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虛初中畢業后,從此告別了學校。那年他十六歲,已經長得跟個大人似的,成了家中田里地里的主力軍。
三年后,為了多掙錢,春節過完,張懷虛就去了沿海的一個城市打工。
要招工的廠子很多,張懷虛來到一家五金廠。負責招聘的和張懷虛談了幾句后,決定用張懷虛,問他有沒有身份證。張懷虛說有,把身份證雙手遞給招聘負責人。
張懷虛雖然是第一次出門打工,但還是看出了負責人的臉色不對勁,心里不禁忐忑起來。負責人拿著張懷虛的身份證,問:“你是哪里人?”
張懷虛恭敬地回答:“××省××市××縣××鄉××村××組人。”
“你家是從城市搬去農村的嗎?”
“不是。我家祖祖輩輩都在農村,都是農民。”
“你叫什么名字?”
“張懷虛。”
“村里的長輩和同齡人怎么叫你?”
“叫我懷虛。”
“有別稱或者小名嗎?”
“沒有,就叫我懷虛。”
負責人皺著眉,說:“介意我把你的身份證拿走一下嗎,就在隔壁房間,五分鐘后還你。”
張懷虛想了想,要不答應吧,看這架勢,這份工作也許就吹了。答應吧,又怕有借無還。最后還是心一橫,點點頭同意了。
負責人拿著張懷虛的身份證,敲了敲套間的門,然后推門進去。從沒關嚴的門縫里,張懷虛看到負責人在和一個男人對他的身份證低聲商量著什么。大約三分鐘后,負責人走出來,“很抱歉,我們這份工作不適合你。”并將身份證還給張懷虛,隨后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張懷虛走出五金廠的招聘室,他想不明白,那負責人為何看了他的身份證后就改變主意了呢?張懷虛把和負責人的對話一遍遍地回想,還是想不明白。拿出身份證來看,沒看出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啊。姓名、性別、民族、出生年月、住址、身份證號、照片、簽發機關、有效日期,都實實在在表明這就是張懷虛呀!
想了許久,還是沒想明白,張懷虛低罵了聲“神經病”,去找另一家工廠了。
張懷虛找的第二家工廠是玩具廠,招聘流水線工人。談及幾句后,招聘負責人也準備招他。
一切都和前一家五金廠的情形差不多,玩具廠的招聘負責人也是在看了張懷虛的身份證和問了相似的話后,不再打算用他。張懷虛開始糊涂了,這到底怎么回事?
張懷虛找的第三家工廠是食品廠。所遇到的情形和第一、第二家一樣。
張懷虛更糊涂了,這也激發了他的倔脾氣:只要廠家招人,就不信沒有哪家工廠肯要他!
張懷虛接著找了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在每家工廠遇到的情形,都和之前遇到的情形大同小異!
張懷虛徹底懵了。
在第十三家工廠的招聘負責人因相似的情形讓張懷虛走人時,張懷虛再也忍不住地問:“我的身份證有問題嗎?”張懷虛的表情和聲調里,有了火藥味。
負責人勉強笑了笑,說:“沒有,沒有。我們工廠不缺人,不好意思。”
“剛才你都打算錄用我了,為什么看了我的身份證后,就改變了主意?你可以不錄用我,只希望你告訴我原因!”
“保安!”負責人的聲音有些顫抖,在兩個保安來到他身邊時,才緊張地接著說,“我覺得,你的身份證是假的。我擔心,你是因為犯過事,才造的假身份證。所以……所以不敢用你。”
“這明明是我真實的身份證,為什么你們一家家工廠都認為是假的?
“這個……你是東北人,說話卻‘我,我’的,沒有說‘俺’。”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現在我們村三十歲以下的人,基本都說‘我’。”
“你是農村人,初中畢業,卻有著這么書生化文明化的名字,像假名。”
“名字是父母取的。父母希望我能好好讀書,做個文化人,請人給取的名字——難道農村人就不能有好名字嗎?”
“你是初中文化,我向你要身份證時,你卻雙手遞給我,這有點不合身份。”
“雙手遞送東西表示尊重,這個……我做錯了嗎?”
“這個……我剛才問你有沒有別的名字或者小名,你說沒有。而農村,幾乎所有的報刊雜志小說電視里,人的小名一般都叫什么二蛋、大傻、冬瓜、狗子、大毛、老四、八斤之類的,而你的父母親朋都叫你‘懷虛’……”
張懷虛感到胸腔里有一股強大的怒火,也有一種莫名的悲哀。用了好大的勁,張懷虛才說:“現在的農村,叫什么二蛋大傻這些名字的已經很少很少了,越來越少!”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招聘辦公室。出來后,找了個無人的角落,再也控制不住地痛哭失聲!哭完后,張懷虛去火車站買了車票,回家。
三個月后,張懷虛再次出來打工,去了另一個沿海城市。
這次,張懷虛很順利地進了一家模具廠。
廠家問他叫什么名字時,他說“俺叫王小牛”。問他小名叫什么,他說,“阿牛”。
他這次用的是假身份證。
責 編:黃素芳
題 圖:余 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