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始于那個溫暖的冬日。
我和老公華志恒,從白云機場接回了他親愛的爹地媽咪。花冠轎車里,一家四口的其樂融融宣告了二人世界的完結。不過,我適應性強,很快適應了父母環繞的生活。
我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又說不出來。直到有一天,公公突然發話了:“我都70多歲了,還不給我生個孫子。”我心里咯噔一下,對了,我終于想起來,是公公的眼睛,經常往我的肚子上瞟。
婆婆無聲地收拾碗筷,我本要幫忙,見狀,坐著不動,倒要看看華志恒怎么回答。華志恒不耐煩地說:“你孫子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他說的是他姐姐的兒子,從小在姥姥姥爺身邊長大,他們來廣州前才分開。
公公說:“那不是孫子,是外孫呀。” 華志恒開玩笑:“虧你還是老共產黨員,一個醫學工作者,怎么認識水平這么低呢?外孫、孫子,不都有你四分之一血統么?” 我到底沒忍住,當場笑翻。
華志恒還在繼續:“我就想不通,生出來的不去管,成天惦記沒生出來的。” 公公啞了,半晌,訥訥地說:“我和你媽在廣州人生地不熟,又沒什么愛好,怪無聊的。”婆婆說:“我不無聊,我買菜做飯,和隔壁保姆打打麻將,挺有聊的。”公公不說話了。 我沖進臥室,憋不住哈哈大笑。
我和華志恒挺享受丁克生活的,我們不是主動“丁克”,只是懷不上小孩,去醫院檢查過,雙方都沒問題。華志恒常常愛憐地對我說:“咱家地薄牛瘦,自己愛惜自己吧。”愛惜的結果,是愈發懷不上。好在我們都是精神世界特別豐富的人,看書、看電影、旅行,足以彌補奶瓶、尿布的世俗快樂,朋友們都說我們有仙骨。
公公顯然不喜歡這種仙骨,他喜歡一家人吵吵鬧鬧,喜歡一切我不屑的東西。有一次晚餐桌上,我照例象征性地揀一點蔬菜吃。公公吃掉一塊大肥肉,說:“這東西多好啊,長肉,我看還是胖點兒好。C座有個小保姆,20來歲,那才叫美呢,臉圓圓的,走路渾身都在動……”
我低頭吃菜不說話,華志恒不干了:“爸,那是你的審美。你從困難年代過來,那時物質匱乏,人們總有一種潛意識的危機感,所以喜歡肥胖。現在講究骨感美,我就喜歡她這樣的。”
清明節,公公率領全家回鄉祭祖。爺爺奶奶的墓在半山上,天高云淡,輕風拂面,多好的春天啊。公公點燃香,對華志恒說:“快點求爺爺保佑你生個兒子。”華志恒想了想:“爸,不太好吧,爺爺都沒怎么見過我,不熟,不能這么麻煩他老人家。”我暗笑。婆婆淡定地把紙錢一張張碼好:“我看哪,子孫事各了各,眼睛一閉啥都不知道,管那么多干嘛。”
公公盼孫心切,我能夠理解,老人嘛。公公還說要出資立家譜,從他這一代立起,子子孫孫無窮盡。華志恒說:“立家譜都是往上立的,哪有你這樣往下立的——你是祖宗第一代,我是祖宗第二代,然后,沒了!”公公想了半天:“毛主席說,要打破一切陳規舊俗,咱家就從我立起。”華志恒馬上跑到書房里翻出《毛主席語錄》,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的小冊子,沒有找到那句話。他忿忿不平地嚷嚷:“毛主席哪說過這句話?你從小就騙我,現在還騙我。”
周末,我懶在家里,華志恒去公司開會。吃完午飯,公公鄭重地對我說:“你看過醫生沒有,是不是骨盆鈣化?”我愣住了:“您怎么跟我說這個?”公公說:“我是醫生,我把你當女兒。有病就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說:“我是媳婦,不是女兒!”公公默然半晌:“會不會是輸卵管不通?”我很難堪:“我能不能生,醫生自然會告訴我的,不勞你老人家操心。”“我怎么能不操心?”公公說。我氣得嘴唇發抖:“我就是不能生怎么了,讓你兒子跟別人去生好了。”他居然說:“好的。”
我跑進書房,大哭起來,給華志恒打電話:“你們家欺負人,咱們沒法過了。”
華志恒急沖沖趕回來,看見父親呆坐在沙發上。母親在臥室里,眼淚直淌:“你去給我買張票,我要回去。”華志恒說:“這是怎么說的?”母親往客廳一指:“都是他多嘴!孫子、孫子,兒子不比孫子親啊,兒子過得好不成啊?”
母親拉著華志恒的手說:“我不姓華,我才不在乎你們華家有沒有后。兒子,我只希望你過得好,你們倆快快活活的……”
華志恒感動了,跑進書房叫我:“我媽鬧著要走,你給她說點好話,留留她。”
我于心不忍,跟婆婆說了些挽留的話,然而心里的憋屈揮之不去,回到書房仍然哭。公公走進書房:“別哭了,我原諒你。”我吃驚地止住哭聲,看到公公真誠的臉,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在婆婆的一再堅持下,兩個老人還是回老家了。走之前,婆婆很正式地和我談了一次:“你千萬不要多想,不是因為你的原因,而是我想明白了,老了應該怎樣做父母。我們還沒老到必須要你們照顧的年紀,能做的就是盡量減輕你們的負擔,讓你們用心工作。至于孩子的事,你們有了,我和你爸來幫你們帶;沒有,也沒什么……”
我感動得眼淚婆娑,真的舍不得婆婆走了。我突然覺得,再過30年,自己老了,如果有一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人這么牽掛自己,那感覺肯定不錯。我開始認真思考公公那些傷人的話:“骨盆鈣化?”“輸卵管不通?”做了幾十年醫生,他的話有一定道理吧。我想,是得再去醫院好好檢查檢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