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燕鷗無法飛翔

我是燕鷗

我出生的時候海水還是暖暖的，日光漸漸地長于夜色。我的家是永恒的天空，下面是一汪深藍的海水。我整天都在水面上翱翔，等待有淺淺的魚影從水下浮現。

每天都是這樣快樂地度過的，而當空氣中有了寒意，我就會加入到同伴們的行列中去，和它們一起飛往溫暖的南方。冥冥中的力量在指引我們做長途飛行，我們心靈中的羅盤和時鐘告訴了我們哪里才有暖和的陽光。一段時間之后，我們還會飛往北方，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然而，有一天，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我突然不會飛了，我的生活和以前徹底不同了。前一天我還飛著，第二天就飛不起來了。熟悉的一切都已不再，我竟要面對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

什么東西要是壞掉了，就一定得把它修好才行。于是，我馬上檢查自己的身上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是翅膀、羽毛、雙腳，還是尾巴？我查了一次，然后是又一次，然后，是不知多少次了。我身上根本就沒有毛病嘛，哪怕是最小的一根羽毛都還好好地待在那里！我想，一定是肢體上尾巴或者翅膀什么的折斷了，于是，內心深處好像也折斷了什么，比如信念。

最后我確信，一定是體內的什么地方受了傷。這個念頭剛一產生，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下來。我一直以為，作為燕鷗，你必須了解的事情其實只有一件，那就是——如何飛掠在海面上搜索水下魚兒的蹤影。

當同伴們滑翔而至，以優雅的姿態著陸到我身邊的時候，都用一種奇怪的神態打量著我，它們問我為什么不再飛起來了？我沒有告訴它們事情的真相——對這件事我自己都還不能完全確定——而是精心編造了各種借口，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我說我在海灘上獨自歷險，我說我在尋找埋藏在沙石之下的寶物……

于是，才有了我后來獨特的旅程。

旅 程

在這段日子里，我確信自己已經失掉了一切。那些我曾經熟悉的生活——伙伴、天空、飛翔——如今都已離我而去了。擺在面前的，只有腳邊的一隅沙地，我的未來是一片化不開的迷茫。我渴望能重新擁有過去的日子，我不知道它是從何時何地起拋棄了我，我也不知道到底為什么會成了這樣。

白色的沙丘從海邊漸漸漲起，青綠的野草漸漸包裹了沙丘的邊緣，而我的旅程也在這片沙地上開始了。這是一片海邊的沙地，每天都有晨霧滾過波浪、滾過陸地，然后陷落整個的天、整個的海。

在那些天空充滿迷霧的晨昏，我總會傾聽有號角聲從遠方那座白色的燈塔處傳來，警告海中的漁船。還是那些熟悉的漁船啊，我曾經追逐它們入港，和成群的海鷗們爭搶著從甲板上拋落的食物。而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而今，我只能站在這里，聆聽其他鳥兒的呼叫聲，聆聽漁船單調的機械聲，聆聽號角在遠方的歌聲。每到這時，我的心情總是無法平靜。

于是，我成了一名沙灘上的收藏家，我收集色彩，也收集夢想。到了夜間，我仰望天空，仰望那漸次展現出的魔幻的光彩。星星做了我的同伴，而且，我和它們中的一些還搞得相當熟了。

我曾偶然遇到過一顆懸掛在東北方天空的星星，它落下，又驟然停住，往復如此，我驚訝于它的舉動。

我問它：“你這是在干什么？”

它馬上低下頭打量起我來，然后說：“你是在說我嗎？”

“是的，我怎么總是見你落落停停的？”

“哦，這是我的工作，我在檢查其他的星星?！?/p>

“真的嗎？”

“當然了，這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你得眼準心細才行，星星太多了，它們都喜歡轉來轉去。而且，星星也是會隨時序而改變的，現在天上的那顆星星也許是經歷了百萬年才到了這里。”

“這可是件相當磨人的工作。”星星說。

“可是，檢查星星有什么意義呢？”

“意義？”

“是的，意義?！蔽覇柕?。

“意義，”它想了想，“我覺得，這就是星星該有的生活吧，要盡到作為一顆星星的職責。而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p>

“鳥類也是嗎？”我問道。

“當然了，一只鳥的生活意義就在于做一只鳥。”

“我不明白，”我有些沮喪。

“說真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了解星星的事情，我可以觀察一只鳥，并且做出有根有據的猜想。但說實話，一顆星星對一只鳥的了解不會比一只鳥對一顆星星的了解更多?！?/p>

說完，星星就隱沒在黑夜中了。

后來，我又見過它很多次。但我知道它太忙，也就打消了繼續追問的念頭。我一再琢磨著它的話和它的言外之意，卻始終沒能給自己找到什么答案。我有些失落地問自己，一只不會飛的鳥還能夠被繼續稱做一只鳥嗎？

如果不再是鳥，那我又是什么？

是犀牛、河馬、人、小蟲子、蟒蛇，還是老鼠？

或許，一只鳥就是一只鳥，而不論它在這顆星球的哪個地方。如果一顆星星墜落到了地面，我想，它仍然是一顆星星。

花兒與我

季節交替，我漸漸成了天空與海岸的最精明的學生。我專注于海岸，一如我的伙伴們專注于海面的魚影。

日日夜夜，我聆聽著海浪沖刷沙灘的聲音。我仍舊渴望著，我會在哪天醒來時發現自己又沖上了天空。

一天，我發現沙灘上長出了一朵紫色的小花，可沙灘上怎么會長出花來呢？

我小心地接近了它，但和花瓣還保持著恰當的距離，然后，對它點頭致意?；▋簺]有回答，而我也并沒有期待它的回答。這是一朵優雅的花兒，會隨著拂過海岸的微風而搖曳。入夜，霧氣卷了過來，沐浴著我的花兒。

夜深了，空氣中有了寒意，花兒合上了花瓣。整個晚上，我都守在它的身邊。

清晨，它的花瓣就在我眼前輕盈地綻開了。

每天我都期待著有不同的事情發生，希望會從中找到我的答案。確實有什么發生了，在單調的日子里開始有了明快的色彩。而以往的沙灘生活，我還真是什么都沒見過呢。

我曾經總是期待著昨日能夠重現，而現在，這些卻顯得不那么重要了。我發現自己已經模糊地感覺到，在這單調的沙灘生活里，其實也有著豐富的內容。

我開始搜尋一些被人類遺棄在海灘的東西，有餅干、檸檬汁、桃子、葡萄干、土豆片和蘋果。而且，還有水桶、雜志、鉛筆、風箏和氣球。尤其在夏天，我的收獲最多。我把它們都儲藏在沙灘的邊上，那兒，有一塊兒我自己的地方。

我收集味道、氣息、材質、詞匯、思想和夢幻，把它們融合起來，像畫家融合場景與情感那樣。這就是我的萬花筒了，我的生活因之而豐富起來。如果感到孤獨，我就去看望我的花兒。

時間緩慢地流逝。

盡管我常去看望花兒，我們卻從沒有交談過。又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希望能有一個朋友。我想，如果真有一個朋友的話，那它一定是個不尋常的家伙，因為它交往的是我這樣一只奇怪的鳥兒。

不過，我想，只有先有了愿望，愿望才有可能實現。

朋 友

在我產生這個念頭之后沒多久，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就發生了。那是破曉時分，太陽剛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我看到一只小螃蟹一動不動地立在水與沙的交界，我慢慢地走了過去。

我也許注定就該遇到這個奇怪的生命吧。它在沙丘的底部挖了個深坑，然后就住在那里了。

每隔幾個小時，它就會沖出來，走長長的路，把身子側向大海，抓牢腳下的沙子，等待波浪沒過身體。它就是這樣覓食的，然后，又匆匆跑回家去。

友誼不是一下子就產生的，我知道這需要時間，尤其是考慮到我們實在是個奇怪的組合——一只螃蟹和一只鳥。

我應該再耐心些……這真不是我的性子。

我們互相關注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天天如此。

我看著它在岸邊奔跑，然后，我就唱起了歌。

我歌唱天空還有那些生自海洋深處、迢迢奔向海岸的波浪。

日子長了，我們慢慢了解了對方。

一個灰色的早晨，事情突然有了變化。小螃蟹正在回家的路上，一只海鷗悄然出現在它的頭頂。海鷗馬上就要俯沖下來捕捉它的獵物了。

我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我大聲叫著，使勁撲打著翅膀，沖到了小螃蟹身邊，發瘋似的把沙子踢到了它的身上。當海鷗沖下來的時候，卻發現它的目標一下子不見了。

海鷗飛走之后，小螃蟹從沙子里爬了出來，抬頭望著我，我也低下頭，望著它。

許多友誼都產生于非常的環境，我們也是一樣。

我們做了朋友。

真正的友誼是一朵生長得異常緩慢的花兒。

潮水消退的時候，我們肩并肩地站著。魚群出現了，海浪把絲綢一般的沙推出了一波波的折痕，鰷魚在淺水中游來游去。我們靜靜地看著這些。當潮水催促我的朋友離去的時候，我望著它回家的背影，眼里竟全是關切。

第二天一早，當它又如常開始活動的時候，我還是深情地望著它。

一天，完全是偶然地（或者說，看似偶然地），我們又肩并肩地站在了海邊。它側身對著海水，而我則遙望著遠處的海平線。我們開始交談，我簡短地說了自己的遭遇，說自己已經不能飛了。

它說它早已經注意到了，還一直覺得奇怪呢。而我，我早想說出一切了，我想，如果它因為我坦承了缺陷而疏遠我，那就隨它去好了。不過，它卻不太在意，說這不過是件無足輕重的事情?？磥恚艺媸墙涣藗€富于智慧的朋友。

等我講完，它只是淡淡地說：“不尋常的事其實只是因為你把它看做不尋常罷了?！?/p>

“歸根結底，”它說，“也許，你太依戀你的過去，你應該去試著了解你過去不熟悉的東西?！?/p>

我默默地體味著它的話，“你沒有飛翔的能力，只是一時丟掉它罷了?！?/p>

“怎么講呢？”我問。

“失去一件東西意味著再也找不回來了，而丟掉卻不同，那件東西其實還在。如果你留心身邊的細節，留意那些你過去不曾留意的東西，你一定還會把它找回來的?！?/p>

“比如……”

“比如，重要的東西……就像你收集的東西就都是對你而言頂頂重要的東西?！?/p>

“你收集的東西都是對你而言頂頂重要的東西?！蔽易聊ブ囍ヅ靼姿囊馑肌Ｎ蚁?，對我這位橫著走路的朋友來說，指望它簡單明了地照“直”說話的確有些苛求了。

那天晚上，我們各做各的事情，而我的腦子里還一直在回味著它的話。第二天我起了一個大早，我有了數不清的問題要問它。

我在海邊靜靜等著它的出現，卻一直見不到它的蹤影。我足足等了一天。入夜了，它仍然沒有出現。到了夜色更濃的時候，我已經開始為它擔心了。

我站在海邊，猜測著是否有什么不幸降臨到了小螃蟹的頭上。我一遍遍地找著近處、遠處，然后一遍遍地失望。

早晨，迷茫的號角聲又一次卷了過來，我還在徒勞地找著我的朋友?？墒?，除了籠罩周身的晦暗，就什么也見不到了，就連海灘都消失在了迷霧里。真是奇妙啊，剛剛還能望到遠方，轉眼間就仿佛成了盲人。我忽然想到，你以為已經消失的東西是否正如在迷霧中一樣，它還在那里，只是看不見罷了？

飛 翔

一天早晨，飛來了一只蝴蝶。

我震驚于它那無與倫比的美麗。而它，就落在一枚精美的貝殼上，那枚貝殼就在我的腳邊。

我望著這只蝴蝶。我想，夜晚的蝴蝶是否也如白晝的星辰，美色消隱？我默默地思索，如果沒有光線打在它的身上，那么……那么什么？如果沒有光線，那蝴蝶還依舊是美麗的嗎？

我不再等小螃蟹了，這并不是說如果見到了它我不會大喜若狂，我只是不再把時間花在等待上了。如果有人問我為什么放棄了等待，我還真不好回答呢。但我真的很忙，我學習、收集，學習更多，關注更多。似乎，是小螃蟹想讓我知道等待和虛度光陰之間、等待和利用時間來充實自我之間的不同。

一天早晨，陽光又打在了海灘上，我忽然注意到了腳邊的影子。這影子以前一定就在的，但我還從來沒有注意過它。真是奇怪，怎么會有一個東西一直都在那里，卻一直都沒有被注意過呢。

影子，我覺得這是個了不起的發現。我把它比做在沙子底下挖掘一枚漂亮的海膽，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的確不容易。

在颶風季節挖一枚海膽（找自己的影子）并不容易。

在烈日下挖一枚海膽并不容易。

在暴風的時候挖一枚海膽并不容易。

在冰雹的時候挖一枚海膽并不容易。

在漲潮的時候挖一枚海膽并不容易。

在雷鳴電閃的時候挖一枚海膽并不容易。

在寒冷的時候挖一枚海膽并不容易。

在酷熱的時候挖一枚海膽并不容易。

在沙灘上有人類活動的時候挖一枚海膽并不容易。

在沙灘上狗兒聚集的時候挖一枚海膽并不容易。

還有馬群踏過的時候，或者有羊，或者有蛇，或者有鹿……

而一旦找到了那枚最難找到的海膽——或是影子——它的價值當然遠大于同樣的一枚卻是在腳邊輕易挖到的海膽。我想，真是讓人驚奇，那影子不是一直都在那里嗎？或許，它從沒有失去過，甚至也沒有丟掉過。這曾是看不見的、沒有色彩、沒有意義的影子，現在卻激起深沉的回聲。

我想，飛翔中的鳥兒身邊是沒有影子的，只有著陸時才能發現它。影子提醒了我有些東西存在卻又不在的事實。此前，我從沒發現自己還有個影子。一只鳥兒如果看不到它的羽毛、它的翅膀真正的價值與意義，那它當然是飛不起來的。一只鳥兒應該看到在它的羽翼之下潛藏于一切事物中的本質，這樣，它才能在這顆星球上自由飛翔。

我站在海邊，凝神著自己的影子，忽然發現小螃蟹出現在了沙丘那邊。它正遠遠地望著我。

真是讓人吃驚，總有些人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才悄然出現的。

于是，自然而然地，我迎著風展開了翅膀，在海岸上滑翔起來，浪花在我的身下翻騰激蕩?，F在，我就像一只最終發現了自己影子的鳥兒一樣重新回歸了天空。突然，一個曾經有過的念頭又浮現在我的腦海：我確信，在我身上發生過的事情一定也曾在很多鳥兒身上同樣發生過，并且，也將會在另一些鳥兒身上繼續發生。這是命運給鳥兒們特意降臨的安排，好讓它們從中獲得足夠的智慧，這樣，才能飛上更高的天空。

翅膀已經徹底展開了。我回頭望去，小螃蟹也正仰望著我。我知道，我們還會再見的。

摘自中國工人出版社《當小燕鷗無法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