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相思
1978年的夏天,我6歲,開始在村里的小學校讀一年級。班里有個女孩子叫王利紅,個子不高,像春天地里的麥苗,很單薄的樣子。頭發像冬天的洛河水又薄又硬,卻夸張地插了個玻璃花的大發卡,像是小河淘里偏偏要行大船。我常常在上課時看著王利紅的發卡發呆,老是擔心她的發卡會掉下來。
不像現在的學生,每人都有一張課桌,我們那時是6個人一組,共用一條長板凳,凳子從家里自帶。一個班里從前到后大約有七八條凳子,王利紅因為個子矮,坐在第一組,我在第三組,只能隔了李為國、趙紅鵑、張紅利的腦袋看她。爬在板凳上讀“春天來了”的句子,我常常想,課本是不是印錯了,我們河洛這一帶從不在春天播種,所以“春種一粒粟”的現像我很是懷疑。
我非常留心王利紅的發卡不是沒有道理。那時侯我們的衣服大哥穿了二哥穿,二哥穿爛輪到咱,班里的女孩子和男生大多一樣,衣服大姐穿了二姐穿,二姐穿爛輪到咱,男孩子的玩具,女孩子的首飾,當然都是非常奢侈的事情。和父親去洛陽,見到一種會響的塑料鴨子玩具,無限神往,想要,父親說,那叫“狗喜歡”,下次買。想擁有一件“狗喜歡”的念頭折磨我了好多年,一直未能如愿。王利紅的爸爸是工人。一個月36元的工資,所以王利紅的好東西最多,王利紅是我們班里的小地主。她的身邊常常圍了很多的“馬屁精”,幫她干這干那,撿沙包、拾毽子、上樹抓鳥,下河摸魚,李馬利為了戴戴王利紅的發卡就曾給王利紅6個甜瓜。
當時和王利紅挨著坐的是許建峰,許建峰不知為什么常常打王利紅,但王利紅也不生氣,只是偶而會爬在桌子上哭。我想許建峰真是幸福,和班里最美麗的女孩子挨著坐是多么開心的一件事啊,為啥還打她呢?如果讓我和王利紅挨著坐,我就不打她,我要像對待媳婦一樣對待她。能和王利紅挨著坐是我多年的心愿,雖然從不曾實現過。
巴結王利紅的人很多,但我不。我要把王利紅娶回家,當我的媳婦。陪我玩,給我寫作業,她的玩具當然也都是我的。如果不聽話就叫她寫100遍作業。這樣的念頭沒有人知道,我常常想如何才能把王利紅娶回家,那時我還和媽媽一起睡,就讓王利紅也和媽媽睡,而且王利紅必須每天都要回她家一趟,把她爸爸捎回來的好東西拿給我。娶媳婦是需要媒人介紹的,許建峰就愿意當媒人,但條件是我必須把我的彈弓送給他。彈弓是哥哥的,如果給了許建峰,哥哥肯定打我。許建峰不愿意當媒人,我和王利紅的婚事也只好作罷。也想請王利紅去鎮上吃糖糕,因為爸爸不給錢,也成為空想?,F在想來,現實只是歷史一種高層次的復歸,如今談朋友也要花錢,可見婚姻真的永遠是一件花錢的事。
初中畢業后,我上了高中,王利紅接了她爸爸的班,成了叫人羨慕的工人。三年后,我高考落榜,在村里的建筑隊干活。恰巧給王利紅家蓋房子,王利紅星期天回來幫忙,看我滿身大汗,她拿來毛巾,倒了白糖水,說,別人的水里沒放糖。水是甜的,我的心卻是苦的,我孩提時的媳婦呀,我們之間已是云泥之遙的距離了。
后來,我離開家四處流浪,便沒有了王利紅的消息。
幾年后,我在故鄉的一家報社當了一名記者。到洛河邊上的一個小鎮采訪,看到王利紅抱了孩子,在塵土飛揚的310國道旁買菜,孩子在哭,王利紅一邊打孩子,一邊和賣菜的小販大聲地討價還價。
風掀起王利紅藍色的長袖衣服,露出掉了一邊的胸罩帶兒,臟兮兮的,已經看不出最初的顏色了。
梅嫂
梅嫂死了好多年了。
梅嫂16歲那年討飯來到夾河,那一年孬哥30歲,是個老光棍。孬哥說,跟俺過吧,俺有的是力氣。梅嫂就跟了孬哥。
梅嫂是陜西米脂人,據說那是個出美女的地方,美女貂禪就是米脂人。村里的男人都說,梅嫂比貂禪還美。在那個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年代里,梅嫂偏偏不愛武裝愛紅裝,穿一件棉布的對襟小襖,暗綠的底子上有碗口大小梅紅色的花,用暗色金線鉤著花邊,襯著如雪的肌膚,別有一種豐姿。梅嫂抹那種一毛錢一包的雪花膏,風一吹,整個村子都彌漫著一股甜甜的氣息。夾河哪見過這樣的女人,男人們都說,孬這貨,哪輩子修來得艷福。
那時候公社有個文藝班,梅嫂是班里的頂梁柱。梅嫂演啥像啥,花木蘭、穆桂英、陳三兩。尤其是演銀環。一句“走一步,退兩步,不如不走”叫多少男人想起那青梅竹馬的愛情。村里夏天打場、秋天掰玉米,派活時男人都愛和梅嫂一組。和梅嫂一起干活不累,梅嫂的戲多的就像玉米棒子,數都數不清,唱完了豫劇唱曲劇,唱完了秦腔唱信天游,男人們昕著聽著就忘記了干活。隊長財旺伯罵,騷女人,唱個啥?掰不完玉米扣你工分。罵歸罵,隊長也愛聽梅嫂唱戲,而且每次派活,隊長總能和梅嫂一組。沒有和梅嫂分到一組的男人,就說隊長是假公濟私。
毛主席去世那年,村里在小學校開追悼會,男女老少2000多人把小操場擠了個嚴嚴實實。追悼會結束時,村委主任說,讓梅嫂來段戲吧。梅嫂不唱,說不合適。男人們說,唱吧,唱段傷心的。梅嫂來了段《秦雪梅吊孝》,臺下一片唏噓。這事不久便被公社知道了,公社下來調查,村里的女人異口同聲說,那女人,整天搽脂摸粉,不是正經貨。男人們倒是有許多說公道話的,說隊長叫唱,一個女人敢不唱?但隊長財旺伯卻說,這女人該槍斃。有人說,隊長想占梅嫂便宜,沒占上,所以公報私仇。梅嫂沒有被槍斃,但卻被判了3年刑。從監獄出來,梅嫂變的沉默寡言,村里人從此再沒有聽到過她唱戲了。
梅嫂跟孬哥沒生下一男半女,村里的女人說梅嫂是不會下蛋的母雞。孬哥她娘抱不成孫子便整日指桑罵槐摔鍋打碗,說梅嫂是個掃帚星。去公社衛生院檢查,原因出在孬哥身上,孬哥她娘便閉了嘴。后來,梅嫂竟懷孕了,有人說,那不是孬哥的孩子。孬哥心里就像吃了只蒼蠅,整天喝悶酒,然后就是發酒瘋,把梅嫂往死里打。村里有一口老井,吃水用轆轱拐,梅嫂在玉米吐纓的一天早晨,投井死了。
村里人嫌井水不吉利,就把井填了,在上邊種了一棵柳樹。那柳樹瘋一樣的長,才幾年光景就有兩三把粗了。如今孬哥都六十好幾的人了,他常常摟著柳樹哭。
雪妮兒
雪妮兒是三叔家的老五丫頭。
最初雪妮兒不叫雪妮兒,就叫妮兒。農村剛出生的閨女兒都叫妮兒,所以妮兒根本不能算是名字。
三叔一直想要的是兒子,所以看到老五生下來又是個丫頭,便名字也懶得起。到了入學的年齡,三嬸說,給孩子起個名吧,不能“妮兒”、“妮兒”的叫一輩子。因為是冬天生的,三叔說,那就叫雪妮兒吧。
三叔不待見雪妮兒,從降生到人育紅班這五年時間里,三叔就沒抱過雪妮兒一回,出門回來也從沒有想起給雪妮兒捎啥好吃的。
雪妮兒知道三叔不待見她,雪妮兒從來就不叫三叔“爹”。有一回三叔說,反了妮子,不管老子叫爹,抬手就給了雪妮兒兩巴掌。雪妮兒捂著紅腫的臉,任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硬是不叫三叔一聲爹。
雪妮兒七歲那年冬天,放學回來時,天已經黑了,家里大門卻緊鎖著。雪妮兒呆在門口的草垛下睡了一夜,早晨全身發起了高燒。等到在別人家打了一夜麻將的三叔三嬸日上三竿回來時,雪妮兒已經燒得糊話連篇了。雖然經過醫生的奮力搶救,雪妮兒卻還是落下了小兒麻痹的后遺癥。雪妮兒從此走路一拐一拐的。
好端端的一個閨女成了瘸子,氣得大伯父和父親把三叔擠到屋里沒死沒活地打。村里人老遠都能聽到三叔殺豬似地嚎。
雪妮兒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不知咋的,高考那年七門課就考了400多分,雪妮兒還想再考,三叔說,女孩子,讀書多有啥用,回來干活吧。三叔在村里是支書,說話跟皇上一樣,在家里更是說一不二,雪妮兒就離開了學校。
雪妮兒不和三叔吵,也不和三叔鬧,背起行李,和村里的小姐妹一起去了新疆,給人家摘棉花。三嬸攆到火車站,說,閨女,咱又不是沒錢花,打啥子工呢?雪妮兒不說話,上了車。三嬸硬是塞給雪妮兒2000元錢,雪妮兒隔著車窗又扔了出來。
雪妮兒一去新疆就是14年,中間給三嬸寫過一封信,寄過5000塊錢,此后便很少跟家里聯系。大伯和父親去新疆看過雪妮兒,希望她能回家看看。雪妮兒不說話,當著大伯和父親的面,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大伯和父親從新疆回來,說,雪妮兒這閨女長大了,雪妮兒曬黑了。
三叔一輩子要強,但在去年的村委換屆選舉中下了臺。門前冷落車馬稀,沒有了往日的熱鬧,三叔倍感寂寞和冷清。三叔的老大,老二,老三閨女都是大學生,老四閨女先是在東北擺攤,后來去了俄羅斯,做針織品生意,反正四個閨女都不在身邊。三叔覺得最對不住的,就是老五雪妮兒。三叔就給遠在新疆的雪妮兒打電話,說:“爹對不住你,爹想你……”電話那頭,雪妮兒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三叔病危那陣子,幾個閨女都回來了。雪妮兒是最后趕回來的,這時三叔已經不會說話了。閨女們哭著說:“爹,您還有啥不放心的?”三叔躺在床上,渾濁的淚水不停地流,就是不肯閉眼。閨女們都不知道爹還有啥放心不下的,只有一旁的三嬸怯怯地看著雪妮兒,嘴巴張了幾張,卻欲言又止……
早已哭成淚人的雪妮兒這時突然“噗通”一聲跪在三叔床前,叫道:“爹……”
閨女們近視之,三叔溘然已逝。
(編輯 劉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