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喝酒的歷史,要從七八歲時算起。
那是鄉村的婚宴上,整個酒席都辦在曬場上。大人們都忙著猜拳行令,我們這些孩子放縱得無人管,就跟在那些搖頭擺尾鉆到桌子底下尋覓骨頭的黃狗到處亂竄,這個大人夾一塊紅燒肉,那位撿一塊紅燒魚,統統塞進我嘴里,讓我有了大快朵頤的歡樂。遇到個別促狹的大人,悄悄將一小杯酒,放在我唇邊,不知道深淺的我,貪心地傾杯而盡,辣便涌了上來,接著就是麻。好在大人不失時機地夾一個肉圓子,投到我口中,那辣麻的感覺,隨著肉圓子滾到胃里,中和得只剩下肉香了。杯數多了,人有些暈暈的。我感覺這樣很好玩,便這個桌接一口菜,那個桌邊悶一口酒。直到酒醉,就和吃飽了的黃狗一起橫臥在曬場的稻草堆邊。唯有那輪明月憐惜地看著我漸漸沉入夢鄉。
從那之后,我知道喝酒是有意思的一件事,如果有上好的下酒菜,那酒會喝得風起云生。
二
我的兄弟都說我像父親,煙不吸一口,對酒卻鐘愛有加。我剛參加工作時,十七八歲的年齡,單身漢一個,幾個對味兒的人湊到一起,喝酒就是必然的事。記得有一次,我與幾位文友聊天到大半夜,忽然想起喝酒。酒有幾瓶,濉溪大曲,一塊七毛八一瓶,還是憑票買的。但找了半天沒有菜。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不像現在,只要有錢,大半夜也弄得到下酒菜。何況當時我們都不是有錢人。找了半天,櫥柜里的半瓶辣椒醬,就成了我們的下酒菜。這讓我們邊喝邊發感慨:“辣椒對燒酒,好手對好手”。想到這里,讓我感到悲慟的是,當晚一起喝酒的一位文友,不久前過早地走了,讓我徒生無限地感慨。
三
后來小城酒桌上的下酒菜悄悄地變了,這都緣于小縣城有了一家繅絲廠。這家繅絲廠里的工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女工。繅絲廠不但給小縣城帶來了許多浪漫的愛情,也衍生出下酒的菜肴——這就是蠶蛹。小小的蠶蛹雖然不能再化蛹成蝶了,但卻成了酒客的盤中菜。沒有想到,小小的蠶蛹,竟然有許多燒法和吃法。炒蠶蛹、紅棗燉蠶蛹、干煸蠶蛹、五香蠶蛹、香酥蠶蛹、銀耳蠶蛹、核桃蠶蛹、蠶蛹炒韭菜、鹵柞蠶蛹、三鮮柞蠶蛹、水晶柞蠶蛹、油炸柞蠶蛹,或炒或炸或燉,別有一番風味。至今提起來,還是齒頰留香。當時,小縣城有位不大也不小的領導,曾有意蠶蛹的深度開發。他可能考慮到我的工作與藥品有關,讓我留意這方面開發的前沿動態。可沒有想到興隆一時的繅絲廠說倒就轟然倒了,蠶蛹也就隨之沒有了。蠶蛹的深度開發,就成了一個停留在紙上的設想,留給我的卻是下酒菜最美好的記憶。
都說,喝一輩子酒,丟一輩子丑。我好像不甚覺得。人過半百了,應該丟的東西,都已經丟得差不多了。唯有酒還得喝下去,就像做人,我還要堂堂正正做下去一樣。只有一點心有不甘——無法回到童年,再醉臥鄉村曬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