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顧澤喜歡秦艾,從高中時,就喜歡。
那個夏天,正值雨季,放學后,顧澤每次經過學校門前第三棵榆樹下,總能看見一個穿白裙的女孩,拿著把大紅雨傘,有時撐開著,有時收攏,安靜地豎在她身邊,同她一樣,似在等什么人。
第三次經過時,那天,下著極大的雨。顧澤忍不住上前,勸她,雨這么大,你等的人不會來了。女孩白瓷般的頸子轉過來,一臉不屑地望著他,細碎牙齒里,擠出來一句,關你屁事!
這是秦艾對顧澤說的第一句話。
這句話,并沒令顧澤感到難堪,反而覺得意外,沒想到,從這個氣質如白天鵝般高傲脫俗的女孩嘴里,竟然冒出這么一句粗話。顧澤覺得,這女孩挺怪,也挺可愛,就忍不住笑了。女孩一轉身就走了,大紅雨傘穿梭在暴風雨里,恍若一片無處可依的浮萍,越飄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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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澤很快打聽到秦艾與他念同一級,也知道她喜歡看書,擅長彈鋼琴和跳芭蕾。她簡直是落入凡間的天使。只是,她有男友,她每天站在樹下,就是在等他。正當顧澤情緒低落時,又有死黨跟他爆料,說,她男友幾個月前就出事了,死了。
顧澤疑惑,那她為什么還要繼續等?
秦艾的回答仍是那句,關你屁事!
聽秦艾說這句話的時候,顧澤已經陪著她在樹下站了足足一個小時。這時,顧澤的手機又響了,是母親。母親自顧澤父親入獄后,就對顧澤格外擔心。擔心他晚歸,擔心他在外惹是非,更擔心他早戀。每天,母親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澤,你要好好的,千萬別惹事!
家里己沒了父親這座山,母親越發脆弱敏感,受不得一點點刺激。顧澤在電話這頭安慰了幾句,撒了個善意的謊,掛斷電話后,發現,秦艾正注視著他。秦艾聲音冷靜地問顧澤,為什么要陪著她?顧澤佯裝自己也很冷靜,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喜歡你,我怕你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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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看出顧澤在追秦艾的時候,他已經陪著秦艾在樹下站了整整一個月。那個月,于他,是最煎熬也最喜悅的。他那么近距離地看著秦艾,卻又無法觸及。惟有,聽她的呼吸,數她臉上那些細軟燦色的絨毛。她偶爾自言自語,偶爾哼唱一些流行歌曲,聲音飄渺,如同一只只柔軟觸角伸過來抓著他的心。顧澤不知道,要等多久,她才能從悲傷中緩過神。雖然,她從未表露過自己的悲傷,但有些人的心緒,就像一股潛流,埋在心的最底層,看似沉默的,卻是洶涌而不為人知的。但顧澤知曉,因為,他也如此。
秦艾生日那天,在樹下,顧澤送了她一盒心形的德芙巧克力。可他沒有勇氣,問那句,do you love me?可是,出乎意外地,秦艾問他,要不要陪她看電影。顧澤愣住了,秦艾面無表情地又重復了一次。立即,他幾乎喊著回答,愿意,愿意!
那夜,潮濕,空氣里彌漫著沉沉的霧。顧澤跟在秦艾身后走在逼仄的巷子里,距離電影院還有一段路,突然從轉角躥出幾個人,眼光灼灼地看著秦艾,那眼光令顧澤厭惡而恐懼。他跑上去擋在秦艾前面,可他哪里敵得過那幾個痞子。最終,顧澤被揍得昏了過去。耳邊卻依然響徹著秦艾那凄厲的呼救聲,他卻無能為力。
事發不久,秦艾轉學去了南方。沒人懷疑過秦艾的轉學原因,惟有顧澤知曉那晚的秘密。他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和恥辱,卻只能緘口不提,沒人知道他的痛苦,他只能竭力壓抑著。
直到,他考上大學,卻仍從沒交往過一個女友。某些愛會因愧疚、痛楚、恥辱,而變成一顆尖利的種子生長在心底,然后根深蒂固,成了兩個人死也無法除去的關聯。
顧澤就是這樣愛著秦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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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秦艾是在大學畢業后的第五年。
此時,顧澤已在市內某辦公樓租下幾問辦公室,開起了自己的公司,規模雖小,但人人都叫他,顧總。公司的人員不過二十幾個,也包括,那個每天穿超短裙的秘書小姐。初到公司的職員,都曾經猜測,那個性感秘書會跟顧澤有一腿,或者N多腿。這讓秘書很惱火也很無奈,并解釋道,我連顧總的腿毛都沒見過。
秘書說這話的時候,秦艾正捧著一摞文件出現在門口,自我介紹道,是樓上貿易公司的,復印機突然壞了,能否借用下?眾人還在遲疑,顧澤突然推開辦公室房門,說,可以。
在樓下西餐廳里,顧澤請秦艾吃午餐,幾年沒見,兩人都有了變化。此時的秦艾不再是那個只穿白裙性格高傲的白天鵝,過去的舊時光與傷痕,在她骨子里磨礪出一種異樣神色,她卻因此而變得更風情韻致了。
秦艾抿了一口紅葡萄酒,沖顧澤笑了笑說,你變了。顧澤輕咳,說,對不起,我沒能保護你。秦艾的手突然伸過來,敷在他額頭那塊淡色的疤上,問,還疼么?顧澤的面孔有些許抽搐,說,不,但我心里疼,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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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艾再沒找過顧澤。即便他們的公司只相差一層,甚至很多時候,顧澤仰靠在辦公椅上,都能聽見秦艾那七公分高跟鞋把大理石地面敲得叮當響。有時,下班時分,顧澤并不急于走,他站在10樓的高度,俯視樓下那一小塊空地,竟出現一個紅點,后來,他意識到,那是一把傘。一把大紅雨傘。
于是,他乘電梯,沖了出去。還沒走到近前,他已經看見秦艾站在傘下發呆。他問她,在等人?她笑,在發呆。然后,她朝辦公大樓望了一眼,又看了下手表,就匆匆跟顧澤道別。
后來,有好幾次都是這樣。顧澤都忍不住跑下去,跟她聊上幾句。
那晚,顧澤一個人去酒吧,與秦艾巧遇。可惜秦艾已經喝醉了,不知道他是誰,就滿口胡說著,要再喝,一醉解千愁。一醉真能解千愁嗎?如果能,顧澤的愁,早就解了。
于是,他把她扛在肩上。
還好,秦艾喝多了,鑰匙并沒弄丟。打開房門,滿眼凌亂。衣服、鞋子、皮包、日用品擺得到處都是,墻角還掛著一雙落滿灰塵的芭蕾舞鞋。
顧澤把秦艾放在堆滿衣物的床上,他幫她脫去外套、鞋子,然后打了盆熱水,給她擦臉,洗腳。擦到一半的時候,她突然雙手勾住他的脖頸,雙腿夾住他的腰際,動作太過迅猛,嚇得顧澤還沒做絲毫反應,就被她擄獲。她嘴里呵出的酒氣,一層層一圈圈地圍繞過來,她閉著雙眼,說,來嘛,再來嘛。顧澤的整個身體都是僵著的,解衣扣的手指也在顫抖。雖然如此,這一切也是他想要的。當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身體深切感知到這個女人的存在時,他感覺,他要死了,為了這個女人而死,他是心甘的。即便剛剛,她呼喚的那個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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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時,顧澤有些許尷尬,秦艾只是笑笑,很自然地穿衣,也幫他系好領帶。
秦艾似乎對那晚發生的一切并不在意。她不曾給顧澤打電話,甚至偶爾在電梯里相遇,表情也是淺淡的。顧澤卻時常在秦艾工作的時間,趕去她家,為她收拾雜亂的屋子,洗衣,澆花,還把那雙芭蕾舞鞋,洗干凈了,封在玻璃罩里。他知道,那曾是她的夢。
只是秦艾并不知曉,這些都出自顧澤之手,因為她不知道,那晚,顧澤偷拿了她壓在花盆底下的備用鑰匙,還在第二天又配了一把。
下班時分,秦艾依然會出現在樓下,撐起那把大紅雨傘。只是,她的神情越來越落寞。一天,她看見顧澤走來,就拉住他問,要不要陪她喝酒。
那天,他們都醉了。醉了,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在那條空巷,他把她抵在墻上,一只手將她身上的錦緞旗袍推到腰際,她的雙腿就順流直下地箍在他的腰際。他和她咬耳,廝磨,給予,掠奪。情欲在他們身上、四周,掬成了涌浪,往事被拍打得粉身碎骨。結束后,顧澤把她放下,撫弄她額前的卷發,央求著,請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么?請你記住,無論何時,你永遠有我!
秦艾哭了,說了全部。
她愛上了7樓某公司的經理,他有家庭,但并不幸福。因為,他老婆是個心理有問題的女人,曾揚言,如果他出軌,就殺了他和小三。可她仍不可自拔地愛他,因為,他長得太像她的初戀男友。他們必須十分謹慎,不能發短信,更不能打電話,即便發郵件也不保險。最后,她想出,想見面時,她就站在樓下撐開那把大紅雨傘,只要看見他合上窗簾,就說明,他方便赴約。約會地點在很隱秘的地方,一切都很順利,只是,他迫于父母方面,不敢提離婚,而每次幽會都如同做賊,她很痛苦,很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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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顧澤從秦艾家離開前,給秦艾喝了他偷偷摻進安眠藥的牛奶,大概,她要睡上很久才能醒來。他希望那時,一切事情都已明朗。
臨走時,顧澤拿走了那把大紅雨傘。
當顧澤撐開大紅雨傘出現在樓下時,他很快看見7樓某間辦公室的窗簾合上了。于是,他快速趕往秦艾提過的那間出租屋。他要跟那男人好好談談,要么,他離婚,娶秦艾;要么,他放手,給秦艾自由。
只是,他并沒機會說這些了。他剛用秦艾的鑰匙,旋開房門,只聽見,一聲歇斯底里的喊叫,去死吧,狐貍精!突然一把刀插進了他的胸口。在他墜落的瞬間,心里呼喚著的,仍是秦艾。
顧澤死了,只是,他最終都不明白,為什么?
誤殺顧澤的瘋女人正是那男人的妻子。這個局,男人和秦艾布了許久,秦艾引顧澤去出租屋與男人談話,而男人故意讓女人聽見,他將與秦艾在幽會房間里商談私奔。之后,男人故意裝睡,讓女人拿走房門鑰匙。女人在房里等待,看見門一開,就揮刀砍死秦艾。只是她沒想到,她殺死的卻是一個陌生男人,這次,她真的瘋了。女人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而秦艾和男人早已想到,不論傷的是哪個,都對他們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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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天下雨,總有個穿白裙,撐著大紅雨傘的女人出現在顧澤墓前。她問,顧澤,知道你為什么會死么?當年被你父親開車撞死的男孩,正是我的初戀男友。我恨你,恨你可以毫不知情地對我好,滲入我的生活。那年,我故意約你去看電影,地痞是我雇的,我就是要讓你難受,讓你沒資格接近我,一輩子活在愧疚中。可是,你知道,我為什么如此恨你,又過來看你么?
雨突然停了,秦艾有些悵然,她抬頭,望見一束束白光從云朵里刺過來,割在臉上、身上,那些深入肌理的疼痛,在她體內迅速蔓延。她也問自己,為什么。
她緩慢蹲下來,松開大紅雨傘,那張淚臉貼著墓碑,用小到只有她和他才聽得見的聲音說,對不起,顧澤,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