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我眼花了。
面前的鏡子里,在我頭發的中分線以右,隨著手中那把向斜后方向劃動的梳子,一線閃電似的白一閃而過。
是不是衛生間里光線的緣故?此刻衛生間頂上的燈正開著,雖然燈光不是特別強。還是窗外光線的原因?這扇外圓內方的衛生間窗子,自從原來的太陽能壞了之后,新換的太陽能的接水管只好從這窗子進來,于是這窗子一直就那樣開著,就包括我洗澡的時候也沒法關上它。這個時候,雖然太陽還沒有出來,但窗外的光線已經比較亮了。
我手拿著梳子,在相同的位置上又朝后撩了一次。這一次,那一線白沒有出現。我放心地松了一口氣,看來真的是看花了。
拿著梳子,我再次輕松地劃著頭發。前邊,左邊,后邊,右邊。這樣的順序好像是一種習慣。雖然頭發已經順了,但是梳頭的時候,人會有一種愜意的舒適。我甚至發現,連續梳頭三到五分鐘的時候,人的臉色會漸漸紅潤起來。
只是,鏡子里,那一線白再次閃現了,在我藍色的梳子底下,忽地一閃。我手中的梳子,下意識地停在了原地。
我把頭湊近鏡子,梳子還凝固在原地。那一線極細卻耀眼的白,靜靜躺在梳子的下方。我下意識地用左手去捏住它,但是捏住的頭發是一小撮,最起碼有數十根。我的左手繼續捏著那撮頭發,右手放下了梳子,左手加右手,左右、左右各撥分了數次,還有兩根黑頭發和那根白的在一起。我心里已然有了怒氣,想連同那兩根黑頭發一塊揪下來,可是想想,又作了最后的努力。我用左手,分兩次費力地把那兩根黑頭發分開,右手狠勁地把那根閃電一樣的白線猛地一扯,之后,鏡子里那一線細細的、耀眼的白,便安靜地躺在了我的手中。我發現,這一線白,它的尾端是黑的。這說明,這根頭發它在長出來的時候還是黑的,它是在半路上改變了主意。
都有白頭發了。
我站在鏡子前,靜靜看著鏡中的自己。才三十多啊,這就有白頭發了。雖然也看見過一些人,年輕輕地就長了白頭發,但那屬于少年白,他們可安慰的是,那些白頭發和年齡以及歲月沒有更緊密的關系。
我之前一直很驕傲,說我們家人頭發白得遲,幾乎整個家族都是,不論男女。在我的印象里,母親的頭發也白得遲,好像是五六十歲了,才顯見白的。我見過母親年輕時的一張照片,黑白的,和我三姑一起,站在漾濞江邊的楊柳樹下,手里拿著一個語錄本,我三姑一臉笑容,母親也微微笑著。她們多年輕啊!那個時候還沒有我。母親是在像我現在這個年紀的時候生了我的。在我年少的記憶里,看母親洗頭時,雖然頭發不是很厚(這也是我們家族的一個共同特點),但卻是很黑的。莫非我這不受風吹雨打的人,竟不敵一生辛勞的母親,竟要比母親早生華發了?這才三十多啊!
對著鏡子,我用梳子懶散地卻又不甘地撩著頭發。說真的我真不服氣。梳子一下一下地向后撩著,沒有新的白頭發出現在鏡子里,但是我心里已然知道,下一根白頭發出來的時候一定不會隔得太久。我想起丈夫第一次在自己頭上發現白頭發的時候,帶著一點慌張和不服氣,一邊讓我把白頭發拔下來,一邊怪我:“讓你別嘮叨別嘮叨,你不聽,老跟我嘮叨,你看現在,白頭發都讓你給嘮叨出來了,你把我黑頭發給還回去!”而今,對著自己從頭上拔下來的第一根白頭發,我卻不知道自己可以怪誰。
我給丈夫拔白頭發的時候,每次,他總是把我拔下來的每一根白頭發好好捏在手里,等我拔完了,他細細地數清,七根,八根,或是十根。還要找一片紙,把這些頭發給包起來。想起來,我那時候的心情多少有些事不關己,對他細數白頭發只是覺得好笑。而這個清晨,在我拔下那根白頭發的時候,我開始懂得了他的那種心情——雖然我不能清楚地表達出來。我把那根銀亮的頭發放在鏡箱下腳不放東西的那一格里,這根閃電一樣的白發,我發現,它像是一圈年輪,又或者,像一道傷痕。這個清晨,它突然出現,在我的生命里,劃下一道重重的印記。
我想起了我臉上第一次長斑的時候。都說女人懷孕要長斑,但我在懷女兒的時候,臉上并沒有長斑。那時候,我的臉上還沒有任何瑕疵,許多人羨慕我,說我連懷孕都不長斑。后來長了斑,是在女兒快三歲的時候。一開始發現的時候,在右眼下靠外顴骨的地方,小指大的一片,淡淡的黃褐色,另外,鼻尖上出現了兩三點雀斑。之后,一年一年地,這臉上的斑就像夏天的風,四處擴散。上前年,有一位中專同窗也是舍友來到大理,約我見個面。在這同學打來電話之后,我就告訴丈夫,我說我這同學見到我的時候,絕對會說我“怎么臉上長這么多斑”。果不其然,同學見了我就問:“怎么臉上長這么多斑?”我最知道我這同學,她的問話,一來算是關切,二來則是顯擺,憑著幾分天生麗質,抓住機會顯示一下她的優越。雖然我也看見了她的外眼角已有了好幾條“放射線”,卻終究沒好意思對她說出那句“眼角怎么長了那么多魚尾紋”。這事后來向一位同窗女友提起,她在電話里安慰我,孩子都那么大了,臉上長點斑也無所謂,倒是那同學,一向自以為是,不用理她。我于是才又慢慢淡忘了這事。
之后是眼角第一次長出了細線。那也是一個清晨,我晨起梳洗的時候,發現左邊眼睛下面,有一條細細的線,從內眼角,斜斜地向下拉去,與下眼眶呈大約三十度角,一直到比外眼角差大約三毫米的地方,細細地停住。我伸出左手中指,將這條在清晨突然出現的細線抹了兩遍,想把它抹開,心里暗想著會不會是因為昨晚沒有睡好。手指趟過的時候,那條線的確是開了,可是很快地,那條線還是出現在了原來的地方,同樣的角度,同樣的流向,像是鋼筆畫里的一線風。這是起始。之后,是右眼下面出現了第一條同樣的細線。再后來,兩邊眼睛下面都有了更多的細線,從兩個內眼角以不同的角度向斜下方散開,像漁夫手里一把初張開的網。
刻!我想到了這個詞。雀斑,皺紋,白發,這一樣一樣,它是時間留在我生命里的刻痕,就像太陽刻畫著四季,江河刻畫著地球。事實上,我本身就是一道刻痕——我是母親生命的刻痕;女兒也是一道刻痕——她是我生命的刻痕。我們被時間不斷地刻下一道道印記,同時,又用生命在時間的無垠長河上留下自己的刻痕。
時間在我們的身上留下刻痕,告訴我們它存在過。
我們在時間的身上留下刻痕,向它證明,我們活過。
一邊厭倦一邊溫暖
因為鼾聲響亮,丈夫曾經差點蒙受“不白之冤”。
那時候,他住在鄉政府大院職工宿舍里。那是一棟兩層的磚木結構樓房,樓上樓下,相互聲音清晰可聞。他住在樓下,住在他上面的是一對新婚夫妻。那個大大咧咧的妻子有一天上午在鄉政府大院里大聲嚷嚷:“小吉,你那鼾聲響的,攪得我一夜睡不著。”她叫“小吉”的時候,聲音拖得老長,以示這事的嚴重程度。當著院子里其他的人,他斜看著她說:“你最好把話補充完整,小心別讓我蒙冤。”而事實是住在這樓里的人大家都知道樓板不隔音,那個大大咧咧的女子和大伙一起哈哈地笑了好一陣。
我起初也不適應。我們結婚就在丈夫那間宿舍里。那時候,樓上的孩子晚上常哭,孩子的媽媽就常起來,喂孩子,或是抱著孩子走來走去地搖。這個大大咧咧的女子,腳步忒重,讓我在樓下聽來有如山東大漢。而更要命的卻是身旁丈夫的鼾聲,很響亮地,一聲接著一聲,想必所謂鼾聲如雷,便是像他這樣子。我因為受不了,就搖醒他,可是,只一會兒,他又睡著了,鼾聲復又起來。
都說胖人容易打鼾,丈夫那時候其實很瘦,還完全地保持著在部隊時的體型,卻不知道為什么鼾聲如此響亮。因為嚴重地影響到了我,他也想買點電視上廣告的“雷聲一點靜”來試試,可是藥一時還買不到,而隨著時間的逐日推移,我已開始慢慢適應了他如雷的鼾聲,還有樓上那個妻子的腳步以及孩子的哭鬧。
想起來也好笑,就在我一開始被樓上女人的腳步聲折磨的時候,我曾經在心里暗暗地“預謀”,想著有一天若換我住在她的上面,我一定要狠狠地跺腳,以示報復。事情還真來了。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我們結婚還不到一年,整棟鄉政府辦公兼住宿樓被一場意外的大火燒毀,原本住在鄉政府樓里的干部職工被分散安置到各個站所,我們和樓上的人家同時住到鄉畜牧站和農科站合用的那棟同樣磚木結構的樓里,我們住在樓上,他們住在樓下,遺憾的是錯過了一間——這自然是笑話,經歷了大火的災難,結婚時原本不多的家當幾被燒盡,落難至此,相互之間已只剩下了憐惜,誰還有心記那幾聲腳步的仇。
倒是住在樓下的那位大哥,這回遭了丈夫那如雷鼾聲的殃。我們住到這樓上的第二天早晨,那位大哥抱著煙筒站在院子里,悠悠吸了一口,然后對站在樓上走廊里的丈夫說:“小吉,你那鼾聲響得,我一夜沒睡著。”丈夫也喜歡吸煙筒,那煙筒里“咕嘟嘟”的聲音和鼾聲還有幾分相似之處。“沒事,你以后慢慢會習慣的,就像我媳婦,她現在已經習慣了。”
兩個月后,我們的女兒出生。雖然我走路時盡量放輕腳步,做事時努力地放輕手腳,但我知道樓下的大哥還是遭了罪。夜里孩子的哭鬧,再加上丈夫響亮的鼾聲,他一定無法睡得安穩。難得的是這大哥脾氣好,沒有多說我們什么。依稀記得有一回,丈夫笑問樓下大哥:“這段時間是不是適應了一點?”卻見他只是無奈地“嘿嘿”笑。
我是真適應了。適應了跟孩子的哭鬧“鏖戰”,適應了在他的鼾聲里入睡。一夜里起來好幾回,給孩子把尿喂水換尿布,人困得不行,以致累到不論白天晚上,只要在什么地方坐下或躺下,兩分鐘便能入睡。人在疲累中入睡,許多時候連夢也來不及做一個。那些日子,丈夫的鼾聲完全淡出了我的睡眠。
一歲,兩歲,三歲,四歲…好在孩子很快長大了,之后上了學前班,之后上了小學。這期間,我們一家也從鄉上來到了縣城。一年一年,我適應了生活,一如我適應了丈夫的鼾聲。有時候,遇到丈夫出差在外,身邊沒有了他的鼾聲,反而不習慣起來。倒是女兒,她已然忘了睡在我們身邊的時光。有一次,他爸爸和她睡在一起,第二天起來她問我:“媽媽,你平時是怎么睡得著的?”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女兒拉著臉說:“我爸的鼾聲也太響了,我昨天一夜沒睡著。”
我而今也有許多時候睡不著。自從幾年前那次大病之后,我的睡眠便一直不好。許多時候,夜里常常醒著,靜靜聽丈夫勻凈起伏的鼾聲。而讓我更難的是,丈夫經常出差,他第一天出去,夜里,身邊沒有他的鼾聲,覺得不習慣。一天,兩天,三天,慢慢習慣了一些,然后,他回來了,我又不習慣,又睡不著。
他有時候回來得晚,寂靜的夜里,他在外面一插鑰匙,我便醒了。匆匆洗漱后,他進來上床躺下,大約只要兩到三分鐘,鼾聲便起來了。我在黑暗中靜靜醒著,聽他多年如一的鼾聲,有時候,便慢慢有了厭倦,就像厭倦這看似不斷展開而其實多年不變的生活,每天,日出、日落,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洗衣、拖地,看電視、發呆,睡覺——睡不著。
“昨天晚上,我幾乎一夜不敢睡著,一直警覺地豎著耳朵聽他的鼾聲。”那天晚上,我帶女兒在小區門口的診所輸液,聽身旁一個不相識的女子說了這話。聽意思,她的丈夫也一向打鼾,可昨天晚上他醉大了。“我一直豎著耳朵不敢睡著,鼾聲一歇,我就緊張地用手去觸他的鼻子。”
這女子是陪她的一位同伴來的。聽她說笑完這一番話,我除了聽出生活在一宿沉醉之后已經重新歸于平靜。在她的講述里,我竟也聽出了一種暖來——一種凡俗的生活的溫度。我能想到,在她熟悉的丈夫的鼾聲里,寫著的是兩個人彼此相伴的歲月,以及歲月里那些凡俗的日出月落、春去秋來。婚姻中的兩個人,爭吵過笑鬧過,彼此刺痛過也相互溫暖過。而今,沉積在那不變的鼾聲里的,是如十指相扣般的那一份平凡的相知與溫暖。
應該就是這樣的了。在那熟悉的鼾聲里,我感知著你,感知著生活,感知著明天,一邊厭倦,一邊溫暖。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