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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ddenly Missing You

2011-12-31 00:00:00程可
最推理 2011年10期

第一回

小谷花芽和良田奏一年前從神奈川的一所藝術大學畢業,雖說念的是導演系,但是畢業之后真正能從事導演工作的人少之又少,這點無論是花芽還是在大學就組了電影拍攝小組的良田都心知肚明。畢業后他們倆和三四個同校的朋友到東京生活,這里和家鄉的小鎮不同,無論何時打開窗戶,都會有光亮照進屋里,但是這種大樓的照明光卻絲毫不像清晨的太陽,無法帶來任何溫暖。

還好這間屋子被布置得很溫馨,窗簾是柔軟棉布質地,簡單的藍白格子圖案,只要拉起窗簾就是屬于自己的世界。屋子不是很大,一年間花芽和良田買回了扎實的木質書架,上面插滿了花花綠綠的雜志和漫畫,還有英文原版電影。靠墻放著勉強可以擠得下兩個人的小床,被子是又厚又軟的淺藍色,兩個有綠色印花的枕頭并排放著。家里有小的電扇和沙冰機,夏天可以用沙冰機磨出好吃的沙冰。

良田工作的地方在涉谷天城區,從家里出發,騎小摩托去的話要用四十多分鐘。他的工作時間是下午五點一直到夜里,說是工作也只能算是在那里打工。不過,當初花芽也和良田一起去那里參加面試了,就算是打工的崗位競爭也很激烈,因為那里多少和電影扯得上關系,是個還算有名的經紀影視公司Waterstar。

良田被分在電影類藝能部,常常需要把剪掉不用的帶子反復地檢查幾遍。明明都是不用的帶子了,還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去看,有次良田和花芽說,這和他高中打工的工作一樣孤單。高中的時候,良田曾經被雇傭到大型超市去檢查監控錄像,一天要盯著十二個屏幕來來回回,看在超市里購物的人,看他們笑,看他們鬧別扭,看他們急匆匆地挑選新鮮的肉類,看他們依著孩子買一些炸土豆片回去。

小谷花芽的媽媽在小谷花芽來了東京不久,也調到了東京的總部公司工作。媽媽的工作是經紀人,和良田在同一個公司,不過他們不在同一個部門,媽媽手下有兩個女演員,一個已經過氣,另一個正當紅。

小谷花芽歪著頭靠在沙發上,整個人蜷縮成一個球。淺棕色的頭發蓬蓬地散在肩上,初春的夜晚還是有點冷,她裹了一條薄毯,皺著眉頭看著電視里放送的深夜電視劇。門“咔噠”一聲響了起來,花芽望了一眼墻上的時鐘,正好是凌晨兩點半。

“我回來了。”淺綠色的襯衫沒有系扣子,里面是灰色的T恤。良田奏揉了揉茶色的頭發靠坐在玄關處的小長凳上休息,他先是換了鞋子,又取下咖啡色鏡框的眼鏡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才往里屋走過去。

“歡迎回來,”小谷花芽從沙發上下來,她穿著大一號的拖鞋,一蹦一跳地跑到了良田的面前,眼睛瞇成兩道小月亮一樣笑了起來,“要不要吃點東西?”

“好啊,打工真是超累的。”良田一下抱住花芽,下巴擱在她的肩頭深深嘆了口氣,然后惡作劇般地扯起她的兩只耳朵,“哇哦,小貓仔。”

“好痛!”花芽皺起鼻子,踩了良田一腳就進了廚房,“我去熱咖喱。”

良田沖完澡已經過了三點,他穿著寬松的沙灘褲,嘴里叫著“好香、好香…………”跑到了茶幾前。

“花芽,我今天啊,見到你媽媽了。”他又挖了一勺咖喱澆在米飯上,用筷子邊拌邊自言自語,“我是不是說話的時候有點緊張?”這么說完他又笑了一下,對著空氣比了個“阿姨好”的嘴型。

“笨蛋啊,”花芽用靠枕砸了一下良田的頭,然后一副毫不在意的口氣說:“在一個公司遇見很正常吧。”

“嗯…………”良田搖了搖頭,用筷子夾著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了推,他痛苦地皺著一張臉說:“這之后可能一直要一起工作了。”

“唉?”花芽原本攤在沙發上的身體一下子繃直,裹在腰上的毯子也滑落到地上。

“因為栗山勇馬上要拍的電影《Suddenly Missing You》用的都是我們事務所的藝人,所以我肯定要去幫忙。這次的主演正好又是你媽帶的演員。”良田吃完了飯,把桌上裝咖喱的鍋子還有瓷碗都收拾到廚房,然后又從冰箱里拿出一瓶西柚味的汽水大口喝了起來。

“可是不對啊,”花芽皺著眉頭重又倒在沙發上,她扳著手指數道,“小春玲奈最近都是去錄偶像的對談節目,肯定沒時間拍電影。難道是英子姐?可是她不是被安排去電臺錄深夜搞笑節目了嗎?”

“不是的不是的,”良田驚訝得嘴里鼓著汽水就叫起來,他放下汽水瓶子,硬是一下把汽水吞進胃里弄得滿肚子辣氣,“你媽沒跟你說嗎?現在小春玲奈和渡邊英子都換給二組的經紀人帶了。”

“怎么可能…………”花芽的臉塌下來,一副受到打擊的樣子,她覺得這個世界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越來越快地運轉,已經完全脫離了她自我鑄建的小殼,“那我媽現在帶誰?肯定又是個不爭氣的少女偶像或者童星。”

“柏木步。”良田迅速吐出三個字,一臉期待地看著她的反應。

果然,凌晨三點多的公寓里傳來了花芽的尖叫——“柏木步!?”

“噓…………”良田把手放在嘴唇中間,提醒花芽小聲一點,但對方明顯還是不能鎮定。花芽扯著自己白色的睡裙,然后難以接受地咽了幾口口水開口說:“是那個去年還去好萊塢拍過戲的柏木步?那個涉谷青持大廈上掛著超大海報的柏木步?好奇怪,我媽怎么會搭上Waterstar這么一線的女優?”

“我聽說是柏木自己要求的,說是出道前曾經受到過你媽很多照顧。”良田伸了個懶腰一把拉起依然定定地坐在沙發上的花芽,“快去睡覺吧,難得你明天調休,別一天就光睡覺浪費了。”

“晚安,”良田按滅了屋子里的燈,又幫花芽把被子往上卷了一點,他一手摟過花芽,低低的聲音都有些模糊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啊。”他無意識地把花芽摟緊了一些。

句子剛在空氣里被良田的聲音畫了句號,他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結果第二天調休的花芽,一直睡到下午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那個時候良田正戴著耳機在沙發上看紀錄片,茶幾上是吃空的便當盒子,里面還有蝦殼和良田不愛吃的秋葵。

“要不要吃東西?冰箱里還有一份便當。”良田說著就站了起來。

“我不餓。”花芽歪過頭去,看見良田放在床上的深藍色背包里露出一份文件,于是抽出來看,她邊看邊念出來,“《Suddenly Missing You》電影文案,Suddenly Missing You,是突然好想你嗎?”花芽揮著資料轉頭問良田。

“沒錯,那個故事寫得還挺感人,怎么說呢?最后有點太現實了。“良田回答得很認真,他望了一眼墻上掛著的時鐘,拿起搭在床邊的灰色外套套在身上,“今天工作之前要先去一趟唱片行,馬上三點就走。”

花芽還在翻閱《Suddenly Missing You》的劇本,她點了點頭,然后說了句:“那么路上小心。”接著從床上爬起來,進了衛生間去洗漱。

這一天的夕陽是濃烈的紅色,腥紅腥紅地在慘白地天空上撕了個口子,明明下午還是個溫暖的大晴天,現在的空氣卻陰冷得直穿皮膚,一點都沒有春天的柔和感。

花芽走在綠色的河堤旁,看著下面那條細小的河川。剛吃完拉面,整個人都感覺膨脹起來,思緒有些停頓。這時手機響了起來,她看見來電人是“良田”,于是接起來。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混亂,高低不齊的音調夾雜著腳步聲灌進花芽耳里,但是全部這些嘈雜的聲音,都在聽見良田扯著嗓子喊出的那句:“花芽,現在快到公司來,你媽出事了!”之后一瞬間消失了,被空氣吸收到一絲不剩。

花芽用手扶住太陽穴,身體往旁邊傾斜了一些,腳下沖出一小步。她覺得整個腦袋漲到了飽和的程度,就快要爆炸了。

第二回

整個東京的天空沉甸甸地壓下來,不到十分鐘,暴雨就如同洪水猛獸般洶涌而來。柏木步望著公司大樓的落地窗,雨水在玻璃上迅速匯集成細小的水柱倏地墜落下去。時不時有警察過來問柏木問題,她也不轉過頭去,就這么對著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桔黃色夜景,淡淡地開口回答。柏木把身上的兔毛披肩向上圍了一點,從暗金色的煙夾里抽出一根煙點燃。

距離柏木步發現自己經紀人井上小百合的尸體,已經過去快要一個小時了。她腦海里還不斷浮現出小百合瞪著眼睛,頭上流出黑紅色血液的樣子。她的卷發被血液黏在一起,那副悲慘的模樣讓人反胃。柏木稍稍別過頭去,地上有一把背后已經被打穿的木吉他,那上面粘著的血液,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了褐紅色。那把吉他就是殺害小百合的兇器。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穿著白色棉質T恤和淺綠色絲質長裙的女生沖進了屋子里,她的劉海被雨水打濕,三三兩兩粘在腦門上,身上的衣服也都濕透了,只有寬大的灰色外套不見一點兒雨水附著。柏木又往她身后一看,站著一個瘦高的男生,高挺的鼻梁上夾著咖啡色鏡框,鏡片下是一雙大眼睛,輪廓稍顯女氣,瞳仁和頭發一樣都是淺茶色。柏木回想起他,貌似是這部戲的工作人員,看樣子女生身上搭著的外套主人就是他。

“花芽。”男生輕輕喊了女生的名字,但是對方卻毫無反應地蹲在那里,盯著地上用白色粉筆畫著的尸體輪廓。

男生深深地呼吸著,明顯看得到胸腔的起伏,他蹲下去從后面抱著女生,又重復著:“花芽,起來。”

“媽……”女生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很輕,站在窗邊的柏木幾乎沒有捕捉到任何情緒,余光卻掃到她劇烈地顫抖起來。這時男生把她的身子反過來,包裹式地擁抱了她,什么話也沒說。

柏木步在十點左右離開公司,她戴著幾乎能把半張臉遮住的墨鏡,鏡框邊還鑲著幾顆鉆石。她從昨天才拿到的Channel限量款手提袋里,找出一袋藍色的醫用口罩,抽出其中一個套在耳朵上拉開。柏木將擋在眼前的長發別到耳朵后面去,頭發剛染了幾個小時,上了層層染發劑才完成的顏色,看上去和普通的棕色并無多大差別。

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附近一家咖啡館。這家咖啡館在隱秘的小巷中,車都開不進去,只能徒步順著墨色的小石板路往里走,這條路彎彎曲曲,兩邊都是特色的小店,在忙碌耀眼的東京幾乎是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存在著。

柏木步很少上街,這家咖啡館算是少數幾個去處之一。上個月才滿二十九歲的她,已經是紅遍亞洲的演員了,出門需要化精致的妝,就連穿出門的服裝都必須先和服裝師討論過。在她的公寓外面,并沒有什么盆栽花香,沒有溫柔和善的鄰居帶著小狗散步,開窗只會迎來相機上閃光燈的灼熱閃光。

“幫我做一份三明治,”柏木坐在吧臺邊,用手撐住后頸轉動脖子休息,她微微閉起眼睛,“還要黑咖啡。”

“今天的戲拍完了?”老板和她很熟,他從烤箱里捧出烤得松軟的面包,用銀色的小刀把四周發硬的面包皮切掉,又把一些熏肉和火腿拌上鍋子里熱好的蘑菇和奶油,放了幾片黃瓜在里面。最后他用牙簽固定好,切成了幾小塊,“看起來還真憔悴啊。”他把碟子放到柏木面前,打趣道。

柏木低著頭,她扯出一個輕蔑的笑容,不知在嘲笑誰。她咬了一口三明治,皺著眉頭對老板說:“黃瓜太酸。”接著就放下還沒吃完的三明治,從米色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根煙點燃,“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憔悴是肯定的。”

“給,咖啡。”老板把剛煮好的咖啡放在她的桌前,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個紅到發紫的藝人,“可是你已經很成功了。”

“是啊。”柏木這次笑得很開,紅唇下露出白白的牙齒,她喝到咖啡的時候皺了一下眉頭,卻也沒有抱怨它苦。

這次的劇本是跟根據持田浩一獲得直木賞的小說《Suddenly Missing You》改編的,這次的劇本改寫和副導演都是他。柏木步躺在家里的沙發上,看著手上的雜志,上面是持田浩一的寫真。他這張臉線條硬朗、英氣逼人,黑濃的眉毛下是深黑色的瞳仁,像要把人吸進去。而他眼上深深的雙眼皮,比柏木臉上這通過動刀得來的要好看很多倍。

持田浩一有一米八四的身高,其實他是模特出道,中途才突然轉行開始進行小說的撰寫。現在在這么多領域都收獲高度評價的他,今年其實也就才三十歲罷了。柏木步在電視上看過關于他的采訪,持田總是不多話,臉上雖然會掛著謙虛的笑容,但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到現在為止好像還沒出現過。

“這次真是麻煩了。”柏木嘆了口氣,她剛剛吃了一顆Zopiclone,這類安眠藥吃久了會上癮,但是藥效很好,很容易讓人進入深層睡眠。柏木第一次吃的時候,甚至還因為不習慣,眼前出現了幻像,大片的色彩里走出一個熟悉的人影,驚得她一身冷汗。

今天是第一次,她吃完藥后依然沒有睡意,一陣劇烈的頭痛,像是有什么煩躁的氣息一直在腦袋里打轉。柏木步走到盥洗室對著米白色的陶瓷洗手臺干嘔起來,卻什么都吐不出來。她抬頭看著自己,妝還沒有卸掉,臉上已經變干的粉底皺了起來,濃黑的眼線液下是布滿血絲的眼睛,她很累,但就是無法入睡。

柏木步的身子靠在洗手臺上滑落下去,她蹲坐在冰冷的瓷磚地上,又點起一根煙。腦海里像電影快進般回想今天發生的事。如果不是昨天井上小百合突然對柏木步說了那番話,她想今天自己就不會不顧一切地設法殺了她。

意識到是自己殺害了井上小百合,她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其實于她來說,井上小百合算是個恩人般的存在。但是柏木步害怕,她的心已經沒有溫度了,無論是溫柔的人,兇狠的人,只要會對自己產生一點點威脅,她都不能允許他們存在。

柏木知道今天來之不易,她不能再失敗了。

第三回

這是《Suddenly Missing You》開拍的第一天。持田浩一卻晚了半個小時到拍攝現場,他穿著修身的淺藍色襯衫,黑色的頭發正好到肩。帥氣的臉龐卻配搭了漠然冰冷的眼神,他手里拿著昨晚連夜修改的劇本,先跟導演稍作討論,然后臉上掛起笑容,跟在場忙碌的大家問好鼓勁。持田浩一微微抬起頭,眼神又在片場轉了幾圈,在看見柏木步的時候,他瞇起眼睛歪過頭笑了一下,動作極為短促。

柏木步穿著戲服,臉上帶著完美的妝容,她也看著持田浩一。自持田浩一踏進拍攝現場的那一刻起,柏木就在遠處細細打量著他,看見他望著自己走過來,柏木立刻禮貌地應了一個笑容,準備伸手問好。誰知道持田浩一竟然繞過了她,先跟站在柏木身后的女二號高城奈奈子問了好。

柏木感到自己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她背著身子調整自己的情緒,然后轉頭伸出手的時候,臉上已經是高貴禮貌的微笑:“持田先生你好,初次見面。”

持田伸手過來,緊緊握住了柏木的手,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像是要把自己的筋骨都揉進對方的筋骨那般。他捕捉到柏木輕微地皺了一下眉,于是一下松開了手。持田彎下腰,把頭湊到柏木的耳邊,聲音低沉:“你果然很漂亮。”

像是有細密的針戳進柏木的耳朵里,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但是持田靠著她耳朵的頭并沒有移開。他又開口了,低沉的聲音里帶著淡淡的笑意。

“比電視里還要漂亮。”

針扎得更深了,柏木緊握的手心里滲出了冷汗。她覺得自己的腦袋一片模糊,眼前出現了大片色彩,仿佛是第一次吃Zopiclone時的感覺,一點都不真實起來。

“真的太漂亮了!”耳邊再一次傳來了持田浩一的聲音。這次柏木步卻聽得毫不清晰,因為聲音似乎像浴室里的熱氣那樣柔軟。

“抱歉,”柏木飛快皺了一下眉頭,稍稍抬手推開了身旁的持田,“我有點累了。”說罷她快步跑出了室內的片場,踏出室外的那一刻,有些微涼的風吹得她睜不開眼。柏木有一瞬的錯覺,她以為現在不是初春,而是寒冷的深冬。

被柏木一下撞開的持田,就這么像個雕塑一樣毫無生氣地站在片場內,他雙眼無神地看著這個女人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他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昏暗的燈光和一棟破舊的公寓,那里有煮菜的香氣和熱鬧的嬉笑聲,它們此刻卻像錐子一樣,想在持田心口鉆出一個空洞來。

第四回

深夜放送的電視劇在上周五結束了,接檔的是一個叫做《余命》的訪談類節目。小谷花芽吃著冷掉的外送披薩,青椒和洋蔥由于流失了溫度開始發硬。

“好難吃。”花芽把比薩往外送紙盒里一扔,瓦楞紙上映得全是油,她拿起啤酒喝了幾口,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電視屏幕。

玄關的門被人推開,花芽習慣性地抬頭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四點了。

“我回來了,”良田的聲音聽起來卻意外地精神,他很快換好鞋跑到花芽身邊,舉起手里提著的袋子,“魚丸湯哦,來吃一點吧。”他這么說著,看到了桌上攤著的披薩外賣和啤酒,于是臉上帶著點可惜地說,“啊,花芽已經吃過了?”

手里的袋子一下被搶過去,花芽拿出里面白色的硬紙碗,白花花的湯水上浮動著幾粒魚丸,還有些蔬菜和肉。滾燙的溫度透過紙碗傳過來,花芽原本冰冷的手稍微暖和了一點,她喝了幾口熱湯,把筷子分好,大口大口地吃起來。良田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用手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腦袋。

“好點了嗎?”良田小心翼翼地問出口,他知道今天是花芽媽媽下葬的日子。

“大哥沒有來,倒是前夫來了。”花芽放下手里的魚丸湯,她揉了揉眼睛,卻發現越揉眼睛越澀,于是更用力地揉了起來,“良田你知道的,雖然井上阿姨是我的后媽,我中學三年級的時候才嫁給我爸,但是對我超好的。”

良田把她的手拉下來,看著她被揉得紅通通的眼睛,再一次摟過她的肩。

“井上阿姨其實都知道,我爸是覺得她有時很像我媽,聲音和動作什么的。但她還是把我們一家人都照顧得很好。”花芽繼續說著,她感到眼睛熱熱的,終于流下淚來。

花芽發咸的淚水浸入良田肩頭的T恤里,他調整著語氣,盡量緩和著氣氛說:“壞人總會被找到的,我們就等著這一天吧。”

在Waterstar死掉的第二個工作人員,同樣也是被分在《Suddenly Missing You》電影工作組制作組的組長渡邊真樹,他是良田奏的前輩,也算是公司里難得交到的朋友。雖然渡邊真樹已經三十歲,肚子上的贅肉都透過襯衫露了個輪廓,但他年輕的時候卻是組樂隊的。像是歐美的樂隊,吉他的編曲,都有很深的了解。偶爾工作結束之后,良田會和他去附近的居酒屋喝上一杯,良田的吉他彈奏也很厲害,他除了電影也對音樂抱有很大興趣,有時候也會和朋友一起去練團室練習。再加上渡邊也很喜歡電影,兩人之間總是不缺話題。

尸體是在道具室被發現的,而發現尸體的,是被叫去拿服裝的良田奏,以及隨后來拿落下的劇本的柏木步。

道具室收拾得很干凈,每天都有打掃的大嬸,把道具分類放進屋子里的鐵盒子里。道具室的三面墻前都放了整排的鐵柜子,有點像學校里放室內鞋的那種柜子,上面有一個個配有小門的鐵盒子,小門上還標注了里面放置的東西。三面墻前的架子雖然高度和寬度都一樣,但是鐵盒子的大小不一樣,左邊靠門的柜子上,鐵盒子并不是很大,打開里面分上下層,大概也就只能裝下衣服和鞋之類的東西。中間的柜子則稍大一點,里面可以裝箱子甚至小椅子之類的東西。而渡邊的尸體則被發現在最右邊的柜子里,那個柜子上下加起來總共只有六個,雖然看上去不大卻很深,深到可以裝六個病床進去。

良田當時被要求去拿男主角下場戲的戲服,他進道具室的一瞬就覺得有哪里不對,該說是中間的長凳位置歪了,還是整個氣氛就很詭異,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后來,當良田找出了要用的衣服,才真正發現了哪里不對勁。最大的柜子底下的那邊黑色,并不是什么由光造成的陰影,而是從最下面的鐵盒子里滲出的血液。就在良田猶豫要不要去打開那一格的幾秒鐘內,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柏木步。

顯然柏木步沒有料到良田會在這里,她抱著懷疑的態度脫口而出問了一句:“你在這里做什么?”

“導……導演叫我拿來服裝。”良田磕磕絆絆地解釋著,他的目光依然定格在那個流血的鐵柜上。

不遠處的柏木先是在中間的休息長凳上找到了自己的劇本,隨后她又看了一眼表現異常的良田,眼光隨著他望的方向看過去。柏木步覺得有什么東西直戳脊梁,驚得她全身冒出一陣汗來,她三兩步就走到鐵柜前面,在良田還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就拉開了柜門。

被關在鐵柜里的渡邊,原本是背靠著鐵門的,柏木步這么一開,他的身體就整個兒倒了出來。渡邊的臉朝上,眼睛緊緊地閉著,頭上還粘著一些未干的血液。他的手指不自然地彎曲著,衣服有些凌亂,顯然經過了不小的爭斗。

柏木步往后退了幾步,她滿臉的驚恐,一直重復搖著頭。最后她的身體打到了門,只能順著門滑了下去。她用手扒住整張臉,雪白的肌膚被擠壓得不成樣子,嘴里一直默默念叨著什么,良田走近一些才聽清,柏木一直在說:“這不可能。”

門口的持田浩一靠墻站著,他低頭點燃了一根煙,灰白色的煙霧環繞而上,擋住了他的表情。

錄完口供正好過九點,良田奏餓得肚子咕嚕直叫,于是就靠在街邊的欄桿上給花芽發了信息,告訴她自己提前下班了,如果她還沒吃飯就一起來。

春天的風很柔軟,涼涼的還帶了一些櫻花的味道,說不出的清甜。他正瞇著眼睛享受著,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樣,邁開步伐進了旁邊的便利店。

“明明是你喊我來的,跑到哪里去了啊?”良田從便利店里出來的時候,花芽已經等在不遠處了。她的頭發被吹得微微揚起,軟布的牛仔長裙洗得泛白。花芽看見良田手里提了個袋子跑過來,稍微有些不滿地抱怨著。

“這個,”良田把塑料袋遞到花芽面前,臉上是傻兮兮的笑容,他推了一下眼鏡,然后說,“也好久沒有送花芽禮物了啊。”

“啊咧!櫻花餅?”花芽取出袋子里的塑料盒,聲音里是掩不住的驚喜。她說完又伸腳輕輕踢了一下良田,裝作生氣一樣地皺著眉頭,“可是不應該送一些項鏈啊,戒指什么的嗎?”

良田沒接話,牽過花芽的手往街對面跑過去,踏上對面臺階的那刻綠燈正好結束。路邊欄桿下的苗圃里已經綻放開小小的紫色和桔黃色的花朵。

“死了?渡邊前輩?”吃著牛肉漢堡的花芽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抹了抹嘴邊的美乃滋醬汁,然后又眨巴著眼睛轉頭問良田:“那和我媽的事有關嗎?這么說來應該就是連環殺人案了吧?”

“那也說不定,”良田把金槍魚沙拉里的魚肉挑出來塞進嘴里,咽下肚后又夾了一顆玉米嚼了起來,“最近東京的犯罪率不斷上升,昨天報紙上不是還寫什么中學教師被殺害,連情色俱樂部都被人放火了。說不定我們公司也被什么流竄殺人犯盯上了。”

“總之有點奇怪。”花芽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紅茶,皺著眉頭冥想起來。

良田用筷子敲了敲頭,他面前放著的豬排飯還沒怎么動,一瞬間他又想起了下午發現的尸體,一陣酸水從胃里涌上來:“的確有點奇怪啊。”這么說著,他試著夾了一塊豬排放進嘴里,但原本美味的感覺卻絲毫體會不到,反而有點惡心。良田拿過花芽的紅茶吞了幾口,反胃感才稍微緩和一些。

“啊……”花芽伸了個懶腰,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夜空里有一兩顆稀疏分布的星星,“好想喝冰牛奶。”

“那回家吧,”良田揉了揉頭發,雙手抓著背包帶子一聳肩。

第五回

第二天下午良田醒來的時候,窗外沒有一點兒陽光,風倒是出奇的大,吹得窗戶發出“咯啦咯啦”怪物磨牙般的聲音。

他感到頭部一陣劇烈的疼痛,昨晚只喝了兩杯左右的啤酒,回家時也很清醒,不可能是宿醉引起的。夜里一點半睡下到現在,睡眠時間也應該算是很充足了。良田撓著腦袋想原因,后來才發現可能是因為一直睡得不沉的原因。昨天夜里有很長一段時間,雖然他覺得自己已經睡著了,卻還能模糊聽見身邊花芽不斷翻身的聲音,想必她也睡得很不安穩。

這天上班之前良田先去了一趟淺草寺。最近總有種莫名的恐慌浮在他心頭,就像是一只無法看見的透明的手,在他的心臟上扯出一個鮮紅的口子,然后再慢慢把里面重要的東西,一點一點挖出來。

紅豆人形燒才吃到第二個,微燙卻甜蜜的紅豆餡料混合著烤得香酥的面皮塞得良田滿嘴都是。片場的工作人員都是一臉焦躁的表情,不停調整機器走來走去。良田把還沒吃完的晚餐放在一邊,放下了藍色的背包,本來準備幫忙搬機器,誰知道一邊道具組的組長跑過來找他了。

“良田,你去道具室取一個聽診器來,這里少一個,”她講得匆忙,連接上下句的是斷斷噓噓的喘氣聲,“最好再叫櫻井阿姨給你找一小缸子棉花來。”

“好。”轉過身來,良田就皺起眉來。這部《Suddenly Missing You》是幾個年輕醫生不斷成長的故事,拍攝中常常要用到類似手術刀、鉗子、針、醫療儀器等道具。道具室組的前輩常常丟三落四,而良田明明沒有被分到道具組,但只要一有這種事,組長總是會先來找他。

正努力吞下這口怨氣,一個暗色的人影籠罩住良田眼前的光,良田抬頭看過去,是持田浩一。

持田穿著休閑的米色外套和黑色的牛仔褲,褐色的牛皮鞋看上去是很柔軟的質地。他微微抬頭,瞇著眼睛轉動眼珠,目光在片場快速掃了一圈,接著收緊了聲音緩緩開口:“柏木步去哪兒了?”

一個穿著紅色運動服的小姑娘,手里握著卷成筒狀的劇本跑過來,嘴里念著:“柏木姐已經來了,”她又墊著腳在片場里仔細看了一圈,然后回頭對持田說,“她有可能去衛生間了,不過柏木姐從來不會遲到,馬上開拍一定會來。”

持田浩一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徑自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來。他把煙塞進咖啡色的煙嘴里,接著旁邊走來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人,幫他點燃了煙。煙味兒還沒鉆進良田的鼻子里,他就轉身朝道具室飛奔過去,路上他默默在心里嘀咕,持田浩一雖然既是編劇,又是副導演,但是幾乎都不怎么說話,只有拍攝令他很不滿意的時候,他才會出來說兩句。有些經紀人帶著年輕的演員去和他套近乎,他也幾乎都不理會,整個人就像是活在溫度計的下半部分,周身冒著冰涼的氣息。

“這點倒是和柏木步很像。”良田皺著眉這樣想,推開了道具室的門。

窗外淡淡的陽光透過窄窄的天窗照進來,窗框上粉末狀的鐵銹,有時會因為緩緩吹來的春風而掉落下來。淡白色的陽光把站在那里的人的頭發染得更加明亮,她姣好的身材在地上印出一個美好的影子,就算此刻她背對良田而立,良田也輕易看出了這個正在翻找柜子的人,是《Suddenly Missing You》的女主角柏木步。

“你在找什么?”良田走到靠門的鐵柜旁,熟門熟路地打開了其中一格,取出了聽診器。

“沒什么,”已經換上戲服,穿著白大褂,戴上醫用口罩的柏木步回過頭來。良田的到來對她來說就像呼出一口氣那般無謂。柏木拿起放在一旁的海藻綠色的薄外套,披在身上,然后繞過良田的時候說了一聲,“辛苦了。”就離開了道具室。

“唉?拍攝的時候你沖出去了?”隔天吃午飯的花芽差點把嘴里的蕎麥面噴出來,她聽著良田剛才的描述,現在思緒完全被打斷了,“你說去找那個管道具室的櫻井阿姨,為什么?還在拍攝到一半的時候沖出去?“

“我一直就覺得不對勁,”良田說著把調好的醬汁倒進蕎麥面里,他推了一下眼鏡,夾起一小撮面條“吸溜吸溜”吃了起來,等這口咽下肚才繼續和花芽解釋。他皺著眉頭,好像自己沒有真正弄清楚,“上次發現尸體的時候,我就是在道具室碰到柏木的。一般這種大明星哪里會去道具室啊?”

“就因為這個?”聽到良田這么說,花芽好像一瞬間失去了興趣,她把電視調到棒球頻道。

良田一下搶過遙控器按下了開關鍵,電視屏幕上閃過一道白光,然后圖畫就消失了:“你聽我說完啊,”良田把筷子在青綠色的小碗上放好,接著面對花芽說,“上次她說是劇本落在道具室,你想想去道具室練習不是很奇怪嗎?何況柏木可是出了名的在片場連劇本都不看的人。”

花芽不贊同地撇了撇嘴:“說不定她特別想要演好這次的電影呢。”

“可我今天進去的時候,她正在翻鐵柜子找東西啊。”良田用手撐著頭微微閉上眼,回想那個時候的情景,“我在想,她老去道具室,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東西丟在那里,找不到了。”

“你的意思是,那是不能讓人知道的,有關于她的秘密。她才會這么拼命想要找回來?”花芽反應過來,她把筷子塞進嘴巴里,然后斜著眼睛盯著桌上沒吃完的面,思考起來。

良田點點頭,他把腦袋埋在兩個胳膊之間,整個人都癱在了桌子上。

“然后呢?去找那個櫻井阿姨之后,發現了什么?“

“我是先想起來,拍攝開始的前一天,”良田說到這里停住了,再開口的時候語氣里有些尷尬,他盡量不看對面的花芽,“就是發現你媽尸體的那天,其實那個時候大家都在休息,柏木換好了戲服,因為那天要試衣。柏木發現你媽的時候,身上還穿著戲服。”

花芽一手撐著頭,一手用筷子戳著碗里已經軟得有些發爛的面條,摸不出她的情緒:“戲服有問題?”

“那天他們拍完定妝照,戲服就回收了。”良田依然趴在桌上,他用手使勁扯了扯自己的頭發,想要回憶起那天的事,“我記得那天我回去放道具的時候,櫻井阿姨說了一句:‘這些都要收好包起來。’我就想既然包起來,大概第二天開始拍戲就換正式戲服了,按照慣例這些試裝的戲服會送到電視臺或者工作室,做成放置在玻璃墻里的紀念物。”

“問的結果怎么樣?”

“試裝的戲服被保存在其他房間了,后天會送去導演的工作室作為紀念,可能以后還會搞義賣吧。”良田重新打開了電視,他覺得現在的氣氛有點冷冰冰的,于是特意調到了搞笑藝人的綜藝節目。可是那些搭配這夸張笑容的笑聲,卻在此刻顯得有些滑稽,良田看著那些藝人努力瞪大了眼,眼角處的細紋卻還是掩藏不住,“我知道之后,就立刻去了保存那些衣服的屋子,說實話一開始我還覺得很怪異,甚至笑了出來。”

花芽接不上話,她兩個手用力捏在一起,指尖發白。她怕下一秒就聽見殺害母親兇手的名字,怕自己會忍不住大哭出來,怕自己想要復仇。

“我翻到柏木步的那套衣服,她戴的醫用一次性防護帽里竟然有一雙襪子,那雙襪子很臟,底下全是干了的泥。”良田雙手交叉向前伸展著,然后起身走到陽臺前的窗戶旁邊,他用手扯著窗簾,然后說,“那種帽子是白色的,如果當時在里面塞了襪子也看不出來。這次的道具組雖然有些馬虎,但是在準備道具上很用心,給柏木步這種大明星準備的是名牌兒的高跟鞋,聽說一雙就幾十萬,不過那個鞋有一個缺點,就是走起路來太響了。”

良田把頭從窗簾的縫隙間探出去,今天的陽光很好,金燦燦的光芒像小刀一樣飛過來,閃得他睜不開眼:“我說……花芽,這只是一個假設。假如你媽媽在柏木步出道之前,曾經知道她什么事情,柏木步會不會現在回來接近她,然后殺死她呢?那個被塞在一次性帽子里的襪子上,之所以會有那么多泥土,我猜有我的原因。那天早晨我曾經幫劇組去十番街買東西。那里正在修路,而且又下著小雨,弄得我一身都是濕漉漉的泥土,回來我踩在走廊上,可能上面也就弄到很多泥土。

“柏木步發現你媽尸體的時候,是在討論室。從試衣間到討論室有很長一段的走廊,如果她踩著劇中要穿的高跟鞋,必然因為太響而被人知道她到底是何時經過哪里的。那段時間,是劇組固定的休息時間,基本大家都呆在房間里睡一會兒,或者上上網。柏木步穿著襪子走到討論室,雖然有一定的風險,卻也不是不可能,討論室的隔音效果很好,她只要關上門,就算是拿吉他攻擊你媽媽的聲音都不會被傳出來。”良田設想著當時的場景,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看著身旁開始發抖的花芽,不知道該不該伸手抱她,只能先接著推理下去,“等把你媽殺害之后,她再下樓換高跟鞋,偽造成一副才從試衣間出來,就直接去了討論室,后來發現了你媽尸體的樣子。那雙襪子,放在口袋可能因為鼓鼓囊囊而引起別人的注意,引發不必要的麻煩。如果下去換高跟鞋的時候處理,由于時間很短,很容易被人發現,那樣很危險。不是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嗎,所以柏木選擇留在身邊,藏在帽子里。而且柏木要保證尸體是她發現的,這樣她的嫌疑比較容易被排除,因為大家對她高跟鞋的印象很深,所以當時都以為她一去討論室,立刻就發現了尸體。”

“不過這只是我自己的推測罷了。”良田把眼鏡摘下來,他捏住鼻梁上下揉動,然后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如果是真的,柏木步就敗在沒料到衣服會回收,以及我會發現襪子上的泥土。”

“為什么?”花芽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雙手將自己的臉遮住。她全身劇烈地抖動起來,良田只聽到仿佛海水迅速退潮時的嗚咽聲,卻沒看見掩藏在花芽手心咸咸的淚水。

良田俯身攬住花芽,他習慣性地把下巴抵在花芽的頭上,微微皺眉發出了一句疑問:“不過好像還是有哪里不對,總覺得有什么地方弄錯了。”

良田想到自己和柏木步一起發現尸體的那個時候,柏木步的驚恐一點也不像演出來的。那像是人心底最深的恐懼被挖出來般,驚慌布滿了整個臉龐,就連最微小的變化都會表現得一清二楚。良田還記得柏木那張臉瞬間變得灰白,眼睛里都是一片死寂,隨后沒有幾秒鐘,她又開始否認起來。她一直說著這不可能,重復了很多次。

第六回

花芽第二天準備請假在家休息,良田則因為前晚被通知上班時間被改到了上午,而起了個大早。這一天良田被公司的人安排去拜訪渡邊的父母所在代代木的公寓。說是去拜訪,只是將渡邊生前留在公司的東西送回去,另外由于渡邊是在公司被殺害的,所以也需要作為代表去拜訪的良田多說些安慰的話,勸對方不要起訴公司。

良田靠在沙發上,天都還沒亮透,整座城市被籠罩在淺淺的深藍色里。偶爾有騎著車的少年從樓下路過,車頭橙黃色的亮光左搖右晃著照在一旁的建筑物上,車輪壓在地上轉圈的聲音鉆進良田耳里,他伸頭出去望了一下。

距離去拜訪渡邊家,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良田卻因為昨晚對花芽道出了自己推測的真相而焦躁不安。這種焦躁并不會令人抓狂大叫,只是在心里造成一個空洞,讓你覺得好像失去了什么,好像有什么沒帶走,失了魂般的行尸走肉。其實于良田來說,他只是碰巧發現了一些秘密,應該算是好事。但這個事件與花芽的母親,與自己的前輩渡邊以及自己很尊敬的演員柏木步聯系在一起,就變得很讓人心煩意亂了。

良田回頭看了看依然熟睡的花芽,慢慢踱步到床邊,幫她把被子往上蓋了一點。

“等我弄清楚哦,”良田撥弄著花芽柔軟的頭發,花芽微微動了一下身體,他又繼續說,“本來應該直接報警的,不過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她到底為什么這么做?等我弄清楚,弄清楚你想知道的為什么,再把她交給警察。”

紙上標注的地址很好找,就在代代木公園對面。沿路交叉種著青綠和咖啡紅色的樹,良田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卻覺得看上去很清爽。渡邊的父母住在一棟六層的小公寓里,這棟公寓被刷成了磚紅色,深棕色的頂看上去很古樸,是由磚瓦拼接而成的。良田順著旁邊灰白的鐵梯往上走,很快找到了位于五層的那間房子。門口的金屬標牌里插入了一張白紙,上面打印著黑色的字“渡邊”。

“看來就是這里了,”良田喃喃念叨了一句,然后伸手按響了門鈴。

沒過一會兒厚重的防盜門就被打開了。

“您是?”開門的婦人大概五十多歲,良田首先看到她燙成小卷的黑發。她站在門邊,看著良田的眼底布滿疑問。這位婦人身材還算勻稱,她穿著一條修身的淺綠色長裙,身上還圍著格子花紋的圍裙,腳上的軟底棉拖鞋是米色的。

“我是Waterstar的員工,來送渡邊前輩的東西。”良田今天特意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他邊和門里的婦人介紹自己,邊掏出名片遞給她,“我是渡邊前輩的同事,叫良田奏。”

“啊,快請進吧。”那位婦人在聽見Waterstar的時候明顯臉部抽搐了一下。

那位婦人彎腰從鞋柜里拿出一雙薄布的藍色拖鞋,再開口時那懷念的語氣里充滿了心酸:“我有聽我兒子提到過你,是個喜歡電影和音樂的小伙子吧。”

“啊,嗯。”良田不知道答什么,只能對著渡邊的媽媽點點頭,他相信自己此刻擺出的笑容也很難看,“我先去給他上一炷香。”良田隱約看見一個裝修成和式的房間已經被清空,里面放著一張渡邊的照片,大概是家人為他做的小型靈堂。

良田正雙手合十為渡邊祈禱著,對方母親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你是第一個來看這孩子的人,他的朋友一直不多,大學時的伙伴現在也都不怎么聯系了,真是謝謝你。”

“哪里,渡邊前輩在公司的時候很照顧我的。”良田不好意思地開口回應,他心虛地想,這只是公司分派的一項工作,渡邊葬禮那天,自己都因為有事沒能出席。

白色的薄瓷托盤上雕著藍色的花紋,上面一個透明的墨綠色杯子里裝好了茶,渡邊的媽媽小心地把茶杯放在良田的面前:“這個是他爸從中國出差帶回來的,桂圓糯米茶,聽說可以預防感冒。”

“現在春天,也的確是個花粉到處飄,容易過敏感冒的季節。”良田附和著接過茶,稍微吹涼一點之后嘗了一口,意外的清甜。

“箱子里都是些資料啊,”渡邊的媽媽翻看著良田帶來的一箱子東西感嘆著。渡邊平日在公司的辦公桌總是收拾得很整齊,所以整理出來的東西也不是很多。她埋頭繼續翻找,好像想從這箱東西里找出兒子留給自己的話,他走得太突然,讓她到現在都有些恍惚他還在身邊,“啊,這個書簽,他從小就用了。”

渡邊的媽媽手上拿著一枚藍色的書簽,上面用銀色的線條勾勒出一個吉他的樣子。

“我很敬佩他,堅持音樂這么久,雖然知道沒什么未來。”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很喪氣的話,良田推了一下眼鏡,露出一個苦笑。

“這句話他也跟我說過哦,沒未來什么的,”渡邊的媽媽表情很溫柔,她撫摸著箱子里的東西,像是望著一個嬰兒,“不過他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很有信心地組了樂隊呢。你還年輕……”

沒等她說完,良田就開口打斷:“現在這條路,實在很難走。妥協太多,已經做不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無論如何,都加油吧。要不要來點紅豆餅?”渡邊的媽媽從墊子上爬起來,她聽見良田說不用麻煩,卻還是往里屋走,步伐間挽留說,“再找點他當時組樂隊的照片給你看吧?”

良田喝著面前的茶,身體暖和起來。他松了松領帶,目光往屋里收回一些,渡邊父母家的裝飾很古樸,小木架子上還放著類似古董的瓷器。桌子上還插了新鮮的百合。良田發現收納柜的后面好像貼了一張海報,于是向前移動了一點,卻發現那是一張已經掉了顏色的,約翰·列儂的海報,這個時候良田的心情才稍微輕松下來,好像終于找回了一點自己熟悉的渡邊。

“這個,是他們第一次演出的門票呢。”渡邊的母親在房間里找了一會兒才匆匆跑出來,她放了一個裝有紅豆餅的木盒子在桌上,然后又攤開一張白色的單子。

單子已經被壓得有些皺巴巴的了,折痕在上面留下很多菱形的小方塊。紙上印著黑色的油墨字,有些已經糊成一團,卻還是可以依稀辨認出“Roki樂隊于SAGENO live house首次演出”的字樣。成員名稱都是代號,良田分不清哪個才是自己的前輩渡邊。

“那個時候,他給了我們兩張票,可是我和他爸都沒去,”渡邊的媽媽眼里流過少許悲傷的神色,她也不管坐在對面的良田,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那個時候他還在上大學,我和他爸是不支持他玩樂隊的。后來想想他或許是認真想做點什么的吧,畢竟堅持到現在都三十歲了。”

“哪個是渡邊前輩?”良田指著單子上用顏色作為代稱的成員名,吉他—Green、貝斯團長—Black、主唱——Gold。

“是Green哦,雖然那孩子也會彈貝斯。”渡邊的媽媽從手邊拿出一個裝餅干的鐵皮盒子,上面印著美國的老廣告宣傳畫,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塵,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是我唯一一次去他們練團室,照的幾張相片。因為后來樂隊沒多久就解散了,我怕他看著難過,就一直沒拿出來過。”

先是一張年輕的渡邊映在良田的眼底,那時他很瘦,瘦得可以看見骨骼的形狀,不像在公司里那樣身體已經發胖。渡邊的頭發很長,用一根白色的皮筋系在腦后,他的黑眼圈有些重,但細長的眼睛里卻滿是光芒,瘦削的臉上泛著淺淺的微笑,這張是看著鏡頭照的,他手上還拿著良田在渡邊家看到過的那把電吉他。

接下來幾張像是抓拍,照片里的人正在練習,主唱是個年輕的女生,她雙手握住話筒用力演唱著。由于她側著身子彎著腰,黑色的長發擋住了臉龐,良田看不清她的面容。旁邊的貝斯手則低著頭,他穿得一點也不像是組樂隊玩搖滾的,襯衫加上英式的藍色毛衣,臉上好像還架著一個黑框眼鏡,很斯文。不過就算他低著頭,良田也能感覺出,他是那種溫柔又帥氣,受人歡迎的存在。

“他們的合照只有這一張。”當良田翻到最后一張的時候,渡邊的媽媽惋惜地說道。

照片上的渡邊伸出舌頭,擺了一個很狂野的姿勢,他的另一只手上還拿著一罐罐裝啤酒。而他身邊的兩個人,只露出了靦腆的微笑,一點也不像練習時候那般瘋狂。

突然吹起了一陣風,白色的窗簾揚進屋里,良田的背影被包裹在里面,他揉了揉眼,面前突然一片模糊。耳朵里響起了長久的耳鳴,像是被人掛斷的電話,孤獨的的忙音穿過整個宇宙。

渡邊身旁站著的女生,她穿著一條簡單的印花T恤和米色的長褲,長長的黑發襯出她古典美好的面容,那是年輕時候的柏木步。而身旁摟著她肩膀的,那個溫柔斯文的男生,他高挺的鼻梁和英氣逼人的面容,是良田熟悉的,那是《Suddenly Missing You》的編劇兼副導演的持田浩一。

第七回

柏木步離開醫院的時候差不多快兩點,午飯時間已經過了,她到街邊的便利店買了一個三明治,然后匆匆趕往三丁目的咖啡館。持田浩一和她約在兩點半見面。

這一天天很陰,一丁點兒陽光都照不進車里。柏木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搭在嘴邊,她輕輕咬著指甲,陷入了沉思,連前方的紅燈都差點沒看見。

結果連三明治也只是裝在塑料袋里,丟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一口都沒吃。自從說好了要和持田單獨見面,柏木整個人就恍恍惚惚,精神極度不安。

她下了車,遠遠看見站在咖啡館門口的持田浩一。持田今天穿了一件深綠色的薄外套,里面米色的襯衫看起來很居家,好看的鼻梁上夾著一副黑色的圓框眼鏡。柏木已經習慣了每天與那個穿著昂貴西裝,身份是編劇和副導演的持田浩一見面。他現在這樣站在面前,反倒變得不真實起來。

柔軟的春風吹過來,柏木伸手把頭發別到耳后,她覺得這個陰天卻意外的光亮,刺得她睜不開眼。有那么一瞬柏木覺得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二歲的年紀,那個內心灼熱,每天艱苦卻永遠保留一絲希望的自己。現在她的生活幾乎可以說是泡在蜜罐子里,有名有錢被人羨慕,可這是怎么了,柏木反復思考著,她深知自己內心別說灼熱,連最后一絲溫暖也消失了,日日如同行尸走肉般以一副空殼子活在這世間。

“你來了,”持田看見柏木步伐緩慢地從遠處走來,于是自己邁開步伐先迎向她。他一字一句說得很溫柔,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我們走吧。”

“去哪?”柏木沒有把墨鏡拿下來,她說出的話很沒有力氣,仿佛用力吐出了最后一口氣般,整個人癟了下去。

“我們去東關街的那間居酒屋吧,不愿意坐電車的話,我開車去。”持田看起來心情很好,他每結束一句話都會淺淺地笑一下。

柏木背在身后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她收緊聲音說:“我不記得什么居酒屋。”

“哈哈哈哈……”這句話鉆進持田的耳朵里,他并沒有生氣,而是捂著肚子瘋狂地大笑起來,他笑得肩膀劇烈顫抖,整個人都彎下腰去。再直起身子的時候,他伸手指著柏木步,邊開口說話嘴邊還溢出微笑,只不過那笑容持續得越久,里面的孤獨就越容易被看出,“對啊,你是紅遍亞洲的演員柏木步。大廈上掛著你的巨幅廣告牌,電視里反復播出你出演的廣告,就連廣播里的報時聲都是你錄制的。長得夠漂亮,做事夠狠,這種人我怎么會認識。

“我認識的那個阿步在哪里?”持田像第一天在片場那樣,把頭湊在柏木步的耳邊,被刻意壓低的聲音夾雜著沙啞溜進她耳里,“那個我愛著的純真的阿步呢?被你吃掉了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我們只是合作《Suddenly Missing You》才認識的。再這樣我要回去了。”柏木步推開靠在自己身邊的持田浩一,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周邊的空氣突然變得飽和,凝結成冰冷的尖刀,割得她生疼。

持田沒有回過身,他就這么背對著柏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會來,是想聽我說渡邊的事的吧,現在不要聽了嗎?”

“我六點還有事,要去快去。”

最后還是柏木步做出了妥協,她跟著持田浩一來到了位于四丁目的東關街,他們在一家叫做“池久”的居酒屋里坐下。

持田一進門,穿著白色布衣的老板就來打招呼:“唷,今天有時間來?”

“沒什么工作,”持田就在料理臺前的長桌前坐下,他拉著柏木步坐在自己身邊,然后抬頭跟老板點單,“我們要兩杯啤酒,還有大份的烤雞肉串,金針牛肉卷,再一份辣味的洋蔥炒魚糕,還有我想想……”持田瞇著眼睛回想著,他沒有翻開桌上的菜單,然后突然開口說,“再來一份糯米團子。”

“要這么多,沒吃中飯?”老板記完有些驚訝地問持田,他偏過頭看了一下坐在一邊的柏木步,“還帶了朋友來?一直照顧店里的生意,真是謝謝你了。”

“像你家這種下午不休息,一直都有供應食物的店也并不多啊。”持田笑了笑,微微偏頭小聲讓柏木取下墨鏡,對方有些遲疑,不過最后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摘下了墨鏡。

老板對著這時摘下墨鏡的柏木步,突然一拍腦袋說:“好久不見,這個不是Roki的主唱Gold嗎?”他這么說著從料理臺底下拿出一個空盤子,轉身從烤箱里取出一個烤得金黃的厚餅放在里面,“這個就當是送你們的,我們店新做的鮮肉派。唉,我們也有十年沒見了吧,那個時候你還常常在店里唱一首中文歌,叫什么名字來著?”他抓了抓已經半禿的腦袋,皺著眉頭回憶過去的那些時光。

“那首歌叫《南海姑娘》,”啤酒已經送了上來,持田“咕嘟、咕嘟”灌下去幾口,然后抹了掉嘴角的泡沫說,“那時我們練完團,常常來這里吃東西,有時候都半夜了。”他說著轉頭去看柏木,像是想要征求她同意一般,眼底滿是懇切的期望。誰知持田卻看見了身體微微發抖,有些不知所措,努力忍耐著的柏木步。他嘆了一口氣對老板說,“她現在已經是大明星了,柏木步啊。”

“啊咧!”老板有些沒反應過來,又抓了抓腦袋,他笑得很憨厚,“我不是很了解那方面,是歌手嗎?”

“老板,現在的雞肉串還是用原來那種醬汁烤的嗎?”柏木調整著自己的情緒開了口,她轉移著話題,盡量露出放松的表情。一旁的持田則沉默下來,他一口接著一口喝著冰鎮的啤酒,聽著老板和柏木聊起店里的事情。

等到菜上得差不多,老板就坐到了料理臺的另一面,開始準備晚上要用的食材。店里放著不知名的老牌英文歌,女低音沙啞卻溫柔的嗓音,搭配著藍調悠揚的旋律充斥在空氣里。

“這里的東西還是一樣好吃,”柏木用筷子夾了一個金針牛肉卷放入嘴里,她咬下一口,鮮嫩的汁水就噴進口腔里。也就吃了這么一個,她重又放下筷子開口,“可是人,已經不一樣了。”

“要問我什么有關渡邊的事?”持田沒有搭話,再提出的問題直戳主題。

柏木也喝了一口面前的啤酒,她嘆了一口氣說:“為什么殺了他?”

“你不該開心嗎?他也是你的目標之一啊,他清楚知道你的過去。”持田咬著雞肉串,醬汁粘到了他的嘴角,柏木轉頭望見,差點伸手幫他擦干凈。這里的一切和以前都太有重合感,讓柏木步整個人都好像輕飄飄地漂浮了起來,分不清這是自己的哪段時光。

“怎么?”見柏木不說話,持田接著說,“我幫你殺了人,不感謝我也就罷了,還這樣來質問我?”

柏木咬了咬牙,聲音恨恨的:“他是你最重要的伙伴。”

“這么說來曾經的情色俱樂部的老板就不是你的恩人?把你從里面帶走,讓你走上演藝道路的經紀人就不是伙伴?你還不是一樣把他們全都殺死了。”面前的食物還沒動多少,持田卻覺得有些吃不下去,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點燃抽了起來。

“渡邊死的時候,手指彎曲得很奇怪,他罷了一個“八”的形狀。”柏木覺得這煙味有些嗆,卻忍著沒咳嗽,她繼續喝著杯子里剩余的啤酒,“那時給你起的外號就是“小八”,因為……”

就在柏木猶豫要不要說而停頓的間隙,持田接上了話:“因為那時候我還口吃,“八”這個音發得不太好。”持田手上的煙只剩下短短一截,他又拿出一根點燃,“這八九年我都在想,live那晚你為什么逃走,為什么放棄我們,去選擇什么偶像道路,吃了那么多苦。

“那時我們樂隊明明才走上正軌,原因到底是什么?難道是因為不信任我這個口吃的團長嗎?”持田吐出灰白色的煙圈,自己閉著眼睛回想起來,“這么多年終于克服了口吃,你成功了,我也算活得自在,可是那個青春的變幻莫測卻充滿希望的路,卻怎么也走不回去了。這樣是生活嗎?頂多算是生存吧。”

“我現在活得很好,”柏木步打斷了還想繼續說下去的持田,她也從煙夾里抽出一根煙來,她抿著那支玫瑰煙,卻一直沒點燃,“知道我為什么殺人嗎?就是因為我不想回去,我活著的理由就是抹掉我所有黑暗的歲月。”

持田把煙頭掐滅在盤子里,少許煙灰掉在了美味的菜肴上,他再開口時滿是淡漠:“那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殺人嗎?”

“安徒生曾經說過,他的名字必須閃閃發光,這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后來他的家鄉奧登賽,真的因為他名揚四海。”柏木不接話,而是自顧自地說起來,這時她點起煙,淡淡的玫瑰香在店里暈開,“現在我也做到了,但是無論是我的經紀人,還是作為過去一起闖蕩的隊友渡邊,他們就像定時炸彈,足以讓我覆滅。”

“阿步,偶爾也相信一下身邊的人吧。”

“其實你應該知道的吧,”這時柏木已經聽不進一個字了,她猛地轉身抓過持田的衣領,每一顆牙都緊咬著仿佛滿載怨恨,“我最想殺掉的就是你,全世界最想讓你消失。拜托你消失吧,拜托你永遠都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

那微微顫抖的聲音,逐漸被濃重的哭腔占領。

持田浩一揉了揉眼睛,他覺得有什么異物混進了眼眶里,逼得他差點流出淚來。他從口袋里拿出皮夾,摸出一張鈔票放在吧臺上,也沒跟老板打招呼,就這么轉身離開了。

第八回

三天之后的晚上,持田正在家煮料理,一個電話打進了他的手機。那個號碼自己并不認識,持田回頭看了一下墻上的石英鐘,已經過了九點半,他今天想早些休息,考慮這也許是工作上的電話,持田猶豫起來。但是對方好像真的有什么急事,在第一次無人接聽之后,立刻又打了電話來。持田嘆了口氣,關掉了灶臺上的火,接起了電話。

“喂——”他說得有些無精打采,希望如果是應酬一類的工作,可以借身體不適推掉。

“喂喂,請問是持田先生嗎?”是意外年輕的男聲,聲音很好聽。對方好像在室外,呼呼的風聲似乎都透過電話線灌進持田耳里來了。那邊的說話聲再度響起,“我是《Suddenly Missing You》的工作人員良田奏,我有些私人方面的事想請教你,請問現在有時間嗎?”

“現在?今天有些晚了……”最近他實在有些神經衰弱,沒什么興趣和這些年輕人見面談理想。

良田奏停頓了一會兒,再發問的聲音很緩慢:“八九年前的那個樂隊Roki,他們的成員之間現在到底發生了什么?”

持田浩一在聽見“Roki”的時候,驚得瞬間呆住。他幾次試圖說話,動了動嘴唇張開口,但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整個人就像化石一樣直愣愣地站著不動。那邊良田的聲音又傳過來:“十點,在公司附近的多田咖啡館。”

電話“卡”的一下猛然被掛斷了,“嘀嘟嘀嘟……”的忙音好像無限擴大著充斥進這間屋子里。持田突然覺得身上冷嗖嗖的,于是動作僵硬地轉身關上了旁邊的窗戶。

多田咖啡館在公司大樓旁邊的小巷子里,持田的車開不進去,只能停在Waterstar大樓下的停車場里。持田下車的時候好像聞到一股霉味,這天東京的天氣很潮濕。他沒走出幾步就發現了拐彎處柏木步的車子,顯然她還在頭頂那棟大樓里。來見良田奏的事,他還沒有告訴柏木步。

剛進咖啡館,持田就看到了良田奏。他在心里想著:原來是他啊。良田是工作人員里唯一給他留下好印象的,上面吩咐下去的事情他都會努力完成,平常休息的時候,會悶在休息室里看一些有關電影的書籍,或者練習吉他。持田知道現在喜歡電影或者音樂這類文藝的東西,其實很不容易,當年他也是那樣滿身赤裸單純地愛著音樂,能有演出根本不會計較有沒有錢拿,寧可撞得頭破血流也走在那條路上,可是現實殘酷到逼他退后一步又一步,最終妥協。

“我自作主張點了經典黑咖啡。”持田剛坐下來,對面的良田就開口了。看起來他已經來了很久,脫下的外套搭在了另一張軟椅上,桌上攤開的雜志已經翻了一半。

“我無所謂的。”持田這么說著,低下頭去看了看手表,正好十點半。

良田的咖啡已經續了幾杯,他還點了老板推薦的小份田園披薩,但是一口也沒動。很快持田的咖啡也被端了上來,是用和良田一樣的白瓷杯裝的,杯子上印著一圈金色古樸的圖案,怎么看都有些俗氣。持田剛端起來喝第一口,對面的良田就迫不及待地對他說起了整件事的始末,有點要全盤托出的意思。良田說得很快,有時候卻還要停下來理理思緒,這之間持田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靜靜聽著,發現良田在描述整件事的時候,語氣并不是很確定,但是他所有的猜測幾乎都是對的。

“只有一點我需要問你,”良田說完發現柏木步是兇手,以及在渡邊家里知道他們過去樂隊的事情后,終于又喝了一口自己面前已經冷掉的咖啡。苦澀的汁液順著喉嚨流下去,他沒有放下杯子,舉著瓷杯的手擋住了部分臉,持田無法確定他的表情。良田問得很確定,他在說出口的那一刻,眼睛“倏”地盯向持田,“只有兩個可能:第一你對柏木的所作所為并不知情,你之所以在片場裝作不認識她,只是怕以前的事情被挖出來會尷尬。如果是這樣我想告訴你,柏木下一個想要殺死的對象就是你。”良田收回了目光,他望著黑乎乎的天空,今天一顆星星也沒有,“第二個情況就是,你也參與了殺人。我記得柏木和我發現渡邊的尸體的時候,她的神色很驚慌,大概因為渡邊是她的目標,卻提前被殺死的緣故吧。如果是這樣,我就有很多都想不通了。為什么你要幫她殺人,卻又裝作不認識她?還有請你告訴我,柏木步會這么做的原因,我要弄清楚,我女朋友的媽媽到底為什么會被殺害。她是柏木的經紀人。”

對面的持田浩一淡淡地笑起來,眼里流轉著握不住的悲傷,他稍稍彎下腰,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意外沉穩,“那個時候我和渡邊都是醫學系在讀大學生,因為我們的父母都不支持我們玩音樂,所以斷了我們的經濟來源,我們一邊打工一邊還要租練團室。最后我們只能住在一個極其簡陋的小公寓里,那個時候與我們成為室友的,就是柏木步。”

*持田浩一的九年前。

持田浩一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回到家,他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才買的新鮮蔬菜和一袋比較便宜的生牛肉卷。放學回來的路上,他收到了柏木步的郵件,讓他買這些東西回去。

持田伸手敲了敲公寓的門,走廊顯得很陳舊,白色的墻皮掉了一地,里面支撐的部分還露出一小塊木頭。渡邊曾經在發現之后笑說他們住的是危房,因為只是用幾根木頭拼起來的而已。很快里面有腳步聲傳來,穿著厚厚的深藍色棉襖的柏木替他開了門,她黑色的長發掃到了持田的臉頰,弄得他皮膚癢癢的。

“我回來了。”持田換上了質量不是太好的棉拖鞋,然后放下背包,走到電暖爐旁邊取暖。橙紅色的光芒帶著熱量,讓他很快溫暖起來。

柏木打開塑料袋檢查著持田買回來的東西,她抬頭認真地說了一句:“歡迎回來。”然后又對著里面一間屋子扯著嗓子大喊了一句,“渡邊,小八買了火鍋材料回來哦,快點出來啦。”

房間里沒有空調,這間屋子又朝北,有時刮起風來和冰窖都沒有區別。渡邊從里屋出來,他卻穿得很少,只有一件灰色的運動外套,里面的長袖看起來也不是很厚。柏木步從廚房里拿來水壺,放在小小的爐子上煮開水。

“唉?又要這么吃啊。”渡邊不滿地揉了揉頭發,他的臉頰瘦削,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大概有幾天沒刮了。

三個人圍著水壺,之前柏木已經去廚房洗凈了蔬菜,把它們裝在一個大盤子里,和生牛肉卷擺在一起。因為在廚房做飯很麻煩,最主要的原因是會花掉不少煤氣費,于是柏木步想了一個辦法。她直接把水壺里裝滿水,接著放在這個插電的小爐子里煮開,在里面放一點涮菜吃。家里的冰箱幾乎是空的,里面只有渡邊偷偷從家里拿來的啤酒,還有吃“火鍋”的蘸料。

“我去拿點豆醬來,小八要辣醬吧?”柏木把蔬菜放下去煮,然后起身去廚房。

“喂喂,你不要這么喊浩一啦,”渡邊從椅子上拿了一張軟墊鋪在地上,伸頭朝廚房的柏木喊,“再怎么說他也是你男朋友啊,而且是我們偉大的團長。”他說完對著持田浩一露出一個好看的微笑,下眼瞼的皮膚皺起來。

“你少損他了,小八還不是你起的。小八只是有點口吃,作曲卻很強啊,人有強項就好了,”柏木把三個大小不一的碗放在面前,然后用手抹了抹塑料勺子,從里面挖出醬料分給大家,“而且小八長得這么帥,以后可以去當模特啊。”

“我不行……行的啦。”持田看著他們討論,臉上是安靜溫柔的表情。他吸了吸鼻子,摘下了眼睛,拿起碗夾起蔬菜吃,“但是樂隊……要堅……堅持。”

“每次練團的時候,小八整個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呢。”柏木也夾了菜在碗里,她微微瞇著眼睛昂起頭,在腦子里回想持田彈貝斯的樣子,“真是超級熱血,很吸引人!”

“你們倆能不能不要刺激我這個單身小青年啊?”渡邊大口大口吃著還沒煮透的牛肉,他皺著眉頭吼了一句,“怎么連雞蛋都沒有?好久不吃雞蛋都要變笨了。”

“那你打工還老請假,”柏木又下了一點豆腐進去煮,她撇著嘴,聲音里卻塞滿了鼓勵,“現在還能租得起練團室,已經很不錯了。誰叫你們父母不理解,一分錢都不給你們,還有學費什么的。”

持田在喝水的間隙問:“阿步的……工作怎么樣?”

“就那樣唄。”提到工作,柏木的心情好像突然糟糕起來,原本還高揚的聲音,現在軟軟地低下去。

渡邊吃得暢快,臉被從鍋子里浮上來的熱氣熏得紅通通的,大概是皮膚比較敏感,他就像害羞一樣淺淺的紅色一直延伸到耳根的位置。他這次開口有些小心翼翼:“那種工作還是趕快辭掉吧。”

渡邊所說的“那種工作”是指情色俱樂部的演唱工作,柏木步在他們搬進來之前,就已經在那里工作了。在柏木步很小的時候,她的爸爸就因為販毒被抓進了牢里,結果在里面還沒坐到一年,就突然暴斃身亡了。柏木的媽媽因為備受打擊,所以有很長一段時候都不開口說話,她就像一個死去的人,除了給柏木煮菜,幾乎都把自己悶在房間里,不過后來她開始重新拾起生活,而且遇見了一個不錯的男人。柏木就在她媽媽再嫁的時候,被拋棄了。

從中學開始,柏木就住在孤兒院里,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高中畢業。她開始到處打工,但是東京的競爭實在太過激烈,前年圣誕節的那段時間,她已經沒有辦法再支付房租,只能縮在公寓之間的小道里抖抖霍霍地度過一個又一個晚上。后來是那個情色俱樂部的老板發現她,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他收留了柏木步,并且讓她在店里幫忙。

所謂的工作,其實只是換上各種服裝,例如水手制服,各大高校的學生制服,護士服,OL裝等等,然后在臺上表演一些青春少女組合的歌曲。這里雖然是正規的店,但是也有些低級齷齪的事發生。柏木步覺得自己能夠被別人幫助,自己能夠保證溫飽,還因為老板的介紹在這里租到了便宜的公寓。最重要的是,在公寓里認識了大學生渡邊真樹和持田浩一。自己有了與持田浩一之間堅定珍重的愛情,被他們發現了唱歌方面的才能,還一起組了樂隊。

“我已經很滿足了,”柏木步放下手中的筷子,每次說到這個話題她都覺得有些不自在,雖然心里明白渡邊和浩一并沒有看不起自己。她尷尬地笑了笑,“這樣每個星期的練習還能繼續。”

持田戴起眼鏡看了看窗外,不知何時起了濃濃的霧,整個世界氤氳成一片。他起身關好窗戶,然后坐下來繼續吃水壺里的菜,他不言不語,就這么不斷吞咽著食物,鏡片因為升騰的熱氣變得模糊起來。

大概是三天之后,柏木突然召集正在學校上課的渡邊和持田回家,這還是第一次,柏木語氣強硬地要他們馬上趕回公寓。平日里,柏木在那個時段才開始上班不久,持田以為出了什么事,和渡邊兩人匆匆打了的士回去公寓那里。

推開門,映進他們眼里的卻不是想象里的情景。桌上擺放著一大盤特級壽司,黑色的木碟里則分別放了蔬菜天婦羅和海鮮天婦羅,旁邊的墨綠色淺口碗里已經擺好了蘿卜泥調成的醬汁。門邊響起了鑰匙轉動的聲音,對方試著打開才發現家里有人,于是又回轉幾圈。

柏木步進門的時候,渡邊和持田才反應過來剛才柏木并不在家,他們由于這么豐盛的食物出現在這個簡陋破舊的小屋子里而驚訝地在玄關處發了好久的愣。

“你們回來得真快,幫我拎一下。”柏木脫下栗紅色的高跟鞋,這雙鞋持田沒有見過,他面無表情地伸手接過柏木手上裝得滿滿的兩個塑料袋。

渡邊往持田身邊站了一步,他伸手把袋子扒開一個口,然后說:“好厲害,連OYASHI的炸雞都買了,還有森田屋的烤肉。阿步你這是要干什么?”

柏木步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來,她換好鞋后,又把持田拎著的袋子拿回來,然后一樣一樣把里面的東西排在桌子上。她笑盈盈地拍了拍渡邊的肩膀,眼睛瞇成一條縫:“還有一箱啤酒,等會兒有人送來。”

“為什么?”之前面無表情的持田看起來還是沒有什么感情波動,他就這么淡淡地發問。不過柏木還是覺得有一絲怒氣在貼近自己。

“之前不是跟你們提過嗎,我們那里會有事務所的經紀人去,前兩天有個經紀人聯系我,說要找我拍電影,今天跟我簽約了,還給了我一筆錢,我想著……”柏木步盡量用歡快的語氣描述整件事,但是她才說到一半渡邊就轉身出門點起來煙,連一向性情溫和的持田也打斷了她的話。

持田直直地盯著柏木,像是想把她全部吸入自己的身體里那般:“要搬走?”

“嗯,六點公司的車來接我。”柏木步嘆了口氣,偽裝出來的笑容就這么隨著沉重的語氣消散開來,她用手撐著頭低下身來,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太過瘦弱。持田覺得一陣心疼,于是把站在室外的渡邊拉進了屋內,關起門。

“這也算好事,我們就好好送你走吧。”持田強撐出一個微笑,然后從柏木步手上提著的袋子里拿出剩下的東西。他邊繼續著手上的動作,邊輕輕笑了幾聲,聽不出是什么情緒。

“好事個屁!你去拍什么電影?現在這樣有什么不好?下下個月就準備開第一場live了,你這是在干什么?”

“對不起,但是……渡邊,我很喜歡我們的樂隊,我也想要唱大家一起寫出的好聽的歌,也喜歡在練團的時候揮汗如雨抱著吉他大叫的感覺。不過我輸不起了,一直以來我的人生都在一條黑暗的甬道里掙扎著前行,哪里都像能要我命的沼澤。認識你們之后,我覺得好似看到了亮光,可是我們的生活并不如意不是嗎?對我來說,現在擺在面前的有一條能將我的過去埋葬的光明大道,拜托你放我走吧。”柏木步說到一半,聲音就開始顫抖,她好幾次哽咽得說不下去,眼眶發熱要流下淚來。她清楚地知道這對于渡邊和持田來說,并不是什么單純的朋友分別,而是背叛、是逃離!

“沒辦法了,”渡邊說著滅掉了手上的煙頭,然后也沒洗手就抓起桌上紙盒子里的炸雞,“哇,味道超贊的,真是好久沒吃肉了。”

那天晚上,柏木步提著自己破舊的紅色旅行箱離開了那間公寓。她從下樓到鉆進車里的過程中,頭也沒回一下。這一天晚上又下起了大霧,站在六樓屋外看著她遠離的持田和渡邊,只能看見她背影一個模糊的顏色,他們不知道,柏木步在車里回頭望著這棟公寓很久,雙眼被淚逼得通紅,像是燃燒的太陽。

事情發生轉折是在一個月后,渡邊拿著一張街邊的傳單回到住處。他抽著煙等在甜品店打工的持田回來,結果煙抽完三根,天色都暗了下來,也還沒見到持田的人影。那一晚持田都沒有回來,而渡邊就這么渾渾噩噩地伏在桌上睡著了。第三天傍晚渡邊怎么也聯系不到的持田終于現身了,他領著柏木步重新回到公寓之后,渡邊才知道持田也在街邊拿到了那張傳單,時隔一個月,持田浩一還是沒多做考慮就去找了柏木步。

那是張印著五顏六色圖片的傳單,上面有關于情色按摩店的字眼,被用鮮黃色的字體著重標注出來。在店面的宣傳語下面,是店內小姐的介紹。她們的照片被框在一個個小方塊里,各種嫵媚誘人的笑容相繼呈現出來。而渡邊和持田發現的,就是第二行第四張那個熟悉的面孔:柏木步。

按照柏木步的說法,她在去了那家經紀公司后才發現,那雖然是一家挺有名氣,規模挺大的公司。但是內部的規則卻低級齷齪,像柏木這樣進去的女孩還有幾個,她們的經濟人是同一個,是個剛過三十歲,名字叫井上小百合的女人。

井上告訴她們,現在的機會并不多,而在等待機會來臨的過程中,自己創造機會是非常重要的。她希望她們可以多陪陪那些導演和編劇吃吃飯,只要多滿足這些人的愿望,以后的路必定會好走一些。井上并不是壞人,她說得很明白,這批女孩兒都是從一些俱樂部里挑出來有資質的女孩,想必在以前的工作中多少有被人侵犯或獻出自己的時候,希望她們可以暫時放下自尊,為了以后考慮。

“對你們來說,過去的生活是黑暗而且毫不光彩的,現在你們有機會重新活一次,不過需要你們付出。短暫的折磨后是長久的幸福。”井上臉上是認真的表情,這讓坐在下面聽的柏木恍惚以為她也是這么走過來的。

最終八個女生里面,有五個人選擇留下來,而柏木則是自愿離開的那三個。她認為如果夢想實現的基礎是這種事情的話,自己以后也許會后悔,深深的后悔。她高昂著頭離開了這家經紀公司,接著投入到找工作的戰斗中去。之前那家店的老板對她突然請辭很不滿意,現在已經不愿意雇傭她了。而以柏木步現在的經驗是沒辦法找到什么好工作的,她現在只能住最便宜的旅社,那里又臟又臭,她很想回去找持田。

有時候人被生活所逼迫,會走上自己曾經唾棄的道路,這點很快在柏木身上得到了證實。當時她離開那家經紀公司的時候,高昂著頭,她看得起自己,覺得自己雖然生活在一片黑暗骯臟的泥潭里,卻是出淤泥而不染純潔的存在。

現在她發現自己已經餓得幾天沒有吃東西,連又臟又臭的旅館也住不起了,而且她回不去了。原來的俱樂部里,就算有時會被客人占一點便宜,然而柏木很好地守護住了自己的身體,那里她回不去。原來居住的公寓里,有一起組樂隊的朋友渡邊,有愛著的持田,她也沒有臉面回去。原來曾經被自己瞧不起的輕蔑對待的經紀公司,她是更回不去了。

于是,滿身傷痕已經筋疲力盡的柏木步找到了這家情色按摩店,這里掙錢很快,如果你愿意看不起自己,丟棄自尊的話。柏木步后悔自己沒有在經紀公司妥協,因為現在做的事比較經紀公司吩咐的事幾乎沒有差別,并且沒有任何未來可言。柏木也后悔離開了有持田和渡邊在的那間破舊卻干凈的小公寓,她嘲笑自己那么輕易就相信了那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人有時都會這樣,以為自己勝人一籌,以為自己有過于常人的吸引力,到頭來發現其實大家都一樣,就會變得無比沮喪。

從決定去把柏木步找回來的那一刻起,持田就清楚地意識到柏木可能經歷的事。他什么也沒問,只是用那雙如同沉靜的湖一般的眼瞳凝視著她說:“還好你沒有走遠,現在你回來的話,還能趕得上下個月的live。”說完他只是傻傻地笑了笑,這時臉龐放松下來,連日以來緊張的人也柔和了一些。

持田浩一的父親是做煙草生意的,家里生活一直很富足。持田的母親在他小學的時候去世,父親一直希望他將來可以繼承自己的事業,在持田迷戀上音樂之后,兩人常常吵得不可開交。持田的父親非常固執,從中學之后幾乎就沒再和持田說過話了。持田表面看上去人很隨和,但其實骨子里也很倔強,他高中開始就自己打工搬出來住。

“阿步,后天能陪我回家看看嗎?”持田在live前最后一次練團結束后,這么對柏木說,“好久沒回去了,想把你變成我的家人。”

柏木步用手捂住嘴巴無法抑制地哭了起來,持田已經背好貝斯,卻還是輕輕摟過她。他本以為安穩的日子就這么到來了,誰知道柏木又一次逃走了。而這次一走就是九年。

持田帶柏木回家的那天,柏木特意穿了新買的深藍色鉤針外套,黑色的頭發扎成一個馬尾,整整齊齊地綁在腦后。本來一路上兩個人都有說有笑,但是已經到了家門口的柏木卻突然身體不舒服起來,全身出冷汗。沒辦法,持田只得先帶她回公寓休息。柏木步這次病得很嚴重,一躺就是一個禮拜,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臉色蒼白,眼睛里的神彩也沒有了。

好不容易在live開始前兩天,柏木步的身體飛速地恢復起來,但是意外也就發生在那個晚上。那晚,被邀請去看Roki首次live的同學和朋友將live house里填充得滿滿當當。之前渡邊試著把柏木步唱的demo帶放到網上,意外地大受好評,大家都以為樂團終于有了些起色,甚至還開始了live演唱。

結果柏木步沒有去,Roki的首次live show,以主唱缺席告終。

而這個主唱一缺席,就缺席了那么大段的漫長歲月,漫長到所有人都改變了。

“我之所以會殺渡邊,其實也不全是為了柏木。”和良田說了那么久以前的事,持田突然覺得喉嚨一陣發干,他轉頭要了鮮榨的玉米汁,而后回過身來揉了揉太陽穴,“渡邊曾經來找我幫他出專輯,但是現在的市場不允許,我就沒有答應。誰知道他竟然威脅我要爆出我和柏木步過去的關系,這次的電影我和柏木步合作,要是出了什么差錯就不好了。”

“雖然這樣,也不至于要殺了他吧。”良田坐在對面,他有些不理解地皺起眉頭,聲音有些無奈。

“我……我呢,”不知為何持田突然卡殼了一下,他點燃一根煙,本來就難受的嗓子這下更像被什么東西粘在了一起,他狠狠地咳了幾下,“我其實在看到新聞上報道,那個情色俱樂部的老板被殺,以及知道柏木的經紀人死掉的時候,就已經猜到兇手是她了。”

良田越聽越費解,又接一句:“不是她背叛你們逃走的嗎?你為什么還要幫她呢?”

“大概只是,突然很想見到她吧。”

“……”

良田看著對面持田英俊的臉龐上露出一個淡淡的苦笑,那笑里混雜著苦澀。他考慮了一下,然后認真地對持田開口說:“持田前輩,你到現在也沒有再和父親聯系嗎?”

“沒有,聽說又娶了個女人。”持田喝著剛榨出來的玉米汁,濃香的汁液順著干澀的喉頭鉆進肚子里。

“他是叫持田英二嗎?”良田試探性地問著,他覺得自己竟然有些緊張起來,手心里冒出了汗。這個問題如果得到了持田肯定的回答,想必又會引出一些藏匿在黑暗中的故事。

而這邊聽到發問的持田差點驚得被果汁嗆到,他立刻接上話:“你怎么會知道?”

良田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紫色的卡帶,上面還印了淺綠色的卡通圖案。他掰開金屬的搭扣,然后飛速翻動著里面的卡片,最后終于在中間的位置找一張白色的卡片,把它拿出來放在桌上。持田俯下身去看,白色的卡片設計得很簡單,上面只有幾行深藍色的字。

以開頭為森目精神病醫院的字樣下,還有聯系電話與地址。

“這是什么?”持田覺得自己的心臟慢慢收緊,連跳動的感覺都丟失了,某種不好的預感像暴雨前的烏云擠滿了整個腦海。

“知道兇手是柏木步之后,我曾經偷偷跟蹤過她。后來發現她常常會去那個精神病院,去看一位叫做持田英二的人。”

那最后一層紗也被戳破了,原本凝結在琥珀里的真相,在此刻突然燃燒起來。它不斷融化,像熱淚涌出那般,潺潺流金。

第九回

柏木步在傍晚六點左右來到醫院,天氣很好,粉色的晚霞染了金鋪在天邊,延伸出一片暖洋洋的色調。她在窗戶旁抽煙,很久才回頭看看身后已經鬢發半白的老人。老人并不常叫她,只是自己玩手上的東西,例如扎頭發的小花,或者是些汽車玩具之類的。

“浩一!浩一!浩一!”小汽車歪歪斜斜地跑到了柏木步的腳邊,他揮著手叫了起來,滿臉的抱怨。已經蒼老的持田英二滿臉皺紋,但是全身上下都附著了小孩子的氣息,他現在已經弄不清自己的年紀了。

柏木步撿起腳邊紅色的小車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她戴在臉上的墨鏡還沒有摘下來。

“浩一,衛生間!衛生間!”老人又叫了起來,他不斷重復著短短的詞語,語氣倔強毫不客氣。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個叫做持田浩一的兒子,他甚至都不知道浩一到底是誰。從兩年前柏木步開始來看他以來,老人就一直管她叫浩一。

之前經常有一些年輕的護士聚集在門口,不斷朝里面張望。她們聽說大明星柏木步來了這里,都想親眼看看。柏木步扶著老人坐上輪椅,然后推著他往門口走,準備找個男護士帶他去衛生間。她拉開白色的拉門,先側著身子自己出去,然后又小心地把老人拉出來。殊不知就在兩米開外,真正的浩一,老人的兒子持田浩一,正站在那里。他定定地看著無限溫柔的柏木步,舍不得眨一下眼睛,他覺得一定是哪里出錯了,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幅無法理解的景象。

柏木把老人交給護士,老人又哇哇亂叫地回頭對她念叨起來,她只說會等在這里,然后朝他揮揮手。再回頭的時候,柏木正用手順過頭發,她瞥到前方有個人盯著自己,于是抬頭看過去。

“逃!”這是第一出現在柏木腦海里的念頭,她眼神慌亂地四處亂轉,嘴巴微微張開,聲音卻咽在喉嚨里。柏木步慢慢挪動著腳步,她一步步向后困難地移動著,卻感到腳像灌了鉛般挪不動。持田浩一并沒有動,他站在走廊的盡頭,看著柏木狼狽的動作。

黃昏溜走,天空像被深灰色的紗帳罩了起來。持田頭頂的燈先是恍惚閃了兩下,然后持續放出柔和的光線,燈泡在米色燈罩里發出“嗞嗞啦啦”的燃燒聲。柏木步停止了動作,她就那么僵硬地站在走廊的那頭。持田浩一向前探出一步,結果就在鞋底觸碰到地面的那刻,朝柏木步狂奔過去。

柏木步被持田浩一整個包裹著,他覆蓋式的擁抱像是想把她揉進自己的皮膚、發絲、眼瞳、心臟里去,逼得柏木快要窒息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持田浩一咬緊牙關,輕聲地問了一句。他說得很小心,就好像這句話易碎到能被空氣擊成粉末,消失不見。

柏木的身體輕輕顫抖起來,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持田扳起她的臉,盯著她燒得通紅的眼眸,里面起了一片大霧。他慢慢緩緩低下頭去,身體機械地向著柏木靠攏,然后停在了她的臉邊,他感受到柏木溫熱的呼吸,于是猛地吻住了她的唇,他把舌頭探進對方的嘴里,瘋狂地吞噬著她。柏木聞到了持田身上熟悉的味道,這個味道她已經有九年沒聞到了,她深深吸收著周身的空氣,回憶瞬間被拉過去。

*柏木步的九年前。

從事務所離開之后,柏木步開始在情色按摩店工作。她每天早晨起來的時候,都會盯著窗外望一會兒。她現在住在一起工作的女孩兒的公寓里。公寓旁邊就是JR鐵道,經常會有電車從這里經過。有時柏木步會望著那一列列電車出神,她希望有一天會有一個人,帶著她乘上那輛車,永遠離開這里。每日太陽都會升起,每日大地都會重新蘇醒,植物會抽芽會敗落,柏木步卻從未感受到這是新的一天,對她來說,每日都是黑暗的,都是像一張舊照片那樣,被磨破了角,刻上了劃痕。

但還是有人來了,那個叫做持田浩一的男生。他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那是柏木步熟悉的,陪他一起在自由市場挑選的便宜貨,不過他穿起來卻依然像是個模特那樣帥氣。持田付了錢,在按摩店里點了柏木步的名牌,他搭在門把上的手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推開了門。

柏木步穿著極短的白色短裙和粉色的背心,她的笑容僵在臉上,幾秒鐘后蹲下身去用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身體。她扯過床上的被單,遮住自己,黑色的長發遮住了整張臉。持田浩一走到她身邊,他試著擁抱她,誰知柏木竟然一個戰栗。持田就這么在她旁邊坐了一會兒,他脫下自己的大外套搭在她身上,然后再次輕輕抱住她。

那一刻到現在都深深映在柏木步的心里,在按摩店黑暗的日子里,她曾經丟下自己的尊嚴,逼迫著命令著自己忘卻被人觸碰的感覺。而在持田浩一重新抱住她的時候,她竟然全身顫抖,有種反胃想哭的感覺。

本以為原來那種有些辛苦,卻有盼頭的生活又回到了自己身邊,柏木步每天都心存感激。她意外順利地找到了在便利店打工的工作,同時在準備著Roki樂隊在幾個星期后的首次live。

被持田帶回家去,是在一個周末的晚上。那天他們買了上好的特級壽司,然后乘山手線在千代田站下車,走了二十分鐘到了比較安靜的地段,那里都是兩層高的獨立公寓,從樓下停著的車子可以發現,這里居住的都是比較富有的人。

持田還保留著家里的鑰匙,他拉著柏木步穿過古典的庭院,那是她只在雜志和電視上看到過的和風庭院,有庭院和細水。另一邊還有一個小魚塘,這里原來是一個蓮花池,現在里面有幾條橙紅色的鯉魚在暢快地游動。

家里黑著燈,明顯沒有人在。持田轉開了門鎖,按亮了玄關處的小燈。這個廳堂一下明亮起來,映在柏木步眼底的是歐式的紅布金邊木底沙發,木質的矮桌四周雕刻著繁復的鏤空花紋,豪華得令她微微瞇起眼。她有些無法想象身邊這個男生,和自己在那個破舊公寓里,利用小鍋爐煮火鍋吃的男生,那個為了能夠租到練團室熬夜打工的男生,竟然是出生在這種與自己大相徑庭的家庭里。柏木步有些懼怕,同時也因為自己的家世多多少少感到羞愧,盡管她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錯。

“我好久沒回來,也沒告訴我爸今天要回來,不過我想好好跟他談談。”持田先換好鞋,然后幫身邊一直被他緊緊握住手的柏木找軟拖鞋。

柏木步在內心告訴自己不要逃避,她皺著眉頭慢慢抬起頭,又看了看這幢陌生的房子。持田幫她找了一雙淺橘色的拖鞋,柏木低頭去換,卻又因為手里提著包不太方便。于是她先把包放在左手邊的地上,抬頭的那一霎那,她看到了鞋柜里的一雙鞋。

那是一雙深咖啡色的皮鞋,左邊鞋跟處有一處磨損。柏木步一瞬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凍住了,所有溫度都被抽走。她也沒換鞋,艱難地朝房間里走了幾步,轉頭又往里屋看了看,眼神來回穿梭了一遍又一遍。結果搭在沙發上熟悉的藏青色的雞心領背心,肥大的灰色外套,以及里屋液晶電視上方的大照片逐個闖入她眼里。

她突然蹲下來捂住肚子,對持田說自己胃很痛,想要去醫院。事實上那個時候的柏木步,臉色的確非常難看,冷汗順著她的額頭掉落下來,滲入門口昂貴的印花地毯里。回家之后柏木步的確生病了,并且一病不起在家躺了整整一個禮拜,那段時候她像是丟了魂一樣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什么東西都吃不下去。

曾經有一種說法是,人到了一個新的壞境,或者遇到了無法處理的事的時候,他們會希望自己生病,他們想要休息想要逃開。那么他們就真的會生病,因為身體里收到了強烈的苦痛感,那是已經無法再多撐一秒的感覺,要是再多一秒,整個人就會崩壞爆裂的感覺。柏木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她不想從床上爬起來,她什么都不愿意思考,除了逃走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

那雙深咖啡色的皮鞋,是她曾經在清晨五點清醒過來,赤身縮在店里的白色被單里,歪頭看到過的,與她自己的鞋并排擺放在床頭的鞋子。伴著五點多鐘清透的空氣與鳥鳴,柏木又把視線往下移動了一點,藏青色的雞心領背心和肥大的灰色外套就這么跳入眼中。而那時躺在她身邊的,是柏木步前一天晚上接待的客人,持田浩一的父親持田英二。

無路可走了。

后來柏木步重新回到事務所,她找到了當初發現自己的經紀人井上小百合。柏木步幾乎是在辦公室的門口就跪了下來,她在胸腔中揣著一顆已經死去的心,把自己的種種遭遇告訴這個中年女人。井上小百合并沒有因為同情而立刻答應下來,而是拖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然后把柏木步帶到了另一個屋子里去。

“在我們這一行,不要把自己當成獨立的自己來看,你只是演員,只是工具。”井上小百合指了指一旁坐在環形桌旁的幾個男人說,“現在你在他們面前,把衣服全部脫掉,我就給你工作。”

柏木步看也沒看對面坐著的人,她甚至毫不關心他們是制作人還是投資商,她毫不猶豫地扯開自己的衣服紐扣。在那一秒,她有一種強烈的沖動,那就是放棄自己,讓自己覆滅。她要丟棄“自己“這個詞,把最原始的自己原原本本的暴露出來,然后就可以毫無保留,毫不羞澀地去闖以后的路了。那不是一條屬于柏木步的路,那只是一條閃著光,屬于一個空殼的路。

時間飛速流轉,春花夏夜秋露冬雪不斷交替變更,就這么過去了好幾個年頭,直到兩年前,已經獲得成功的柏木步,才又斷斷續續遇上了與自己那段過去有交集的人。先是一次在精神病院做慈善工作的時候,她很巧合地遇見了已經體弱年老的持田英二。柏木步在醫院打聽到了他的消息,聽說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還是被生意上合作的朋友送到這里來的。他已經認不清人,也分辨不出自己是誰了。

柏木步看著孩童般的持田英二,心里被一種道不明的感覺填滿。這個應該算作此生最恨的人,就這么毫無保留,瘋瘋傻傻地對著她微笑,發脾氣。柏木步開始隔三差五地來看這個人,每次都挑一個整點,一分不差地踏進這個房間。因為幾年前,她慌張逃離持田浩一身邊的那個晚上,也是在一個整點鐘,不過具體是幾點,她已經記不清楚了。她想要重新開始,雖然也說不清這是為什么,但這的確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柏木步還在做著關于那個“曾經”的夢,她愛著曾經的愛人持田浩一,她本來以為一輩子都不可能接受自己的浩一的父親,也許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就會這么接受了自己。

不過她卻忘記考慮,那個也許早已因為浩瀚時間的力量而改變的持田浩一。

讓她清醒過來的,是昔日的好友渡邊真樹。柏木與渡邊是在工作中重逢的,此時彼時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渡邊還是那個喜歡音樂的少年,卻只能在經紀公司做著自己并不喜歡的工作。而柏木已經從那個沒見過世面,貧窮的少女,蛻變成一個紅遍全亞洲的女演員。

柏木步本還把與渡邊的重逢當做是好事,因為這些年累積了那么多苦,那么多變故,都找不到人訴說。誰知到渡邊并不這么想,他開始勒索柏木步,他的性格已經極端扭曲。渡邊要自己的音樂成功,他要自己喜歡的音樂變成全世界都喜歡的音樂,他堅信自己能也必須成功。無論柏木步如何開導勸說都沒有用,渡邊甚至還把當年按摩店的傳單拿去影印,郵寄到了柏木的家里。

接著災難一個接著一個發生了,柏木步在出名之后曾經轉過事務所。她不知道自己曾經的經紀人井上小百合,竟然與渡邊真樹都在Waterstar工作,而那次的工作就是與WS的藝人合作的。井上小百合的手段比渡邊更狠,她手里握有的秘密太多,只是一直沒時間找到柏木步。而這一次,機會來了,她要求柏木步轉回事務所,并且要求柏木散發消息說,是為了報答將她帶出道的井上而自愿做出的決定。

第一個決定殺掉的,其實是渡邊。對于柏木步來說,威脅的確讓她倍感痛苦,但是更痛苦的則是看著依然在追求音樂理想的渡邊,看著他如同當年嫻熟的吉他技藝,看著他收藏了越來越多的CD。柏木想到現在雖然成功,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己,想到放棄了“自己”那條道路的柏木步。

但是一直無法下手,因為畢竟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她沒料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重遇持田浩一,而當她發現持田幫她殺掉了昔日的伙伴渡邊的時候,柏木的心情非常復雜。她一邊揣測著持田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依然惦念著過去的時候,一邊又在心里恐懼起來。因為連柏木都不忍心下手的人,竟然輕易被持田殺死了,當她看見渡邊的尸體,看見已經不會說話,永遠無法復原,卻透露出強烈的不甘與恨意的尸體。心里一直用力保護起來的某塊凈土,就這么崩壞了。

“回不去了。”那之后柏木步常常這樣想。

她還是會去精神病院看老人,現在在醫院的短暫時光,已經變成了柏木唯一能夠安靜下來,不那么恐慌與擔憂的時光了。她常常只是抽幾根煙就走,有時候也會和老人說說話,她獨自一人對著已經瘋瘋癲癲的老人說得很認真,那些愛恨情仇,那些與過去的交纏,就在一次次對話中被洗刷得很淡了。

但是她沒料到,持田浩一會找到這里來。她沒料到僅僅一個擁抱,熟悉的味道會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簡直要把整個人都淹沒。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持田浩一聽完依然被緊緊抱住的柏木的敘述,聽著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于是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呢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日子會突然很想你,像得了失心癥一樣整個人簡直發了瘋。我多想見到以前的你,多想聽你唱一首《南海姑娘》而不是看你在電影里硬扯出微笑,多……多……多想像這樣抱著,還會紅著眼幾乎要流下淚來的你。”他的聲音又卡殼起來,整個人都高度緊張。

柏木步感到腹部一陣刺痛,身子隨之縮了一下,她低頭一看,血從左側的肚子那里流下來,那是一把短短的刀,被持田刺進她身體里去。 持田放開了懷抱里的她,雙手撐住她的肩說:“跟我走!我們走吧,現在扯平了,你攻擊了兩個人,我也是。如果被抓住就一起坐牢。”他說完又低頭觀察著柏木步的傷口,然后蹲在那里抬起頭,把襯衫拉出來,露出里面的皮膚,“不用擔心,那個傷口不致命,因為來之前我已經試過了。”在他身上同樣的位置,被白色的紗布覆蓋,上面還被涌上來的血給沾染得斑斑駁駁。

“浩一!浩一!”這時候老人已經去完衛生間回來,他自己推著輪椅,語氣急躁地朝這里喊過來。

持田浩一沒有看過去,他一心想要離開這里,這是最后一次了,帶著柏木離開的機會。而對面柏木步低著的頭,并沒有抬起來,她的聲音像是吸滿水的毛巾那樣沉重:“吶,浩一,我們要去哪里?我是演員柏木步,你是編劇,是作家持田浩一。我們要逃去哪里?”

“已經……”柏木步的聲音很輕,像再用力一點,就可以從聲音里掉出淚來一樣,“回不去了。”

老人停在了他們身邊,然后一個勁兒扯著嗓子喊: “浩一……”他伸手扯著柏木步的袖子,直到柏木終于回過頭來看他。

“小車!小車!”老人在去衛生間之前,曾經把那個紅色的玩具小車交到柏木手里。

柏木的臉已經由于失了點血再加上突然的變故顯得有些蒼白,她冰冷的手伸進口袋里,拿出小車交付到老人手里。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抬頭看著持田浩一:“你看,他其實不是在要小車,他是在跟我要你。”

老人又拉著柏木的手臂,鬧別扭似的在輪椅上扭動。他眼神警覺地看著面前的持田浩一,滿眼陌生。

“開什么玩笑?”浩一無奈地開口,眉頭緊鎖,“他根本不認識我,他在保護的是你吧?他現在認可的是你不是我,阿步你到底在擔心什么?”

“回不去了,總之回不去了啊。”柏木步伸出一只手反復婆娑著浩一的臉,手上的血液在他臉上留下淡淡的痕跡,她眼睛里鼓滿了淚水,“不要再打了,這種困獸之戰。”

“無路可逃了,”柏木步另一只用力把刀子從身體里拔出來,然后猛地插入心臟附近的位置,她身體一緊隨之癱軟下去,已經快要失去光彩的她平靜地看著持田,她費力地擺出幾個嘴型,聲音已經發不出來。持田沒能辨認出那是什么,它就像一個只被空氣吞噬的秘密。

——之前一直……好想見你……

{最終回 孤獨者自述}

我在森目精神病院實習了三個月,有時我覺得自己的運氣很不好,比如這次實習就是。

分給我的病人是個奇怪的老頭兒,雖然精神病人都很奇怪,但是他的習慣真是讓人無法理解。他經常把一個紅色的玩具小車塞到我手里,讓我給一個叫浩一的人。可那時候我身邊明明一個人都沒有。精神病院的工作本來就高度緊張,又很孤獨。所以到后來,當他再把小車給我的時候,我就直接不拿過來,而是轉到其他病房去看看那些可愛的小孩子。雖然他們的精神也有問題,也比這個脾氣很暴躁的老頭子可愛太多了。

三個月后,在我實習結束轉正后的第二天,他死掉了。醫院幫他做禱告的時候,我看見了平時常來醫院的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雖然已經是個中年大叔了,他卻意外英俊鼻梁高挺,像個混血兒一樣,但是他從來也沒拿掉過眼睛上的墨鏡。

后來我接手了其他的病人,那個人也不再來了。又過了一段時間,有前輩在聊天的時候跟我說,他就是之前在精神病院轟動一時的那個案子的男主角。十年前曾經紅透半邊天的演員柏木步在這里自殺了,而她的情人持田浩一后來被抓進了監獄,最近才被放出來了。因為醫院曾經規定不能討論這件事,所以我一直都不知情,但也許是十年前我才十歲,對柏木步和持田浩一都沒什么印象,所以給我的沖擊力也不是太大。

但對于那個已經死掉的老頭,我卻有些好奇起來。這么說來,他一直不斷念叨著的浩一,就是那個常常站在走廊里默默往里觀望的中年男人,是他的兒子。可是為什么這個浩一一直不愿意進來看看老人呢?我甚至有些后悔,應該試著去和浩一攀談,哪怕一次幫老頭兒把那個紅色的玩具小車交給他的。

可是我卻又想到老人死掉的那個午后,那是個夏日的午后,從吃過午飯開始,天空就一片陰霾,還有悶悶的雷聲從云里震出來。老頭兒的毛病又犯了,他常常讓我定鬧鈴,定在下一個整點,這一天也一樣。

我調整著鬧鐘,把鬧鈴定在了下午一點鐘。老頭兒那天的精神很好,看起來和正常人差不多,也沒有再鬧脾氣,于是我和他攀談起來。老頭兒用紅色的頭花扎了一個小辮子,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卻有些嚴肅地命令我不要笑,他說她馬上就要來了。我問老頭兒是誰,老頭兒說是浩一。我又問他浩一是誰,他捂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是重要的人。

后來還沒到一點,天空就下起夏日里特有的蟬時雨,雨量逐漸轉大。

老頭兒聽著雨聲,也在一點不到的時候死掉了。

現在想來,我還記得那天老頭兒說的浩一是“她”。

可是持田浩一明明是個男人啊,是他的兒子不是嗎?

這點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

(Suddenly Missing You)

“其實,知道柏木步死掉之后,我還有些,該怎么說…………”花芽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她默默看著頭,然后身體一歪靠著身旁的良田,“難道是不舍嗎。聽你說了那些故事之后,有時做夢都會突然想起她,雖然殺了媽媽。”

“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并不是簡單的因果關系可以解釋的,”良田把花芽摟得緊了一些,另一只手按了右眼邊的太陽穴,“你媽媽有錯,柏木也有,有恨她們的人,也必然有愛她們的人。”

花芽停頓了一會兒,然后喝了一口手里的罐頭咖啡,緩緩開口:“但我還是很恨她。”

“可以啊,”良田對她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然后瞇著眼睛思考說,“我突然知道下部電影應該拍什么了。既然他們這么殘酷,這么卑鄙,同時又這么溫柔。不然就拍這樣一個故事吧?”

“也叫《Suddenly Missing You》?”花芽也笑了起來,她起身拉開窗簾,今天的陽光格外好,“要把媽媽拍成最善良的那個,因為對我來說,全世界都不及她。”

“好。”

Suddenly Missing You,突然好想你。

無論是怨恨,熱愛,淡漠,都會有突然想起的時候。

我們會突然渴望一個擁抱,即便我們從未被擁入懷中。

就算我們犯再多的錯,也會有那么一個人,突然想念我們。

也會有那么一個人,永遠包容我們,保護我們。

I miss you but I missed you。

如此想念,卻也錯過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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