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你會不會演小品?”正襟危坐的考官扶了扶眼鏡,字正腔圓地發(fā)問。
“什么是小品?”17歲的錢勇夫站在考場中央,把問題又給問了回去——對于只有小學二年級學歷的他來說,“小品”兩個字的筆畫并不稠,拆分開來每個字他都能讀會寫,可捏到一處,他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考官微妙的笑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回答并不高明。他愈發(fā)緊張,呼吸開始變粗,他聞到新布的氣味——為了面試,他把從牙縫里省出來的銅鈿買了一件的確良。老話說,人是衣裳馬是鞍,新襯衣上身之后整個人就像抽芽的柳樹一樣容光煥發(fā),連肩和袖上的折痕都那么橫平豎直。走在大街上,總有些臉紅心跳的目光撞上他,又羞澀地躲閃開。他覺得自己和掛在淮海路照相館里的明星照比起來,一點都不差。擁有這樣一張明星臉的他實在不甘心就這么鎩羽而歸。
“這么說吧,你說你是種菜的,你在地里見過蛇嗎?”考官靠在椅背上,很家常地問。
“當然見過。”錢勇夫還是不明白小品和蛇和有啥關系。他確實不止一次見到蛇,但不是在菜園里。
那時候他還不到10歲。輟學后,他便靠撿拾垃圾來貼補家用。一截廢棄的鐵絲,一塊破得絲絲縷縷的布……最多的就是人畜的糞便,為了避免同行競爭,天不亮他就摸黑早起,肩上背個小糞筐,手里握著小糞鏟,繞著田邊一圈,總是能滿載而歸。把積攢的糞便漚肥料,再拍成餅狀曬干,背到集市上五斤能賣一分錢。三九天的風凍得人骨頭都直打哆嗦。在農(nóng)村待過的人都知道,三九怕的不是冷,是風,一斤風等于七斤冷。水在一夜之間全都握起了拳頭,田里的凍土像水泥一樣堅硬。人們寧可在熱炕頭憋著屎尿,也不愿意拿屁股去喂風。撿不著糞便,便沒有收入,就只能西北風管飽。養(yǎng)奶牛的鄰居看孩子可憐,就讓他去割草,兩斤草賺一分錢。和撿糞相比,這個差事實在不賴。可背上鐮刀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那么多的草可以割;并不是所有的草都可以割,最茂密的草總是長在最危險的地方。為了掙這一分錢,他走得更遠了。村里的草割完了他就跑到鄰村割,山下的草割完了他就往山上割,有時候鞋掌子都磨掉了也嗅不到一根草腥。他第一次看到蛇就是在割草的時候。
“那你就給我們表演一下你看到蛇的情景吧。”
17歲的錢勇夫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躲到主考官的桌子底下不出來。
“錢勇夫,你躲在這里面干嗎?”考官們哪見過這陣勢啊,一個個你看我,我看你。
“蛇——蛇!有蛇……”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塊空地,驚恐未定地說。
考官們明白了,立即被他的機智折服,其中一個貓下腰,準備拉他出來。
“不,不……我不出去。”戰(zhàn)栗的牙齒把連貫的句子磕碎。
“那你準備什么時候出來啊?”考官哭笑不得地問。
他彎著腰從菜園里鉆出來,看到電線桿子上張貼的文工團的招生啟事時,因為勞作太久,身上還殘留著“鉆”的動作。他的背漸漸挺直。趁四下無人,他把招生啟事揭下來揣進兜。回到菜園,他開始心不在焉,不像過去為了掙工分跟個拉套的牲口一樣不辭勞作。他不時地把手伸進口袋,去摸那張招生啟事。那張紙給他反復打開、合攏,拿進拿出,已起皺并有掉渣的意思。走神的時候,就把手插進口袋去捻那張紙,捻得緊一陣松一陣,捻得他心潮澎湃,波瀾壯闊,仿佛他捻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他的一條小命。
他一向是不甘心的人。為了改變拾荒割草,寅吃卯糧的活計,他考進濟南園藝廠,為了結束土里刨食的泥腿子生涯,他決定報考濟南文工團。
“等等,等蛇離開之后。”隔著一層木頭,這回答聽上去竟有些像撒嬌了。
考官貓起腰,想把他從桌子底下拉出來。然而考官看到的并不是一張因為小聰明得逞而竊喜的臉——17歲的錢勇夫頭頂灰色的蛛網(wǎng),臉色青白,嘴唇哆嗦個不停。仿佛真有一條花斑大毒蛇吐著信子,嗤嗤地朝他逼近。
“蛇已經(jīng)走了。”考官扯掉他頭發(fā)上的蛛網(wǎng),換了一副溫柔的腔調說。如果把這句潛臺詞翻譯成大白話,大概就是“你被錄取了”。
貳
1998年,趙寶剛正在籌拍《永不瞑目》,為了給劇中的大毒梟覓一處符合其大老板身份的家,經(jīng)朋友介紹來到了錢勇夫位于八大處的別墅。看在朋友的份上,錢勇夫大手一揮把別墅借給了趙導。
然而,趙導的醉翁之意卻不止別墅那么簡單——從小看《咱們的牛百歲》、《霧都茫茫》、《失蹤的女中學生》長大的趙寶剛,一直很喜歡大銀幕上的錢勇夫。彼時的錢勇夫因其硬朗的氣質迅速走紅,打破了長期以來由奶油小生主導半壁江山的電影界,被譽為“中國版的高倉健”。現(xiàn)在的錢勇夫雖然已經(jīng)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但舉手投足間那股渾然的做派和天然的氣場竟像陳年佳釀,愈發(fā)濃釅。
趙寶剛想請他再度出山,卻被他拒絕了。此時的錢勇夫,早已闊別銀幕12載。他的身份不再是演員,而是一名商人。
該怎么介紹這兩種身份的轉換呢?他先后在濟南文工團和戰(zhàn)友文工團當過演員;參加過越戰(zhàn),親眼看過幾百號戰(zhàn)友被美軍轟炸成肉塊,又親手把這這些殘缺的尸塊拼圖一樣入殮入棺;“文革”中因為一句無心之口被狠狠批斗過,平反之后又演了幾部轟動全國的電影……錢勇夫的藝術人生走到這一步可謂苦盡甘來,大器晚成。他異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名氣,雖然他的照片早就如愿以償?shù)爻霈F(xiàn)在環(huán)海路的照相館,但每接到新的角色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做功課:寫人物小傳,拉出人物關系,找到生活原型并和他吃住在一起,觀察人物每一個細致入微的動作,然后把自己的生活體驗和對角色的理解寫成報告,和劇組所有成員一起開會談論。那段純真的歲月至今回味起來仍令人感動。詩人北島說,80年代是連接兩個夜晚的白色走廊。對于一個經(jīng)歷過“文革”的民族來說,純真只是人性的表皮。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一向是名利場的真實寫照。
1986年的一個深夜,七八個警察舉著明晃晃的手電敲開了錢勇夫的門并把睡眼惺忪的他銬走了。白天他還忙著統(tǒng)計百花獎的選票,晚上卻被拎到審訊室,一切只因一封動機不良的匿名信,信上空口無憑地舉報他利用選票大斂私財,他百口莫辯,嘴上愈是無辜,銅牛皮帶落在皮肉上的頻率愈是密集。上個世紀80年代,我國的刑法一直奉行“有罪推定”的處理原則,即一旦遭遇匿名舉報,司法機關就要想方設法證明你有罪。
錢勇夫懷著滔天的委屈,卻一直提氣等著,像“文革”受了迫害等待平反一樣堅信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在這期間,“昔日明星身陷囹圄”的新聞卻如同瘟疫一樣蔓延全國。等他從報紙上抬起頭,才曉得“天昏地暗”不是戲里唱的……22個月的羈押,不算長也不算短,如同突然被逮捕時一樣,他又在事先沒有任何跡象的情況下被釋放了。
錢勇夫在重見天日之后才發(fā)覺外面的世界早已今非昔比,鎂光燈下已經(jīng)沒有了他的一席之地,人走茶涼,說他貪污的媒體也不愿意為他昭雪。他一氣之下,宣誓永遠退出文藝界。
這段往事趙寶剛并非不知,但作為一個導演他更知道沒有人會比錢勇夫更適合大毒梟這個角色——“大毒梟”首先是個大商人,熒屏上的商人雖多,但大都流于表面,況且,歷經(jīng)諸多坎坷磨難的錢勇夫,眉宇間難免流露出一種陰鷙與戾氣,而這正巧符合大毒梟的氣質。當趙導說出他的請求,錢勇夫松脆刮辣地拒絕了——他不想違背自己的誓言,也著實看透了名利場上的虛偽與無情——曾經(jīng)有一次陪朋友參加電影節(jié),從奔馳車下來,看到孫道臨騎著一輛克朗克朗響的自行車趕過來,彼時正值盛夏,孫道臨的后背濕了一片,襯衣水母一樣吸附在他的背上——孫道臨這樣本應該像國寶一樣被供起來的藝術家卻遭受如此的待遇,他內心的震動,排山倒海。
所以當趙寶剛帶著海巖一起來說服他的時候,他依舊巋然不動。
趙寶剛急紅了眼,站起來,弓著腰,用酒杯的沿口往他酒杯的腰部撞,“錢老師您要是不答應,我就給您跪下來了”。錢勇夫急忙按住正欲離座的趙導,趙導是真的山窮水盡了。他的誠篤讓錢勇夫想起另一個人,是他曾經(jīng)特別信賴的一個心腹,不僅在工作上提拔他,私下里錢勇夫聽說他因為沒有房子而被女友拋棄時,毫不猶豫地為心腹一擲千金排憂解難,而心腹得到尚方寶劍的庇佑,愈發(fā)貪婪,竟背著他蠶食公司資產(chǎn)……心腹刑滿釋放之后又來投靠他,這大大出乎錢勇夫的意料,這種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氣概讓他極為激賞,“永不錄用”的誓言早就忘得精光。既然對別人那么寬容,又何必對自己冥頑不化呢?錢勇夫的意志開始松動,他捫心自問,并非不愛演戲,十多年了,他只要路過電影院便冤家路窄似的爭相避走,這般極端不過是要從形式上劃清界限,如果不是心中的熱愛恒久不變,這恨也不會如此根深蒂固誓不低頭。
一晃就是十幾年,他跟自己拔河已經(jīng)十多年了呢!
晚上回家,妻子問他談得如何。他不緊不慢地翻開晚報的娛樂版,“周末我們去看看《亡命天涯》吧,我倒要看看一把年紀的哈里森 . 福特怎么來演動作戲!”
妻子先是一愣,繼而笑道:“姜是老的辣,不演就可惜嘍!”
叁
“如果我有一百根神經(jīng),那埋得最深的那根神經(jīng)就是影視。”
誰也沒有料想《永不瞑目》能紅透半邊天。之后,他又接演了《云雀行動》、《雷霆出擊》、《一雙繡花鞋》、《刀鋒1937》、《最高任務》、《訴訟風暴》、《夜奔》……他每年只接一部戲,但每一部都力求精益求精。
《刀鋒1937》是他自己最滿意的一部戲,他在劇中飾演虞中和,這個黑幫領袖的角色被他演成了中國版的教父,最后一場殺青戲拍完之后,現(xiàn)場爆起熱烈的掌聲,在劇中飾演他兒子的孫紅雷情不自禁地抱住他,“錢老師,你太帥了,你演得實在是太好了!”好友看完《刀鋒1937》之后,稱他為“藝圣”。錢勇夫也很滿意自己的表演,但對于“藝圣”的稱謂,他只是淡然一笑,像吃了一客美味的飯后甜點。
采訪結束時,錢老師給我看他寫的書法,我不懂書法,但也能在字里行間讀出“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彼時已是北京的深秋,他擱下書法,望向窗外,院子里的棗樹已經(jīng)黃了一地落葉,畫眉的叫聲流轉脆亮。
天涼好個秋。
錢勇夫,演員。
1965年7月30日,錢勇夫入伍到戰(zhàn)友文工團。沒有幾天,他被派下連隊當兵,不久接到戰(zhàn)斗任務去越南。從越南回來之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錢勇夫被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1979年,得到平反的錢勇夫出演了陳波導演的影片《霧都茫茫》,他冷峻的外形,加上他演得出神入化,得到了觀眾和專家的認可。在當時影壇流行“奶油小生”的年代,錢勇夫是個另類,被稱為“中國版的高倉健”。
電影作品
1980年《霧都茫茫》
1982年《咱們的牛百歲》
1983年《魂系藍天》
1986年《失蹤的女中學生》
電視劇作品
1998年《永不瞑目》
2000年《云雀行動》
2002年《雷霆出擊》
2003年《一雙繡花鞋》
2004年《刀鋒1937》
2004年《最高任務》
2006年《訴訟風暴》
2007年《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