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年,他的夢想是像父親那樣成為意氣風發的北大才子。然而,他還沒高中畢業,還沒資格“穿竹布長衫,讀北大中文系”,就被“上山下鄉”的潮流從天津裹挾到千里之外的哈爾濱市香坊區向陽公社黃河大隊一隊,當起了插隊知青。
在那個滴水成冰的廣闊天地里,他拜那些上了年紀的莊稼把式為師,把自己的淚水、汗水和血水揮灑在那片黑土地上,骨子里燃燒著“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的豪情壯志。
一年后,他被社員們推選為隊里的會計。為回報社員們對他的品行及吃苦精神的信任,他干得更加帶勁,只恨不能嘔出自己的心,瀝盡自己的血。
后來,他作為百里挑一的“好知青”,迎來了幸福敲門的日子——社員們聯名推薦他上大學。可是,他的事跡材料上報到向陽公社時,因難以通過父親的“歷史問題”這一關,被別人給替換掉了。他欲哭無淚。社員們紛紛安慰他,說“好事多磨”,“明年還有推薦上大學的機會,該你得的飛不了”。他眼巴巴地等到第二年寒冬,推薦上大學的名額再次被別人擠占。得知這一消息,他如遭晴天霹靂。
當天夜里,他在鄰村的一個老社員家里,滿腹委屈地向老人訴說自己的“不幸”。
待他絮絮叨叨地說完,老人開口了:“為什么頂替你的那兩個人就不應該上大學呢?”這一問,倒把他給問懵了,好久回不過神來。老人接著說:“你要是會造氫彈,毛主席派飛機接你去北京哩!”
這話如醍醐灌頂,讓他當下徹悟——與其抱怨別人,不如責備自己沒本事;只要是一塊真金,無論埋得多深,總有一天會被挖掘出來的。
隨后,老人把他帶進了一間低矮的土坯房,安排他躺在溫熱的土炕上。聽著窗外一陣緊似一陣、呼嘯不停的寒風,他睡意全無。見桌上放著一臺破舊的手搖唱機,里面有一張唱片。插隊前,他吹過口琴,拉過胡琴,算是一個業余級別的音樂愛好者。他好奇地打開手搖唱機,原來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
如水的樂曲響了起來,從他心頭流過,緩緩地、暖暖地。繼而,急轉直下,像是從一個老人胸腔里發出的喉音,開始了感人肺腑的傾訴。經過一段痛苦而又漫長的求索,那弱起強收、時時被打斷卻渴望著一瀉千里的激情,像一股被困在堅硬巖壁間的旋風,左沖右突,一直在苦尋著屬于自己的出路。終于,高聳的石崖被撞開了,風停了,雨住了,晴空麗日下,涌出了一溪溫暖而明亮的泉。雷霆滾過無邊無際的天庭,心靈的搏斗結束了,呈現的是金子般的旋律。這里,是故人,是鄉音,是初春的微雨,是盛夏的荷風,是大地的豐收,是冬天的太陽——那樣輕柔,那樣甜美,又是那樣的驚心動魄。這是從絕望中躍出的光明的旋律,令他激動不已,“悲愴”的情緒被美好的憧憬所取代……
窗外,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他推開門,又是一個東北常見的清晨:干冷干冷的,卻分外明亮,充滿著生命力。他對自己說:上大學念書,是可喜可賀的事情,卻不是生活的全部,在老柴的旋律里,生活有著好多條出路。于是,他哼著老柴的旋律,下地揚糞去了……
兩年后,天津音樂學院作曲系老師前來哈爾濱招生,他聞訊后趕了過去。縈繞在他心頭的老柴的旋律,幫了他的大忙,他被招生老師一眼看中,從此與音樂結下了難解之緣。
他就是田青,系全國政協委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國家中心主任、研究員、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導師,曾擔任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副所長及央視青年歌手大獎賽評委。
與“哼著老柴的旋律,下地揚糞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是,湖北石首市有一個初中畢業的鄉村少年,與一個老鄉帶著東拼西湊借來的300元錢,來到武漢,擺攤賣起了魚糕和魚丸,生意還不錯。誰知好景不長,因無照經營,遭到工商管理部門取締。首次創業的失敗,讓兩人抱頭痛哭。嗓子哭啞后,兩人把口袋里的錢掏出來,加在一起,剛好夠搭上回老家的長途客車。老鄉提議一起回去承包魚塘。他說:“回去可以,我想去游一下黃鶴樓。”老鄉哭笑不得,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游黃鶴樓?再說,你手中的錢也沒多少了,還是省一省吧。”
可他堅持要去。老鄉勸他別買票了,站在公園門口看一看黃鶴樓吧。他急了,說:“站在樓下與站在樓上的感覺,能一樣嗎?”最終,老鄉拗不過他,只好同他分道揚鑣。他懷揣著僅有的二十幾元錢,直奔黃鶴樓,花十元錢買了張票,一步步登了上去。
他平生第一次站在“天下江山第一樓”上,望著眼前滔滔流淌的長江、漢水和星羅棋布的武漢三鎮,還有隔江相對的龜蛇兩山,一種豪情涌上心頭。
“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李白的這首詩,讓他下定決心:盡快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無論如何也要留在武漢。不久,他憑著一點點美術基礎,應聘進了武漢一家服裝公司當美工。
十幾年后,在廣東東莞市打工的他,利用工余時間發憤創作,終于成了有名的作家。他的名字叫王十月,出版了長篇小說《煩躁不安》、《活物》、《31區》、《大哥》、《無碑》及中篇小說集《國家訂單》、短篇小說集《成長的儀式》、散文集《總有微光照亮》。其中,中篇小說《國家訂單》獲得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無碑》入圍茅盾文學獎。而當年與他一起來到武漢的那個老鄉則是普普通通的農民,以種地和養魚為生。
回望來路蒼茫,王十月最大的感慨是,這些年來,他在武漢、佛山、東莞、深圳、廣州等地闖蕩,從事過美工、工廠雜工、調色工、廣告公司藝術總監、雜志社編輯、自由撰稿人等多種職業,窮困潦倒時連一張屬于自己的床也沒有,晚上提心吊膽地睡在爛尾樓里,半夢半醒間聽到查暫住證的治安員的叫罵聲隨即翻身逃跑……無數次面對著嚴酷的生存壓力,王十月的心中一直安放著黃鶴樓,這給了自己以莫大的安慰和源源不斷的動力。
從田青到王十月,從老柴的旋律到黃鶴樓,從外在的物象到內心的信念,何嘗不是一條向上、向上、再向上的奮斗之旅呢?何嘗不是生命的能量積聚、積聚、再積聚的必經過程呢?命運的手掌翻云覆雨,變數多多,任何一個人,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打入低谷,如果聽任焦慮、苦悶、孤獨、絕望、憤怒等不良情緒蔓延,只會把自己推上窮途末路。
“哼著老柴的旋律,下地揚糞去”、“游一下黃鶴樓,再去找一份糊口的工作吧”,一半是夢想,一半是現實;一半是對生命的追問,一半是對生活的包容;一半是境界的高遠,一半是態度的平和。這是怎樣的豁達與樂天精神啊!
心中自有老柴的旋律縈繞不去,心中自有挺拔獨秀的黃鶴樓,離春暖花開、苦盡甘來的好日子,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