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魏晉玄學孕育出來的一種獨特的文學現(xiàn)象,玄言詩在風行百年之后,隨山水田園詩的崛起而逐漸衰退,在這個變化過程中,新自然哲學美學思想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新興的山水田園詩尤以陶淵明詩歌為例,更好的詮釋了新自然哲學美學思想。
關鍵詞:新自然美學思想玄言詩山水田園詩
作者簡介:蔣君蘭,(1982-),女,四川成都人,哲學碩士,四川師范大學文理學院教師,主要關注美學、文學,文化等研究領域。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20-0045-02
玄言詩,一種哲學的文學表達,一開始就受到了文學批評家的密切關注,后在山水田園詩的崛起中逐漸衰退,在這個過程中,新自然哲學美學思想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一、關于新自然哲學美學觀
本文所說的新自然,是引用陳寅恪先生在研究陶淵明思想之文時的一種提法【1】。比較而言,新自然觀揚棄了漢代自然觀中的神學成分,是在玄學大背景下的一個理性的、更高層次的回歸。它既內在又超越,肯定人的感情欲望,對人生的短暫充滿思索和憂慮,又提倡以虛靜恬然無為的自然來超越感官欲望,追求形而上的超越品格。在這種思想下,主體的情感、人格地位得到了空前提高,認識到主客體的同一性,追求人自身的覺醒,也就是陳寅恪先生所說的“唯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即與大自然為一體”, 主客二元對立的消融,情感與對象的運化同一,使人對自然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從而親近自然,贊美自然,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人合一”,也是宗白華先生“魏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之真諦。
在魏晉新自然哲學觀中,“理”的成分逐漸增大,認為“合理”即是“自然”,以“合理”取“自然”之意而代之。新自然觀中的“自然”一詞涵義繁雜,它既可表達與禮法相對的率性本真的自然狀態(tài),如: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王弼“名教本于自然”,郭象“名教”就是自然等;也有自然界、自然山水之意,如:陶淵明“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阮籍“人生天地之中,體自然之形”(《達莊論》);甚至蘊含著自由、本性如此的意味。
簡而言之,在經(jīng)歷了漢魏之際的時局變幻、思想解放、品藻清談,吸收佛教中空、無等教義之后【2】,新元素的加入,令魏晉新自然觀顯得更為成熟豐滿。
魏晉藝術追求一種具有魅力和影響力的人格美——魏晉風流,其特點是穎悟、曠達、真率。換言之,創(chuàng)作者追求藝術化的人生,或者用自己的言行、詩文、藝術創(chuàng)作使自己的人生藝術化;對藝術的追求必須是自然的,如清水出芙蓉,是個人本性的自然流露。新自然美學強調率性自然,突出個體的自由性。藝術創(chuàng)作在這樣的美學思潮影響下,呈現(xiàn)出張揚個性、體察玄理、注重意境的繁榮局面。
二、以玄理入詩
關于玄言詩,可從三方面來看:首先是詩,不管玄言詩如何以玄學思想來體悟玄理、述說玄理,它總還應該是詩;其次是要述說玄學理論、體悟玄學理論;三是要有玄學思想方法的運用。典型的、完全的玄言詩是以玄學思想方法來體悟玄理的詩。【3】玄理通過對人物做玄學性品鑒、形容玄學境界、談玄論道等表現(xiàn)途徑來走近詩歌。西晉詩人們在詩歌中對人物風姿神情做玄學性的品鑒。除“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等之外,更有輔以專門性的玄學用語來稱賞之,比如“奕奕馮生…邁心玄曠,矯志崇邈。遵彼承華,其容灼灼”【4】。描繪形容外貌時輔以玄學話語,或以玄學品格來稱賞,這些表現(xiàn)方式使得玄理成功進入詩歌。
詩歌是語言的活動,玄談作為一種語言活動,其本身也是很具有吸引力和魅力的。玄談之所以引人入勝,除了思辨色彩和啟人思慮的智慧之外,在相當程度上有賴于玄談家語言的精彩、獨特。當清談名士手執(zhí)麈尾、侃侃而談的時候,不但展示了他們的哲學智慧,也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他們超凡的風姿神采。這種通過言語舉止顯現(xiàn)出來的精神風貌,便是魏晉人孜孜以求的理想精神境界:玄勝。
玄言詩中也有對于自然美的描寫,但這時的景物描寫存在著玄理色彩過重的傾向。詩人用帶著哲理的眼光去發(fā)掘和表現(xiàn)自然美,展示主體從自然美的玩賞中所達到的哲思境界,展示智性的思考。
以蘭亭玄言詩會為例,“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這段序言再次證明了玄言詩是談玄理活動的結果,由于俯觀仰察玄淡之理,其作為詩歌本身的文學作用淡化了,而說理的哲學用意則凸顯出來。
蘭亭詩中也有在述說玄理時表現(xiàn)景物和人物的。
如孫綽:“春詠登臺,亦有臨流。懷彼伐木,宿此良儔。修竹蔭沼,旋瀨縈丘。穿池激湍,連濫觴舟。流風拂枉渚,停云蔭九皋。鶯語吟脩竹,游鱗戲瀾濤。攜筆落云藻,微言剖纖毫。時珍豈不甘,忘味在聞韶”。
王徽之《蘭亭詩二首》:“散懷山水,蕭然忘羈。秀薄粲穎,疏松籠崖。游羽扇霄,鱗躍清池。歸目寄歡,心冥二奇”。【5】
孫綽之作是《蘭亭詩》系列寫得最好的,他把自然景物、悠閑情懷與人物活動及體悟玄理結合在一起,筆墨輕盈自然。由于蘭亭詩作以體悟玄理為宗旨,對于具體性的景物關注就顯得淡化了許多。在這些詩中,玄言詩人表達心靈愉悅,首先是因為在大自然中領略到玄理,王羲之《蘭亭集序》中可以做一實證:“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二是因為在大自然中游覽這件事本身讓人愉悅神暢,而這恰恰是山水詩興起的心理條件。
玄理需要實現(xiàn)與文學審美、詩歌意境的真正圓融運化才能走得更遠、更久。玄理在最初僅僅是進入了詩歌的軀殼,即在詩的軀殼中放入玄理而已,并沒有詩之所以成為詩的最重要的東西。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詩歌畢竟不是玄談,在審美要求上,它需要更有意象,更有意味,更有意境。玄學作為一種思辨性的哲學是不宜直接轉化為文學的。玄言詩興盛于東晉,一方面是魏晉玄學及清談之風的結果,另一方面也與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和士人心態(tài)有關。一味單純的在詩的軀殼中灌注哲學上的玄理,是不適應文學發(fā)展的自身規(guī)律的。因此,將自然山水和玄言玄理更好地融合,讓其渾然一體,寓意深遠,是山水田園詩的一大任務。事實上,從謝靈運到陶淵明的詩歌,已經(jīng)完滿地完成了這一過程。
三、田園山水詩更好的詮釋了新自然哲學美學思想
從審美的角度而言,欣賞田園山水詩,會得到更多的美感享受。鐘嶸在《詩品》中每以滋味論詩,他說:“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心動,是詩之至也”。滋味,固可求諸言內,更須求諸言外。陶淵明《飲酒》其五說:“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6】言有盡而意無窮,這個道理對詩人和讀者都很重要。中國詩歌的藝術精髓說到底就在于此。
新自然思想的整個基調趨向平和,既無舊自然說中的形骸物質之滯累,也不與周孔入世之名教說相抵觸。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意境訴求,與“新自然”的自然而然、不加修飾不刻意求之的狀態(tài),是相通的,陶淵明的詩歌正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崇尚自然是陶淵明對人生更深刻的哲學思考。他成功地將“自然”提升為一種美的至境,把玄言詩所表達的玄理,化為日常生活中的哲理,使詩歌與日常生活相結合。不僅僅是親近自然界,而是追求一種狀態(tài),非人為的、本來如此的、自然而然的。
陶淵明希望返歸和保持自己本來的、未經(jīng)世俗異化的、天真的性情。所謂“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說明自己的之行天然,受不了繩墨的約束;所謂“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表達了返回自然得到自由的喜悅。其田園詩通過描寫田園景物的恬美、田園生活的簡樸,表現(xiàn)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或春游、或登高、或酌酒、或讀書;或與朋友談心,或與家人團聚,或盥濯于檐下,或采菊于東籬,以及在南風下張開翅膀的新苗、日漸茁壯的桑麻,無不化為美妙的詩歌。
事實上,陳寅恪先生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一文中對此有深刻的論述。他稱陶淵明“其關于道家自然之說別有進一步之創(chuàng)解”,“蓋其己身之創(chuàng)解乃一種新自然說,與嵇、阮之舊自然說殊異,惟其仍是自然,故消極不與新朝合作,雖篇篇有酒,而無沉湎任誕之行及服食求長生之志”。陳寅恪先生又詳細剖析《形影神》詩以說明其新自然說,并認為陶淵明“新自然說之要旨在委運任化”。 的確,從《歸園田居》其一可知,守拙與適俗,怨天與塵網(wǎng),兩相對比之下,士人歸田后感到無比愉悅;南野、草屋、榆柳、桃李、遠村、近煙、雞鳴、狗吠,眼之所見耳之所聞無不愜意,這一切經(jīng)過陶淵明點化也都詩意盎然了;“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一遠一近,“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以動寫靜,簡直達到了化境。客觀上講,陶淵明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有玄言詩風的影子,不少詩中夾有玄言詩句。但陶詩作理語往往能不落窠臼,甚至化腐朽為神奇。如他的《形影神三首》便被黃文煥贊為“腐理恒談,頓成幽奧”,再如《飲酒》之二批駁了佛教善惡有報的觀點,認為固窮的氣節(jié)才是最可貴的。
總的說來,陶淵明將魏晉新自然觀的精義運用于文學中,體現(xiàn)了一種自然隨性的態(tài)度,一種皈依真實的精神,一種意味無盡的美學追求。
結語
在新自然美學思潮下,玄言詩體現(xiàn)的是充滿玄心洞見的理趣,而山水田園詩歌體現(xiàn)的是鮮麗清新的情致,一種外界自然景物與詩人內心世界圓融合一的境界。田園山水詩擺脫了玄言詩一味說理的表達方式,將玄理融合到自然山水的感悟中,既訴諸言內,又寄諸言外,充分運用語言的啟發(fā)性和暗示性,以喚起讀者的聯(lián)想,進而去體味那字句之外雋永深長的情思和意趣,以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這既是審美層次上的上升,也是來源于直接生活體驗和感受的升華。這種寫實品格也就規(guī)范了中國山水詩的基本品質。
注釋:
1.“新自然”是陳寅恪先生在六十多年前論述陶淵明時作出的著名論斷。見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之《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28、229頁.
2.佛教自由性理論激活了魏晉審美創(chuàng)造的自由精神。在佛學義理中,主客兩忘,泯然無別的認知模式使得自然山水開始獲得了獨立的生命,成為一個獨立的審美對象,廣泛進入人們的審美觀照世界。
3.胡大雷《玄言詩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7頁、19頁.
4.陸機《贈馮文羆遷斥丘令》,見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8226;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72頁.
5.《蘭亭詩二首》,見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8226;中》,中華書局1983年版.
6.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8226;中》中華書局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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