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于真、善、美
所謂真,即指客觀事物本身所固有的規律性。追求真就是要求人們的實踐要合規律性,即追求對客觀事物及其規律的正確反映。真是人們把握世界的基礎,也是善和美的前提;善所反映的是人們同世界之間的價值關系,是人類在社會實踐中所追求的有用或有益于自身的功利價值,體現了人類實踐活動的合目的性;美是體現社會生活本質、規律,能夠引起人們愉悅的一種具體形象,對美的追求就是要求人們在實踐中注重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因此,真、善、美是人類對客觀世界認識的不同層次之表現,從不同的角度反映著人們與客觀世界之間的關系。當然,它們也有密切聯系:真是美之基礎,善是美之靈魂,美則是真與善的結合。
真、善、美的統一,標志著主體與客體的完整、全面的統一。從西方哲學的發展歷史來看,真、善、美的統一似乎未曾成為主流的哲學形態,它先后經歷了古希臘的“真”的哲學、近代后半期的“善”的哲學以及以后現代為典型形態的“美”的哲學等階段。由此看來,在其歷史發展過程之中,一方面,真、善、美作為人與外在世界的三種典型關系,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往往呈現出一種單一的形態;但另一方面,它們在彼此更替的過程中也內在的顯示了其彼此之間的密切聯系。然而,傳統哲學的認識論局限于對世界的理性認識之上,其中固然包含了對真的追求,也暗含了對善的肯定,但卻在對美的體驗上有所缺失,難以達至真、善、美的有機統一?;诂F代性對人之為人的體驗和感受的理性吞噬,后現代主義對其理性霸權進行了顛覆。但是,后現代主義者又矯枉過正地將美與真、善完全對立起來,從而使美失去了立足的根基。故而后現代成了不攻自破的童話,雖然美好,但卻缺乏現實基礎。由此看來,真、善、美要有機地統一起來,不論是從歷史發展還是現實存在的具體情形而言,并不是輕易能夠達到的。但盡管如此,毫無疑問的是,真、善、美的統一應是文藝的堅執追求。文學藝術的人文終極關懷訴求,就是追求至善;對審美的終極訴求,就是追求至美;對現實的終極關懷訴求,也就是追求至真。而至真、至善、至美的追求,就是要達到文學的極致,這當然是一切文藝創作與理論研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與終極目的。
二、文學現代性之真、善、美訴求
在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發生之初,就同時包含了對真、善、美的追求,并在中國現代的具體文化語境中逐漸展開。自現代觀念的發生開始,啟蒙者們既認同文學的社會功利性,又重視其審美性,致力于將它們緊密結合到一起。兩者之間盡管不無矛盾和沖突,但其作為現代性追求的不同側面而同時得到呈現。從“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詩界革命”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及其文學革命,文學藝術一開始就和思想革命、社會改良以及政治目的緊密相連,不論是“人”的發現和個體主體性的追求,還是社會改良、社會革命、民主國家的建立、民族主體性的追求等方面,都是啟蒙內容和目的之一部分。梁啟超的功利主義文藝美學觀強調審美與功利的平衡,是中國古典形態的文藝美學向現代轉型的重要標志。不唯梁啟超,王國維也是如此?,F代性的特征之一,就是“擺脫以君王為中心的封建正統觀念,樹立以民眾為中心的觀念”,而梁、王“在文章中透露出的思想,都力圖擺脫封建主義的正統觀念?!被诠糯恼軐W家、美術家都往往要鉆到政治家的行列之中,王國維提出了不同于梁啟超的另一路向,即文學藝術的獨立性。然而,他雖則強調文學藝術的“審美自治”,但最終還是要用它來改變“國民之趣味”,這一點又與梁啟超相同。就中國現代文學的大潮來看,自其現代轉型至其現代性的逐步展開,無論是詩學觀念還是文學內容、精神與藝術表現的特征,都體現出了兩種現代性之間的密切關系?!拔逅摹毙挛膶W一開始就是民主、科學和“美育”并行,“立人”、改造人性與改造社會是并行不悖,一開始就將真、善、美的統一作為文學的追求。魯迅、胡適、劉半農、郭沫若等都曾強調“真”;俞平伯曾強調“善”,把“感人向善”作為衡量詩的一個重要條偉而文學必須要“美”,自然也是不在話下的問題。當然,在中國現代的具體文化語境中,“血與火”的文學占主導地位,“美與愛”的文學則居于其次,一些作家、詩人注重“真”,但惜乎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美”的流失;也有一些作家和詩人偏重“美”,卻惜乎在一定程度上疏離于時代和大眾?;诖?,真、善、美的統一便得到了強調。如艾青認為,真、善、美三者應在詩歌中緊密地融合:“我們的詩神是駕著純金的三輪馬車,在生活的曠野上馳騁的。那三個輪子,閃射著同等的光芒,以同樣莊嚴的隆隆聲震響著的,就是真、善、美?!薄耙皇自姳仨毎颜?、善、美,如此和洽地融合在一起,如此自然地調協在一起,它們三者不相抵觸而又互相因使自己提高而提高了另外的兩種——以至于完全。”這種以真為基礎,強調真、善、美相結合的文學藝術審美價值觀,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具有代表性,也是在較長的文藝發展階段中處于主流地位的審美價值觀。
三、當下文學的真、美偏至與善的缺失
真、善、美統一論在當代中國哲學、美學和文藝界有著相當的影響力。但隨著社會經濟和文化的轉型,“大眾文化就以消費性和娛樂性在后現代主義對啟蒙主義和主流話語的雙重挑戰中暖昧而堂皇地正式出場了,并且在一場全民性的卡拉0K中完成了90年代巨大的文化轉型?!痹诖蟊娢幕?、消費文化和娛樂文化的影響之下,文藝存在著真、美追求的偏至以及善的缺失,文藝創作逐漸由強調要真實地反映現實生活、貼近社會時代、個體感性的合法性訴求及詩意啟蒙等方面轉向“六化”,即:個人化、日?;蕵坊\俗化、肉身化、商業化。
當下不少作者作品只關注一己瑣碎,只對個我之庸常生活點滴作描述與記錄,只專注于自我隱私的表白與撫摸,“不再關心與個人利益無關的形而上的‘主義’”,而“更注重個人的實際生活?!边@種寫作其實是一種以個人為中心的自戀式寫作。“自戀的寫作就是完全‘自我中心主義’的幻覺的寫作,這種自我中心不是人文主義意義上的個人價值本位,而是一種幼稚的自大,一種看起來優越、但實際上又充滿著自卑自憐和自艾自怨的自我崇拜?!笔侵^“個人化”。有一首名為《在九江重讀魯迅(狂人日記)》的詩歌,把重讀《狂人日記》和買菜吃肉聯系起來,將其中的“吃人”與“我可是要吃肉的”連在一起,將“救救孩子”的普遍性主題改變為“我還是救救自己吧”,完全是以“個人”為中心的生活化與世俗化調侃;一些作者作品傾向于“日常生活審美化”,取消了日常生活與文學藝術之間的界限,不再對紛繁蕪雜的現實生活作認真選擇和精心提煉,而是對庸常瑣碎的日常生活作現場直播,出現了一些遠離散文文體的廢話散文、遠離人文關懷精神的肉身化小說、遠離詩歌本質的廢話詩等等,是謂“日常化”。有一首詩這樣寫道:“一個寂寞的周末/我早早回家/沒有傳呼/也沒有電話/直到凌晨兩點/父母早已睡了/兒女早已睡了/我睡不著/想起這些日子/想起今天一天/以及一些朋友/天氣漸涼/我干脆起身/寫下以上文字?!?楊黎《已經凌晨兩點,我難以入眠》)作者之所以寫下“以上文字”,僅僅是“睡不著”而已,僅僅是要將生活中這一細節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不必深究其他;一些作者作品僅以輕松娛樂搞笑為唯一職志,把消遣與娛樂放在首位,在玩世不恭、輕松調侃中消解了思想、情感等負荷,以贏得大眾的青睞而獲得巨大的經濟利潤,是謂“娛樂化”;一些作家作品以個人化、日?;蕵坊癁樽非竽康模艞壛藢θ松饬x的追問,放棄了思想提升、精神升華和詩意啟蒙,拒絕向典型化提升和向生活的縱深切入。有人如此宣言:
“生活的深度,其實絲毫不值得我們去研究,只有生活的表面,才值得我們真正為之傾注如潮的心血。”有人則刻意強調給詩歌做減法,減掉了意義,取消了詩意。有一首詩如此寫道:“我啊,在白夜酒吧嘔吐/下午吃的那頓飯/全吐了出來/當然,吐出來的/并非原樣/是不是很惡心/不,這是高興/因為今天是我生日”。(何小竹《5月8日》)諸如此類的作品,沒有任何深奧的思想,沒有任何可以給人以美感的元素,只是粗俗的日常生活表達,是謂“淺俗化”;自1990年代以來,文藝在寫什么和怎樣寫上擁有了更多的自由,文藝創作題材的包容性和開放性增強,有不少作品熱衷于表現生命的欲望和本能,呈現出一種粗鄙化傾向。小說中大量充溢著卑污、鄙陋、猥瑣的場面和情節,散文中展現著無休止的自我撫摸,一向被看做最純粹的語言藝術的詩歌之中,也不乏嘔吐、撒尿、大便之類的內容,充斥著“他媽的”、“鳥人”、“牛逼”、“妓女”、“雞巴”、“操”、“干”、“搞”之類的字眼。不少書名和詩、文的標題就赤裸裸地與性有關,力圖生猛地讓人們放大“欲望”的瞳孔。而“下半身”寫作則要將知識、文化、傳統、詩意、抒情、哲理、思考、承擔、使命等屬于上半身的內容逐出“詩門”,宣稱“詩歌從肉體開始,到肉體為止”,只需要“亮出了自己的下半身,男的亮出了自己的把柄,女地亮出了自己的漏洞”。諸如此類的文藝創作,由于深陷娛樂文化、消費文化的深淵之中,己從文學個體感性的合法性訴求走向了純粹肉體的展示、表演和賣弄,是謂“肉身化”;而在市場經濟環境中,文化產業化、文學商業化似乎是無可避免的。但在文化產業化、文學商品化的發展過程中,存在著只追逐經濟利益而不尊重文化與文學本身的價值和發展規律的現象,過度的商業操控,正在使文學自身的價值趨于迷失,是謂“商業化”。
如上所述,當代文藝從啟蒙高潮跌落后,便一步步滑向個人化、日常化、娛樂化、淺俗化、肉身化、商業化。經濟利益、個人享樂、感官享受的追逐漸剝離了文藝的歷史承擔、社會責任、精神升華、詩意啟蒙,體現出一種以個人化為中心的解構價值和意義、消解情感和深度之特征,人格、精神、思想等等都成了玩笑,一切逐漸變得滑溜溜的、軟綿綿的、輕飄飄的。因此,當下文學必須應對“升華與照亮”的精神考驗,有必要呼喚真、善、美的有機統一。追求真、善、美的統一,可以說是人類一切實踐活動的旨歸,而作為觀念形態文化的文學藝術,更應該大力弘揚真、善、美,抑制假惡丑。真正意義上的文藝,歸根結底要體現出一種關懷精神:對自我的關懷、對人的關懷、對社會時代的關懷和對自然的關懷;杰出和優秀的文藝,總是力圖將富于個性化的藝術和審美風格融匯于社會時代,以促進個我、他人、社會時代和自然環境之間的和諧。由此,我們應針對當下文藝的真美偏至與善的缺失,采取切實有效的措施來規范和引導,熱切呼喚文藝的真、善、美這三駕馬車的有機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