這類橋叫風雨橋。通京風雨橋安謐地佇立在沘江之上，此時，沒有古代嫵媚的女子憑欄遠望，也沒有落第書生巧遇紅顏，它默默存在著，只為過江的人們休息和避雨。聽兩岸的鄉農說，云龍居住民大多是南京遷徙過來的，這樣的風雨橋在云龍的每一個鄉鎮里都有。有的已有上百年的歷史，有的在洪災中被沖毀，而后又重建。我繼續前行，一路走過白石鎮的水城、松水、順蕩。

這一路我走著走著就犯了心疼的舊病。一路的滿坡荒草，一路的萎靡枯黃。唯一耀眼的只有一種叫火把果的小紅果，一路跟著我燃燒，好像戀上我的眼睛，戀上我這個異鄉的過路人。開車的張師傅說，火把果開得熱鬧的這一年糧食必將減產，這兩岸依山靠水而居的人民里必將有幾家人得為吃食更加辛苦奔忙。聽了張師傅的話，我開始討厭這紅得醉人的小果子，恨它為什么不把這張揚的紅藏好，只要它收藏好這些紅就會是好年時，地里的玉米，園里的菜蔬就足夠喂飽空著的肚子。遇見一個放豬的婦女，背著孩子跟在一群瘦小的豬后面，有氣無力地紡著線，眼神空茫而憂傷，手卻熟稔地搖著線軸轉。我們的車越過一個又一個蓋有改良過的木垛房的村寨，村寨里有四處游走的狗和在房前曬太陽的老人，有光著屁股的孩童和頭發凌亂的婦女，而那些年壯的男子大多外出打工去了。終于看見一間低矮的用木片當瓦的木垛房，我趕緊叫張師傅停下車，木門緊閉著，我透過木楞的縫隙向屋里探尋，屋里暗沉沉的，只有一個火塘，一只水缸和一個空心磚搭起來的木炕。這間小屋多像我那從喇嘛寺還俗回鄉，獨居深山三叔的小屋，只是三叔的小屋多了一把弦子。

出順蕩一公多里就是云龍境內最后一座藤橋，此時我明白那幅巨大的藤橋廣告畫不僅是橋的烏托邦，也將是我今生最遙遠的烏托邦，那座橋的畫面今生只能留在夢里溫存我的理想。謝絕張師傅好心的陪伴，一個人拎著背包從公路向下，走過泛著沙石的黃泥陡坡，走到藤枝枯萎的藤橋中間坐下。這座舊敗的橋也許沒有人能說出它的年代，枯斷的藤枝換上了鐵絲，鐵絲也有些年頭了，有經風瀝雨的銹蝕。點燃一支煙，閉上雙眼吐出一串煙圈，裊裊煙圈影現一個風雨交加的夏天，過江趕集的阿昔帶著七個月的身孕，翻過山梁就在剛剛看見這座藤橋的陡坡上一腳踏空掉下沘江的波濤中，一個浪就把阿昔帶走了。那一天，阿昔只是想過江去扯二尺花布，買一包火柴。而今我把兩只腳從藤枝的空隙間伸出去吊在風中，萬分渴望足尖汲到沘江混濁的水的冰涼。我繼續在煙圈的縹緲中回憶昨晚蘊想的那個春夢，多想在那樣一座綠蔭濃密的橋上躺下，悠悠地等一個過橋回家的男子把我帶走，把我帶進他那煙薰火燎的木垛房里，火塘的鐵三角上煮著溫暖的玉米粥，欄里的豬拱著槽喚食，窩里的母雞挪開身子露出雪白的蛋叫喚著邀功，而這西下的斜陽透過木垛的間隙把萬千的碎光灑在那個黑臉膛的男子身上，我是那個家里名叫阿昔的女主人，挽著長發，披著紅頭巾，背在肩上的背籮里是滿滿的新收的玉米。

再點一支煙，太陽就落進山谷，橋輕得在一陣風里晃蕩，巨大的山的陰影覆蓋過來。往前就進入蘭坪，講好了的車程，我沒有理由跟張師傅說多走一步。綠蔭牽纏的藤橋，用一雙大手牽我回家的男子，西下斜陽的點點金光，這一切美麗的念想，我要在這里用一根煙的時間把它全部結束。

這里安息著一群死去的人。白石鄉順蕩村大慈寺東側有火葬墓千冢，梵文經幢二座，完好的梵文碑七十一塊，殘碑二十塊，除一塊明成化二年（公元1466年）的銘文為漢字外，其他都是梵文經咒。安息在大慈寺東側的先人們永遠沒有想到他們將作為元末至明代中期白族火葬墓群的印跡，成為可以記念的歷史，更不會想到有一個心懷疑慮的女子站在每一塊神秘的碑前淚如泉涌。

他們把身子縮成灰，棲居在那些精致的、粗糙的陶罐里。精致陶罐里睡著的也許是從前的富裕人，他們有時間有能力為死后的身子制做一個像樣的罐，讓自己死了也安安逸逸的高貴著。而那些粗糙的陶罐里肯定睡著窮人的身子骨，紅陶罐勾畫著一些簡單的花草，以示草民。墓碑一排一排豎立著，雜草盡除，那些要把他們保護為歷史文化遺產的人們很盡心，就連斷裂了的碑塊也整理和修補過。我一個不放過地杜撰碑文，用我的方式閱讀死者。我停在一個完整幸存下來的墓前，開始荒謬想象，墓下逝者李阿國，因情而亡，享年二十九歲，我確信我跟這塊碑下的這個為我才叫李阿國的死者，有著某種神秘關聯，這個或明朝或清朝出生的男子，生前是個書生、鹽商、挖金客、趕馬漢，或是個本地富戶、地里刨食的農民？而我是誰？我是他的什么人呢？是否與他紅袖添香夜讀書？嫁與他做商人婦？與他驛路上山歌對對唱？與他你耕田來我織布？相信我虛設的李阿國走過了奈何橋，喝光了孟婆湯，順理成章地忘記了我為他安排的前塵往事。獨留我穿過歲月蹉跎時空，在大慈寺東側的千千冢嘆息一聲。一排排沉默在時光中的墓碑，誰會挖開泥土的深層去問個究竟誰是誰，富人挨著窮人靜靜地睡著了。

造訪一口鹽井，造訪一個村落，造訪依舊的千年。我已記不起進村的方向，只記得這一路上所遇見趕著牲口的人全都停下來讓我們的車先過，因為路窄，左邊是豎立不動的群山，右邊是懸空而下的河谷，讓路的人常常是退到無地落腳才停下。剛下過雨，泥濘的路上積滿了水，我請張師傅減速，不讓泥水濺到行人。來到諾鄧天色已暗淡下來，一口廢棄的鹽井孤零零地呆在村口，估計就是傳說中云南最早的云龍井。當年曾在此設五井鹽課提舉司，“專理鹽課”，下屬順蕩、諾鄧、師井、大井、山井五個鹽課司。隨后又開發了雒馬井、石門井和天耳井，形成著名的八大鹽井，帶動云龍的工商業興盛，諾鄧作為鹽課司所在地，東通大理、昆明，南至保山、騰沖，西接六庫、片馬，北連蘭坪、麗江，成為滇西北商業中心之一。馬幫、商人、藝人、外鄉漢子流向這口小小的鹽井，最終安于煮鹽為生。這口鹽井里冒出的白花花的鹽花，曾給諾鄧帶來過歷史上的輝煌，曾有過一路駝鈴響的馬幫，在這古老的白族村莊留下了多少令我神往的故事呢？

依然謝絕張師傅的好心陪伴，一個人走進這個陌生的村莊去探訪那些在我心深處幽眠的故事主角。諾鄧村房屋依山而建，層層疊起，前一家的屋后便是后一家的房前，緊密地相連著，石塊鑲嵌的小路向上蜿蜒連到每家門前。村民居住的都是典型白族民居建筑。村中有保存完好的元、明、清、民國等時期的建筑院落、寺廟、祠堂、牌坊。每一處院落都巧妙地利用靠山地形布局，錯落有致，層次分明，臺梯相連。古宅的門、窗、木梁、柱、檐都有美觀精細的雕刻圖案，山墻、院墻上繪有圖案。大多分正房、廂房、面房或照壁，但各家的布置和工藝各顯特色，幾乎找不出完全相同的兩家來。村中的石板路上幾條狗虎視眈眈地一路跟在我左右，一些孩子站在自家門前玩耍，晚炊煙火飄來菜香。天漸漸黑盡，風揣著把剌骨的寒刀撲面而來。我停在一棵風燭殘年的核桃樹下，接張師傅催我出村返城的電話。

一夜無夢，疲憊在體內任意泛濫，意識卻水洗過一樣清晰。

我清楚地看見三叔撥動弦子的手指飛出蝴蝶，綠影搖蕩的藤橋在沘江的波光中晃悠，過橋離去的那個背影漸行漸遠，而李阿國穿著長衫短褂手舉紅艷的火把果向我笑靨盈盈，我在一口井邊煮鹽曬生活。

搭上從蘭坪開往保山的中巴車，一個愛做夢的女子干凈利落地把夢結束。我不喜歡夢跟著我四處跑，做夢的人都是孤獨的人，我愿意是個永遠不帶著夢上路的旅人，只讓自已的夢張開翅膀飛揚?；丶业穆费刂鴽a江不安分的流響，眼眸滑過的貧寒混合在塵土的濃煙里慢慢遠去。

我輕輕地合上雙眼，安心地在顛簸中睡去。

沘艾傈木諾，原名唐潔，女，德昂族，1970年出生，云南省德宏州瑞麗市人。1988年開始寫作，作品散見《邊疆文學》、《滇池》、《中國民族報》、《文藝報》、《民族文學》、《詩歌月刊》等。2005年組詩《蝴蝶情緒》榮獲“邊疆文學獎”，2007年詩集《以我命名》榮獲全國第九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左家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