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八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姜夔,字堯章,號自石道人,江西鄱陽人。他是南宋時期的著名詞人,生卒年不詳,大約生于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1155),卒于宋寧宗嘉定十三年(1220)。在他的青年和中年時代,正是宋朝和金國侵略者講和的時候,偏安東南的朝廷過著“承平”的日子,腐朽荒嬉,把收復北方失地的大事置之度外。姜夔青年時代數度客游揚州一帶,那兒曾遭兵燹,生產凋敝,景物荒涼,引起了這位詩人的深沉感慨,心中回蕩著“黍離之悲。《揚州慢》就是他這時期的代表作品。這首詞的序言里,作者已經告訴我們,他于宋孝宗淳熙丙申(公元1176)的冬至日,到了揚州,夜雪初晴,滿眼一片薺菜和麥苗。進入城中,到處是衰敗凋零的景象,緩緩東流的碧水,也給人以寒涼的感受。暮色蒼茫的時候,當地駐軍吹起引人悲哀的號角。作者感慨今昔,心懷凄愴,因而自己創制了《揚州慢》這個詞調,千巖老人(詩人蕭德藻,自號千巖老人,作者的妻子是他的侄女)認為它表現了《黍離》之悲。《黍離》是《詩經#8226;王風》中的一篇,寫周平王因犬戎入侵,東遷洛陽,故宮荒涼,長滿禾黍。后代文人就以《黍離》之悲來代指傷時憂國的悲痛。這篇小序,寫得情景交融,詩意盎然,與詞的內容配合得很好,二者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淮左是揚州舊名;竹西,指揚州城東禪智寺側的竹西亭,那一帶環境幽美。作者初次來到揚州暫住,是因為久聞揚州自古就是名都,風物佳美,勝地頗多,唐代詩人杜牧就曾歌詠過:“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它是多么令人向往啊!曰“名都”,曰“佳處”,用以反襯下面的“空城”。
“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詞人借用杜牧《贈別》詩句:“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過春風十里”一轉,是解鞍駐馬后的感覺。上句寫揚州昔日的繁華盛景,意謂杜牧在揚州時,處處都是碧瓦紅樓,珠簾繡幕,下旬寫今日所見“盡薺麥青青”,人去城空,屋宇蕩然,何其荒涼冷落!由景生情,不勝今昔之感矣。此二句與杜甫“城春草木深”之意境與手法略似。
“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寫金人曾經兩度南侵,揚州受到慘重的破壞,那些富貴人家,他們的樓臺院落,也只剩下些廢池老樹,至于一般老百姓更不言而喻了。作者來到這一帶地方,已是浩劫之后十幾年了,但元氣尚未恢復。因此,人們猶恐談起敵人的侵凌,憎厭邵渡敵人鐵蹄踐踏的戰爭,回憶起來真慘痛啊!所以,連那無知的“廢池喬木”也“猶厭言兵”。陳廷焯《自雨齋詞話》云:“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是深有體會的。作者不說人們“猶厭言兵”,而說“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是擬人化手法,使意味更為深長。杜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和姜夔的另一名句“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浴紅衣》)與此表現法正同。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筆鋒又一轉。寫劫后揚州的慘狀來加深對于戰亂的感傷和悲懣。暮靄沉沉,角聲四起,所聞猶是軍聲,使人們不能不想到這里時時能燃起烽火,不能不言及兵事,與“猶厭言兵”四字似相反而實相成。“空城”二字,重點突出,是全篇主眼。往日繁華勝景,一切成“空”,語意更覺沉痛。“清角吹寒”,不僅寫角聲的清冷與寒涼,烘托了環境氣氛,邑寫出入的感受與心境。這兩句既點明時間,又補足荒涼景況,構成深廣的意境。結前啟盾,自然地過渡到下片。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寫昔日的“俊賞”者杜牧,他曾經以風華俊美的詩筆把揚州描繪和贊頌,如果他而今重到揚州,定會驚異于它的滄桑巨變。前面己屢引杜牧詩,此處著意言之,因為杜牧曾于繁華熱潤的揚州作宮,他的春風詞筆給揚州頻添了美色與光輝,令日唯見“薺麥青青”、“廢池喬木”,焉得不驚?詞人借杜郎以寫自己耳。“重到須驚”四字,使意思翻進一層。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社牧有“豆蔻梢頭二月初”、“贏得青髏薄悻名”詩句,婁夔溶化入詞。這是一種用典。作者是說杜牧當時所寫的詩,不過是個人的男女柔情,風流韻事,毫不關涉國恨民憂,他的作品屬于另一范疇。因此,“縱使有杜牧寫‘豆蔻’、‘青樓夢’詩的才華,也難以表達我此時悲愴的深情。”(胡云翼《宋詞選》注)作者的深情是什么?就是他在序文中所說的“豢離之悲”。“難賦深情”,四字極為概括精煉,飽和著對時事巨變、國勢不振、山河殘破的殷憂與深痛。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此處亦借景抒情,卻極寫景物之無情,以反襯作者之深情。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詩云:“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山河無異,橋、水、月猶在,而人世全非,再也聽不見往日的絲竹簫管、歌浪弦聲,玉人更不知何處去矣。唯有冷月一丸,無聲無息地搖蕩于波心而己。詞人用“冷”、
“無聲”,寫出一個簫條寒寂的境界,寄寓無限傷亂之情。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作者又想到撟邊的紅艷艷的芍藥花,一年復一年地開放,在春風中顯露它嬌美的風姿。“年年歲歲花相似”,{但是,花兒為誰生長呢?歲兒為誰綻放它的笑臉呢?它的欣賞者是誰呢?它的主人會不會變換呢?詞人抑郁悲傷之情,用反詰句宛轉寫出,含蓄著無限意味。作者見到的實景是“薺麥青青”、“廢池喬木”,卻于此結尾處用一“念”字,幻化出一片浚麗的春色,但又接以“年年知為誰生”,依然跌入深深的悲慨之中。筆法極盡曲折陜宕之能事矣。寫春色以一“紅藥”突出,以點帶面,精爍至極。作者的凄溉悲情,寄寓景物之中,于此己深深寫出,然而又未全部裸現,留待讀者去尋繹體味了。
詞中“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春風十里”、“二十四橋”、“橋邊紅藥”,都是用以表現昔日的錦繡繁華,綺羅簫管,青樓朱戶,勝地美景,喚起人們美好的追憶和懷想,反襯出眼前景物的荒寂,劫后的慘況,將山河破碎的黍離之悲深曲寫出。
全詞運用對比,一寫昔日,一寫眼前。昔日之繁盛,今日之殘破;昔日之名都,今日之空城;昔日之珠簾繡幕、青樓歌館,今日之廢池喬木、波心冷月;昔日之杜郎俊賞,今日之作者深悲。這些內容,又穿插交錯,曲折跌宕,逐層深入,融為一片,無平直板硬之病,而有渾然天成之妙。
這首詞抒寫了衷時傷亂的思想感情,表現了詞人姜夔對祖國命運的深切關懷,是有其積極作用和進步意義的。它“寫兵燹后情景逼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而又精煉自然,含蓄婉轉,有無限韻味,確是一首好詞。但其調子低沉,情緒抑郁,無昂揚奮發的豪氣與同仇敵愾的壯志,對戰爭給廣大人民帶來的災難缺乏反映,而且所回憶的大多是杜牧的冶游生活和低級情趣,沖淡了“黍離之悲”,這些都是作品的嚴重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