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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殤(中)

2011-12-31 00:00:00
最推理 2011年10期

中部 卓瑪屋頂

在高毅被索魂者驅使著調轉車頭駛向農莊的時候,呂鴻正在窄小的通風管中奮力前行。她看過很多警匪片和恐怖片中主角人物在通風管中爬行的鏡頭。他們看起來都很吃力,主要用兩個手肘出力帶動身體向前。現在,她才發現,現實不止如此,要比電影中所表現的費勁得多。她不但要用手肘,還要用雙腳緊緊地蹬住通風管兩側,擺動髖部,像一條菜青蟲或者蛇一樣向前拱動。

盡管她使出了全身氣力,前進的速度依然緩慢。

手機里傳來“啊,救命啊”的叫喊聲。聲音來自被關在水箱里的徐爍爍。

呂鴻剛才沒有關閉索魂者設置的“呂鴻之死”網頁。她掏出來,看見水已經淹到了徐爍爍的前胸。奇怪的是,水流看起來比剛才小一些,慢一些。

呂鴻把手機塞進口袋,正要接著爬,鈴聲又響了,正是來自索魂者偷偷塞進呂鴻工具箱的那部手機。

呂鴻接聽起來,但是不說話,用腦袋和肩膀夾住手機,繼續往前爬。根據向導手冊上的簡易地圖指示,她距離展廳“藍色宇宙”已經不遠了。

索魂者在電話的另一頭聽到了呂鴻爬行的喘息聲,用稍微感到一些滿意的聲音說:“你是否看見水箱的水被我調慢了?”

“你是要我因此感激你嗎?那你想錯了。”呂鴻說。

“哈,你還是不懂幽默。我看你在警局是白混了。”索魂者說,“你男朋友高毅就很幽默。你怎么不學學他?”索魂者的口氣變得好像是要和呂鴻悠閑地聊聊天似的。

呂鴻不搭理他,繼續往前爬。她前方的通風管出現了一個“T”字型的岔口,只要往左拐,呂鴻就會成功到達“藍色宇宙”展廳的正上方。這時候,她聽到索魂者說:“你難道不想問問我為什么把水調慢了嗎?”

呂鴻覺得索魂者簡直就是一個心理變態狂。她知道當自己出于劣勢時,對付這種人,只能暫時隨著他。呂鴻只好說:“為什么呢?”

“你的反應速度比我預料的慢多了。你應該在一分鐘前就進入了通風口。這一點,高毅比你做得好。他已經奔向我設置的圈套了。”

“你什么意思?”呂鴻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你喜歡跳舞嗎?”索魂者忽然轉變了話題。

“不喜歡。”呂鴻說。

“遺憾啊。你難道不覺得你正在和高毅跳慢四嗎?我就是指揮你們的音樂。好好享受吧。音樂馬上就要放完了。”索魂者說著,掛掉了電話。

寒冷和蕭索最能顯露出一個地方的敗象。農莊的紅磚房周圍長滿了野生荊棘。荊棘上掛著一些衣裳的碎片,那是充滿好奇心的闖入者們留下的痕跡。房頂的荒草在風中凄涼地向高毅揮著手。遠處傳來一種奇怪的鳥叫,過于嘶啞的聲音讓人無法辨別出它的種類。

因為時時防備著索魂者,處于緊張狀態下的高毅并不覺得冷,但他還是下意識地裹了裹風衣。在接近農莊大門的時候,掏出了槍。

這時,高毅的手機又響了。他以為是索魂者,接起來一看,是呂鴻。

“高毅,你在哪里?”呂鴻的說話聲氣喘吁吁。

“柴欣的農莊。”高毅一邊說,一邊向前走,同時小心防范著四周。

呂鴻沒有料到索魂者居然利用了詹云犧牲的地方。她的心理難受極了,大聲說“高毅,別去!那是圈套!”

高毅怎能不去?!如果他不進入農莊,索魂者就會立刻殺死呂鴻。高毅此時已經站在農莊磚房門口,他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呂鴻,別擔心。你現在需要集中思想,救出徐爍爍,保護好自己。”高毅說完,不再容呂鴻解釋,掛上了電話。

農莊在經過柴欣一案之后,就變成了眾人恐懼的地方。正常人都不愿意到這里來,更沒有人愿意租用此地。農莊的老板也只好就此放棄,從不前來修葺打理。于是,這里變成了很多尋求刺激的年輕人的天地。外墻被涂料畫滿了不說,磚房內部也是垃圾遍地,里面的墻壁也被各色涂料畫得不見任何空白縫隙。

高毅推開門,立刻聞到屋內充斥著濃烈的尿騷味。農莊的房間構架更像個大倉庫,只有在高墻頂端安有長方形的窗戶。玻璃早被人砸爛了,碎玻璃渣遍地皆是。風從窗戶洞口無情而又盡興地灌進來。高毅舉起槍,打開保險栓,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墻上的涂料畫最終吸引了高毅的目光。在紛紛雜雜的中英文臟字中,高毅看見了好幾幅被抽象化了的類似卡通人物的臉。臉型特征夸張,大睜著眼睛大張著嘴,在笑,在哭,在叫喊……也正是這樣具有代表性的夸張,才讓高毅瞬間認出了她們。

她們的親人曾經都向高毅求救過。但是,高毅都讓他們失望了。

這些臉屬于那些被連環殺手劉亦安侮辱殺死的女人!

高毅背對大門站立。寒風從后面襲擊過來,冰冷穿透他的風衣襯衫和肌膚,直接刺透他的內心。高毅忽然覺得冷極了。站在這些因他不能援救而死去女人的畫像面前,高毅覺得自己正在縮小,小得像一條微不足道的爬蟲。對受害者的歉疚,自身的遺憾和憤怒像龍卷風一般,把高毅這只蟲緊緊圍住。他在龍卷風的中心旋轉。受害者的哭訴在風中變成細長有力的手臂,抽打著高毅的心,鞭撻著他的靈魂。這些年來,高毅一直暗暗心藏愧疚。他認為,如果不是他當年的無能,也就能把劉亦安繩之于法,救出這些女人。然而,他失敗了。劉亦安到底是從他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自從劉亦安銷聲匿跡之后,高毅一直悄悄地關注著這些受害女子家屬們的生活。他看著她們的父母老去,生病,或者死亡,看著她們的丈夫有的娶了別人,有的就此沉淪,眼看著她們的孩子有的長大,有的最終將她們遺忘。雖然這些人有的后來活得悲傷,有的活得快樂,但是他們的生活都應為這些受害女子的遭遇而變得不同了。高毅認為,他和造成這一切的最初原因永遠脫不開干系——那就是,他沒有將劉亦安抓捕歸案。

高毅站在骯臟的農莊里,猛烈地閉了一下眼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把所有愧疚放到一邊。他現在不能分心,他需要集中思想,對付索魂者。

然而,農莊里太安靜了。除了風在敲打門窗之外,再沒有任何其它動靜。

一個身影出現在高毅的身后。高毅立刻轉身,槍口對準了對方。

“是你?!”高毅放下里了槍。

來者是警員孫立。在他身后,相繼冒出好幾個匆匆趕來支援的警員。

可是,在他們把整個農莊翻天覆地搜查一遍之后,也沒有發現索魂者的任何蹤跡。

索魂者為什么要把自己支到這里來呢?高毅再度觀察起墻上那些受害女子的卡通畫來,苦苦尋找著突破口。

索魂者是不會無緣無故地讓他來這里的。索魂者一定在這座農莊里給高毅留下了“禮物”。

劉亦安的連環殺人案雖已過去多年,但高毅對此案件的每一個受害人和每一個細節仍舊記憶猶新。他發現,如果從左邊開始,女人們的臉部畫像是根據她們受害的時間設置順序的。高毅的目光從這些臉龐上慢慢攏過,發現了一張陌生的面孔。

這張面孔排在前面第三位。

劉亦安偽裝的外表是流浪歌手。這個身份讓他在各個高等院校如魚得水。所以,在劉亦安的受害人中,有一小部分是大學女生。剩下的絕大部分,是有錢有閑的全職太太。劉亦安就瞄準了酒吧,尋找希望在歌聲和酒精中打發時間的年輕的已婚女人。

這兩類女人都讓劉亦安容易得手。

第三張畫像上的女人也很年年輕,一看就知道是劉亦安下手的對象。

可是,除了這張卡通畫了的臉,高毅實在是找不出任何辦法來鎖定這個女子的身份。

高毅同時也在想,這些畫到底是誰畫的?除了多出來的第三個,從第一個受害人女大學生葉蕉到最后一名受害人于婉詩,所有的受害人都一個不落。索魂者是如何獲得這些信息的呢?難道是劉亦安回來了,和索魂者攜手合作?!

“畫這么多的畫,一定需要很多原料。”小孫站在高毅一邊怔怔地說。小孫用手摸了摸其中一幅的邊角,“已經干透了。”

“小孫,你知道這些顏料在哪里買得到嗎?”

“這些顏料太普通了,在藝術學院附近很多商店都有得賣。”小孫遺憾地說,“不過……”小孫的眼睛盯著畫,瞇了起來,“科長,你仔細看看!”

“什么?”高毅追著小孫的目光向墻上的卡通畫望去,發現小孫正在看這些女人的頭發。

“發型。快看她們的發型。”

高毅仔細一看,也不禁“啊”了一聲。

第一個女人高高地梳了一個馬尾,第二個是很短的頭發,第三個也是個馬尾。馬尾看起來像英文字母“S”,第二個女人頭發極短,臉型夸張的圓,看起來像“O”。

“SOS”小孫說,“這是向我們求救呢。”

高毅也覺得離譜,可這頭三個女人看起來還真是那么回事。可惜的是,他們怎么看也沒辦法從后面畫像的頭發上看出端倪來。

“巧合吧。可也太巧了。”小孫盯著這些卡通畫搖頭晃腦地說。

如果繪畫者在畫像中留下了線索,那么他或者她會不會在其中一副畫中巧妙地留下自己的名字呢?高毅把目光從每一幅畫上認真地一一掃過。可每一幅看起來都那么平常。他走到了最后一幅畫面前。畫上的女人正是于婉詩。她的丈夫李程澤為了讓高毅永遠慚愧而設計了機關,借高毅的手而自殺。于婉詩和李程澤這兩個人,高毅怎么會忘記他們呢?

卡通話中的于婉詩張著嘴很開心地笑著。她的頭上有一個發卡。發卡上有一排淺淺的字母。這會不會是線索?高毅瞇起眼睛,看清楚那是“lariba”。它會是繪畫者蓄意留下的名字嗎?

“科長,你看!”另一名警員提著一個麻袋走了進來。

高毅打開麻袋,看到里面是用光的顏料噴罐。有些是中國牌子,有些是外國牌子。小孫一向熱衷于從受害人的垃圾中尋找線索,他熱情地撲過來,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翻撥起了那些錫罐。片刻之后,小孫嘴里發出“依依呀呀”的聲音。

“有何發現?”高毅熟悉小孫這些非話語仿聲無字音。它們通常表示小孫已經有所發現卻又不敢肯定。

果然,小孫開口說:“有一件事,我不太敢確定。”

“說。”高毅抬手看了看表,心想呂鴻應該已經爬到“藍色宇宙”展廳了吧。

“在這些顏料中,大部分都是廠家生產的,只有這一罐,不一樣。”小孫舉起一個藍色包裝的錫罐,接著說,“你看,這個罐子外包裝上寫的是藍色,里面擠出來的顏色卻是紅色。”小孫從罐子里擠出一點顏色,用兩個指頭捏了捏,又放到鼻子下聞了聞,“味道不對呀。”

高毅拉過小孫的手指聞了聞,說:“沒有化學顏料的刺鼻的味道。”

“完全是原生態的。”因為找到了突破口,小孫兩眼放出激動的光芒。

這罐紅顏料是用珊瑚研磨制成的。全市只有一個地方制作這個顏料。那是一個叫“卓瑪屋頂”的地方,專門制作唐卡。紅珊瑚顏料是描畫唐卡的必備原料。

對于這個突破口,高毅并不顯得和小孫一樣激動。他心里明白,這很可能是索魂者設置的圈套入口。

高毅也沒有預料到,當他后來離開卓瑪屋頂的時候,收到了呂鴻的短信。短信內容居然是:SOS。

十一

呂鴻趴在“藍色宇宙”的展覽室的上方,兩眼盯住她身下的世界。那時候,她根本沒有料到會給高毅發去那封簡短的求救短信。

當時,她身下的展覽室發出淡藍色的光芒,仿佛置身于水中。小男孩徐爍爍所在的水缸放在房間當中。旁邊懸掛著無數大小不一的水缸。徐爍爍正死死地抱著毛毛熊,墊著腳尖,背脊緊緊地貼著玻璃缸兩塊玻璃的夾角,水已經漫到了他的上嘴唇。他試圖往上跳,可是腦袋已經頂在了玻璃缸的蓋板上。魚缸外面有一塊按鍵板,上面的燈一閃一滅,并且發出“嘀嘀”的,顯示就要溢水的報警聲。

只要把從杜文手臂上得到的密碼輸入到按鍵板中,她就可以救出徐爍爍。

呂鴻要打開蓋板,才發現這塊蓋板是用焊槍焊在上面的。呂鴻一摸蓋板邊緣,焊接過的地方還在輕輕發燙。一定有人剛才趕在呂鴻之前焊接了蓋板。索魂者在幻想之城內部安排了幫兇!

“媽的!”從不罵臟話的呂鴻狠狠地拍擊了一下蓋板。現在,呂鴻已經拿到了停止注水的密碼,卻無法進入到“藍色宇宙”。

水以緩慢的速度淹沒到了徐爍爍的鼻子。

索魂者很會搶時間,打來了電話,“進不去吧?嘿嘿嘿。”索魂者的聲音得意洋洋。

呂鴻不回答。她迅速在通風管中爬動。

“你別想著讓警察幫忙。只要上來一個警察,我就殺死一名人質。”索魂者說。

“你放心,這件事只限于在你我之間解決。”呂鴻說著,來到通往“藍色宇宙”的另一個通風口,發現那里也被焊死了。呂鴻繼續往前爬,終于找到了一個沒有被焊死的通風口。她往下一看,發現這里是一個未來城市的模型展室。呂鴻打開通風口的蓋板,跳入展廳。

雖然只看了一遍供參觀者瀏覽的小冊子,呂紅卻已經把整個幻象之城的布局銘記在心。“未來城市”展廳就在“藍色宇宙”的隔壁。

她先試了試門,心里并不抱太大希望。果然,大門已經被索魂者鎖死了。呂鴻穿過未來的街道,沖到全封閉玻璃窗前,拿起一把桌子,朝玻璃猛然投去。然而,那是鋼化玻璃,很能抵抗敲擊里,椅子在玻璃上彈了一下,就飛開了。

怎么辦?

呂鴻看見墻壁上掛著一個紅色的滅火器。她取下滅火器,然后又拔下一座摩天大樓模型的鋼錐做的尖頂,一只手把尖頂的一端對準玻璃,可是僅憑她另一只手,卻無法提起滅火器。呂鴻躺在地上,用雙腳夾住鋼錐,錐尖對準玻璃,雙手舉起滅火器,使出她這一生最大的力量,把滅火器向鋼錐砸去。

“啪”的一聲,玻璃裂開,裂紋像蜘蛛網一般。

呂鴻站起來,再砸一次,玻璃完全碎了。

呂鴻探頭,看到樓外窗下十厘米寬的墻圍。呂鴻可以才在墻圍上,貼著大樓,走到隔壁的“藍色宇宙”。

呂鴻想出了這個辦法,是因為她看到“藍色宇宙”這個展廳的玻璃窗不像其它展廳的玻璃窗是封死的。那里有一扇可以活動的窗戶,而且并沒有被鎖上。

索魂者在電話里大叫:“你不怕我按動遙控,殺死你嗎?”

然而,呂鴻早已把手機塞進了衣兜。她的手根本沒空接電話。

索魂者會按動遙控,置她于死地。這一點,她不是沒有想過。然而,她更確信,索魂者此時還“舍不得”她死。索魂者精心設計的報復,現在還只是個開場,他是不會這么輕易地讓他的主角剛出場就死掉的。

呂鴻爬出了窗戶。她身體貼墻,一點點挪動。下面的警察都憋住了呼吸。呂鴻的手摸著墻面,冷冰冰的。她在這一刻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回家泡澡的情形,那時候她就是想好好睡一覺。沒想到,才過了僅僅幾個小時,她就置身于一棟大樓的外墻之上。樓雖不高,但掉下去,就意味著失去救出徐爍爍的機會。命運真是有創意!在她決定退出警察行列的時候,索魂者再次出現,將她內心的傷疤無情地展示給了眾人。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被剝光了裝成尋常人的偽裝,正赤裸裸地展示在了她的同事,好友甚至敵人面前。

呂鴻想著,一開小差,腳下差點踩空。她告誡自己,思想一定要集中。

終于,她到達了“藍色宇宙”的窗口,跳了進去。

水已經沒到了徐爍爍的頭頂。呂鴻輸入了密碼,水缸打開,水流卷過著徐爍爍一起滾出來。呂鴻沖上去,雙手反復壓迫他的胸腹,小男孩“噗嗤”一聲,吐出一口水來。他醒了過來。緊接著,一股鮮血從他的鼻腔里流了出來。

索魂者的電話又響了。

呂鴻非常疲憊地接聽起來,“這次又有什么新花樣?”

電話里沒有索魂者的說話聲,只傳來小孩子的笑聲和嬰兒的哭泣。呂鴻正在疑惑,卻覺得腦袋越來越沉,眼皮越來越重。她看了一眼徐爍爍,又看到徐爍爍的眼睛里也流出了血。呂鴻忽然腦后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擊打了一下,一陣劇痛,雙眼模糊,意志也跟著含混起來。她使出十二分的氣力,掏出自己的手機,去撥高毅的電話。每個按鍵在呂鴻手下變得難以指揮。她覺得喉嚨生痛,想要叫喊,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她只能寄希望于手機短信了,她努力地按,按著按著,忽然砰的一聲暈倒在徐爍爍身邊。魚缸里的水在地面鋪成一個淺淺的水塘,將他們包圍……

與此同時,猛虎隊長徐科誠接到一個沒有標明來電顯示的電話。他預感到到來者不善。徐科誠向旁邊的下屬招招手,對方馬上啟動跟蹤器,徐科誠這才接起了電話。

“幻想之城對我已經沒有了意義。你們進來收尸吧。”

通話結束。下屬非常遺憾地搖了搖頭。他并沒有跟蹤到任何線索。

徐科誠小心翼翼地派兵進入。一陣驚恐排查之后,他們用計算機解開了房門的密碼,從其它兩個房間解救出了剩下的人質;從會議室里抬出兩具尸體。被解救的人質們依舊心懷不安,因為他們都喝了城中飲水機里的水。索魂者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索走他們的性命。

當一隊猛虎隊員沖進“藍色宇宙”展廳的時候,驚訝地發現淹滿水跡的地面上,只有徐爍爍一個人。徐爍爍已經死亡。

呂鴻不見了,從眾人的眼皮下徹底蒸發了。在水中,躺著兩部手機,信號燈還在手機右上角閃爍,一個為黃色,一個為藍色……

十二

卓瑪屋頂算半個畫室半個商鋪,一邊繪畫唐卡一邊出售,位于甬道街花鳥市場的一戶獨立院落,四周環繞著粗壯的梧桐樹。冬天來臨,梧桐樹已掉光所有樹葉,只剩下光禿禿的軀干和伸向四方的樹枝。

高毅走進小院,還未進入卓瑪屋頂的正屋,就聞到了藏香的氣味,聽到了喇嘛們的誦經聲。高毅不是一個信佛的人,但是內心還是對佛教充滿了敬畏。呂鴻一直念叨著要去圣城拉薩旅游,也是因為工作繁忙兩人都未能成行。

正屋的大門沒有關閉,只在門上垂掛了一塊厚重的白底藍色線條的花紋的布簾。呂鴻雖然從未有機會去西藏,卻懷著極大的興趣研究過這座讓世界仰望的城市。藍色線條相互纏繞扭結,看起來像旗袍上使用的盤扣。這是西藏的代表吉祥的八瑞相之一——吉祥結。高毅掀開布簾,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香煙繚繞,和平安寧。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坐在屋子正中,正在聚精會神地畫制一副唐卡。他的右邊有一個顏料架,擺放著各色顏料;左邊有一個電爐,散發著熱氣。誦經聲是從墻角的一個錄音機里傳出來的。他抬起頭來,很奇怪地看著高毅。

高毅說明了來意,并且取出了那個裝有珊瑚紅的顏料罐。年輕人拿起來聞了聞,又擠出一些來放在手上捏一捏捻一捻,又聞了聞,點點頭說:“這是我們做的顏料。”

“你知道有誰可以接觸這些顏料嗎?”

“很多人。”年輕人平靜地說。

“啊?為什么?我一直認為只有畫師才有資格觸摸這些顏料。而你們對畫師的挑選是很嚴格的。”

“是這樣的。但現在是經濟社會了,我們也與時俱進向前看了。”年輕人說。

“如何向前看?”高毅問。

“這里的租金貴得嚇人。如果我們僅僅依靠賣唐卡,那么我們連飯都吃不飽,別說是租房子了。可是,如果我們不在這里租房制作唐卡,就無法延續唐卡這項藝術。所以,我們就開辦了唐卡學習班。”

“增加收入?”高毅說。

年輕人點點頭,“對。所以,很多學習班的成員都有機會接觸珊瑚顏料。”

“你能不能給我你們所有人的名單?包括他們的聯系方式?”

“可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年輕人說著,站起來,走到一臺計算機旁,打出了一份名單。名單很長,一連三頁。

高毅接過來,心里計算著要把名單上的人全部排除一遍需要多少時間。這樣做到底來得及來不及救呂鴻?

“有沒有人缺課?”高毅問。

年輕人翻出一個筆記本,看了看說:“這是學院上課的考勤本。”

高毅臨走時,高毅忽然想起了畫在于婉詩發卡上的字,就問年輕人,有沒有聽說過“lariba”這個詞?這會不會是一個藏族人的名字?

年輕人很老成地笑了起來,說:“這是我們所有人的名字。唐卡畫師在西藏都被稱作‘拉日巴’。”

“那你們這里有沒有某個畫師行為舉止和往常不同?”

年輕人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啊。”忽然,他想起來什么,“辭職的算不算?”

“算。”高毅看見了希望。

“有一個叫尚羽可的畫師,兩個星期前忽然辭職了。他的辭職很蹊蹺。”

“為什么?”

“他已經在我們這里干了五年多了。他從十二歲就開始從師學畫唐卡,信仰虔誠,我們誰也沒想到他會辭職。”

“他有沒有說辭職的原因?”高毅問。

“辭職前的那段時間,他很沮喪,很少說話。我和他不是太熟,按規矩他還是我的老師,所以我不敢多問。”

“你有沒有他的電話和地址?”

年輕人把尚羽可的電話和地址寫到一張紙條上,遞給高毅。

高毅撥打那個號碼,被告知對方關機。他謝過年輕人,并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讓他如果有消息就和自己聯系。

這時候,高毅收到了呂鴻的短信:SOS。

他反撥過去,沒有人接聽。連續不斷的撥號音在他的手機里回蕩。

幾分鐘后,高毅和徐科誠聯系上了,得知徐爍爍被呂鴻救出后就死了,呂鴻隨即從鎖住的“藍色宇宙”展廳里人間蒸發了。

“窗戶呢?她會不會從窗戶出去?”

“不可能。我們當時有十多雙眼睛都盯著那扇窗戶呢。”徐科誠在電話那邊說。

“密道?通風管?”高毅此時已在車上,正駛向尚羽可的家。但是當他聽到呂鴻失蹤的消息時,他急轉方向,朝幻想之城開去。他身后的車,因為沒有料到他會急轉彎,差點撞到他的車身上。高毅向前猛踩油門,聽到身后一片混亂的剎車聲。

徐科誠在電話里說:“沒有密道。我們也徹底檢查了通風管道,除了發現‘藍色宇宙’展廳上方的通風口蓋板被人焊住以外,沒有任何發現。”

十三

高毅站在“藍色宇宙”展廳中,盯著打開的魚缸,一動不動。

很多在他身邊走動的警員都盡量放輕了腳步。接著,高毅的眼光犀利地掠過展廳內的每一樣東西,猜想著呂鴻如何從這個房間蒸發消逝。

徐科誠已經對所有被營救出來的工作人員做了清點,并沒有發現多出任何一個人。高毅警告他,焊接蓋板和劫走呂鴻的人很可能就在他們當中。如果沒有人看到呂鴻從這里出去,那么她一定還被藏在這座樓的某個地方。高毅派人拿來了大樓的施工圖紙。他不相信“人間蒸發”這回事!

從圖紙上也看不出什么異常。高毅就去檢查通風管,自己爬進去走了一遍。一通腰酸背痛爬完后,也沒又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他再次失望地回到“藍色宇宙”。他注意到,地面淹積的水比剛才少了些。從他剛才進來到現在,沒有人進來打掃過。地板上也沒有漏孔。

高毅仔細地觀察著地板上的水,發現水是從房間右角處的兩塊地板磚之間慢慢滲漏下去的。展廳的地板磚是藍色的,每塊有一個平方米那么大,人們本來就很容易疏忽掉那兩塊磚之間的滲漏,更何況滲漏發生得很慢。高毅找來一根撬棍,三兩下輕松地撬開了地板磚,大吃一驚!

地板磚之所以很容易被撬開,是因為從下面是空的,露出一個垂直的鐵樓梯來。高毅通知了徐科誠,自己不等他趕來就開始向下爬。

樓梯很高。很快,高毅就被黑暗包圍了。頭頂的光下只剩下了一個圓盤那么大。他根據高度估計自己已經下到了大樓地下室。又往下三米之后,高毅的雙腳碰到了地面。他瞇起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三面是墻,只有右手邊有一個通道口,黑黢黢的,像野獸張開的嘴巴。他拿出槍,進入通道。

通道七拐八彎,然后到達了盡頭。那里漆黑一片。高毅借用手機的光來照亮,發現盡頭處居然又有一把垂直向上的樓梯。在樓梯下的地面,高毅看到一樣東西在手機光中輕微地閃了一下。他撿起來,看到是一枚警徽。這肯定是呂鴻留下的。

高毅順著樓梯往上爬,來到樓梯頂端。那里蓋著下水道的陰井蓋。高毅推開,一股冷風迎面而來。他爬出來,發現自己位于一條沒有人跡的小巷中。附近傳來打樁的聲音。高毅舉目一望,看到自己置身于正在改建過程中的城中村里,四周全是斷殘的鋼筋水泥紅磚,到處是被推倒的破爛房屋,不遠處有一塊工地,傳來“嘭,嘭”的建房子蓋地基的打樁聲。

索魂者可以從這里,輕而易舉地把呂鴻劫走。

十四

“滴答,滴答,滴答……”呂鴻聽到了滴水聲。她覺得冷極了,便把身體使勁兒地蜷縮起來。她躺在潮濕陰冷的黑暗中。她的頭發衣褲仍舊濕漉漉的。寒冷多次把呂鴻逼醒,她身上僅存的氣力每次都只夠半睜開眼睛。她看到一片黑暗。

過了好久,呂鴻感到口渴,她抿了抿嘴唇,才感到自己的舌頭也是干的。她動了動身體,發現她蜷縮的姿勢與常人相反。一般人都是兩膝抵住前胸蜷縮,而她卻是雙腿向后卷起蜷縮。她的手腳絲毫無法動彈。寒冷,饑餓,極度的緊張疲倦與驚嚇讓她的意識像一塊融化得很慢的冰,過了很久她才明白手腳是被人從后面捆上的。

我被索魂者綁架了!這是呂鴻的第一個念頭。

在一陣緊張惶恐之后,她冷靜下來,做起深呼氣,積攢力氣。不知道時光在黑暗中又徘徊了多久,呂鴻才終于攢夠了一點點氣力,使勁地動了動身體。這么一動,她就聽見了腳步聲。

腳步聲從上方傳來。走遠然后又走近。走近后的腳步聲不再來自她的頭頂,而是來自附近。她聽見開門的聲音,“哐當”一聲,在黑暗與潮濕中異常清晰。呂鴻睜開眼睛。還未等她看清楚,就被人迎面打來兩記狠拳。她感到腦袋里發出“轟”的一聲巨響,再想睜開眼睛,卻發現雙眼已被打腫,根本睜不開。

她聞到一股汗液的臭氣。然后,有人擺弄起了她的手臂,一個尖銳的東西抽入了她的手臂。隨后,她感到想吐,同時又感到舒適溫暖。就這么渾渾噩噩的,呂鴻在兩種感覺中再次昏迷。

一股熱乎乎的暖流從呂鴻的雙腿中間流出。暖流讓她又一次醒了。她意識到由于憋得太長,她把尿撒到了褲子上。呂鴻動了動被向后捆住的手,試圖掙脫那繩索。可是,繩子被捆得很緊,幾乎陷進她的肌膚,單憑她微弱的氣力是不能掙脫的。

呂鴻又聽見了腳步聲,開門聲。她看見一個黑影走了進來。這次,黑影沒有揍她,只是捋起了她的衣袖,把一針管液體注射到呂鴻體內。呂鴻在黑影動作的時候,看到了黑影的臉。那是一張古怪的臉。過了好一會兒,呂鴻才反應過來那是一張面具。黑影是戴著面具進來的。他可能就是索魂者,也許只是他的嘍啰。讓呂鴻不明白的是,這人給她打了什么藥,讓她的思維如此遲緩。還未等她想清楚,她就又一次暈了過去。

接下來的時間,呂鴻唯一的印象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個戴面具的人進來,給她打上一針。她在短暫清醒的時間里吃力地思索著,根據她自己身體的反應,面具人在不斷地給她打入不同的針水。有的讓她昏睡,有的讓她保持清醒。呂鴻即像一只被用于試驗的無毛老鼠,又像一片被遺棄的垃圾一樣,就連清醒與睡眠也被索魂者掌控著,躺在黑暗之中。

十五

由于高毅找到了索魂者劫走呂鴻的出口,警方就徹底放走了幻想之城中所有僥幸活著的工作人員。幻想之城被警方查封,暫時關閉。每一扇門都用警方的封條死死封住了。

因為始終沒能和索魂者正面交鋒,徐科誠憤憤不平。更讓他氣憤的是,索魂者還從他的眼皮底下劫走了呂鴻!徐科誠氣得要辭職,被高毅強壓住了。高毅知道徐科誠的火爆脾氣,他說只要一找到索魂者的蛛絲馬跡,就通知徐科誠前去把他的老窩鏟平。

黃昏的時候,高毅來到了尚羽可的住所。此時,尚羽可成了整個案件的唯一出口。

尚羽可住在一棟公寓樓的六層。高毅即將抬手敲門的時候,聽到里面傳來歇斯底里的聲音:“求求你,放了她!求求你!”

高毅皺起了眉頭,看到門并沒有被關嚴,而是露出了半指寬的細小縫隙,難怪聲音得以傳出來。高毅推開了門。屋中的男子舉著手機,十分憤怒地轉過一半身體。

高毅看見了一張氣憤的臉。

“你是誰?!”男子問了一句,接著居然無視這個擅自闖入的陌生人,轉回身去繼續朝電話里喊。然而,在他喊了幾聲“喂!喂喂”過后,對方好像已經關機了。男子把手機往地上一摔。黑色的手機立刻被摔成兩半,電池殼跌落出來。

這時候,男子才完全轉過了身,“你到底是誰?闖進我家干什么?你給我出去!”男子沖上來,推攮著高毅。

高毅見男子情緒激動,一時難以控制,干脆以暴制暴,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推到墻邊脊背緊貼著墻壁,一只手按住他,另一只手拿出警官證,舉到他的面前,說:“我叫高毅。刑偵科。”

男子的氣焰軟下了許多,揮舞著手臂,上下打量了幾眼高毅,口氣不僅仍是不饒人而且還很不相信地說:“你?闖進我們家干什么?”

從男子的鼻息里,高毅聞到了酒味。他把警官證塞進衣兜,抓住男子的右手,看見指尖染著黃色和藍色的顏料,就問:“你是尚羽可?”

男子懵懂地點點頭。

高毅繼續問:“你剛才說‘我們’的家,這里還有誰住?”

“你真是高毅?”

“如假包換。”高毅手下的勁兒松了一些。男子瞪了他一眼,憤怒地一甩,從高毅的手下鉆開,走到電視柜前,抓起電視機旁邊的一封信,扔給高毅,然后一屁股坐進沙發,兩手抱頭,手指胡亂地搓揉這頭發,小聲自言自語:“你就是高毅!?你就是高毅!”

高毅被這個男子的行為弄得一頭霧水。他在男子對面的餐桌椅上坐下來,故意和男子隔開一定的安全距離,然后打開信封,抽出信馕。

又是熟悉的字跡!

劉亦安從來不忌諱隱藏自己的筆記!

信中說:

高毅老弟,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否?

夏梨明是徐蒼出場的鋪墊,而徐蒼則是我送給你的見面禮。

哈!禮包精制否?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一切正在按照我的計劃順利進行著。命運之神總是眷顧我。

如果你想救出蘇簞芙和葛舟,就得動作快。

高毅看到信件的署名是“時常想念你的劉亦安。”葛舟是呂鴻從幻想之城救出的女孩。她怎么會跑到劉亦安的手上?

高毅迅疾撥通了醫院的電話。醫護人員告訴高毅,葛舟剛剛結束手術,子彈取出來了,剛好在心臟旁邊。葛舟很幸運,撿了一條命,正在休息。高毅讓他們再去查一查。接電話的護士很不情愿地放下電話走了。高毅聽見鞋跟敲擊著地面遠去。三分鐘后,高毅又聽見那雙鞋跟幾乎是小跑著跑回來的。護士驚訝地拿起話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葛舟她,她不見了!”

“你怎么會有這封信?”高毅問尚羽可。

尚羽可抬起臉,答非所問地說:“葛舟是我的女朋友。”

“這些畫可是你畫的?”高毅拿出手機,把用手機拍攝到的卡通畫遞給尚羽可看。

尚羽可點點頭,從身邊的一個棕色的牛皮信封里抽出一疊照片。高毅接過來一看,全是劉亦安受害者的照片。這些照片上的女人們除了表情都很驚恐之外,臉上脖子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被毆打的瘀腫和傷口。她們的眼泡腫脹著,是長期哭泣造成的;她們的眼睛下面都有黑眼圈,那是無法睡覺造成的。

這時候,尚羽可固定住一張手機畫面,遞給高毅說:“這張就是我的女朋友葛舟。”

葛舟就是排列在所有卡通頭像中的第三個女人。

“兩周前,我忽然接到一個自稱姓劉的男人的電話,電話號碼是隱蔽的。他要我按照他的意愿在一面墻上畫卡通畫。我回絕了。對方繼而說,如果我畫,我就可以拿到一筆豐厚的報酬。我動了心,趕到了來電者指定的地方,位處郊區的一個農莊。

“到了那里之后,我才反應過來那個農莊曾經被一個神經質的醫生用來當做綁架殺害女人的場所。我有些猶豫了。但是那個姓劉的人又打來電話說,報酬可以翻倍。我工作的唐卡店‘卓瑪屋頂’ 一直生意冷清。我想,如果我得到了這份豐厚的報酬,就可以捐給卓瑪屋頂。于是我就答應了。姓劉的男人要求我按照照片上的女人畫,并且說照片就在農莊的磚房里。

“我走進磚房,看見了牛皮信封。當我抽出照片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報警。但是,那個劉姓男人又打來電話,說他正和葛舟在一起吃冷飲,并且說如果我不答應,就殺死葛舟。

“我沒有那么傻,立刻給葛舟打了電話核實。葛舟居然說遇到了我的一個同學,正在冷飲店里一起聊我呢。我問她這個同學是不是姓劉?她說是,并且說這個同學去上廁所了,她等他回來再給我打電話。我知道這個劉姓男人的威脅是真的。我只好告訴葛舟好好聊,不用給我打電話了,我會再和他單獨聯系的。

“我后來想,不就是畫畫嗎?這個男人肯定是心里變態。我又怕他中途變卦,傷害葛舟,或者在我畫完之后派人將我殺死,就把前面三個女子的發型畫成‘SOS’的形狀,把第三個女人畫成葛舟。

“后來,我畫完了。這個姓劉的男人告訴我說,放掉葛舟就是給我最好的報酬。他還警告我,如果我把這事報告給警方,他就殺死葛舟。我覺得隱瞞了一個罪人的罪行,就是和他同罪。唐卡是神圣的,繪制唐卡也是神圣的。畫師應該保持純正的品性。我認為自己已經喪失里繪畫唐卡的資格,就離開了卓瑪小屋。可是,剛才,這個姓劉的男人又打來電話,告訴我是你們一個叫呂鴻的女警察槍殺了葛舟。”

尚羽可說到這里,兩眼直視高毅,似乎真相就在高毅的瞳孔之中,“他說他們已經把葛舟從醫院接走了。他們剛剛讓我和葛舟通了話。葛舟只說了一句‘救救我’。 是這樣嗎?葛舟真是那個叫呂鴻的女警察槍殺的嗎?”

“他們為什么還要劫持葛舟?”高毅避開尚羽可的提問。

“他們說,槍殺葛舟的女警察是刑偵科警察高毅的女友。而且,高毅馬上就回來找我。”尚羽可看著高毅的眼睛,這時的目光出奇地平靜。“他們才打來電話,你果然就來了。”

高毅覺得尚羽可是一個尊重唐卡繪畫的人,他不肯個輕易地把“larika”這個詞畫在一個發卡上,就指著手機上最后一個女人的畫像問:“她發卡上的拼音是不是你寫的?”

尚羽可看了看,皺著眉頭說,“不是我。”

高毅又問他是否用了珊瑚做的紅色染料?

尚羽可仍舊搖頭,“那顏料是獻給佛祖的,我不會用它來畫卡通畫。”

那就是劉亦安了。他狡猾地留下這個詞和這罐顏料,目的就是把高毅心甘情愿地引到尚羽可這里。一瞬間,一種不祥的預感像烏云一般,迅速籠罩在高毅心頭。劉亦安為什么要把他引到這里?

“這封信呢?是什么時候送來的?”高毅問的是劉亦安寫給他的那封信。

“你來之前從門縫里塞進來的。我開了門,才拿到信,就接到了他們的電話。他們在電話里告訴我,如果你來了,我該怎么做才能救出葛舟。”

“他們讓你怎么做?”高毅一聽,心重又是一凜。難道……

“他們要我在你面前自殺。只有這樣,他們才會放出葛舟。”尚羽可說著,從沙發下抽出一支小型手槍來。

十六

昏睡中,呂鴻聽到“哐當”一聲,費了好大勁兒才辨別出那是鐵門開啟的聲音。她沒有因此睜開眼睛。她以為這是蒙面人又來給她打針了。她一動不動,開始有些期望針水快快進入她的身體,好讓她繼續昏睡下去。

就在剛才,她還在做夢。夢里鋪展著一片寬闊的草原,草原上牦牛成群,野花遍地。遠處有一座雄偉的高山。她辨別出,那就是她一直心馳神往的喜馬拉雅山。

那是她心中的圣地,顛倒世界眾生的靈魂家園。

一個小男孩騎著一匹高大的白色牦牛向他跑來。男孩的臉頰被高原強烈的日照曬出了兩團高原紅。他小小的手里拿著牧鞭,從呂鴻身邊疾馳而過。居然是徐爍爍!

徐爍爍不是死了嗎?呂鴻親眼看見他死在自己的懷里。難道,這里并不是人間,而是天堂?靈魂的居所?也許吧。那巍峨的喜馬拉雅山就是證明;還有那白色的牦牛也是證明!牦牛通常都是黑色的,白色牦牛是神圣的象征。

那么我呢?我怎么也會在這里?我是不是也死了?呂鴻這么想著,忽然感覺到了一種解脫后的美好。幻想之城里發生的一切,讓她感到活著,是那樣的累。她看著遠處連綿巍峨的山峰,覺得索魂者贏了。盡管她萬般努力,她還是無法挽救別人的生命。她曾經持槍射死了好友詹云,現在又持槍射擊了陌生女孩葛舟。在開槍時,呂鴻故意放低了槍口,她希望子彈不要擊中她的心臟。可是,直到呂鴻被綁架之前,她都沒有聽到葛舟的消息,葛舟生死未卜。她奮力營救徐爍爍,但索魂者卻在她成功之后輕易地攝走徐爍爍的生命。呂鴻覺得,無論她怎么做,怎么努力,她都處于劣勢。

忽然間,她覺得這個草原之夢是一個暗示,暗示她這一切屬于天命。各人都有自己的命運。索魂者和她,都只是這些人走向命運結局的催化劑。

她覺得這樣想十分消極。但是這樣的想法讓她感到對一切“對”和“錯”釋然。她不再需要苦苦逼迫自己尋求寬恕。她意識到,索魂者已經摧毀了她的意志。

做一個沒有意志的人難道不好嗎?難道不輕松嗎?

鐵門“哐當”一聲,把她從喜馬拉雅山的山腳一把拉回到這黑暗之所。又來了。蒙面人又來了。

呂鴻躺在地板上,等待著。然而,只有大門開啟的聲音,再沒有其它聲音。呂鴻疑惑地睜開眼睛,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腫脹的眼球,這才意識到不知什么時候,捆綁在她身上的繩索已經被解開了。

呂鴻動了動腳。腳上的繩索也不見了!可以自由活動了!

呂鴻很想立刻坐起來,卻感到力不從心,全身乏力。她想,索魂者就這么把我放了嗎?難道他擁有超出常人的讀心之術,已經獲悉我的意志已經崩潰了嗎?

呂鴻慚愧地笑了笑。使出全身的力氣,慢慢站起來,向鐵門處敞開的光明走去。

她走在一片白光之中。四周純白,沒有任何骯臟的污跡。這是通往天堂的路嗎?

在她的正前方,有一個黑點。因為四周的光線過于強烈,呂鴻看不清黑點到底是什么。她只能看到黑點邊緣的光暈。

那是什么?

呂鴻一直走,途中跌倒了好多次。每次,她都咬緊牙關爬起來。這一刻,在她的心里,唯一支撐她的是好奇心:那個黑點到底是什么?

走近了。黑點顯出長方形。一個躺在床上的人。

呂鴻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躺在床上的人蓋著白被單,顯出凸凹有致的曲線。是個女人。呂鴻沖過去,卻“嘭”地撞到一面玻璃上。這時候,她和床上的女人近在咫尺。呂鴻看清楚了女人的臉——葛舟!

頭頂上傳來帶有回音的說話聲。呂鴻對這個聲音非常熟悉。那是索魂者。他故意使用了回聲,似乎目的就是要把自己偽裝成可以攝人魂魄定人生死的神。

“我們的游戲還未結束。”索魂者在半空緩慢地說,“‘幻想之城’只是個熱身。”

呂鴻扶住玻璃邊倒下來。這段路程幾乎耗盡了她的全部氣力,“我不會再和你玩了。我想說,你贏了。”

“哈哈哈哈!你太不了解你自己了,呂鴻。你不會輕易放棄的。”

呂鴻不說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她側過臉去看葛舟,恰巧葛舟的臉也對著她,眼中充滿了絕望的淚水。然而,當葛舟看清楚了地上坐著的是呂鴻之后,眼睛里瞬間又充滿了希望。她覺得這個女警察為了救她,對她所做的一切——精準的槍法,舍命把她救出大樓,讓她帶出水樣,都很不簡單。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呂鴻的信任。

呂鴻卻轉過臉去,不愿再看到葛舟的眼睛。她覺得無論她怎么努力,葛舟最終還是落到了索魂者的手中。

“呂鴻,你以為只要你放棄,我們之間就到此為止了嗎?”索魂者的聲音開始變得十分溫柔。這樣的溫柔帶著萬枝尖銳的利箭,每一枝都刺中呂鴻的心。索魂者接著以更加溫柔的語氣說,“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不是一個輕易服輸的女人。你現在的退縮想法,只是暫時的表象。我只要再稍稍刺激刺激你,你就會像一只猛虎一樣撲向你的獵物。”

聽到索魂者這么說,呂鴻的內心開始感到不安。索魂者是對的。葛舟的生命就是對她最好的刺激之物。她深知,她的平靜只是一種等待。在她的體內,隱藏著一股決戰的暗流。她即使是在麻木中,這股暗流也是在不斷涌動的,只要時機合適,便一觸即發。

呂鴻把頭從葛舟的方向轉過來,盯住她的來時路,對著半空索魂者神秘的聲音微微一笑,說:“我想,你還是判斷錯了。我認輸。”她情愿說服自己認輸。

對于呂鴻的話,索魂者暫時感到糊涂。難道呂鴻真地就此完全放棄?索魂者安靜了片刻,最后只說了一個字:“哦。”他好像在一瞬間把一切都想通了。

接著,呂鴻聽見一陣機械轉動的聲音。聲音是從她身后傳來的。呂鴻艱難地轉過身,看見在葛舟床后的白色光芒中,出現了一只機械手。機械手握著一把槍,槍口對著葛舟。葛舟想要避開槍口,無奈身體被牢牢地捆在床上。她轉過臉,求救地望著呂鴻。

索魂者的聲音又討厭地出現了:“你恐怕不認識這把槍。”

呂鴻說:“隔那么遠,我怎么能夠看清楚那是把什么槍。”

“哈哈。你開始學會幽默了。這也說明,你的斗志已經開始上揚了。”

呂鴻“哼”了一聲,說:“沒想到,你的詞匯量也增加了。”

“說得好。說得好。既然你如此贊美我,我就告訴你這把槍的來歷吧。”索魂者用一種十分平靜的語氣,把高毅以前踢門開動機關誤殺李程澤的往事不漏一點一滴地告訴了呂鴻。末了,索魂者長嘆一口氣問呂鴻,“這件事,高毅從來沒有告訴過你?”

呂鴻不說話。沉默就表示肯定。她沒有想到,看上去開朗豁達的高毅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過去。

“啊,可憐的你呀。”索魂者說,“高毅至今都沒能抓住劉亦安,然而,我卻得到了這把槍。這把槍上有李程澤的血,也有高毅內心的血,靈魂的血。高毅向你隱藏這段難以啟齒的往事,是因為他怕你就此看不起他。這是一種懦弱的表現。”

“你不要濫用詞匯了。你的話,只會侮辱了‘靈魂’二字。高毅不像你說的那么懦弱。”呂鴻說著,看見那支槍在緩緩前進,槍口緊緊地抵在了葛舟的太陽穴上。

“噢,是嗎?你對高毅還蠻有信心的嘛。就像我對你一樣蠻有信心。這樣,在這把槍沾上葛舟的鮮血之前,讓我們來看一段直播視頻。注意啊,這可不是電視劇轉播。這是同步直播。”

索魂者說完,葛舟床后的白光暗淡下去,凸顯出一個巨大的屏幕。屏幕一開始出現很多跳動的雪花,隨后,畫面很快就穩定下來。,呂鴻看見高毅站在一個男人面前,那個男人坐在沙發上,手里舉著一把槍,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這個男人叫尚羽可。他是葛舟的男朋友。”

葛舟的臉一直是背對著屏幕的,當她聽到“尚羽可”這名字的時候,激烈地試圖轉動腦袋,轉過臉去看。然而,無論她怎么動,她的腦袋都只能面對呂鴻。呂鴻這時才最終看清,有兩條寬牛皮帶把葛舟的頭牢牢地固定在了床上,不能轉動。由于葛舟的掙扎,槍口更深地抵進了她的太陽穴。葛舟使出全身的力氣,大叫:“你這個畜生!”

索魂者得意地奸笑起來,笑聲更加溫柔……

十七

高毅在尚羽可從沙發墊子下抽出槍的時候,快速取出了自己的槍,對準了尚羽可。尚羽可卻無奈地笑了笑,笑容充滿了四兩撥千斤的力量。他提槍抵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他們要我自殺。用我的命換葛舟的命。”尚羽可重復到。

“你不要沖動。”高毅意識到,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迫在自殺者面前說這句話了。而這兩名自殺者也都不是自愿的。

“我一點也不沖動。相反,我此生從未像現在這樣冷靜。”尚羽可說。

“你真的相信只要你自殺,劉亦安就會放了葛舟嗎?”高毅問。他說著,悄悄把槍口對準了尚羽可持槍的手。只要他一有扣動扳機的意念,高毅就開槍打他的手。高毅知道這樣做的勝算很小,但是此刻,他不這樣做,又能怎樣?

“劉亦安?!”呂鴻警覺起來。

呂鴻坐正,望著半空,問到:“你找到了劉亦安?”

索魂者似乎正在等待呂鴻問這個問題,很得意地回答說:“是的。我們這次回來,叫做‘攜手共進’。”

床上的葛舟不停地大叫著:“殺了我吧!求求你們,放過尚羽可,殺了我吧!”

索魂者笑了起來,仍舊十分溫柔。他的溫柔讓呂鴻感到惡心。索魂者說:“殺不殺你,這由不得你。”

葛舟大聲哭泣著,眼中剛才對呂鴻的信任和希望都不見了,又只剩下了絕望。

索魂者補充說:“也由不得尚羽可。”

呂鴻知道他意在指誰,卻故意不開口。她也要激將激將這只看不見的老狐貍。

索魂者終于忍不住了,說:“也由不得高毅。”

葛舟明白了。她對著呂鴻說:“他的意思是由你決定。你就給我補一槍。這次打準點,殺了我吧。”

呂鴻看著葛舟,表情絲毫沒有變化。幾秒之后,她對著半空說:“你是要我救她?”

“聰明!像你這樣的人退出警界,將會是警方的巨大損失。”索魂者說。

“若果我救了她,你們將怎樣對付尚羽可和高毅?”呂鴻問。

葛舟身后的屏幕上,尚羽可已經滿臉的眼淚鼻涕。他舉槍的手在顫抖。高毅的手穩住不動,然而他的心卻正被一只無形的手一片片撕碎。

“你要冷靜。請你相信警方,如果你活著,葛舟才會有活下去的意義。”高毅說。

尚羽可哭中帶笑,“如果我不自殺,葛舟又能怎么活下去?”

“打電話給你的這個劉亦安,是我追蹤多年的連環殺人犯。這樣的人做出的承諾,你能相信嗎?”

“事到如今,我不敢不相信。”

索魂者看到這里,又一次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過,這次,他笑的聲音不大。盡管他覺得這次的計劃真是完美至極,他還是不想過早地把喜悅顯露出來。他壓住內心的興奮和激動,盡量平靜地對呂鴻說:“如果你救了葛舟,我就讓尚羽可放棄自殺。這可是一個雙贏的機會。”

“你要怎么對待高毅?”呂鴻追問。她感到這是她可以和索魂者講條件的唯一機會。她要討價還價。不過,她也明白,她這是和魔鬼打交道。

“和魔鬼做生意的代價通常是靈魂。”索魂者看透了呂鴻的想法,幽幽地說,“你也可以不救。那我就把你永遠關在這里,直到你死去,爛掉。”

“聽你這么說,我救葛舟可是占了大便宜了?”呂鴻的話語中帶著諷刺。

“你說呢?”索魂者反問。

“你要我怎么救?我想你已經有計劃了吧?”呂鴻說。

“你看到玻璃門右手邊的按鍵了嗎?只要輸入詹云的生日,你就可以進入葛舟的房間。”

“然后呢?”

“機械手上也有一個鍵盤,只要你輸入詹云的死期,就可以取下槍。”

“然后呢?我怎么把葛舟送出去?”

“你的問題也太多了。干不干由你吧。”索魂者很不耐煩地放大了視頻的聲音。

屏幕上尚羽可開始唱一首藏族民歌。他相信,歌聲能為他死后的靈魂引路。民歌的大意是一對情侶因為不能相愛,只好攜手跳崖殉情。這樣的民歌在藏區很多,每一首都像一個傷心的故事,催人淚下。尚羽可的歌聲凄慘婉轉,很快,他的聲音中加入了一個女聲。

那是葛舟。她也會唱這首歌。這是尚羽可以前帶她回藏區老家的時候教她唱的。葛舟被捆在床上,沒有力氣,只能低低地哼唱。她覺得這是她用歌聲最后一次親吻尚羽可。她唱得肝腸寸斷,淚流滿面。她希望他們能通過歌聲,在死后走在一起。

尚羽可用槍指著自己的頭,一個人唱著。他聽不到葛舟的歌聲。高毅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趁尚羽可不注意,悄悄向前挪了一步。

這邊,呂鴻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使力抬手摸到了按鍵。她永遠都不會忘記詹云的生日。她記得有一年詹云過生日,她們兩個人偷偷地抽煙,目的想感受一下男人抽煙的氣派。因為在警校,她們認識的每一個男人都抽煙。兩人一口氣抽完一包,都醉了。所以,自從詹云犧牲后,每年一到詹云的生日或者祭日,呂鴻都會提前一天坐在詹云的墳頭吸上一支煙。她從來不敢當天去,因為那樣她會碰上詹云的父母。呂鴻覺得自己無顏見到那對兩鬢雙白的老人。她一直躲著他們。

呂鴻開始按鍵,眼前出現一個場景:她坐在詹云的墓旁,流著淚吸煙。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男一女的歌聲,飄渺如天籟仙樂。

呂鴻輸入詹云的生日,玻璃門打開了。

尚羽可還在唱歌。高毅似乎又向前邁了一步。尚羽可的歌聲已經接近尾聲,那對情侶手挽手站在懸崖邊,遠處有初生的太陽照耀在廣闊的江面上。

呂鴻挪動著幾乎麻木的身體,感到雙腿不像是自己的,向機械手奔去,迅速地輸入詹云的死去的日期。

這時候,尚羽可的歌已經唱完了,情侶們攜手放棄生命,奔向了祖先的天堂。在尚羽可閉上雙眼就要扣動扳機的一瞬間,高毅猛撲上去,打歪他手中的槍。一粒子彈已經從槍中射出,卻因為被高毅打歪,射進了墻上供奉的一張唐卡上。唐卡正中是一尊四臂觀音。子彈正好射中觀音向上伸展的一只右手。

尚羽可扣動了扳機,聽到了槍響,卻發現自己毫發無損,還活著。他睜開眼睛,握住被高毅打得酸疼的手,兩眼盯住四臂觀音,看到了觀音右手握住的子彈,不由自主地說“唵嘛呢叭咪吽”。這是四臂觀音心咒的六字真言。尚羽可是在請求神的寬恕。然后,他把目光轉向高毅。

高毅已經從他的手里奪過了槍。尚羽可的目光從驚異瞬間轉為憤怒,他像一頭被激怒得發瘋的牦牛,向高毅撲過來,將其撲翻,騎在高毅的身上,對著他的臉左右揮拳猛擊,大叫著:“是你殺死了葛舟!是你殺死了葛舟!”

他們都不知道,這時候,機械手已經縮了回去,呂鴻拿下了槍。

她打開槍栓,才猛然醒悟,自己又中了索魂者的招。索魂者怎么放心在槍里給她留下子彈呢?

呂鴻剛要發問,“叱”的一聲,仿佛輪胎漏氣一般,剛才還充滿白光的房間突然變成了一片黑暗。呂鴻在黑暗降臨的一秒撲向葛舟的床,卻撲了一個空。

十八

尚羽可在被高毅救下之后,對他好一頓痛打,直打得全身疲乏,才從高毅身上翻下來,仰面躺在地板上。高毅自始至終都沒有還手。待尚羽可從他身上翻下之后,高毅坐起來,從電視柜旁的一面鏡子里看到了一張鼻青臉腫的面容,嘴角鼻孔都在流血。他大吃一驚!對著鏡子里那張臉揮了揮手,鏡子里的臉也對他揮了揮手。他這才相信,鏡子里那個被揍得不成形的人就是他自己。

尚羽可還在一邊無聲地流淚。高毅搖搖他說:“讓我們想想辦法,先救出葛舟。救完了人,你再哭。”

“你怎么知道葛舟還活著?”

高毅聳聳肩說:“直覺。”其實高毅也沒譜。不過,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安慰尚羽可的話。他只是堅信一條,只要不看見葛舟的尸體,就說明她還活著。高毅知道,他這也是安慰自己,只要不看見呂鴻的尸體,就說明她還活著。

高毅從地上爬起來,收起尚羽可的槍和自己的槍,慶幸自己除了腦袋被打得昏昏沉沉之外,四肢還算靈活。他抓過茶幾上的紙巾,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然后走進尚羽可的衛生間,在水龍頭下狠狠地沖了一把。他瞇著眼睛,看到臉上的血溶入水流,變成了絲絲縷縷。高毅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呂鴻和葛舟在哪里?劉亦安躲在何處?索魂者躲在何處?徐爍爍已經死了,可是他的母親蘇簞芙,還尚未查出任何線索。她又是死是活?

在這所有的疑問之上,高毅還有一個最擔心的問題:馬羽弈。索魂者的親信駝背人和警察馬羽弈在同一場大火中拼殺,駝背人死后,馬羽弈也被燒得不成形,他趁機裝成駝背人,一直潛伏在索魂者身邊做臥底。

馬羽弈在警局內有自己固定的聯絡人,向其匯報關于索魂者的消息。他也定期上網給高毅傳來郵件。馬羽弈在郵件中使用的名字是出國旅游咨詢,郵件中一般都是沒有特別意義的旅游信息。其目的只有一個,告訴高毅和呂鴻,他還活著。

高毅來不及用毛巾把手揩干,直接掏出手機,上網檢查郵件,確實看到了一封馬羽弈今早剛剛發出的郵件。這封信和往常的一樣沒有文字,只有附件。高毅打開,看到是一幅精致細膩的彩畫,畫中是一座四面有墻的城池。城池還分好幾層,最上面接著天,最下方到達大地深處。

高毅正要接著進入“呂鴻之死”的網站,眼睛的余光看見尚羽可手里拿著一把菜刀,正從后面向他撲來,嘴里發瘋似地大叫著:“你還我葛舟!”高毅及時閃開,手機掉進面盆。他先打掉尚羽可手中的刀,一個擒拿手把尚羽可按在陶瓷面盆上。尚羽可的臉就貼著面盆底部,他看到了盆內尚未流盡的血跡。那是高毅的血。

“你要殺我,可以。”高毅說,“不過,要等我找到葛舟以后再說。”

尚羽可哼了一聲,眼睛瞟到掉在面盆里的手機,看到了那幅畫,然后不由自主地說:“好奇怪呀!”

高毅壓住他的手仍舊不放松。他騰出一只手,去后腰處掏手銬。他只有把尚羽可暫時銬起來,才能讓這個失去理性的男人不再給他找麻煩。誰料到,尚羽可還在低聲說:“太奇怪了。”高毅問:“什么事情那么奇怪?”

尚羽可抓起手機,轉過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唐卡?”他說著抬起頭,看見高毅手里舉著手銬,愣了一下說,“你說要先找到葛舟?”

高毅點點頭。

尚羽可垂下了眼睛,十分愧疚地說:“對不起。你救了我的命,我還這樣。我大概是急瘋了。”

高毅收起手銬,拍拍他的肩膀說:“我能理解。”

“可是,你怎么那么執著地認為葛舟還活著呢?”

“劉亦安和索魂者的目標是我。”高毅在心里說還有呂鴻,“葛舟只是個道具。如果她已經死了,劉亦安一定會迫不及待地打電話來告訴你的,讓我多一個敵人,多一層內疚。可是他沒有打,這是為什么?”

“因為葛舟還活著。”

尚羽可找出活血散瘀的藥給高毅吃后,就一屁股坐下來,對著高毅手機上的那幅唐卡發愣。高毅吞下了藥,追問尚羽可為什么覺得這幅圖奇怪?

尚羽可說:“唐卡被人們成為‘可以隨身攜帶的寺廟’。‘唐卡’又叫‘孤唐’。藏語‘孤’的意思是‘身體’,引申為‘佛像’,以表示尊敬。 藏語‘唐’的意思是‘平坦、清晰’。唐卡的繪制是不能隨心所欲自行創造的,畫師們必須遵循《佛說造像量度經》和《圣像繪塑法知識源泉》等書中所規定的姿態和比列來繪制唐卡。”

“也就是說,畫師們不能依靠自己的想象來畫。唐卡有規可循,不能隨意改畫。”高毅說。

“對,因為在我們的心目中,佛和菩薩是恒古不變的。唐卡的內容可以分為:佛和菩薩;佛傳故事;密宗本尊各神;觀音度母;護法神和明王;上師高僧和有大成就者;藏族歷史和歷史人物;還有最重要的一項,壇城和佛塔和其他宇宙天體圖,或者生死輪回圖。你看,你手機中的這幅畫,從繪畫技巧上一看就是唐卡。可是它既不是任何神佛的壇城,也不是須彌山,而是一座我從未見過的城池。”

“那會不會是外行人胡亂畫的呢?”

尚羽可立刻搖了搖頭:“不可能。從畫法和畫工上來說,這是懂行的人畫的。”

會是誰畫的呢?馬羽弈是不會平白無故地寄來這幅唐卡的。

“咦,對了,你說你在農莊找到了珊瑚做成的紅色顏料,有多少?”尚羽可忽然問。

“整整一罐。”

“多大一罐?”尚羽可問。高毅兩手合攏比了一下,尚羽可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這么多?!一般人是不會有機會接觸那么多珊瑚染料的。只有大劉有這個權利。”

“大劉?”

“就是你今早在卓瑪屋頂碰到的人。”

在破案中,錯過了線索,往往意味著改變了案件的命運。

忽然間,高毅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什么。

十九

黑暗籠罩著呂鴻,她憑著直覺和記憶向葛舟的床撲過去。可是,她卻撲了個空。

大屏幕也早已不見了。四周非常寂靜。呂鴻聽到了蟋蟀的叫聲。很低,很低。這叫聲是索魂者故意用磁帶放出的。在呂鴻第一次和索魂者打交道的時候,在索魂者設置的古墓中,呂鴻聽見的就是蟋蟀叫。

蟋蟀的叫聲如同一個按鈕,打開了呂鴻回憶的閘門。對于呂鴻來說,除了蟋蟀叫,讓她恐懼和悲傷的,還有尸體腐爛的氣味——惡臭中帶著腥甜氣。在這叫聲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古墓,又聞到了腐尸的氣息。

忽然間,她的周圍烈火熊熊。這些火光沒有熱度,是冰冷的。

那是從屏幕上發出的火光。扭曲跳躍的火焰中,呂鴻看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院落。雖然屏幕上的火是電腦制作的,呂鴻還是打了一個冷顫,意識到索魂者故意播放這場大火,可能是暗示臥底馬宇弈的身份已經暴露了。這場大火,正是馬宇弈偷取駝背身份的大火。

不過,呂鴻不能先亂了自己的陣腳。她必須保持鎮靜。

借著火光的亮度,呂鴻看清楚了這個房間的格局。她背對屏幕而站,正面是她進入這個房間的玻璃門,在她的右邊有一扇掩蔽的門。她環視四周,葛舟的床卻不見蹤跡。

呂鴻在等待索魂者說話。可是,四周除了烈火燃燒的噼啵聲和煩躁的蟋蟀叫聲,索魂者默默無語。

這多么像一幅地獄場景。這烈火,承載者呂鴻的內疚和負愧。

呂鴻走向那扇門,打開,驚異地看到里面的空間異常寬大,仿佛是一個可以容納上百人聚會的大舞廳。在舞廳的正中有一棵樹。主干大約有十多米高,樹枝朝四方延展,樹葉茂密。在樹下,有好幾個木頭箱子。

就在呂鴻遲疑是否靠近的時候,這些木頭箱子下的地面像一條傳送帶般,緩慢旋轉起來。箱子從呂鴻面前經過,每個的容積是一立方米,外表分別漆成紅,黃,藍,綠,黑五種顏色。

“難道你要玩《愛麗絲漫游仙境》?”呂鴻說。她相信索魂者能夠聽得到她的話。

果然,索魂者的聲音出現了:“愛麗絲最終逃回了現實世界。你能嗎?”

呂鴻忽然感到頭暈眼花,身體里似乎有一種東西要沖撞出來。然而,那東西因被她的軀殼牢牢囚禁住,就只好在她的體內急速膨脹。呂鴻覺得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她用雙手抱緊自己,慢慢地蹲了下去。

索魂者無視呂鴻的痛苦,還在說:“這五個箱子里關著的都是你關心的人,或者和你有聯系的人。你想救他們嗎?”

大顆大顆的汗珠從呂鴻的額頭冒出來。她的骨頭癢酥酥的。她克制住想撕扯頭發止癢的沖動,質問索魂者:“你給我打了什么針水?”

“索魂針。”索魂者說完咯咯地笑起來,然后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說,“你是不是覺得身體里有東西正在變大膨脹,想沖出來?不要怕。那是你的靈魂。這個房間有一個獨特的名字,叫做‘靈魂交談室’。在這里,你的靈魂會得到洗滌。在你走過的日月中,你做了很多錯事,對不起很多人,你的靈魂和良心一直在愧疚。現在,是你懺悔的時候了。”

呂鴻的嘴角露出一絲嘲笑的笑意,“你不用偽裝智者。你才是這個屋子里最需要凈化靈魂的人。”

“哈哈!你怎么確定我也在這里呢?現代科技如此發達,我此刻很有可能遠在千里之外呢。”

呂鴻一聽,心想糟糕。如果索魂者在別的地方遙控著這一切,那么抓住他的希望就是零。正想著,呂鴻覺得脖子上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她剛要回頭,卻兩眼發花,眼前的一切迅速模糊,一股溫暖的熱流在她的體內循環,她的整個身體隨即舒適起來。

她慢慢地躺到地上,將身子舒展開,感覺自己是漂浮在一片蔚藍色的潔凈海面之上。她似乎進入了一種催眠狀態。陽光強烈充足,她卻聽到蟋蟀的叫聲。呂鴻側過頭,看見一個戴面具的人正消逝在門后,手里拿著針筒。

她要掙扎著站起來,擺脫這樣的催眠,卻看到,那只黑色的箱子蓋板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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