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迷失在城市夢里

一

2005年4月的某天晚上，剛從上海回來不到兩天的弟弟濤，突然對父親說，有人找他開會，他必須出去一下。這一去就是整整一夜，天亮才一臉露水一腿泥巴地回來。他的神情如天空中急急行走的云，眼睛像野鹿一般驚恐地躲閃。

濤說：昨晚的會開得很好。

濤說：我發了言。

父親問濤在哪里開會，他說在村東頭的黃桷樹下。父親臉綠了，天，那是一片亂墳草崗啊，很少有人去的。一連幾天，弟弟呈現出異于常人的語言和行為方式。他怕人，特別是怕陌生人，他總是東躲西藏；他自言自語，語言如他中學時代寫的朦朧詩，有時句子很長，像馬路那么長，有時很短，短得就像一個標點符號。他總是在和想象中的人辯論，時而高亢，時而低沉。而他的臉，呈現出病態的色彩：像一張白紙，薄而透明。

接到父親的電話，我馬上趕回家，又馬不停蹄地和父親陪濤到重慶去檢查。一檢查，果然是精神分裂，隱性的。父親捂住了臉，我看到他的雙肩抖動了一下，我走過去摟住他，他的白發一瞬間刺痛了我的眼睛。

濤很瘦小，長條臉，頭發很長，總是睜著慧星一樣夢幻的眼睛。他走路小心翼翼，怕踩著什么似的。三分之差，使得他沒能考進大學，只得到廣東東莞一家紙品廠開啤機。開了三年啤機，賺了一萬兩千多元，心有不甘，他又重新殺回老家參加高考，終于夢想成真，進了一家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后分配到渠江鋼廠，上了幾個月班，覺得生活枯燥，日子虛白，開始游離。后來干脆不辭而別，做過啤酒推銷員，保險公司業務員，當過安利的一個小頭目。他整天穿著米黃色的西裝，夾著一個黑色的大皮包，在城市的大街上穿行，臉上浮現出來歷不明的笑。2004年年末，他終于堅持不住了，扔了那個黑色的大皮包，重新到廣東東莞去。到了東莞，他打電話回來說，找不著感覺了，活路太重了，就像流水線的玩具，總被人玩著。想另外找事，想當大老板，想做大業務。在流水線上呆了兩個月，他了工廠的門跑到了上海。到了上海，如泥牛入海，再也沒有消息。回來時，神情卻如天空中急急行走的云，眼睛像野鹿一般驚恐地躲閃，他已不再是原來的他了。

現在，親愛的弟弟，你終于不再喊忙了。你現在輕松了，你把沉重留給了我們！你在理智之外生活，理智那么堅硬，如一枚果殼，但是你卻突破了。你留在你自己的世界里，讓我們在外面看著你，不知如何施手，如何解救。

二

那天天下著雨，在紛紛揚揚的細雨中，我們送弟弟到一家鄉村精神病院。他死活不肯，他覺得他沒有病，而病的人是我們。在跨進醫院大門的那一瞬間，他沖我們喊：我要回重慶，到成都。有人在等我，我還有一筆業務要做。

濤，我的老弟，你沒有業務要做了，也沒有人在等你。你身上沒有一分錢，你是一個典型意義上的窮人了，如果不是父親，不是我，你可能正躺在你所向往的一座城市的水泥地板上，張著驚恐的大眼睛，冰冷地等待。濤，你知道嗎？我們的父母，以年邁之軀，以不息的奔走，想在你的思維里點一把火，想讓你重新回過神來，回歸到正常的秩序、理性與理智中。濤，你三十來歲了，三十而立了，你不但沒有立起來，卻倒了下去。這種狀態會是多久，是暫時還是永遠？如果是永遠，我們怎么辦？父母怎么辦？濤，你一定不知道，為了你，父母哭了多少次，在鄉村的暗夜里，兩位老人只能相抱著低低地哭泣，他們不想讓別人聽到哭聲，不想。他們那么要強，再大的苦難都不會寫在臉上。一生一世他們仿佛都在受苦，就在他們快要享受本應很早就屬于他們的幸福時，你給了他們可怕的一擊。

鄉村精神病院的院長姓黃。黃院長讓弟弟濤坐在一條長凳上，開始例行檢查。黃院長問，濤答。濤的思路時而清晰，時而糊涂。他知道自己姓熊，但是不知道名字；他知道我們是誰，但是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就這樣迷失了，迷失得很徹底，現在，要回到正規的生活上來，我們惟一的希望，就是這家鄉村醫院了。黃院長老實地承認，濤的病是隱性的，治好的可能性只有40%。他介紹說：這家醫院，每個月收費800元，包括食宿、醫藥費、管理費。一天三餐，每周兩次葷，如果要想單獨開小伙食，就要另外加200元。我們同意另外加200元，不過，希望他能單獨擁有一間房子。黃說：那不可能的，最少也得六人住一個房間。房子太少了，而病人又太多了。許多大城市的病人都愿意到鄉下來，鄉下的空氣對病人有好處。他們除了接受一般性的治療外，還要參加簡單的鄉村勞動，比如收白菜、抬泥土，這對他們有好處。

黃院長把濤領到一個房間，這個房間陰暗、潮濕，兩個窗口，像兩只不眠的眼睛，開得很高。屋子里的陳設簡單到了極致，床、椅、桌，如此而已。就在我們正準備轉身離去時，濤突然發作，他暴怒地沖向我們，高聲責問：為什么要把我送到這里來？為什么？為什么？你們安的什么心？我有病嗎？我沒有，我有業務要做，很大一筆業務呀，做下來就是上百萬上千萬呀，做下來我就是千萬富翁了。你們影響了我的生意，你們，你們快滾！他揮舞著手，聲色俱厲，不停地拍著桌子。兩個醫生走了進來，按住他，給他推了一管長長的針藥，他安靜下來，臉上有一行清淚在奔流。

父親看不下去，他別過臉，長嘆一聲：造孽啊！

我對父親說，爸爸，他心中有一個夢，這夢迷住了他。

3

那天我和父親去看他。我們提著一小罐蜂蜜，行走在通向鄉村精神病院的土路上。陽光很好，空氣中浮著油菜花的香味。

一見面，濤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濤說：學兒，你來了，我沒有病，只是累。

濤老是喊我的小名，他從沒有喊過我一聲大哥。

濤說：學兒，我只是太累。想睡一下，再一睡就迷迷糊糊的了。

淚水流了我一臉，陪著我流淚的，還有父親。

我說：老三，不要這樣，有我們，一切都會好的。陽光會照亮你的路！

濤胖了一些，臉上有了血色，聲音恢復了從前的干脆和自然。他不再躲閃我們，我們愉快地交談著。

濤害羞地說：在這里，我想到最多的，不是你，不是父母，而是她。

我知道她是誰。我嘆息一聲。那個女人有福了，在濤殘存的夢境里，竟然為她留著獨立的空間。可他一直念叨著的女人，在哪里呢？

她姓鄭，四川內江人。據弟弟講，他倆是在舞廳相識的，屬于一見鐘情那類。她生于八十年代中期，敢于標新離異，敢于劍走偏鋒，追逐時尚就像追逐空氣一樣，可沒有正當職業，沒有錢，即使沒錢也敢撒野。那時弟弟還在保險公司，有幾個錢，她依在他懷里像一只鳥，他帶著她整天飛啊飛啊，花錢如流水。沒過多久，弟弟的錢就花光了，于是向我借錢，我的錢也用光了，就打受保人的主意，被公司發現后給開除了。失去保險公司的工作后，弟弟干脆就躺了下來。他猶如一只蝙蝠，白天睡覺，晚上出去。他和女孩的交流方式就是打架，幾乎每天一架。架打完之后，兩人齊心協力找一些小錢，又粘乎乎的親密得不得了。他什么都不想，只是喝酒、跳舞，從一個舞池滑進另一個舞池，從一個酒吧蕩進另一個酒吧，一直到凌晨方止。某一天，當他從酒中醒來后，發現她留下的紙條：別找我，我走了，祝你快樂。

從此，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濤問：學兒，你說，她能在哪里？

我回答：別亂想，好好休息，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健健康康地出去！

濤問：可是出去后做什么呢？有時覺得，就呆在這里吧，一生一世也行。

我說：不行，你必須得出去，我們需要你。

濤高興了：外面真的需要我？真的？

我回答：當然，我們一家都在等你。你念念不忘的是業務，我只想知道，你在跑什么業務。

濤說：說了你們也不懂的。你們總是過著傳統的生活，不會懂新生活的。

我問：你也有教師資格證，可以回來考鄉村教師。你安靜一點不好嗎？找一個穩定的工作不好嗎？

濤說：好！我想安靜了。我不想在城里生活了，我想回來了。城市里的生活，太累。在水泥地上每走一步，代價都是巨大的。

我抓住了濤伸過來的手。

離開醫院時，午飯時間到了。病人們在排隊打飯，神情木然，像在做“我們都是木頭人”的游戲，他們端著碗，臉色一律臘黃，兩邊那些身強力壯的護工，正虎視耽耽地監視著他們。

4

一年后，濤恢復了神智，父母很高興，歡天喜地地把他接出來。在家呆了不到五天，濤刮干凈胡子，拎著黑色的公文包，穿著他那套米黃色的西服走了，說是到重慶，說是去拉業務。

到重慶后不久，我收到了濤寄給我的郵件，里面什么也沒有說，只抄錄了蘭士敦·休斯的一首詩：我坐在巴黎公園的長椅上，/饑餓；/我坐在紐約公園的長椅上，/饑餓；/我曾說過：/我想要一個職業，/我想要一份工作。/有人告訴我：/這兒沒有職業，/這兒沒有工作。/我只好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饑餓。/在隆冬時節，/饑餓，/沒有職業，/沒有工作。

兩個月后，濤又回來了，回來又仿佛外星人一樣，臉色白著，神情虛著，眼睛紅著。父母急得直哭，又找人把他送到鄉村精神病院。如此反復不已，以至于父親得出了一個結論：不能進城，一進城就發病，一回鄉下病就好。父母現在的主要工作，就是防止濤進城。

就這樣，濤就成了一個徹底的鄉下人。一直呆在我的老家，逗小貓小狗，看流水人家，神智趨于明朗。前幾天，我帶著老婆女兒回老家祝老父親的大壽，走到村口，發現他坐在一塊大青石板上，石板上胡亂倒扣著一本書，書名就叫《偉大的推銷員》。我把那本書拿起來，當風一扔，那書就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呈現出怪異的樣子，飛進了我家的水田里。

濤急了，那是偉大的推銷員啊！

我笑笑，逝者如斯，忘掉這些偉大之類的東西吧，我們都是凡人，我們過凡人的生活，不好嗎？

濤沉默了，然后點了點頭。

濤很真誠地對我說：我老是讓你們失望，真對不起。我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才能償還。唉，我不該回來考大學，一直就那么快樂地開著啤機多好啊，也許結婚了，孩子都會叫爸爸了。書讀得越多，思想負擔越重。你們放心，我再也不想到城里去了，我知道，我在城里會急躁，會生病。想想那么多的公司，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多的女人，我卻找不到工作，買不起房子，找不到一個和我結婚的女人，我就急啊。有時，我真想住進樹洞里。

我抬頭望天，一片烏云從天邊急速地滑過來，巨大的陰影蓋住了我，蓋住了濤，我突然喘不過氣來。

責 編：熊正紅

題 圖：IN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