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城市都會發出自己的聲音。我所處的這個南方城市,從早到晚沒有一刻安靜的時候,所以永不會寂寞。
耳朵里面的城市在周而復始地大合唱,汽車喇叭、機械的轟鳴、流行音樂以及各種人聲組成的市聲,這種繁雜的聲音里面別有一種鏗鏘的力度,很像火車車輪向前奔跑時的音律,很能激發人的想象。我有時想時代在前進的時候,不光會留下萬象更新的物證,在前進的過程里面也是有聲音的,這種聲音伴著光彩、熱度、力度,在生活的海洋里面全方位地開花,人淹沒在里面,仿佛習以為常感覺不到它的巨大和變遷,但是不管你清醒不清醒,主動不主動,你都得所愿非所愿地隨著時代的節拍緊張起舞。
車輪和地面摩擦的聲音顯得寂寞、冷靜而且詭秘,那聲音的觸須明明已經向更遠的地方延伸了,而源頭卻依舊無動于衷,對延伸沒有絲毫的熱情。而不同的車輪,摩擦的聲音絕不重合,也不交叉,每個源頭都是獨立的源頭,都是舊有的源頭,而新的源頭永遠不會產生。而這些聲音的源頭好比以空氣為食的動物,它們在謙讓中爭奪空氣,因而一些復合的混亂的咬嚙聲總是在路的上空升騰,慢慢的,成了一層粘稠的水汽。水是用來洗滌的,氣體是用來遮掩的,一切似是而非。聲音的延續其實是行走的目的,如果在猛烈的碰撞中戛然而止,這樣的行走有什么意義呢。而那些路邊的花園,樹在鳥翼下發出的聲音,顯得格外矯情,就像從噴火的槍口長出一束鮮花,顯然是背離主題的事情。
超市代表的是城市人群居的主題。超市里的人流變得緩慢、鈍滯。推銷員,總在夸張地推介那些外表光鮮的產品,永遠那樣的興致勃勃。他們的聲音異常迷人,他們謙卑的神情足以為那聲音作最恰當的伴奏。在一個小小的空間里,絢麗的色彩,動聽的聲音,空洞的沒有方向的輕信,構成了以生命本身為原料的模擬盛筵。這樣的盛筵,往往在城市的更大空間展開,只是名義變得神圣。更加喧囂的是各種電子產品發出的聲音。那些混合的聲音是以通常被理解為音樂的聲音為基礎的,但絕對不是音樂。雜亂、充滿欲望和虛假的抒情,很奇怪地在炫耀一般堆放的物品之間涌動,那些聲音讓人莫名其妙地絕望起來。而我更加關注的,是人本身的聲音。腳步緩慢地挪動,呼吸緩慢地摩擦,壓得很低的簡單的對答,交織成一種明顯的咀嚼的聲音,聽得出來,那是超市在愉快而且隨意地反芻。而我自己,從重重包圍里突圍而出,驚喜地發現,我多么接近于一把脫了水的甘蔗渣子。
夜幕拉開時,城市路燈就亮了起來。這是城市瑰麗多姿的時候。車聲遠了,人近了,一隊一隊,在綠化樹下魚貫來,魚貫去,男的女的都展示了一些溫情,讓這個城市比白天柔軟了一些。有人在小區里遛狗,有人打羽毛球秋,有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點了煙,旁若無人地吞吐。出了門,對面的工地還在開著工,在云天里的吊車還在轉來轉去,下面的行人視死如歸,這邊一隊隊去,那邊一隊隊來。工地的圍墻里燈火通明,灰塵漫卷。而這一頭,現代化的超市用了一整扇窗來向外面“呼呼”地排著廢氣,路過的人不是捂了鼻子小跑著沖過去,就是低了頭遠而避之。看起來,城市還很不完善,還在隨著利益在扭動著龐大的身軀,把人的因素放到了最后的位置去考慮。
時針指向二十點,社區廣場一片繁雜。
一臺劣質的音響發出沙啞的吟唱。隨著音樂的起伏,一群老年人很隨意地跳舞,這是此刻他們的整個世界,傾聽、訴說以及肢體的暗示,都和其它系統化的社會一樣,顯得隆重而沒有規則。沙啞的聲音是一種指引,聲音本身并不重要,因為聲音的最初應該來源于這個群體的內心深處,又將回歸到他們內心。而任何一種聲音的形式,都可以承載這樣的內涵。我找到那臺音響的時候,那音響已經站起身子,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用手中長長的枯枝撥弄凌亂的影子。也許,那些聲音最初是充滿憤怒的,就像涌動的潮水,就像高天的狂風,但是,鋼筋水泥的擴張和包圍,最終將狂潮固定為概念上的漣漪,將狂風撕碎成一地紙屑。我也無法把那聲音理解為窄小空間里一聲屏住氣的嘆息,那聲音就像一條皺褶不規則的紙帶,不均勻地延伸,蒼白,冷靜。
城市或許不會在乎我們的聲音,他們只在乎各種形式和運動。而我們,卻希望聽到城市的聲音,希望找到城市最初的印跡,并據此追尋到這個城市淳樸的原始的內在精華,了解了它,才知道我如何活著,或者站在什么樣的一個角度活得更為安然泰實。
夜深時,我從城市對面的山頭上向下看,觸目的是城市一張斑駁陸離的臉。在最繁華的商業路,當人流散去,店鋪關門閉鎖,就像河流,水突然干了,現出了安靜的河床。走廊下有貓出入,而兩排房子中間空曠的花崗巖地面上,風輕輕地吹過,幾片落葉隨風滾動。當自己的腳步聲響起,就如同走近了時間的隧道,城市仿佛變成了古墓群,我們尋求的不是文物寶貝,我們只是尋找自己的偶像和自己的落腳點,踩過來,去抵達今生的期望。
從山上下來,我來到夜半的大馬路上溜達,在安靜里聽見一種聲音,輕輕的,而落在心魂里卻如炸雷,震動得令自己要窒息,那聲音傳自城市的水泥森林,在吶喊說:我們改變城市的容顏。此時你可以伸出手,自由地去撫摸那些城市街道邊的墻磚,由此來觸摸到一個城市的脈搏,傾聽一下這個城市的聲音。城市,她在醒過來,她在變得從容大度,她在變得快樂,它在變得美好,一切都那么有希望。對于城市,你就是她的子民,她給你亮麗的一生,卻只要你的一句輕輕的贊許。
在白晝中醒來,城市照例是少有鳥聲。偶爾有天上飛過的鴿子,帶著哨音劃過不很蔚藍的天空。鳥語花香只是一個美麗的詞匯。最近這里在頻繁地做防空警報的測試,因此也時常聽到那種很特殊的聲音,可是聽來并無讓人驚恐的意味。不時有飛機呼嘯的聲音,那是附近的軍用機場在例行訓練。附近還有一個號稱本地區最大的滑翔機基地,因此這里的人們還能不時看到滑翔機帶著巨大的聲音,低空飛過屋頂。
我大多數時候喜歡與清凈做伴,尤其是在寫字讀書的時候,被外界的聲音打攪有時很煩躁。偶爾煩心了我也會去迪廳蹦迪或者自己打開大音箱,聽著那震耳欲聾的聲音,仿佛自己也“另類”了起來。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輕音樂,一天也離不了。我用有節奏的聲音來換腦子,但是卻時常渴望著那種格外的寂靜。我很慶幸有著一雙靈敏的耳朵,用它連接第六感官,來傾聽我想聽我能聽我又不得不聽的一切聲音。
前日,我從媒體上聽說這樣的故事:在一個北方大都市B城里,人們將街頭搜集來的數十小時的聲音重新剪輯編排再放出,在耳機里再現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從中他們聽到的城市的聲音并非枯燥乏味。通過聲音的再現,那些被掩蓋在“眾聲喧嘩”里的城市聲音細節,以及隱藏在聲音背后的城市表情和情緒都別有一番滋味。
我的記憶中仍保持著小時候從課本上讀到的一個畫面,說的是遼西半島初冬下了第一場冬雪,在鄉村寂靜的夜里,能聽見雪花簌簌地落地的聲音,偶爾還有雪壓彎枝椏的聲音。大雨的嘩嘩聲大家都很熟悉,這雪花落地的“簌簌”我卻只能借助豐富的想象了。我似乎從沒有體會到“萬籟俱寂”是個什么境界,就是到了粵西鼎湖山原始森林里去玩,也是大家成群結隊的,到處都充斥著人的聲音。有時想想,偶爾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我還會很驚恐呢!待重新回到了城市的喧囂里,才能暗松一口氣。看來,滾滾聲浪才是滾滾紅塵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哪。
責任編輯:小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