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之際小說地位提高,這肇端于梁啟超,但梁啟超對于小說的觀念部分曾受康有為的影響。
1896年康有為門人張伯楨記《康南海先生講學記》,其中有一節(jié)日“小說家”。康有為言:“凡諸子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其可觀者九家而已。九家之學,皆出于孔子六經。”又曰:“九家之學,亦可以治天下,其言雖殊,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前一句出自《漢書·藝文志》,原話為“凡諸子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出蹴鞠一家,二十五篇。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康有為干脆去掉“諸子十家”,直接言“其可觀者九家而已。”“十家”,蓋指小說家,不言“十家”可見康有為對小說之不重視。然后句“九家之學,皆出于孔子六經”云云,則是公羊家語。
“九家之學,亦可以治天下,其言雖殊,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此亦只講九家,不提“十家”。九家可治天下,不言小說,可見小說于治天下言微不足道也。
其時,康有為講小說要不出《漢書·藝文志》范圍,但公羊學觀念已日趨明顯,且其著眼點在“治天下”。《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分為九流,小說家不入流,然亦不可廢,故忝列為十家。《漢書·藝文志》對小說對小說的基本規(guī)定是:“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
講“小說家”,卻只字不提小說,在康有為看來,小說真是微不足道。
據《萬木草堂口說》與《南海時辰記》記,康有為講過《漢書·藝文志》,二處記載大同小異,康有為亦是只字不提小說家。
1898年,康有為作《日本書目志》。康有為編成此書是其救國方略之一。全書共分為十五門,搜羅相關書目,以待來者,欲以此全面更新中國學術系統(tǒng)。晚清以降,中西碰撞,中西逐漸融合,但尚未得其位。康有為《日本書目志》即是在中西融合之際,試圖對傳統(tǒng)學問格局有所突破,試圖融匯中西。當然,這一工作,迄今尚未完成。康有為言:“然泰西之強,不在軍兵炮械之末,而在其士人之學,新書之法。”又言:“夫中國今日不變法日新不可,稍變而不盡變不可,盡變而不興農、工、商、礦之學不可,欲開農、工、商、礦之學,非令士人通物理不可。凡此諸學,中國皆無其書,必待人士之識泰西文字然后學之。”可以見出康有為之懷抱。梁啟超曾評點此書日:“今日中國欲為自強第一策,當以譯書為第一義矣。吾師南海先生,早睊睊憂之,大收日本之書,作《書目志》以待天下之譯者。”梁啟超亦強調《日本書目志》意在強國。
康有為言《日本書目志》“因《漢志》之例”編成。此前康有為講《漢書·藝文志》絕口不提小說家,此次卻赫然將小說列入“書目志”。全書分十五門,小說名列十四位,其地位基本相應于《漢書·藝文志》十家的位置。
康有為言“九家可以治天下”,然獨不言小說;《日本書目志》之“十五門”亦意在治天下,意在強國,其第十四門之小說當然可以治天下,可以強國。
“小說門”共收“一千零五十六種”著作。康有為文末附言日:“易逮于民治,善入于愚俗,可增《七略》為八,四部為五,蔚為大國,直隸《王風》者,今日急務,其小說乎?僅識字之人,有不讀經,無有不讀小說者。故《六經》不能教,當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諭,當以小說諭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于文學之人少,而粗識之無之人多。……今中國識字人寡,深通文學之人尤寡,經義史故亟宜譯小說而講通之。……日人通好于唐時,故文學制度皆唐時風,小說之秾麗怪奇,蓋亦唐人說部之余波,要可考其治化風俗焉。”
小說竟然可以擔當化民成俗的任務,亦即小說可以治天下。何以至此?康有為的理由是“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于文學之人少,而粗識之無之人多。”又因“今中國識字人寡,深通文學之人尤寡,經義史故亟宜譯小說而講通之。”因此,小說須出場,承擔昔日“六經”、“正史”、“語錄”、“律例”所承擔的教民責任。盡管康有為未明言小說地位之提升,卻言小說為“今日急務”。袁進先生評述說康有為“堂堂正正地將‘小說’類著作通政治、法律類并列,把小說得功能同‘維新’的政治大局合在一起。”
1900年康有為作《聞菽園居士欲為政變說部詩以速之》,此詩為《大庇閣詩集》中一首,康有為自述其志日:“是時廢立難作,京邑丘墟,鈴雨淋道,勤王不成,思君憂國,怨憤而作,都為《大庇閣詩集》,凡一百四十七首。”康有為聞邱煒差欲因戊戌政變之原型,作一小說,故贈詩以速之。其詩曰:
我游上海考書肆,群書何者銷流多?經史不如八股勝,八股無如小說何。鄭聲不倦雅樂睡,人情所好圣不呵。自從戊成八月后,天昏霧黑暗山河。房州閉廢金輪復,大鵬遮天瞇雙目。天宮忽遇南風扇,蓮花留得六郎宿。呂家少帝豈劉氏?滔后童女為魏續(xù)。天柱爾朱假大權,內總禁衛(wèi)外旗綠。兵馬元帥都天下,坐觀玄黃聞鬼哭。姚宋才名甘作輔,何況無恥陳伯玉。頃者開科買士心,秀才得意群呻吟。君國淪忘彼豈識7科第偷竊眾所欽。舊黨獻諛狂一國,大周受命頌騷駁。是非顛倒人心變,哀哉神州其陸沉!頗欲移挽恨無術,皺眉搔首天陰雨。聞君董狐說小說,以敵八股功最深。衿纓市井皆陜覩,上達下達真妙音。方今大地此學盛,欲爭六藝為七岑。去年卓如欲述作,荏苒不成失靈藥。或託樂府或稗官,或述前圣或后覺。擬出一治更一亂,普問人心果何樂。庶俾四萬萬國民,茶語睡醒用戲謔。以君妙筆為寫出,海潮大聲起木鐸。乞放霞光照大千,十日為期速畫諾。
康有為言小說“欲爭六藝為七岑”,小說竟可與六藝爭競,并列為七。康有為將小說喻為“海潮大聲”,“木鐸”,“上達下達之妙音”。海潮大聲,出自佛典,木鐸,上達下達出自《論語》。以之喻小說,小說身價倍增。因小說本諸人情,故雅樂不作,然而鄭聲不輟。菽園欲作小說述戊戌政變,康有為贈詩以速之。菽園小說成否,今不可考。康有為此詩亦寫戊戌政變,然幾乎句句用典,幾不可解。如“房州閉廢金輪復,大鵬遮天瞇雙目。天宮忽遇南風扇,蓮花留得六郎宿。”蓋金輪指武則天,武則天將其子李哲,逐至房州,以武則天篡位喻慈禧政變。大鵬,指佛教中金翅鳥,能食龍,大鵬遮天蔽日,亦以之喻慈禧篡位。晉惠帝皇后賈氏名南風,荒淫無度,康有為以之刺慈禧。唐代張宗昌貌美如玉,時人稱為蓮花六郎,深得武則天寵幸,亦以之刺慈禧。康有為之詩,能解者少,若用以宣傳戊戌政變,激發(fā)民眾同情,詩不是合適的載體,故須求諸小說。借用康有為《日本書目志》的觀念,可以言詩不能達,當以小說達之;詩不能宣傳,當以小說宣傳之。康有為“贈詩以速之”,可見其心情迫切,期待殷切。
據林紓回憶說:“去年,康南海至天津,與余相見康樓,再三囑余取辛亥以后事,編為說部。”康有為欲以小說演政事情之迫切,可見一斑。
康有為將小說列入《日本書目志》蓋權變也,言小說“欲爭六藝為七岑”,亦是權宜之辭。康有為依然視小說為小道,不出《漢書·藝文志》范圍。在《大同書》中,康有為言女學時言及小說日:“今歐美升平,女子雖得入學,然皆達于笄年,即已輟業(yè)。且女自尋常小學以外,富貴家女,亦不過學佛國語,學琴,學畫,即可見貴。其曰握一卷者,率皆小說游戲之書,無關大道者。”康有為非談小說之時談及小說,最能見出其潛意識。女學須興,然不能依靠小說,因小說游戲之書,無關大道。康有為提及小說時語氣略帶嘲諷,甚至不屑一顧,亦是此前萬木草堂時期思路之延續(xù)。
(編輯 林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