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道靜:成長,或被改造與消融的客體

摘 要：《青春之歌》以女主人公林道靜的遭遇和經歷為線索，展現了“九·一八”到“一二·九”期間人民對革命道路的選擇和無產階級革命者的成長故事。本文從女性主義角度出發，從“革命加愛情”、“情欲與政治”的敘事模式和敘事倫理角度來看小說中男權話語與女性意識的交雜所展現出的十七年小說中特殊的雙聲話語。

關鍵詞：《青春之歌》 女性意識 男權話語

出版于1958年的《青春之歌》以“九·一八”到“一二·九”運動中主人公林道靜的遭遇和經歷為線索，通過描寫一個從地主家庭出逃的可憐少女逐漸成長為無產階級革命者的故事，塑造了林道靜、林紅、江華等革命者的形象，在60年代初，《青春之歌》曾引發了一場大討論，現今也被視為一部成長小說[1]。作為一部出自“十七年”歷史時空下女性作家手筆的小說，如果從女性主義角度重讀青春之歌，在表面順從于十七年文學敘事的顯性聲音下，我們也可以從中品味出迥異于同時代男作家的某種異樣的聲音，這種在壓抑中顯露出的雙聲話語，帶來了不同的閱讀感受。

一、革命加愛情：女性意識的成長之路

“五四”作為中國第二次思想大解放，它對于封建禮教和傳統秩序的顛覆影響了整整一個時代的人，從子君“我是我自己的”的宣言，到《酒后》妻子的大膽作為，“五四”也成為中國女性意識的產生和爆發期。“‘人道主義’‘個性解放’的大旗吸引著一批女兒勇敢地走出了家庭，背叛角色，爭取自由”[2]，大膽地否定傳統社會性別規范。而林道靜在“五四”思潮淫浸的時期里求學，自然難以避免地受到了影響，小說一開頭便是她為抗拒養母安排的官太太之路而出逃的場景，不過此時的林道靜“穿著白洋布短旗袍、白線襪、白運動鞋，手里捏著一條素白的手絹，——渾身上下全是白色”[3]，這樣的打扮正如同《林海雪原》的小白鴿，恰恰符合男權話語下對女性“天使”的默認，她必須是純潔的無知的并且處于混沌未開的狀態之下，這才是男性可以拯救把玩的客體形象，她甚至在眾人的詢問中表現出一種沉默的冥想狀態——她尚未學會發出抗爭的聲音，只有身邊的樂器或許可以作為另一種聲音的體現，表現出她無聲的吶喊。

但畢竟林道靜已經做出了一個與傳統對立的抗爭姿態，這也算是一個未經書寫的空白個體開始進入成長之路，有了這一個出逃的源始，現代性的成長才成為可能。林道靜尋兄未果，反而滯留在北戴河被當地校長余敬唐算計，正當她意圖投海之時，余永澤如騎士一般神奇地出現并救下了“天使”，這樣一種敘事如果沒有后面的變故，何嘗不是言情小說對男權話語徹底臣服的邏輯呢？在余永澤對林道靜談論文學藝術，說“這些作品的主題全是反抗傳統的道德，提倡女性獨立的，可是我覺得你比他們還更勇敢、更堅決”[4]之后，林道靜被“騎士兼詩人”的羅曼蒂克激情、個人主義、愛情至上、自我價值實現的人生觀所吸引[5]，有了這樣一番告白：“你知道今天我心里是多么難過，我受不了這些侮辱，我又想逃——可是我逃到哪里去呀？……所以我非常非常地愛你了。……”這段告白同樣體現出某種特別的雙聲話語。一方面，林道靜對余永澤的愛是建立在尋求自由愛情的基礎上的。愛情是現代婦女解放的注腳，是“新道德和意識形態的象征和具體實踐方式”[6]。正是對獨立自由之愛情的追求，林道靜才有了出逃的抗爭之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革命加愛情的模式對于女性正是反抗男權禁錮最具張力的表現，她們通過對愛情的選擇捍衛著自我不受他人支配的權利，是女性意識覺醒的理想表達；而另一方面，林道靜在此不過是一個被拯救的形象，她愛的邏輯是尋求雄性強者的認同和保護，無論出逃與否，改變的只是依附者的個體身份，而依附于雄性保護之下的現實并不曾被動搖，只能算是作為客體的妥協。

林道靜發覺了這樣一種順從依附的不足，在余永澤請求同居時，她也曾敏感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寄人籬下而已，但愛情的名義很快征服了她。林道靜勇敢地開始同居生活，同居之后，她也不甘心成為另一個子君，而是積極地找工作求上進，以卑微的方式嘗試保有自己的一點獨立性，開始對被設定的“賢妻良母”角色的反叛。她對鄧肯的評價充滿了對男權話語要求女性堅貞純潔的反諷，“我又不是男人身上的附屬品，離了他活不了”[7]此番話語，完全體現出林道靜對于傳統貞節觀的態度，對于她來說，志同道合是結為伴侶的前提條件，否則即便有肉體和道德上的壓制，她也照樣會在余永澤身邊愛上盧嘉川，其后與余永澤的分手也就不難理解了。從女性個體不斷地尋求心靈的解放和滿足上來看，在《青春之歌》中，林道靜的形象縱然可能不至于達到靈與肉的完整豐滿，但楊沫“革命加愛情”的敘述模式已經最大限度地塑造了一個女性主人公的形象，這在十七年諸多小說別樹一幟，較為豐富地展現了女性自身的意識解放。

二、情欲與政治：男權話語下的客體迷思

“革命加愛情”對于女性來說可能是浮出歷史地表的一道路徑，但在男權話語之下卻帶上了不少戲謔和輕蔑的意味。不管是在《青春之歌》抑或是其他文本中，“革命”的主體或重點永遠都是男性，女性作為愛情的載體更多地為展現男性英雄而存在，即使敘述視點更多地置于女性身上，往往也無法超脫被拯救被引導的客體迷思。換句話來說，“革命加愛情”的敘述模式之下，有另一層隱性的本質，即男權話語下的情欲與政治。

從男女關系上來看《青春之歌》，林道靜的成長之路可以歸納為“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故事，即林道靜與余永澤、盧嘉川和江華之間的情愛糾葛。如果把標準放寬，還可以算上一直對林虎視眈眈的國民黨特務胡夢安，但無論身份差異多大，在他們的眼睛里，林道靜的身份除了是尋求解放熱衷于革命的女性，還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這樣的身份定位展現出的是男性對女性的壓制、占有和情欲。

余永澤在小說中是以“英雄救美”的角色出現的，他阻止了林的投海并幫她解決了余敬唐的算計，讓她在北戴河教書，并曾經真心試圖與林道靜結合。對于他的英雄救美，楊沫筆下的林道靜表現出了一種崇拜的迷戀和臣服——“……她凍僵了的心遇見了這溫熱的撫慰，死的意念，突然像春天的冰山一樣坍倒下來了。”[8]兩人迅速墮入愛河，這其實是作者對男權話語無意識的描述，三個男人無一不是以拯救者的身份降臨，如果抽離這個身份，林道靜的成長亦無法有邏輯地完成

在第一部第五章中，余永澤對林道靜的接近似乎并不單純，書中多次描寫到他“偷眼望望林道靜”、“忘情的凝視”，包括在林投海時第一時間攔下了她，更證明了林道靜從一開始就被余永澤放在“被看”的客體位置之上，在他眼中，林道靜有被微風拂動著濃密的短發，有著蒼白而美麗的面孔，甚至在后面對林道靜品頭論足“就是肩膀寬一點，嘴大一點，古時候的美人都是削肩小口”[9]，可見余永澤對林道靜的著迷建立在對女性情欲的追逐之上，而不是他所告訴林道靜“更勇敢更堅決”的理由，恰恰相反，在他心中林道靜是“好一匹難馴服的小馬”[10]，余永澤索取的是一個符合古訓的漂亮的賢妻良母，不過是借用大談反封建的道德面具等待著林道靜的服從。

而盧嘉川和林道靜的愛情一直處于引導與被引導的曖昧之中，正義的讀者在前部分可能會否認盧嘉川對林隱匿的情欲，在楊沫筆下，盧一直是一個為革命可以犧牲一切的熱血青年，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依舊在林道靜面前“很想說出多日來秘藏在心里的話”[11]，這樣一來，盧嘉川對于林道靜的教育似乎就不那么純粹了，在十七年小說的敘事倫理之中大概是不可容忍這般對革命的“褻瀆”，盧嘉川也在完成對林道靜初步的啟蒙之后匆匆退出敘事舞臺，但是盧嘉川的形象也就變得淡薄無力，他的未盡事業則由工人階級出身的江華來負責，對情欲的書寫也同樣轉移。楊沫對江華的描寫顯得有些割裂，在工作上，我們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徇私沒感情的革命者，盡心盡力地糾正林道靜的階級立場，培養她的共產主義覺悟，但回到生活上，江華依舊無法擺脫對林道靜情欲的渴求——“她不但是一個堅強的同志，而同時她也是一個溫柔的需要感情慰藉的女人”、“他愛她——很久以來，他就愛著這個年輕的女同志”[12]，到最后，江華終于挑明了他的渴求“你說咱倆的關系，可以比同志的關系更進一步嗎？”[13]對林道靜的改造和引導，又一次結束在肉體的情欲之上。在此并非是說革命者擁有愛情和欲望就不純粹，而是在楊沫的敘事之中，女性的成長依舊少不了男性的介入和拯救，林道靜的成長之路多多少少變成了一個贊美男性或雄化人物的噱頭，在作者心中，最值得書寫的依舊是男權話語下的權力與情欲，而一個女性的解放和成長，卻不可避免地必須被窺視被引導最后結束在對男性權力的依附之上，縱然林道靜愛的不是江華，可是“像江華這樣的布爾什維克同志是值得她深深熱愛的”，林道靜的愛情被當做是贊許的獎勵品被論功行賞，這才是男權話語下女性作為客體最難以逃脫的命運——她們是肉欲的對象而不是理想的同路人，她們是被物化的客體而不具備平等的地位，女性一直都是性與政治的結合之下對男人能力的評價標準。

在林道靜的成長之路上，還有另外兩位引導者的性別身份是女性，即林紅和劉大姐，但楊沫并沒有賦予她們與男性革命者同等的地位。在對林紅的描寫中，三次提到她蒼白的臉像“大理石浮雕”，這個比喻雖然體現出林紅對革命的忠貞和堅忍，但卻絲毫沒有人性的氣息，而劉大媽更是如此，很少講到自己、吃的東西幾乎沒有但卻不見影響，她們都經受了酷刑卻能夠以非凡的精力和毅力堅持工作，在面對丈夫的死亡時平靜地甚至連眼淚都不留就繼續投入革命事業之中，她們身上所展現的不是女性的魅力，而是完全被概念化、被雄化、被異化的革命機器，在任何領域都像男人、模仿男人和超越男人，這樣典型的男性審美意識其實是男權話語所追求的修辭方式[14]，在性別上她們是女人，但其本質與男人無異，男性對她們難以再產生任何情欲幻想的同時，她們并非得到拯救，而使自身也失去了女性的特征和活力，雖然在容貌上楊沫依舊堅持女性書寫，但女性成為革命引導者的可能性，被男權話語用這樣的形式所剝奪，這對于女性來說，也是某種被對象化的異化的無奈與可悲。

《青春之歌》一度被視為政治寓言，林道靜所面對的繼母和四個男人——余永澤、盧嘉川、江華和胡夢安某種意義上也即是封建勢力、自由主義者、馬克思理論者、馬克思理論在中國的實踐者和國民黨的化身，林道靜作為中國成長與選擇的象征，恰如一個女性客體被多方所爭奪，若從這個角度來解讀，林道靜不僅被物化，她甚至難以擁有自己的感情，而是被爭奪的對象，以最為雄化有力者取勝，女性的身體和情欲一直都是無聲的戰場，“而當為革命的身體整合為民族國家的身體時，愛情的最高境界其實也已經成功地置換為革命/國家/神圣愛情的統一”[15]，女性對愛情的選擇被賦予了對國家命運選擇的崇高象征，這對女性來說并沒有太多值得慶賀的地方，相反的，她們被物化了。

林道靜與余永澤的分離除了理想追求的分道揚鑣，多多少少還同人物性格有點關系，但從盧嘉川到江華，林道靜所意識到的是“他們都是一樣的人”，都是意識形態敘事之中同一個主體的變形，在此盧江身上的主體性與林道靜一樣或多或少地被集體化敘事邏輯所消融，這是男權話語在宏大敘事中的變體，對于集體的依附讓人物成為一個敘事工具，沒有主體性可言。然而，就算在這種宏大敘事的倫理中，女人也是被男人啟蒙提攜領導前進的，這是大的敘事倫理下男權話語的隱形表現。但在十七年小說之中，《青春之歌》作為女性作家的寫作，還是體現出楊沫在顯性的敘事話語之下某種特殊的雙聲話語，在男權話語與集體敘事的層層掩蓋之中，女性意識的隱形醞釀讓文本帶有某種特別的無聲呼喊，這也是《青春之歌》被大量閱讀和討論的原因之一。

注釋：

1.參考《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典再解讀》，李楊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

2.《浮出歷史地表》P27

3.引自《青春之歌》P3，楊沫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版，以下引文如無特別說明均引自此版本

4.《青春之歌》P 39

5.《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典再解讀》P95

6.《性/政治的轉換與張力》賀桂梅，《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年05期

7.引自《青春之歌》P73

8.引自《青春之歌》P35

9. 引自《青春之歌》P148

10.引自《青春之歌》P 43

11.引自《青春之歌》P 166

12.引自《青春之歌》P 471、472

13.引自《青春之歌》P 515

14.句意與《權力話語的女性敘事策略——關于十七年小說中的“女英雄”形象》有相同之處，韓大強，《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09年第2期

15.《被解放、被想象、被創造——女學生形象與新文學愛情話語》，張莉、曠新年，《上海文化》2006年

參考文獻：

1、《青春之歌》，楊沫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版

2、《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典再解讀》，李楊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

3、《中國當代文學60年》第二卷，陳思和主編，2010

4、《文學批評方法與案例》，邱運華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5、《浮出歷史地表》，孟悅、戴錦華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6、《一間自己的屋子》，弗吉尼亞·伍爾夫，三聯書店，1989

7、《當代中國女性文學文化批評文選》，陳惠芬、馬元曦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