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柏慧》是一部以書信體方式構建的長篇小說,它以傾訴的方式來講述敘述者生命經驗里關于善與惡、純潔與污濁、堅守與墮落等感悟。敘述者歇斯底里的傾訴中所呈現的精神對抗的孤寂與困境,弱者善者的苦難歷程以及時代中主體意識不自由的存在性悲劇等此種種,都具有深刻的悲劇性。悲劇表現人注定要失敗的命運,卻肯定人對命運的斗爭精神。由此,注定的悲劇命運與肯定的絕望的反抗之間就蘊含著強烈的悲劇色彩,而悲劇性張力就貫穿在整個反抗的過程之中。解讀《柏慧》的悲劇意義,旨在昭示人們在歷史嬗遞過程中守住精神與信仰所面對的種種代價及困境。
關鍵詞:《柏慧》 精神對抗 苦難敘事 悲劇性張力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毫無疑問,深受齊魯文化影響的作家張煒在《柏慧》中宣揚的正是這種“殉道”情懷,文本中充溢著這種對道德的堅守與殉道的悲壯情懷。基于這樣的認識,回到文本并結合作者的精神立場來探尋《柏慧》中敘述者的精神對抗的種種困境以及對人性善與惡的追問沉思,以及善惡對峙中那一群純潔的人在苦難面前走向毀滅呈現的悲劇性張力。小說在敘述過程中將這種對抗所帶來的種種對立以及“我”的族人的現實與精神困境緩緩展開,敘述者及其家族在精神對抗中所面對的困惑、孤寂與軟弱無力,時代宿命般不可抗拒的悲劇結局以及尋求個體詩意棲居而不得的困境,昭示著人性中僅存的善良純潔以及個體存在本真意識已經被種種有形無形的力量逼仄到趨于毀滅的境地,而就是這種逼仄所帶來種種苦難及其反抗苦難本身的悲劇性張力恰恰是《柏慧》震撼人心的精髓所在。
一、精神對抗的存在性悲劇
在《柏慧》中,“我”的傾訴對象只有柏慧,老胡師以及妻子梅子三人。“我”在孤寂中渴望傾訴,而傾訴對象卻寥寥無幾,更甚者,就是這寥寥無幾的二三人中,也只有柏慧投以理解與同情來傾聽,但卻并非作為“我”的支持者與精神伴侶;對老胡師的傾訴更多的是為了辯白,由此可想第二個傾聽者老胡師連基本的理解都不曾給予,何談支持;而作為妻子的梅子,盡管對“我”的想法持容忍態度,對“我”的行為更多的是阻撓而非支持。一方面,傾訴作為敘述者活下去的勇氣與動力,卻并未找到靈魂上的伴侶。無論是曾經愛過的柏慧,還是現在愛著的妻子梅子,抑或是敬重的恩師老胡師,敘述者都無法從她們身上尋得支持。“我”在傾訴中不斷地追思回憶,并將對生命、人與世界的感悟毫無保留地一一到來,滿懷期待能夠得到傾聽者積極的回應,渴求前行的途中能夠有人同行。另一方面,這種期待與渴求卻并未得到傾聽者的共鳴,更多的是沉默甚至是漠然與責備,這對“我”來說無異于諷刺。堅守著信仰的高度,“我”執著于對純潔與善良的追逐,而最后追逐的路上卻無人同行,“純潔無瑕的敘述人承受了所有惡人加于其身的凌辱,卻依然執著獨行,那情景悲壯得像走向十字架的基督”。這種悲壯是一種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悲寂。
如果說《柏慧》從一開始對傾訴對象的設置構成了敘述者孤寂的悲劇,那么在敘述者的生命經驗里,更是充斥了這種不可規避的孤寂感與悲劇感。在從平原——逃進大山——走出大山——回歸葡萄園的人生經歷里,“我”逐步厘清了自己屬于擁有純潔的精神血緣的家族,正是這種高貴的純潔使“我”不能忍受三所淫蕩的氛圍和雜志社的粗俗,精神對抗所帶來的退守昭示著精神對抗者是如何舉步維艱地守望著人性中善良純潔的一面,又是如何的遭遇現實的巖壁而節節敗退。黑格爾說過:“精神只當它在絕對的支離破碎中能得全其自身時才贏得它的真實性”。當瓷眼、柳萌代表的惡俗化生存模式充斥整個當代生活時,全人類普遍的良知、良能、良心普遍失落,人類的精神性一點一滴喪失,而“我”的精神對抗最終因軟弱無力而變得憤激,這種面對時代的道德性缺失所發出的吶喊同樣顯得軟弱無力,因此一個無奈與悲涼的精神守望者歇斯底里絕望的對抗形象出現了,而這一對抗的過程和及其支離破碎的結局都蘊含著極強的悲劇性張力。另外“我”在對抗中尋找到葡萄園作為心靈的棲息地,這種棲居并非浪漫詩化的生存于大地,而是與物欲橫流的時代所作出的艱難抗爭性棲居,而最后當這種艱難的詩意棲居都不得的時候,敘述者心靈的激憤與孤寂以及精神對抗最終走向的絕望便產生了,而這激憤與絕望的背后隱藏著美好人性訴求而不得的深深的悲劇感染力。
二、苦難敘事中的時代悲劇性
首先,悲劇來自于弱者善者注定被凌辱被踐踏的命運。《柏慧》中,處處可見苦難與罪孽對善良的弱者造成毀滅性的悲劇。陳思和在《良知催逼下的聲音》一文中說到:“《柏慧》所面對的是人世間的苦難與罪孽,是人類邪惡力量對善良美好向上的戕害”。小說中弱者的被凌辱的命運之所以有巨大的悲劇性張力,是因為這些弱者被賦予了純潔與善良的品行。席勒說過悲劇要能產生一種自由自在的愉悅,完全以道德條件為基礎的。悲劇藝術要達到這種完全的審美愉悅,就必須走上道德的途徑。因此,善良的鼓額被強暴,口吃老教授的兒媳自盡身亡,才能引起更深的激憤與悲劇。擁有美好的品質的家族成員又無一例外地處于弱者的地位,他們最終在邪惡的逼迫下走向毀滅。反思這種苦難的來源,張煒得出了無奈的悲劇論調:是否“我們注定了是這樣身份的人——因為生活中永遠需要失敗的一方,無敗則無勝,于是我們作為敗的一方被規定了。”
敘述者的這一反思不能不說是善者弱者在時代面前的可悲,這種宿命般的論調更是蘊含著敘述者深深的無奈。而更為可悲的是,“我”的這一族人,知其不可而為之,仍然不折不饒地向結局出發,不能不說是帶著一種西西弗斯的悲壯意味在里面。個人的精神對抗與堅守顯得軟弱無力不堪一擊,這種軟弱無力凸顯的悲劇才更能體現人性道德淪落深深的震撼力。通過上述分析,“我”的家族這一群人,對真與善的堅守,對博愛與純潔的堅持,盡管擁有高尚的品性與堅守,卻長期處于被孤立與敵對的弱勢地位,然而“這種純潔雖然具有抵抗污濁的能力,但由于缺乏戰勝污濁的能力,所以其沖突的結果才造成了苦難是的延續和運動”。最終逃不過宿命般不可抗拒的失敗與毀滅結局。在整個對污濁的抗衡過程中,敘述者在所面對的一系列悲劇面前的軟弱無力,也表現出理想化的品性與人格在現實面前被壓抑,而悲劇性張力就在這種不斷被壓抑又不斷反抗中體現出來,沒有對災難的反抗,就沒有悲劇藝術。
另外在《柏慧》中,我們看到“瓷眼”、柏老等人,也并非獲得了個人意識的自由。例如,柏老本來是一名戰士,不過就是寫了幾篇小文章,就被安排去進修然后安排到一所著名的學院擔任領導,他始終認為自己是一位“戰士”,只是被放置到了令他厭惡的陣地。這種放置是他無法左右的,于是他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柏老。而“瓷眼”也與柏老擁有相似的經歷。他們從被迫異化到主動異化的過程中,丟失了人性最本真的自我,他們本身既是一種不幸,又參與制造了另一些不幸,他們不過是在一種時代的錯誤與荒誕中僥幸地活著。他們在時代的安排下接受異化,拋卻人性中最本真的善與美,雖然獲得了生活中的安逸,卻變成了精神的侏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時代造就的另一種悲劇,體現了同樣是不可逆轉的時代悲劇性。
結語
“《柏慧》不是無關痛癢的作品,而是切膚之痛的感喟”,在近乎絕望的吶喊與傾訴中透出的是張煒對歷史的荒誕與時下道德濁流無能為力悲憤與蒼涼。敘述者歇斯底里的傾訴中所呈現的精神對抗的孤寂與悲愴,弱者善者宿命般毀滅命運的苦難歷程以及時代中個人意識不自由而導致的存在的不自由的軟弱與無奈等此種種,無一不具有深刻的悲劇性。悲劇表現人命中注定要失敗,卻肯定人對命運的斗爭精神。由此,注定的悲劇命運與肯定的絕望的反抗之間就蘊含著強烈的悲劇色彩,而悲劇性張力就貫穿在整個反抗的過程之中。席勒認為悲劇的由來植根于人類心靈原始的稟賦——道德稟賦,《柏慧》中那些具有清潔血緣的人,盡管前赴后繼地在堅守著精神與道德的高度,然而作家卻以清醒的筆觸道出他們的悲苦“因為在現實世界中,正是這種具有清潔血緣的人遭受著苦難……在和惡斗爭的過程中,往往處于不利境地,最后只能犧牲、逃避和撤離。”當伊甸園成為孤寂的流放地,烏托邦如絕望般虛妄時,人如何在物欲紛紛的時代里堅守自己靈魂的棲息地?解讀《柏慧》的悲劇意義,正是要告訴人們在歷史嬗遞過程中守住精神與信仰所面對的種種代價及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