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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一夢

2011-12-31 00:00:00胡性能
大理文化 2011年9期

胡性能:云南昭通人,1965年6月出生,1987年畢業于云南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會員,云南省作協首批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中短篇小說散見《當代》、《中國作家》、《花城》、《鐘山》、《作家》、《大家》、《飛天》、《山花》等雜志,小說集《在溫暖中入眠》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云南省第五屆文學藝術創作獎。

1

手機突然振動起來,有如一個蜂巢發生暴亂,無數的蜜蜂從桑小楚的睡夢中飛出。桑小楚伸手去摸壓在身下的電話,手機的振動停止,代之是小娟吟唱的《花祭》,柔美的聲音夾雜著無奈的嘆息,像輕聲的耳語。桑小楚已經記不清是什么時候下載的手機鈴聲,總之是在最后一任男友黃華去澳大利亞之后,想著他的離去,一時酸楚,才下載的。

黃昏時分,單身女人的生活寂寞而又充滿期待,如果晚上沒有約會,桑小楚通常會潦草地打發晚餐,然后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這是最好的催眠辦法,無聊的電視節目既可以轉移桑小楚的注意力,又可以麻痹她的情感神經,使得桑小楚能夠在電視機嘈雜的聲音中睡上一會。

外面的天色還沒有完全黯淡下來,地處中國西南的春城昆明,白天似乎總是顯得漫長。此時面西的窗戶,橘紅色的光線照射進來,照著桑小楚客廳里一個透明的環弧形玻璃桌。出于一種怪異的個人愛好,桑小楚把一塊鄉下人們用作被面的紅花布折疊了,平鋪在玻璃桌的中央,兩頭垂落在褐色的木地板上。紅色的花布,巨大的花瓣有如情欲的火焰,張揚、外露、毫無節制。然而奇怪的是,花布上面壓著一個裝滿雛菊的深桶竹編,這反差極大的搭配,有如一個艷俗的村姑,懷抱一個清麗雅致的孩子。看來,這間房子的主人平靜、舒適、波瀾不驚的生活下面,有著不為人知的激情和渴望。

懵懂之中,桑小楚把手機摸索出來,顯示屏提示她有未接電話。桑小楚查看了電話號碼,陌生的數字,是誰的電話號碼呢?桑小楚的心動了一下,望著手機屏幕,她想會不會是黃華回來了,而且換了新號碼,她猶豫著要不要反撥過去。想想還是放棄了,如果打電話的人真是想聯系她,那就一定還會打來的。

過了十多分鐘,電話又一次振動起來,這次還沒有等振動轉換成鈴聲,桑小楚就按下了通話鍵,電話里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陌生,充滿了磁性。

“你好!我找桑小楚。”

男人說的是普通話,發音標準,陌生的嗓音厚重而又圓潤,彌漫著被文化浸潤的沉穩氣息,雖然不是桑小楚期待的黃華,但這聲音還是讓她聽上去很舒服,原來,聲音也可以是性感的。

“我就是!請問你是?”桑小楚用普通話回答,但她迅速感到變化口音帶來的某種不適,音節仿佛突然被放大,靈活的舌頭變得笨拙,發出的聲音陌生得讓自己吃驚。甚至,桑小楚因口音感到了一種久違的羞怯。

在得到確認之后,男人接著說:“不好意思,打攪你了,我是海清的表哥!從北京來昆明出差,如果您有空的話,想約你出來坐一坐。”

短暫的沉默。面對一個陌生男人的邀請,桑小楚不知道是答應好,還是拒絕好。由于才從睡夢中醒來,桑小楚的大腦還處于暫時的休眠狀態,缺乏應有的反應。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男士單獨約她出去聚會了,就像后宮一個被冷落得太久的妃子,突然面臨皇上的寵幸,桑小楚有點不知所措。

“海清的表哥?”有那么一瞬間,桑小楚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她表情疑惑,對著手機反問了一聲。

男人猶豫了一下,用試探的口氣說,“我沒有其它的意思,只是到了昆明出差,想順便看看海清。”

“哦。”桑小楚含混回應了一聲,當她突然清醒地意識到男人所說的是她的前男友海清,桑小楚的內心突然有一種輕微的灼傷感。她坐了起來,順手關掉了忽明忽暗的電視。

“他早就走掉了!”桑小楚說。

“我知道,”電話中的男人說,“我是想去他的墓地看看。”

“都好多年前的事了!”桑小楚嘆了口氣。

“嗯,一晃20多年過去了!”男人說。

“如果明晚你沒有安排的話,”男人繼續試探著問,“我們在翠湖邊找個地方坐坐,聊聊天行嗎?”

“好啊!”片刻的猶疑之后,桑小楚說。

“要不,一起吃晚飯?”男人又說。

“晚飯,就不吃了吧!”桑小楚猶豫著回答對方。

“也行!”男人并沒有勉強,“那明晚8點,我們在翠湖9號見吧,那是家新開張的酒吧,環境不錯!”

“好吧!”桑小楚有氣無力地說。

男人掛斷電話以后,桑小楚還在看著手機屏幕出神。此時,她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了,桑小楚有些奇怪,事隔25年,電話中的男人怎么會知道自己與海清的事?又是從什么地方打聽到自己的電話?

其實,這個無聊的黃昏,桑小楚心里是很想出去與誰聊聊的。但是她知道,即使是渴望擺脫寂寞,一個單身女人,在與陌生的男人接觸時,必要的矜持還是需要的,更何況他還是海清的表哥,這一點她的心里很清楚。

合上手機,桑小楚發了一會呆。她想起了海清,那是桑小楚遙遠得有些虛幻的初戀男友,她已經有好些年沒有想起過他了。

“海清!”桑小楚輕輕呼喚了一聲,內心充滿隱秘的柔情。

25年前,海清死于一次意外事故,比桑小楚大一歲的海清,此后在她的印象里,一直保持著風華正茂的青春模樣,再沒長大。當時,桑小楚近距離目睹了慘案的的發生,一片狼藉的現場,以及海清臨死前無限留戀的眼神,讓桑小楚銘心刻骨。奇怪的是,桑小楚后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做一個奇怪的春夢,夢中的對象永遠是海清。她不知道那不時重現的夢境,究竟意味著什么。是海清肉身消失以后,他的靈魂能夠自由地穿越陰陽兩界,回到桑小楚的生命之中?還是他的靈魂擺脫肉體的牢籠,可以隨心所欲進入每個人的夢境,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么桑小楚的夢境就是他們相見的會所,沒有現實的干擾,他們都可以毫無顧慮。

桑小楚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一直后悔沒有將自己的處女之身給海清,尤其是后來,再也沒有碰到像海清那樣單純的情感,包括黃華在內。于是,桑小楚夢境之中再碰上海清,她就有了與現實里不一樣的妥協、忍讓、迎合以及放蕩,也許是桑小楚潛意識中對海清所作的補償。

當然,人也不能總是在悔意中生活,況且時間總是有著非凡的愈合能力,漸漸地,桑小楚不再是每天都思念海清,那個春夢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桑小楚后來又重新戀愛,結婚,生女,但肉身消失的海清,仍然對桑小楚的生活產生了影響。桑小楚的丈夫,在夜晚聽見枕邊人呼吸急促,她小聲地叫著海清,忘情的面孔讓他疑竇叢生。那個小氣的男人開始了秘密的調查,他近乎病態地打探桑小楚的一切,尋找生活中可能的蛛絲馬跡。由于新婚之夜他沒有見到桑小楚落紅,作為心理失衡之后黑暗的補償,結婚之后不久,他就開始在外面找女人,把桑小楚珍視的婚姻推入黑暗的深淵。

但是,桑小楚與丈夫同床異夢的生活一直延續了許多年,就像許多顧慮重重的家庭一樣,兩人的女兒高中畢業去了英國,桑小楚才與丈夫秘密離婚。重新成為一個單身女人的桑小楚,此時已徐娘半老,看上去疲憊、空虛而又無所適從。

婚姻解除之前,桑小楚有一個秘密的情人,是昆華醫院的醫生,妻子車禍走了。男人對桑小楚一見如故,但因為女兒的原因,桑小楚遲遲下不了與丈夫離婚的決心。最終醫生失去了耐心,選擇去了澳大利亞,桑小楚也意識到,她算是錯過了人生最后的一段愛情。

也許是內心里還有著渴望,那個說著普通話的男人打來的電話,帶給了桑小楚異樣的歡喜,也讓桑小楚對即將到來的約會充滿了隱秘的期待。她想知道,從海清表哥的身上,能否看見如果海清不走,歲月可能對他容貌的改變。當窗外最后的白晝消失,黑暗完全彌漫過來,桑小楚靠在沙發上,她回味著剛才電話中那個男人的嗓音,并且從男人渾厚的嗓音中,猜測他的長相。

他會不會像海清?是否有著一頭卷卷的頭發,和臉頰兩側的兩個酒窩?或者是像黃華,有著醫生儒雅的面容?這天夜里,在事隔多年以后,桑小楚再次做了那個奇怪的春夢,夢里的海清事后一直望著她,臉上洋溢開心的笑容,仿佛一直被某種光芒照耀著。夜里,當桑小楚帶著幾分羞澀和懷念從夢中醒來,她從臥室兩道沒有拉嚴的窗簾中間,看見了高天上懸浮的一彎新月。桑小楚想,如果當年海清不出事,那么此刻,他是否像夢境中那樣,與自己相擁而臥?

對亡人的懷念讓窗外的月光多了幾分清冷,一陣莫名的悲傷襲來,桑小楚想想自己在海清走掉之后的生活,以及今后還將面臨漫長孤獨的日子,她翻了個身,把頭深深地埋在了枕頭里。

2

伍醫生的工作室就在芍藥居附近的一個小區里,38樓的位置視野非常開闊,從這里能看到近處鋪陳開去的建筑以及遠處的樓群。由于玻璃幕墻的阻隔,置身于工作室的人,會覺得自己與樓下喧囂的城市,有一種暫時的疏離。作為一名心理醫生,伍醫生要的就是這個疏離效果,它能夠讓前來就診的心理患者,有一種告別往昔開始一段新生活的錯覺。

杜丘想起了幾年前的春天,他去云南香格里拉的情景。他從北京乘飛機直接飛抵香格里拉,然后從那里駕駛著一輛三菱越野吉普往西北行進,沿途全是杜丘從未看到過的陌生景象。有一段路,巖石的風化讓公路兩側看不見任何的綠,汽車的行進讓身后熟悉的世界漸行漸遠,那個夜晚,杜丘夜宿在金沙江邊一個叫奔子欄的小鎮。遙遠的地界,荒涼的月,江水流淌的聲音,構成了杜丘經歷中一個獨特的夜晚,仿佛是告別這個世界之后停宿的第一夜。

沒有想到在繁華都市里,也會有與現實隔絕的疏離感。杜丘打量了一下工作室,發現里面的布置簡單得出乎意料。落地大玻璃窗擦拭得很干凈,而另外的幾面白墻上,沒有任何的張貼和掛件。屋子里就一張床、兩只靠窗的圓凳和之間的玻璃茶幾。杜丘在茶幾上面看到了一個棱形的節拍器,里面每隔兩秒,就會傳來水滴落地的聲音,枯燥、單調的聲音,讓人昏昏欲睡。

多年以來,杜丘一直患有偏頭疼,但他一直找不到原因。長時間的失眠,讓杜丘人到中年以后,并沒有胖起來,相反因禍得福保持著年輕時勻稱的體型。半年前,杜丘的失眠變為了夢魘,睡夢中,他像是被什么東西壓著,呼吸艱難,大腦清楚卻四肢無力,眼睛也無力睜開。

杜丘服了許多安神的藥,那些形狀古怪的藥片,除了幫助杜丘睡得昏天黑地之外,并沒有消除讓他煩惱的夢魘。相反,在藥物的作用下,杜丘要擺脫夢魘變得更加困難,有時候,他甚至要掙扎出一身冷汗,才可能從那種渾身捆滿繩索的狀態下解放出來。

杜丘的母親覺得兒子是被惡魔纏身,她剪了兩小張紅色的紙片,要兒子入睡之前,貼在兩只眼皮上,又把自己隨身多年的一塊玉佩也掛在兒子的脖子上,甚至,杜丘的母親聽信了菜市場上一個南方賣菜婦人的話,用一枚雞蛋在兒子身上滾來滾去。這把杜丘弄得非常的緊張,他的睡眠愈發的差了,看著他越來越消瘦,有朋友建議他去看看心理醫生,就那樣,為擺脫困擾他的夢魘,杜丘來到了伍醫生的工作室,開始接受了心理治療。

“不是每一個人都適合進行心理治療,”在詢問了杜丘的癥狀之后,伍大夫說,“有幾類病人,普通的心理咨詢根本不起作用,比如患有嚴重心血管疾病的、有腦器質性精神疾病伴有意識障礙的,尤其是患有精神分裂癥的患者,在催眠狀態下,很可能會誘發他們的幻覺妄想,加重他們原有的病情。”

“我只是睡眠不好,時常夢魘!”杜丘說。

“當然,進行心理治療,關鍵的還看患者配不配合,”伍大夫說,“有的患者,來進行心理治療,但內心其實抵觸,因此效果并不好。”

當天晚上,伍大夫對杜丘進行了多項巴布爾暗示,這是測試患者適不適合催眠治療的檢測手段,結果杜丘反應明顯,完全適合催眠治療。果然,在醫生接下來的心理治療中,杜丘非常配合。

在伍醫生的引導下,杜丘在放松的狀態下,講述自己的往事。

幾乎是從杜丘有記憶開始講起,他講到了記憶中最早的一次大雪,講到了他小時候生活的那座南方小鎮,有一條很古老的街,他住在一個環形的院子里。在他母親生弟弟的時候,他曾經把五分的鎳幣埋在雪地里,而雪化了之后再也沒有找到。杜丘還講到了他童年的時候,曾經與一位瘋子成為朋友,那個小鎮上人人避之不及的男人,喜歡拎著一塊石頭,滿鎮追逐那些敢與他目光對峙的人。但是瘋子卻對杜丘格外友好,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來到鎮上,有時為杜丘送來一只鳥,有時為杜丘送來幾個核桃。

每一次講述,其實都是沿著記憶逆向而行,在伍大夫看來,人沒有無緣無故的夢魘,一定是在成長的過程中,什么地方結下了因,很多年以后果顯現出來。伍醫生覺得,他的責任就是引導杜丘不停地講,在他的講述中,尋找并確定發生夢魘的心理病灶,然后再有針對性地進行治療。

幾次催眠之后,伍醫生敏銳地發現杜丘在回憶自己的情感生活時,幾次提到一個穿著黃色連衣裙的女子,而且伍大夫發現,杜丘在提及那個女人時,語氣中充滿了歉疚。可以發現,那個女人在杜丘看不見的心理深處,一直對他產生著影響,但同時伍大夫又非常困惑,因為當他嘗試著詢問那個女人的名字時,杜丘竟然說不知道。作為心理醫生,伍醫生清楚知道這不是杜丘意識控制下的回答,而是他的確不知道女人的名字,這樣一來,杜丘的歉疚在伍醫生看來就顯得有些莫明其妙。

“你幾次提到一個女人!”伍大夫對杜丘說。

“什么女人?”

伍大夫搖了搖頭說:“一個你對她充滿愧疚的女人!”

躺在伍大夫工作室那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單人床上,杜丘在大腦中檢索與自己有關的所有女人,自己沒有對誰懷有愧疚啊!作為一位建筑師,杜丘的情感生活相對單純。結婚之前,他有一位女友,可當年是女友把杜丘蹬了,不存在杜丘對她心懷愧疚,況且那件事給他造成的傷害好長時間才愈合。后來杜丘又有過兩次婚姻,他的前妻給他戴了一頂綠帽之后,又分去了他的一半財產,與一位看似浪漫的攝影師遠走他鄉。而現在的這位妻子,過去是杜丘的助手,兩人婚后生活平淡,但相互忠誠,不存在誰虧欠誰。

后來,伍大夫在杜丘講述往事時,悄悄地用錄音筆把杜丘的話錄了下來。他要杜丘回去以后,找一個安靜的環境聽一聽錄音。當杜丘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聽自己的講述時,立即被嚇了一跳。他發現自己的聲音是那樣的陌生,錄音筆里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在講述,如果不是因為講述的內容的確是杜丘親身經歷,杜丘甚至會懷疑是不是心理醫生拿錯了錄音筆給他。

催眠狀態下,杜丘幾次提及25年前昆明拓東體育館發生的那次踩踏事件,而且多次提到了那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姑娘。

“我欠她一個道歉!”杜丘在錄音中說。

“她叫什么名字?”聽得出來,這是伍大夫的聲音。

“不知道,”杜丘說,“25年前,在昆明的拓東體育館見過她,此后就再也沒見了,但是她男友的死,與我有責任。”

杜丘想起的確有那么一樁事,25年前,昆明的拓東體育場,他是見過一個年輕的姑娘,甚至,杜丘還能記得當時她穿著一套黃色的連衣裙。那眩目的黃色,純粹、明亮,生活中很難找到完全相同的顏色。很多年以后,杜丘有一次在南寧,他住宿的賓館的花臺里,有一種奇特的花,總是在晚上七點半準時開放。

那種花黃得極為純粹,與那姑娘連衣裙一樣的顏色。

作為一位有成就的建筑師,每一年,杜丘都會在世界的許多大城市之間,飛來飛去。看各地風格迥異的建筑,了解流行建筑的走向,是每一位建筑師的日常功課。杜丘也曾經有許多機會到昆明,但最后又都陰差陽錯沒有去成。后來,杜丘在接受催眠治療時,才在自己的講述中發現,原來這25年以來,他一直有意回避著去昆明。

當年,杜丘清華大學建筑系研究生畢業,分配到北京一家建筑設計所。工作不久,單位領導讓他去昆明,考察一下那座南方城市里的法式建筑。越南獨立之前,曾是法屬殖民地,毗鄰云南的越南,在上世紀的1910年,由法國人組織修筑了一條從河內到昆明的鐵路。為了不讓他人染指,法國人把鐵軌的間距縮短為一米,但這還是沒有能夠阻止云南的昆明,在上個世紀初成為中國最為開放的城市,因此在中國城市大規模的改造之前,昆明是中國西南高原上的一個建筑博物館,明清式的、近代廣東式的、法國式的、英國式的、蘇俄式的,風格各異的建筑,在這座高原之城構成了和諧而奇異的建筑景觀。

不過來到昆明以后,讓建筑師杜丘更感興趣的是,是昆明的整體布局。這座融匯了多個國家建筑風格的城市,其外貌像是一只巨大的烏龜。在相關的建筑資料中,杜丘查閱到了當年主持修筑昆明城的,是內地一位叫汪湛海的官員,他精通堪輿之術,把昆明城設計成一個其形似龜的城。龜頭朝向南方的滇池,龜尾靠著北面的蛇山,而城東西方向的四個門為龜的四足。據說,在昆明新城建成之時,汪設計師曾特制一石,上刻十個字:“五百年前后,昆明勝江南”埋于地下。

多年以后,杜丘作為全國知名的建筑師,收到現代新昆明建設論證會的請柬,杜丘推掉了手中的其它事情,他訂了機票,在事隔25年以后,重返故地。杜丘有一個愿望,到昆明以后,完成公務后,他會在那座城市停留幾天,如果可能的話,他想見見那個讓自己內疚的女人,向她道歉,請求她的原諒。

當然,杜丘也曾想,去向女人道歉,也許是他的一個隱秘的借口。他想知道,那次踩踏事件發生之后,女人這么多年的生活是怎樣過來的,這似乎是人生的一個小小的趣味,他更幻想著與女人的相見,能讓他隱約捕捉到25年前,第一次見到女人時,內心的那種快樂與渴望。

“審山龍、查地脈,別陰陽,一子午,就高小而定基礎,取形勝而立范圍……”在昆明期間,杜丘為當地的官員作了一次現代城市規劃的講座,但是他卻是從汪湛海主持修建昆明城開始的。由于對昆明城市建筑的歷史了解得很詳細,而又能夠站在世界建筑潮流的高度,杜丘的講座深入淺出,生動而富于啟示,獲得了主辦方的高度評價。借此機會,杜丘提出想了解25年前,發生在昆明拓東體育館的那次踩踏事件。這是一個匪夷所思的請求,弄得昆明的論壇主辦者一頭霧水,好在他們一貫尊重北京來的客人,更重要的是,作為建筑師的杜丘提出,他是想從建筑的角度,了解踩踏慘案的發生,以便他在以后的建筑設計中,能夠更好地規避此類慘案。于是,在昆明方面的聯系下,杜丘在完成他的公務之后,有機會認真翻閱被塵封了20多年的那次事故的案卷。

盡管25年以前,發生在昆明拓東體育場的踩踏慘案死傷人數眾多,但有著嚴密推理能力的杜丘,還是從對遇難者的條分縷析中鎖定了海清。杜丘了解到,海清當年遇難時,還是昆明一所高校的大三學生,從那些已經有些發黃的調查筆錄中,杜丘順藤摸瓜,查到了海清當時的女友名叫桑小楚。但是杜丘不知道她是否還生活在這座城市,有著怎樣的生活,甚至她是否還活著,杜丘都一無所知。會議結束以后,杜丘找到了一家商務調查公司,花了五千元錢,查到了他所需要的有關桑小楚的一切資料。

謝天謝地,海清當年的女友還生活在昆明。神秘的調查公司,仿佛有許多看不見的毛細血管伸向這座城市,一切秘密盡在他們的掌控之中。杜丘不知道他們用什么辦法,在短短的幾天,把桑小楚的住址、工作單位、婚姻情況和現在有沒有男友的事弄得清清楚楚。

但是,在給女人打電話之前,杜丘的內心一直矛盾,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向桑小楚講明來意,他遲到的道歉又該以一種怎樣的方式進行方才妥當。當然,杜丘最擔心的是,女人如果知道他僅僅為了一個道歉而來,也許會拒絕與他相見。

誰會讓一個陌生人來撕開自己的傷口?

調查公司負責為杜丘提供服務的小趙建議:“如果要女人不拒絕,你可以把自己虛構為海清的遠房表哥。”

3

一早起來,桑小楚洗了個澡。水流從頭上淋下來,形成扇面,不斷在桑小楚的身體上匯合又分開。她想起了許多年以前,她剛發育成熟,一次去公共澡堂,有阿姨夸贊她的身材。也許,每一具緊湊的身體,都會讓那些日漸松馳的女人感到時光的殘忍。一晃,桑小楚到了當年阿姨的年齡。她低著頭,用手撫摸自己雖然豐滿卻不再堅挺的乳房,撫摸看似光滑卻正在隆起的小腹。她發現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留意自己的身體了。如果沒有男人在乎,女人很容易會忽略自己身體的變化。有那么一小會,閉著眼的桑小楚有一些恍惚,她總覺得那雙在她身體上游走的手不是自己的,這種錯覺給桑小楚帶來了奇異的快樂。

那個帶著磁性口音的男人究竟長著什么樣子?桑小楚的心里感到輕微的失重,她笑了一下,手停留在了小腹上。

那里有一道疤痕,是剖腹產留下的,長條型的疤痕,看上去,如同一只風干了的千足蟲。女人懷孕產子,有如埋在地里的土豆發芽,生命在得以延續的同時,身體也遭到了一次掃蕩。盡管形體看上去變化不大,但是內在的膨脹與收縮帶來的肌膚的松弛,卻是當事人才能感覺到的。

這一天,上班之前,桑小楚特地換上了一套Dior牌的連衣套裝,黑色的,能夠讓著裝人產生意想不到的神秘。這是桑小楚在北京出差期間買的,桑小楚喜歡它剪裁寬大的風格,繁復中有種別樣的性感,而且,從穿衣鏡里,桑小楚很滿意這套衣服能夠讓她日漸發胖的身體看上去不那么明顯。

收拾停當之后,桑小楚還在耳邊噴了一點香奈爾,望著鏡中著意裝飾的自己,桑小楚突然覺得自己有一些輕賤。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樣刻意打扮自己,是為了約會時基本的禮儀,還是潛意識中想討那個聲音磁性的男人的歡心?如果是后者的話,接下去呢?是否自己還期待著約會的這個夜晚,兩人有一次意外的交媾?走出家門的桑小楚,感到了一絲羞愧和悲涼。

開車去單位的路上,桑小楚發現最近兩年來,她總是會有意無意觀察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從她們的衣著、步態和表情,來猜測她們的生活。她甚至想起了有人把40多歲的女人比喻為足球,男人把她們踢過來,踢過去。為了避免受到傷害,離異以后的桑小楚交友相當謹慎,尤其在黃華去了澳大利亞之后,她更是把自己封閉了起來,身邊的朋友甚至她的閨密,都沒有聽到任何有關她的緋聞。在這座不時會碰到熟人的城市中,桑小楚看似平靜地生活,沒有人知道她內心的孤單和寂寞。

桑小楚是昆明一家保險公司的高管,擁有自己單獨的辦公室。當她從寫字間穿過時,手下的職員沒有一個人會看出桑小楚與往日有什么異樣。她依舊是那么干練、干脆。只有桑小楚知道,晚上即將開始的那個約會,從昨天晚上起,就已經影響她的心情。

仿佛一個塵封已久的記憶之棺被人打開,多年不曾想起的海清因為他的表哥來到昆明,重新進入桑小楚的生活。坐在辦公室里,桑小楚根本無法集中精力,她若有所思望著窗外密集的高樓,腦子里卻一遍遍回憶海清的容貌。有一會,桑小楚轉過頭來,望著她辦公室的那道透明的玻璃門。外面的那些職員中,大多是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他們這一代人,似乎已經把男女之間的性事看得很隨意,偶爾,桑小楚能聽見她們彼此之間對此事的交流。

由一道門想到另外一道門,木門,師大老禮堂舞臺一側的儲物間,一道木門把它與舞臺隔開來。儲物間堆放著學校學生會用于演出的服裝,幾只大鼓和兩個銅鑼。為了有一個獨立的空間,身為學生會生活部部長的海清搬進去了一張床,當桑小楚與海清相戀以后,她喜歡在傍晚去到儲物間,從高高的窗戶里漏射進來的亮光,使得這間雜亂的儲物間有一種混亂中的和諧。

桑小楚與海清的最后一次談判就在這里進行。此前,她的父母已經不止一次警告她不許與海清戀愛。桑小楚的父母是大學的老師,迷信婚姻同源擇偶的原則,不相信工人家庭長大的海清會給女兒帶來幸福。她的父親,甚至以斷絕父女關系來威脅桑小楚。所以,桑小楚只能帶著悲戚的表情,前來與海清攤牌。

海清一直低頭在咂煙。他并不抽煙,卻選擇了用抽煙來緩解自己的情緒,偶爾,吸進肺部的煙刺激他的喉部,造成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他同意了桑小楚分手的提議,卻在送桑小楚出儲物間時,在打開木門的那一瞬間,從身后抱住了她。桑小楚回過頭來,雙手環繞在海清的脖子上,張開嘴,接納了海清低下來的舌頭。那一次,桑小楚第一次聞到了海清嘴里淡淡的煙味,不拒絕,相反有一絲喜歡。多年以后,當桑小楚從另外一個男人的口中聞到同樣的煙味,桑小楚就決定嫁給他,但是這段婚姻最終并沒有維持下來。

也許是桑小楚對淡淡煙味的迷戀,讓海清產生了錯覺。他擁著桑小楚來到了儲物間靠墻的床上,手伸進了桑小楚的后背。有兩只白而柔軟的兔子跳了出來,海清把頭埋了進去,手卻固執地朝著下一個目標挺進。

當意識到海清的企圖時,桑小楚開始反抗。控制與掙扎,兩人之間的對抗是那樣的激烈,然而又悄無聲息,仿佛在比拼著內力。但是,面對逐漸喪失理智有如一頭獅子一樣的海清,桑小楚的掙扎相當的無力,她的兩只手被海清牢牢按在床上,所有的掙扎帶來的只是疼痛。面對即將得逞的海清,憤怒的桑小楚慌亂之中張嘴咬在了海清的手臂上。

那張喪失理智的臉因疼痛揚了起來,海清的雙眼閉著,嘴噘成一截竹筒。吸進去的冷氣讓他的理智漸漸恢復。他放開桑小楚,跪在床上,頭頂著墻。桑小楚套上衣服,她并沒有急著逃走,而是平靜地整理衣服和頭發。在離開床走向儲物間的木門時,桑小楚看見了海清手臂上清晰的牙印,紅色的牙印,仿佛咬在果汁充沛的蜜桃上面,而汁液正從牙印里滲透出來。

桑小楚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海清了,儲物間里的經歷,讓她經歷了驚詫、憤怒和爾后的內疚。她非常恍惚,有些失落,又有些酸楚。那天晚上,桑小楚難以入眠,她回想著下午發生在儲物間里的一切,此時想下來,似乎并沒有當初那樣的憤怒和不堪,但自己當時為什么那樣激烈反抗呢?是為了保護所謂的貞操,還是海清不經商量的魯莽行為讓自己惱怒?

很多年以后,桑小楚再一次有了類似的經歷。大約七八年前,她參加了一個業內的培訓會,會議的舉辦地點在在杭州西湖邊的香格里拉酒店,一個看上去很舒服的中年男人,在短短的兩三天,成為了桑小楚的朋友。那個男人在工作之余,還是個狂熱的驢友,常常在休假的時候背著行囊行走江湖。他對桑小楚講他經歷的危險,旅途中的偶遇,以及古怪的見聞。會議前的那天晚上,他突然變得有些傷感,提了一瓶紅酒來到桑小楚的房間。兩人開始對飲起來,男人講起他旅途中的孤獨,也表達了與桑小楚即將分別的不舍。把那瓶紅酒喝光以后,男人笑了一下說該走了!桑小楚站起來送他,但男人在開門的瞬間,像是突然改變了主意,他突然轉過身來,抱住了桑小楚。

同樣的掙扎、抵抗甚至是央求,男人卻借著酒勁一意孤行。抵抗中,桑小楚發現自己的態度并不堅決,她威脅男人要他放手,如果他繼續用強,她就要呼喊了。但男人并沒有因此放慢他前進的節奏,而桑小楚呼喊的聲音也一直被阻止在她的喉頭,這樣一來,她仿佛是以一種輕微的掙扎來激發男人更堅決的進攻。

也許每個女人在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侵擾時,都會有短暫的無所適從。就像桑小楚,在經過短暫的難堪之后,她的大腦已經對呼喊與沉默造成的結局,有了清晰的估算。與弄成一樁人人皆知的公共事件帶來的尷尬相比,沉默的失守并不是最壞的選擇。而且,在男人并不以傷害為目的的侵擾中,桑小楚也感到了一種難堪中的享樂。因此,當男人打開桑小楚的身體,對桑小楚說,你這樣的女人,天生來就是給人愛的,桑小楚就放棄了抵抗。

那天夜里,桑小楚又想起了海清,想起了他手臂上的那一排血齒印,她甚至還能清楚記得她牙齒的咬合,以及迅速竄進她嗅覺的一絲血腥。男人在完事以后躺在桑小楚的身邊,一直試圖與桑小楚交談,但是桑小楚緊閉著眼不出聲。男人感到了害怕,悄悄溜下了床,臨走時給桑小楚道歉,桑小楚仍舊沉默不語。她當然沒有告訴男人,在她放棄抵抗的時候,她把身上的男人想像成海清了,而且感覺到了海清給她帶來的快樂。

自從儲物間兩人不歡而散之后,桑小楚以為她與海清的關系就此結束了,沒想到一個星期之后,海清又來女生宿舍找到了她,那時天空正下著雨,海清坐在桑小楚的床上,低著頭咂煙。桑小楚同宿舍的女伴,都紛紛找借口離開了。

一開始,桑小楚有些緊張,她的眼睛不時瞟一眼海清的手臂,由于有衣服的遮擋,她不知道那排牙印退了沒有。海清告訴桑小楚說,他早幾天就想來找桑小楚了,想向她道歉。

“對不起了,那天下午!”海清說,一臉犯了錯誤的表情。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桑小楚回答。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海清望著桑小楚靦腆地笑了笑說,“一下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桑小楚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海清,不過她的表情看上去,似乎已經原諒了海清。

“如果明天天晴,能不能最后陪我看一場足球賽?”海清猶豫了一下問道。

海清所說的足球賽,是匈牙利維多頓足球隊與云南隊的比賽,地點在昆明的拓東體育場,時間是1985年的2月7日。提前幾天,海清就去買了兩張足球票,但那一段時間,昆明一直下著小雨,潮濕的空氣讓這座城市的每一個暗處,都瘋狂地長著霉斑。

桑小楚答應了海清的請求,同意陪他去拓東體育場看足球賽。桑小楚當時覺得那場球賽,仿佛是兩人分手的一個儀典,這讓她感到有一絲酸楚。如果不是父母的堅決反對,桑小楚是不會提出與海清分手的。望著窗外淫雨紛飛的天空,桑小楚心想,如果明天繼續下雨,那說明她與海清的分手是天意。但是,如果天空放晴,球賽進行,那么她與海清的事情還有轉機!

那天,在老禮堂舞臺一旁的儲物間,海清手上的傷以及他的放棄,讓桑小楚有些內疚的同時,更增添了對他的依戀。

桑小楚記得,賽前的那個夜晚她一直難以入睡,窗外瓦溝里流下的雨水在地上濺起的細小水聲讓她非常絕望。但是讓桑小楚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清晨,當她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從窗外照射進來,讓桌子上的一盆水仙生機勃勃,這讓桑小楚意外又驚喜。

比賽雖然下午3點才開始,但午飯過后桑小楚與海清就迫不及待出發了,明媚的陽光,給桑小楚帶來不錯的心情,她為此專門穿上了一條黃色的連衣裙,是母親出差香港給她買的,穿上它的桑小楚在人群中非常醒目。

從學校門口乘坐5路汽車到達拓東體育場,海清一直與桑小楚手拉手,仿佛根本沒有經歷過學校儲藏室里的風波。兩人到達體育場時,離正式比賽的時間還早,但體育館外已經聚集了不少球迷,海清告訴桑小楚,早一些來,可以在球場中尋找到一個理想的觀看位置。

連日陰雨帶來的壓抑心情,因陽光的朗照和球場的空闊一掃而空,但是走進球場以后,桑小楚就聽見海清說:“糟了!我們進錯了看臺。”

拓東體育場是標準的南北向球場,西側是主席臺和正臺,而東側由于沒有設立正臺,主席臺對面的東看臺也就成為了球迷觀看球賽最理想的位置。“要不,我們翻過去?”海清用手指著東看臺對桑小楚說。

嗯!桑小楚點了點頭,但是她發現自己穿著裙子,要翻越看臺與看臺之間的欄桿并不容易,海清卻已經拉著她的手,奔向了旁邊的看臺。

要是當時不翻越欄桿去東看臺就好了。事后,桑小楚曾這樣想。

在海清出事以后,桑小楚用了好長時間才從疼痛中擺脫出來,如今她的生活中,已經沒有任何一點海清留下來的信息,甚至有時候她想起海清來,都難以清晰地回憶出海清的模樣。但是這個黃昏,突如其來的電話,仿佛把一個黑色的鐵盒打開,里面飛出無以計數的記憶蝙蝠,在桑小楚的大腦里胡亂撲騰。

4

似乎只剩下了一個地名。25年的時光,讓昆明這座城市變得面目全非。無數拔地而起的高樓,以及不斷擴建的街道,讓杜丘宛若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這種體驗是杜丘在國外的其它城市沒有的。作為一個建筑師,杜丘對一座城市的變化非常敏感,如同一個女人對美麗的流失極為在意一樣。

當年,昆明城里那些帶著異域風格的建筑給杜丘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但現在它們幾乎都不見蹤影了,這讓杜丘感到失落。離晚上約會的時間還早,無所事事的杜丘決定再去一次拓東體育場。在他的記憶中,當年的拓東體育場,在昆明東西走向的大街東風東路的南側,內部是階梯狀的看臺,而在通往看臺大門的位置則是寬大的石階。重新來到這座印象深刻的體育場,杜丘發現這座體育場除了添加了頂部一圈防雨棚外,與當年幾乎沒有什么區別,唯一的變化,也許是東看臺的出口外面,過去臺階兩側各有一個大土堆,現在沒有了。從建筑的角度來看,當年踩踏慘案的發生,很大程度可以歸結為臺階兩側的土堆,它讓散場的球迷從出口走到外面的石階以后,不能夠迅速疏散。

但是當年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細小的安全隱患,包括作為建筑師的杜丘也沒有發現。

球場里有工人正在檢修草皮,陽光照射下來,空空蕩蕩的體育場顯得格外的寧靜。杜丘決定要去當年他看球賽的看臺,他像當年桑小楚和海清翻越隔欄時那樣,從一個看臺翻到另一個看臺。只有在翻越隔欄時,杜丘才發現自己的確不再年輕了,身體不由的笨拙、遲緩與猶疑,都表明他其實只是看起來年輕。25年了,當年的青春勃發,已為現在的老成持重所代替,那個姑娘呢?

坐在空曠的足球場內,杜丘看見對面的看臺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中,而自己這面的看臺,卻隱藏在陰影里。這表明時間還早,太陽還不高,一但到了下午,對面與這一面的情況會完全顛倒過來。杜丘想起了25年前看到海清和桑小楚的情景。當時,無所事事的杜丘坐在東看臺,看到了一對年輕男女手拉手從另外的看臺朝這邊跑來。杜丘那時剛剛失戀,差不多每一個與分手戀人年紀相仿的女子,都會引起他的注意。甚至,杜丘還會把她們悄悄比較一下,看看誰更美麗。

杜丘注意到,那個年輕女人穿著一條黃顏色的連衣裙,醒目的連衣裙燦爛如花,卻給姑娘翻越看臺隔欄時帶來相當大的麻煩。往往是到了隔欄邊,那對年輕的男女都要停下來,男的要幫助女的翻上隔欄,然后自己迅速翻過去,從另外那一面張開雙臂抱住隔欄上往下跳的年輕姑娘。應該說,這個略顯親昵的動作,吸引了杜丘的目光,也讓他的內心深處,有了淡淡的嫉妒。

非常巧合的是,那對年輕的情侶來到東看臺以后,坐在了杜丘的身前,這樣的話,當姑娘轉頭與小伙子交談時,杜丘就能夠看到她的臉而又不被對方發現。有幾次,由于杜丘身后的入口傳來球迷的唿哨聲,姑娘回過頭去好奇張望,杜丘于是有機會看見一張洋溢著青春光澤的美麗面孔。杜丘吃驚地發現,姑娘的眼眶微微有些凹陷,明亮的眼睛下面有著天然的眼影,這與杜丘失戀的女友,有幾分相似。

那個遙遠的冬日下午,坐在前面臺階上的桑小楚讓杜丘浮想聯翩,在球賽開始前的那段無聊的時間里,杜丘把眼前的這位美麗姑娘想象成了他的戀人,并且幻想與她一起開始的愛情生活。這樣的想象讓杜丘非常投入,以至于球賽開始時,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雨后初晴的好天氣吸引了大批云南球迷的到來,許多年以后,重新來到拓東體育場的杜丘仍然覺得,當年維多頓隊與云南隊的比賽充滿了匪夷所思的跡象。連日的陰雨天突然放晴,陽光燦爛,天空明麗,一切都是春暖花開充滿誘惑的樣子。如果說后面發生的踩踏慘案是魔鬼一手導演,那么之前陰雨之后的春光明媚就是他精心營造的假象,甚至,比分的離奇變化也透著邪勁。

上半場,云南隊仿佛一支全面潰敗的軍隊,毫無還手之力,被外來的對手打了個3比0,讓坐在球場里的球迷大為失望。但是下半場開始以后,落后的云南隊集體“瘋”掉了,所有隊員的大腦里只有兩個字:“進攻”,這樣的玩命打法很快收到成效,維多頓的大門很快被洞穿,但此后,雖然云南隊圍著對方的球門狂轟亂炸,但都只開花不結果。離比賽結束還有七八分鐘,云南隊還落后對手兩個球,一些球迷開始退場。

如果不是后來云南隊的神奇表現,那個慘案也許可以避免。就在比賽結束前五分鐘,云南隊突然又打進一球,球場里面的球迷頓時興奮起來,山呼海嘯的歡呼聲響徹拓東體育場的上空,那些剛剛走出球場的球迷,都意識到了云南隊又進球了,因此又奔回到球場,擠在看臺門口那里看球。關鍵是,在比賽結束前的最后時刻,云南隊竟然把總比分扳成了3比3平,如同陰雨綿綿的天氣轉為陽光燦爛一樣,現場球迷的情緒被燃燒到沸點,人們跳躍著,歡呼著,發泄著,可是就在主裁判吹響比賽終場哨的那一剎那,原本晴朗的天空卻突然刮起了大風,強大的氣流在體育場內打旋,有如魔鬼的手指,拉來一片巨大的烏云蓋住天空,大雨嘩地砸了下來……

東看臺當時擁擠著太多的球迷,他們慌不擇路,紛紛朝出口那里涌了過去,海清護著桑小楚走在杜丘的前面,四周一片昏暗,杜丘在狂風與炸雷中聽見廣播聲,要觀眾耐心等待,不要再從13號門出去。但是每一個進到入口的人都身不由已,況且剛才球迷的欣喜并沒有被大雨淋熄,體內過多的激情使得他們失去了理智,大家相互推搡著,尖叫著,在身體與身體的碰撞中,體會綠茵場上的那份豪情,全然沒有想到在他們的前面,是一個危險的陷阱。

在杜丘看來,那是一次由人體崩潰構成的“雪崩”,或者說是一次從看臺出口突然涌出的“泥石流”。雨水,讓出口外面的臺階變得濕滑,當時,有球迷在下臺階時,被身后突然涌出的人流推翻,而一些想提早擺脫困境的球迷,選擇了從臺階兩側的土坡突圍,但是大雨讓土坡變得格外濕滑無比,那些剛跳上土坡的人,大多被摔得人仰馬翻,杜丘在擁擠的人群中看見了那對情侶,小伙子正站在臺階上用力把姑娘推上土坡,可是他的停滯給自己帶來了災難,姑娘倒是安全了,小伙子卻如同洪水中的漂浮物,一下子消失在人流巨大的漩渦里。

第二天,杜丘又來到了拓東體育場。慘案發生之后的體育場格外安靜,杜丘沿著球場繞了半個圈,來到了發生踩踏慘案的13號門外,昨日下午的一片狼藉已經被清理干凈了,看不見踩踏慘案留下的太多痕跡。臺階上甚至被人用拖把拖過,并因此有了一種與其它入口外面臺階不一樣的干凈。杜丘在離臺階不遠的地方站了下來,有些恍惚地望著入口,那扇被人群擠壓變形的推拉門已經不知去向,入口變成了一個寂靜的孔洞,顯得幽暗和陰森。杜丘抬頭向上望去,盯住了入口上方那個13的數字,西方忌諱的這個數字,與昨天下午的踩踏事件,如此巧合又撞在一起了!

昨天晚上,杜丘幾乎一夜未睡。在現場目擊到的慘案太過觸目驚心,使得他只要一閉眼,臺階上那些橫七豎八的尸體和傷者就會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記得非常清楚,當他被人群裹脅著,從那位穿黃色連衣裙的姑娘男友倒下的地方經過時,他的腳感覺到了一個人柔軟的身體。剛才在球場里對那個男生的嫉妒,讓杜丘在踩踏過他的身體時,腳上下意識用了力。杜丘甚至記得自己使勁地一蹬,借助地上那個人的身體,重新讓自己的身體保持了一個安全的前行姿態。

現在,杜丘低下頭來望了望他的左腳。是的,是左腳,踩在了那個人的身上。杜丘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何不收住下踏的力量,相反在踩在身體上的時候用了力,這讓他的內心充滿了內疚和自責。事實上,慘案發生以后,杜丘就后悔了,他看到臺階上躺著許多罹難者,看見了那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姑娘,正抱著男友在臺階上哭泣。杜丘無臉過去幫助她。傷者實在是太多了,急救車來了一趟又一趟,仍舊杯水車薪,幸好附近單位有人將一張大卡車開了過來,杜丘跟著幫忙,把那些傷者抬上了車,送進了醫院。

當天晚上,拓東體育場附近的醫院,全住滿了踩踏事件中的傷者,他們中的許多人在踩踏擠壓的過程中變了形,為便于家屬相認,那些住進醫院的傷者,額頭一律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上各自的名字。

站在13號看臺門口,有一會,杜丘分明感覺到那個男生的靈魂就漂在空中,從上面注視著他,讓他的背皮一陣發麻。那天下午,他幾乎是帶著逃跑的心情離開拓東體育場的。當天晚上,他買了機票連夜離開了昆明,此后的25年,杜丘再也沒有來過這里。

5

這一天,離約會的時間還早,桑小楚就來到了翠湖9號。早些年,她常常在下班以后混跡在這一帶,對翠湖周邊的每一個酒吧都了如指掌,但是她沒有來過翠湖9號。這家新開業的酒吧,讓桑小楚意識到自己有一段時間沒來過這里了。

以前,桑小楚如果泡吧的話,通常選擇離這兒不遠的文化巷,就在翠湖公園的另一面,那附近是昆明高校的集中區,外國留學生、研究生,多余的青春有時需要在酒吧中消耗。偶爾有人邀約桑小楚去泡吧,如果對方征求桑小楚的意見,她就會告訴對方去文化巷。說到底,桑小楚愿意在微熏中觀看那些青春的臉,仿佛能從他們身上,看見自己的過去。

進入翠湖9號,桑小楚選擇了一個靠窗的吧桌,并向服務生要了杯炭燒咖啡。離天黑尚早,空曠的酒吧里,除了那些著裝整齊的服務生,只有自己一位顧客。而酒吧的外面,是一條窄窄的馬路,再過去,就是翠湖了。透過窗玻璃看出去,也許因為是黃昏,街上的行人給人的感覺步履匆匆。

酒吧里暫時還沒人來,屋子里彌漫著許巍的輕聲吟唱,那是桑小楚喜歡的歌手,他的《旅行》、《完美生活》、《時光》,曾經伴隨桑小楚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他沙啞嗓音中透露出來的憂郁、感傷和無奈是那樣的讓桑小楚迷戀,以至于桑小楚把許巍的許多歌下載到了手機里,無聊時,就會插上耳機聽上幾首。這時,年輕美麗的酒吧老板走了過來,坐在桑小楚的對面,她也許對一個中年女人獨自來泡吧感到好奇。

“第一次來?”她笑了笑問桑小楚,又做了一個手勢,讓服務生給她也來一杯同樣的咖啡。

桑小楚點了點頭“是不是像我這樣年紀的人來泡吧的不多?”

酒吧老板趕忙解釋:“不是這個意思,是一個人來泡吧的不多。”

“約了人的,但我來得早了一些,”桑小楚問,“通常客人幾點鐘來呀?”

酒吧老板看了看吧柜上面的老式長形掛鐘說:“8點吧,也不一定,有時十一二點還突然會來許多人。”

看得出來,酒吧老板雖然長時間生活在這種喧囂的環境中,可內心深處同樣的孤獨,她讓服務生給桑小楚送來了一小盅紅酒。“這是我請你的,”酒吧老板說,“瀾滄江峽谷中茨中教堂釀的紅酒,喝一點吧。”

“謝謝!”桑小楚點了點頭,揣起了酒吧老板遞過來的玻璃杯。

杜丘進酒吧的時候,由于桑小楚的吧桌對面坐得有人,因此他沒有想到自己約的女人已經提前來到。但是當他開口向服務生要飲料的時候,桑小楚立即從他的口音中,聽出他就是昨晚給自己打電話的男人。說實話,男人長得一點也不像海清,他清瘦,頭發稀疏,更重要的是看上去比記憶中的海清大多了。當然桑小楚也不知道海清要是活到現在,會長成什么樣子。在酒吧老板示意服務生過去招呼杜丘的時候,桑小楚揣起酒杯,望著里面的紅酒偷偷笑了笑,她沒有過去與他相認。

離約會的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桑小楚并不急著過去,那樣,她就可以在暗處觀察那個北京男人。從酒吧老板的肩頭望過去,男人就坐在不遠的地方,他的手里拿著一張應該是剛買的《南方周末》,頭上的一副金絲眼鏡讓他看上去有股學者氣。更重要的是,男人的臉上,沒有他這種年齡的男人常有的疲憊與世故,而且身材看上去稍瘦,不像這個年齡的男人因發福而變得臃腫的身體,他的整個人給桑小楚的感覺很清爽。這是她喜歡的那種類型。

其實,桑小楚之所以提前來到酒吧,也是想偷偷觀察與她約會的對象。她喜歡扮演暗中的觀察者,輕松,自在,帶著小壞的心理。單身以后的桑小楚,曾秘密約見過不少網友,大多數時候,她都把約會的地點選擇在酒吧,如果是對方給她的感覺不好,桑小楚就會離開約會的地點,然后用手機告訴對方,她有急事,不能來赴約了,并且會快刀斬亂麻,果斷把這個男人的手機號拉入黑名單。

桑小楚一直認為,挑剔意味著品質。

不過,海清的表哥看來很淡定,他同樣要了杯炭燒咖啡,神情專注地看著手中的報紙,偶爾才會抬起手來,看一看時間。

當年,桑小楚與海清戀愛的時候,不是太清楚他的家庭,也記不清他是否提及過眼前的這位表哥。當然,即使坐在那里的人不是海清的表哥,桑小楚也樂意與他約會,一個北京一個昆明,彼此空間上存在的距離,即使是兩人有更為親密的關系,也意味著桑小楚可以自由地處理它。

有客人開始陸續來到酒吧。桑小楚注意到,每當有人進酒吧時,與她約會的那個男人都會把眼睛短暫離開報紙,看來人一眼。如果進來的是女人,他的眉頭就會迅速收縮一下,他似乎是想在一瞬間,判斷進來的女性是不是他約會的對象。但是,當掛鐘上面的時針指向8點,他等待的女人似乎還沒出現,那個男人把手中的報紙放了下來,開始認真觀察起每一個走進酒吧的女人來。

桑小楚一直沉穩地坐著,她想考驗一下男人的耐心。酒吧老板見客人來得越來越多,而且來了老客,就對桑小楚說了聲抱歉,起身招呼去了。老板離開以后,桑小楚對面的位子空了下來,桑小楚以為那個說一口標準普通話的男人會注意到自己,但是沒有,他一直注意著外面的街道,不時抬起手來看一看表。

酒吧里的音樂也隨著來人的增多,變成了純粹的旋律。桑小楚覺得男人還是應該能注意到她的,畢竟在這里,像她這樣的中年女人并不多。男人的忽略讓桑小楚有淡淡的失落,一絲傷感從她的心上劃過。也許每一個女人,都會經歷花團錦簇然后再到門前冷落。出于內心小小的不快,桑小楚決心與男人開個玩笑。

約會的時間過去了半個小時,男人開始坐不住了,他的雙眼幾乎盯住了酒吧外面的街道一動不動,他一定是在猜測那些往來的女人,那一位是他約了見面的桑小楚。后來,他似乎是喪失了耐心,從衣袋里掏出手機,但是猶豫了幾次都沒有撥打。最終他還是忍不住低頭撥了一串號碼,但是桑小楚手中的電話剛一震動,她立即就把它按掉了。在對面的男人不知道真相,他疑惑地拿起手機來望了望,重新又撥了一遍號碼,但是接通的手機立即再被掛掉,男人皺著眉頭,臉上的表情充滿困惑。

男人撥了幾次電話,桑小楚都把它掛掉,這樣的惡作劇讓她非常開心,她似乎忘記了這個男人之所以會約她來泡吧,是因為她多年前的男友海清。后來,桑小楚看見男人失望地搖了搖頭站了起來,揚手招呼服務生買單。看樣子,他要放棄這次約會了。

直到這個時候,桑小楚才覺得要結束她的惡作劇,她把吧桌上的手機拿起來,迅速給男人發了一條短信:我早就到了酒吧,就坐在你對面。

男人都已經拿到服務生遞過來的賬單了,突然響起的手機短信聲讓他停了下來,他掏出手機看了看上面的短信,又朝桑小楚坐著的方向看了看,笑了。

6

杜丘承認自己沒有注意到對面的那個女人。即使是注意到了,他也不可能把她給認出來了。25年的時光流逝之后,當初那個姑娘給他留下的印象,其實就只剩下那件醒目的黃色連衣裙,以及她翻越看臺圍欄的樣子。

杜丘走了過來,微笑了一下,坐在了桑小楚的對面。女人剛才的惡作劇,消解了杜丘內心的局促與拘謹,讓他輕松下來。

“喝點什么?”杜丘問桑小楚,轉頭朝服務生招了招手。

桑小楚笑了笑:“都可以,不講究。”

杜丘望著手中的酒水單,說道:“喝點紅酒?”

“嗯!”桑小楚點了點頭。

“推薦一下,你們這兒有什么特色的紅酒?”杜丘抬起頭看著服務生。

“那就來一瓶茨中教堂生產的紅酒?法國人的技術呢!”

“好的!”杜丘說著,合上了酒水單。

在服務生去準備紅酒的間隙,杜丘觀察了一下坐在他對面的桑小楚,他注意到女人盤著發髻,這讓她的脖頸看上去修長而光滑,由于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外衣,女人真實的身材看不見,只能想象,而女人的容貌在昏暗燈光的照射下,給人感覺到風韻猶存,這讓杜丘心里感到歡愉。

“你比20多年前胖了一些。”杜丘說。

桑小楚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驚異:“你以前見過我?”

“當然!”杜丘偏了偏頭,壞壞地笑了笑,算是對剛才桑小楚惡作劇的報復。

“可是我怎么沒有印象啊!”桑小楚小聲地說。

服務生把紅酒送了過來,在杜丘和桑小楚面前的杯子里斟上了。杜丘抬起酒杯,與桑小楚碰了一下說:“25年前,我們的確見過,但你當時沒有注意到我。”

“25年前?”桑小楚一臉的疑惑。

杜丘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他說,“還記得那場發生踩踏事件的足球賽嗎?拓東體育場,東看臺,當時我就坐在你和海清的身后。”

桑小楚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說,“可是記不得海清有一位表哥和我們一起看球啊!”

“我其實不是海清的表哥,”杜丘老老實實交待,“我是怕你拒絕約會,才假扮是海清表哥的。”

“那你是?”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球迷,與海清也沒有任何關系,但是我今天約你來,的確又是因為海清。”杜丘望著一臉困惑的桑小楚說,仰頭干掉了杯中的紅酒。

“我是個球迷,”杜丘給桑小楚的杯子里續上了紅酒,“當年研究生畢業,分配在北京一家建筑設計院,領導讓我到昆明來看看這座城市的法式建筑,碰巧遇到了匈牙利維多頓足球隊與云南隊的比賽,就買了張球票,是東看臺的,就在主席臺的對面,位置很好。”

桑小楚揚起臉來,也許是因為提到了海清,她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望著桌上的紅酒瓶發呆。偶爾,她會抬起眼睛來,與杜丘作短暫的交流,這讓杜丘能清晰地看到她依舊內陷的雙眼,以及天然的眼影。這個發現讓杜丘心中一動,有一種柔軟的情感從他心底的深處泛濫上來,杜丘的眼睛再看桑小楚時,就有了一種不難發現的柔情。

“因為去的時間稍早了一點,比賽還沒開始,我就坐在球場里看運動場的建筑結構,”杜丘說著輕輕地碰了一下桑小楚手中的杯子,仰頭喝了一口紅酒說,“后來就看到了你!”

“你看到我?”桑小楚不解地偏了偏頭說。

“你那時穿了件黃色的連衣裙,青春靚麗,引人注目。”

“我的確有過一件黃色的連衣裙,”桑小楚承認,“可我不認識你啊!你怎么會記得住我當時穿什么顏色的裙子呢?”

杜丘望著桑小楚說,“因為當年你的美麗,我記得你從其它看臺往這邊攀越過來時,又笨拙又可愛。而那個在你身邊幫助你翻越隔欄的人,一定就是海清了,我那時真是有點羨慕他。”

女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靦腆。這孩子似的表情盡管短暫,也讓杜丘開心不已,他接著說:“也許是因為羨慕,或者說是嫉妒,在海清摔倒之后,我非但不難過,相反有些高興。”

桑小楚搖了搖頭,她把眼睛轉向了窗外。

話題開始沉重起來。桑小楚告訴杜丘,她的父母一直阻止她與海清戀愛,但海清不愿意分手,他也是個球迷,買了球票要她陪他去看比賽,還把比賽那天氣候的好壞,看成是上天對兩人戀愛是否繼續的暗示。

杜丘說:“當時我感覺到你們兩人挺好的啊,不像要分手的樣子。”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桑小楚說,“一大早陽光燦爛,海清可高興了,可是都沒有想到比賽結束時,天氣會突變,海清的情緒因氣候的變化突然很差,我覺得當時,海清把我推上土坡之后,是可以避開身后危險的,但當時他好像是在想著什么心事,猶豫了一下,就被身后涌過來的人群推翻了。”

“我見到了!”杜丘說,“就像水面的浮萍,眨眼就消失了。”

“不過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不難過了!”桑小楚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輕松,“來,干上一口!”

杜丘卻并不想轉移話題,他說:“我這次來昆明,其實,就是想向你道個歉,當初那些從海清身上踩過去的人當中,也有我一個。”

桑小楚搖了搖頭。

杜丘接著又說:“當有人摔倒以后,身后的球迷仍然不顧一切地涌來,混亂中我的鞋子被弄丟了,我感覺到我的雙腳,從一些柔軟的身體上踩踏而過。那是奇異和讓人羞恥的瞬間,恐懼、沒有摔倒在地的暗自慶幸、內心深處的惡念,使得那些劫后余生的球迷,包括我,在踩踏過那些不幸者的身體時,都下意識地在腿上用了力。”

“要不是我的原因,海清根本不會摔倒!”桑小楚抬頭望著窗外。

此時,酒吧中央的小舞臺有歌手在唱周云蓬的《九月》,一個穿著暴露的姑娘,將身子懸掛在酒吧中的一根鋼管上面。

談到沉重的過去,兩人默默地喝酒,沒有說話。后來,杜丘把目光從窗外的街道收回來,停留在了桑小楚的臉上。

“我至今仍然記得當時的情景,大雨中的東看臺入口的臺階上一片狼藉,收縮在大門兩側的鋼筋制作的推拉門已經被推倒在地,我站在臺階一旁的土坡上,赤著腳,看見臺階上有受害者噴吐出來的鮮血,當人流變得稀疏以后,我看見你哭泣著從土坡上奔下,開始在地上橫七豎八的人中間尋找著海清,四周到處是散落的皮鞋,臺階上、土坡上隨處可見,整個過程混亂而短暫,今天想起來,依然像是在夢中。”

桑小楚在杜丘講述時低頭聽著,偶爾應答一聲。

“我注意到了你當時哭泣的樣子,”杜丘說,“現場那么多的罹難者和傷員,讓許多剛才還暗自慶幸的球迷根本無法再留在現場,許多赤腳的球迷甚至來不及在混亂的臺階上套上一雙鞋子就倉皇逃離。慘案發生的第二天,我又去了拓東體育場,體育場的工人告訴我,昨天下午單位安排他們清理東北看臺門口的皮鞋。被擠掉的皮鞋太多了,有好幾大竹筐。”

“當時,沒有人有勇氣面對自己內心的惡!”杜丘又說。

桑小楚說,“人群散開以后,海清當時就不行了,他張著嘴,想說話,可什么也說不出來。后來送到醫院,醫生說他的內臟全部被踩爛了。”

“所以我覺得海清的死,我是有責任的,”杜丘說,“多年來,我的內心一直有愧疚,以至于我的睡眠老是出問題,還發生夢魘,如果得不到你的原諒,我這一生就不會得到解脫。”

“不是你的責任!想當年有多少只腳從海清的身體上踩過,可是從來沒有誰像你這樣,內心有著歉意。”

“對于一個死亡7人,重傷34人,輕傷126人的踩踏事件,所有在東看臺的人都是有罪的!”杜丘說。

7

酒吧里人越來越多,幾乎爆滿,聽上去音樂聲似乎有些喧囂,但人們似乎更喜歡在這種嘈雜的環境中,將頭靠近,盡情傾述。沒有人關心他人在交流什么,他們只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愿意注視的對象身上,喝幾口酒,碰碰杯,或者是隨著音樂的節奏搖晃幾下身體,人會在這樣的環境里忘掉年齡,也忘卻煩惱。

一瓶紅酒下去,兩人都有些高。酒精的作用,讓桑小楚看上去,比杜丘剛見到她時美艷得多。突然,桑小楚望著手中的酒杯笑了起來,她想到了那年,在杭州西湖邊的香格里拉酒店,與那個男人在房間里喝紅酒的情景。盡管時間與地點千差萬別,但桑小楚有一種感覺上的重疊,她想,如果散的時候,這個男人提出來送她回去,她是同意呢?還是拒絕?

杜丘也注意到了,女人望著他笑的時候,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媚態,讓杜丘的心突然悸動了一下,仿佛有一個小小的鉛錘吊在上面。杜丘覺得今晚上可以放開來了,“再來一瓶紅酒好嗎?我讓服務生再送一瓶過來!”

“我不行了,你給你自己要吧,我不能再喝了!”桑小楚說著低下頭去,望了望自己晃動著的腳。她的目光當然也移動過去,停留在男人的腳上。男人穿著一雙黑色的野達皮鞋,襪子卻是白色的,這說明男人是個講究衛生的人。桑小楚覺得這個男人是自己可以接受的。

杜丘招手向服務生要了一瓶紅酒,酒送過來的時候,他讓服務生先往女人的酒杯里斟酒,恰好女人抬起迷離的雙眼望著他,并沒有阻止。杜丘笑了笑說:“紅酒不傷身子的!”,他抬起了酒杯,朝女人舉了一下,仰頭喝干了杯中的紅酒。此時,酒精讓一向嚴謹的杜丘充滿浪漫的情懷,他發現,只要有心,生活中的確存在著種種可能。

“那次踩踏傷亡那么多人,你怎么只找到我道歉呢?”桑小楚把兩個手肘杵在桌子上,兩只手捧著臉,歪著頭問,樣子不像莊重的中年女人,倒像一個調皮的女生。

“你年輕的時候看起來像我的女友!”杜丘說,“感覺時光像是回到了過去。”

“現在不像了?”桑小楚問。

“現在我也不知道像不像,”杜丘有些傷感地說,“我已經有20多年沒見到她了。”

女人突然把頭轉向窗外,透過路邊的行道樹望過去,可以看見湖對面的萬家燈火。杜丘伸出手去,輕輕地放在女人的手上,女人像是對杜丘,又像是對自己說:“我也有20多年沒見海清了!”

女人說著突然小聲抽泣起來,她看上去醉了。

已經是午夜,喧囂的城市安靜下來,酒吧里的人也漸漸散去,望著趴在桌子上的桑小楚,杜丘決定把她送回家。剛才的聊天中,杜丘已經了解到了女人的地址,關鍵的是,他了解到了女人現在是單身,這讓他沒有任何的心理顧慮,一個溫柔的夜晚,仿佛即將鋪展開來。

在把女人扶起來的時候,杜丘能感覺到桑小楚身體的柔軟。酒吧的服務生在門外招停了一輛出租車,幫助杜丘把桑小楚放進了后座。女人坐在車里,頭靠在杜丘的身上。杜丘伸出手來,輕輕地挽住了她,心中突然有了莫名的憐惜,他輕輕地把頭靠近女人,聞到了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體香。

“到哪?”出租車司機似乎不愿意拉一個喝醉酒的人,生硬地問道。

“創意英國!”杜丘說。

非常奇怪的是,當汽車突然加速往前行駛時,桑小楚像是突然醒了,盡管她看上去醉意朦朧,但卻沒有喪失方向感,她甚至在出租車司機在路口猶豫時,以一種夸張的姿勢指出正確的路線,因此,與其說是杜丘送她回家,還不如說是她帶著杜丘回家。

但是剛進屋子,女人的醉意一下子又上來了,她的整個人靠在了杜丘的身上,使得杜丘不得不傾斜著身體,才能保持著艱難的平衡。杜丘一手摟著她的腰,扶她過去坐在沙發上,可是桑小楚口齒不清,說了幾句含混的話,頭歪在沙發靠背上,睡過去了。杜丘坐在她的身邊,不知所措。借著門燈,他打量了女人的房間,看上去收拾整齊的家,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有著單身女人的隨意和潦草。杜丘還發現,在女人的房間里,聞不到任何男人的氣息。從門口擺放的拖鞋、到整個屋子里的東西,幾乎全是女性的。杜丘突然想起了20多年前離他遠去的女友,已經好多年了,他從來沒有想起過她,就像那句歌詞里唱的一樣:從來也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想起。杜丘不知道她現在的生活怎樣?只聽說她也離婚了,也不知她是不是也像桑小楚這樣,在黑夜一個人守著一套空曠的屋子。

杜丘望著女人,他想象不出這25年來,這個女人所經歷的一切。正如他一樣也想象不出來,20多年前離他而去的女友,此后又經歷了怎樣的人生。這樣的情緒控制著杜丘,讓他感到生命的難以捉摸和無常。

事實上,桑小楚是裝睡,她怎么可能睡得著呢?剛剛喝下的紅酒讓她有些興奮,思維的跳躍也相當大,她閉上眼睛,只是想讓屋子里的男人感覺上更像是海清。她又一次想起了在杭州西湖邊香格里拉酒店經歷的那一切,也想起了遠去澳大利亞的黃華。當然,桑小楚還想起了還在讀書時,在學校舊禮堂舞臺一側的儲物間里,海清對她的強迫。桑小楚想,如果這天夜里,碰到這個男子對她強迫,她會怎么表現呢?

寂靜的屋子里,桑小楚能夠聽見杜丘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她不被察覺地笑了一下,卻是因為杜丘的這個名字。杜丘,這不是日本電影《追捕》里面那個主人公的名字嗎?在與海清相戀的那一兩年,兩人每到周末就在昆明附近的高校混看電影,《追捕》他們看了不止一遍,但那個時候,桑小楚怎么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與一個名字叫杜丘的中年男人對飲呢?

空氣似乎有一些凝固,仿佛在等待著兩人看誰打破眼下的僵局。突然,她轉了個身,抱住了杜丘的腰,喃喃地叫了一聲“海清!”

要是換了個男人,也許桑小楚的手圍過來時就垮掉了。主要是“海清”這兩個字,讓杜丘冷靜下來,如果此時有所作為,他會有輕微的罪惡感。杜丘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女人的后背,眼睛卻望著窗外的建筑發呆。他就那樣在沙發上坐了一會,還抽了一支煙,身旁的這個躺在沙發上的女人讓他又一次想起了當年的女友。一股逝水滄桑的感動涌了上來,情欲落潮下去,代之是內心的憐愛。在酒吧聊天時,杜丘知道桑小楚已經離婚,這讓他的心里有淡淡的負疚感,如果海清不走,桑小楚現在的生活也許不會這樣。杜丘決定這天夜里,扮演海清的角色,要像一位有耐心的好丈夫那樣,細心照料桑小楚。

在紅酒的作用下,桑小楚好像是真的睡過去了。杜丘把女人匝在他腰上的手拿開,柔軟的手,聽話、順從,感覺不到一絲阻礙。杜丘站起身來,在廚房里燒了水,又從洗漱間里拿來盆和毛巾,坐在沙發上小心地為女人洗臉。他的神情專注,眼睛里面溫柔如水,仿佛他清洗著的是一件名貴的瓷器。之后,杜丘又為桑小楚脫掉鞋子,把她的腳放在熱水里。屋子里沒有開燈,杜丘把頭抵在桑小楚的膝頭,一邊低頭想著什么,一邊用手給女人的腳按摩。

擦干凈腳上的水,把桑小楚收拾停當,杜丘彎腰,把女人抱了起來,朝臥室走去,他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沒有肉欲的沖動。這個夜晚,他只想像一個丈夫那樣,照顧好一個醉酒的女人。這個時候,杜丘弄不清楚自己是在照顧桑小楚,還是借桑小楚來表達自己對那位離去女友的柔情?

杜丘在臥室里把女人的套裙脫了,他的手,觸摸到了女人柔軟的肌體。陌生的肌體,柔軟中有種無聲的召喚。杜丘卻心靜如水,不為所動。他拉過被子,給女人蓋上,默默地坐在床邊凝視著女人。這是一張陌生的臉,一張25年前曾讓自己心動不已的臉,但現在細看已密布著滄桑。杜丘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了女人的臉,又低下頭去,在女人的額上親吻了一下。這時,杜丘才發現女人其實是在假寐。窗外的月亮高懸在天空,月光透過紗窗彌漫進來,讓杜丘看見了女人眼角流出的一滴清淚。他站了起來,離開了臥室。

杜丘拿不準自己是否應該離開,他來到了客廳的沙發旁,坐在那里。夜已經很深,從客廳的玻璃窗望出去,是一片睡夢中的建筑,在月光的照射下,仿佛正傳來均勻的呼吸。

責任編輯 楊義龍

創作談

2010年冬天,我在魯迅文學院學習,記不住是聽那位先生的講座了,其間他談及到踩踏事件發生時,如果有人摔倒,逃離危險的人在慌亂之中,發現腳下踩到人時,會下意識用力。這個可怕的事實,據說經過了心理學的驗證。由此可見,人性中有潛藏得很深的惡。那一刻,我想,劫后余生的人在逃離險境之后,如果真是踩踏著他人身體出逃的,此后的人生中,他們是否有過反省和自責,是否因為發現自身的惡,從而獲得與惡背道而馳的向善力量。

我因此想起了25年前,發生在昆明拓東體育場的踩踏事件,盡管我因為回故鄉過春節,錯過了那場比賽,沒有經歷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但我還是止不住要去想,如果當年我置身賽場,我的人生會因為那場球賽發生怎樣的變化?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受到了一個人內心的不安,他可能是杜丘,可能是你和我,可能是生活中的每人。我想說的是,我的內心也是一個有惡的人,有與生俱來的膽怯、有性格的閃躲、有刻意的回避。寫《天涯一夢》,就是想通過杜丘這個人,完成我內心的一次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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