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一個親人

1．

吃過晚飯，父親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看他喜愛的《焦點訪談》。他十指交握著，身體微微局促地倚在沙發上，一會兒抬頭看看我，一會兒又轉身望望正在洗碗的妹妹，溝壑縱橫的臉上，寫滿了焦慮不安。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輕聲問：“爸，叫我們過來，有什么事嗎？”

他點點頭，目光復雜而慌亂。與我對視幾秒，卻又倏然低下頭，將手指攥得咯咯響。

燈光下，父親的白發晃疼了我的眼睛。他臉上的老年斑，較前段日子似乎又多了些。父親真的老了。以后，我和妹妹再不能只顧自己的小家，一定要多抽些時間回來陪陪他。

待小妹收拾完畢，也挨著父親坐下，他突然抬起頭，似積聚了渾身的力量，艱難而使勁地說：“爸想再婚，希望你們成全。”

我怔住，張著嘴，半天吐不出一個字。旁邊的小妹，亦是望著母親的遺像，雙淚簌簌而下。

在我眼中，父母一直非常恩愛。自23歲結婚，整整36年，兩人一直同甘共苦、相儒以沫。然，恩愛夫妻難白頭。母親59歲時突發心梗，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自此，父親臉上總是飄著愁云，甚至連走路都不如以前利索了。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勉強睡著，也常常天還沒亮就淌著淚醒來……

如今，母親去世還不到兩年，父親竟然要再婚了。我的心，滿滿地沉下去。說實話，我對父親很失望，甚至開始懷疑他對母親的愛。

2．

很快，我就打聽到父親想娶的女人叫白彩云。跟父親同歲，曾在中醫院工作，退休后被一家社區門診聘請為內科大夫。出乎意料的是，她與父親竟是高中同學。心里不禁滿腹狐疑。莫不是他倆曾經相戀過？怪不得感情進展如此迅速，難道，在母親去世之前，兩人就一直藕斷絲連著？

心底不禁一陣薄涼。我趕緊把妹妹叫來，義正辭嚴地告訴她：“老爸再婚的事，咱倆一定要反對到底。媽為了這個家，辛辛苦苦了一輩子，絕不能讓那個女人搬進來坐享其成。”

孰料，小妹卻微低著頭，囁嚅地說：“哥，我覺得，爸再找個老伴也沒什么不好……”

“你說什么？從小，媽是咋疼咱們的？怎么你跟爸一樣，這么快就忘到爪哇國去了！”我用力掐滅煙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哥，我沒忘！我怎么會忘記呢……”話未說完，小妹的眼淚已像壞掉的水龍頭，嘩嘩地淌下來。

見她哭成了淚人，我的心頃刻軟了，趕緊抽了張面巾紙遞過去：“既然沒忘，干嗎向著外人說話？媽若是聽到，她會難過的。”

“哥，剛開始，我也轉不過彎兒來。咱們一家人，本來過得好好的。現在，爸又要把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娶回家。這幾天，我常常望著媽的照片，一邊埋怨老爸，一邊為媽叫屈……甚至，我覺得咱們家的幸福已經走到了盡頭，以后，再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對，我也這么想。但，你為啥又同意老爸再娶呢？”我不解地問。

小妹嘆息一聲，將目光移至窗外，半晌，才紅著眼睛答：“因為老爸需要啊！媽去世后，他像變了個人，整天蔫頭耷腦的，沒有一點精神氣。老爸一個人真是太孤單了。”

3．

原來，小妹在上網時，無意中看到一則新聞。那個空巢老人的遭遇，不啻于一磅重彈，將她緊閉的心倏然間炸開了一道口子。

老人68歲。老伴去世后，一直獨居。她有一雙兒女。兒子很優秀，在國外安家立業，除了偶然打個電話，數年難得回家一次。女兒是教師，平時忙了工作忙孩子，雖然距母親家不足4里地，卻也無暇常常過去陪老人。女兒其實很孝順。知道母親患有冠心病，不僅在老人床頭備了速效救心丸，還為母親買了操作簡單的老人手機。前段日子，她還想著等學校放了假，跟哥哥商量一下，帶母親去北京做心臟搭橋手術。

只，如今一切都成了再也無法完成的假設。

那天，鄰居晨起倒垃圾。推開院門，竟然發現老人的一只手用力向前伸著，整個身子匍匐在自家門口，人卻不知何時已經咽了氣……

轟的一下，我只覺得心像突然缺了口，風也灌進來，雨也灌進來。

我像是對小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以后，一定要經常去看老爸。”

小妹的嘆息，落花般，掉下來：“哥，我們能天天陪著爸嗎？”

“要不，讓老爸跟咱們一起住。一家一年，你看怎么樣？”我眼睛一亮，自認為想出個好主意。

“哥，你覺得，那樣爸會開心嗎？”小妹的眼中，有淚盈盈。

我被她問住，怔怔地，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哥，咱們還是同意爸再婚吧。爸有人照顧了，我們也能放心。”小妹望著我，目光泊滿期待。

我的心軟軟地動了一下。小妹的話不無道理，但，那個女人跟父親到底是什么關系？她嫁給父親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真的能像母親那樣，跟父親貼心貼肺地過日子嗎？

4．

那天，跟一幫朋友在飯店小聚時，碰巧遇到張叔。

張叔是父親的戰友。他注視我良久，突然問：“去年，老王患過嚴重的肺炎，你知道不？”

“肺炎？老爸沒說過啊！”我一頭霧水地望著他。

原來，去年冬天，父親偶感風寒，因為沒有及時治療，最終轉成了肺炎。他咳得很重，整夜整夜無法入眠。為了不給我和妹妹添麻煩，他一個人硬撐著去社區醫院打點滴。恰巧，他的高中同學白彩云在那里做醫生。白阿姨的丈夫8年前因出禍去世，女兒大學畢業后在北京成了家。與父親一樣，她亦是獨居老人。老同學重逢，加上生活境遇同病相連，于是，從端水送飯，到知寒問暖，白阿姨對父親照顧得可謂無微不至……

看來，是我想得太復雜了。他們之間，不過是兩位孤寡老人的相扶相攙。同時，我終于明白，子女再孝順，亦無法替代配偶的相依相伴。那個夜半端茶遞水的人，那個疲累時捶腿揉腰的人，那個挨在枕邊悄悄說體己話的人，那個可以隨時嘮叨隨時使喚的人，我們子女做不了，也做不好。

張叔拍拍我的肩，動情地說：“孩子，人生苦短，你爸都年過花甲了，別讓他活得太孤單、太為難。”

我重重地點點頭，眼眶里晃了許久的淚，終于落下……

5．

一個月后，當父親把并不昂貴的鉑金戒指戴到白阿姨手上時，她布滿皺紋的臉，頃刻燦爛成桃花瓣。父親的眼睛，亦是星星點點，溢滿了遮不住的甜蜜。

自此，白阿姨像個養生專家，從穿衣打扮到飲食睡眠，把父親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兩人一起買菜做飯，一起散步逛街，一起上老年大學。到了周末，還常把我和小妹叫過去，一大家子8口人，熱熱鬧鬧吃頓香噴噴的團圓餐。

白阿姨是個細心之人。每次喊我們過去，都是發短信，從不打電話。她的短信很簡單，只有6個字：“回咱家吃飯吧。”一個親切的“咱”字，足夠使內心的溫暖迅速蔓延。原來，人與人的心靈相通，并不像我們想象得那么遠。常常，只需一個字，一句話，或者僅僅是一個眼神，就可以輕松抵達。

兩個月前，我下樓時不小心崴了腳，造成踝骨骨折。妻子是業務員，常年跑外，沒時間照顧我。白阿姨聽說后，每天辛辛苦苦做好飯，坐公交大老遠給我送過來。捧著香噴噴的排骨飯，看著老人風塵仆仆的模樣，我心里一熱，一個大男人，竟是差點落下淚來。

我想，即使是母親，也就是如此吧？

春節臨近，小妹給白阿姨買了大紅披肩、高級灰羊絨衫。妻子則從云南帶回一些波西米亞復古飾品。她把白阿姨的頭發向后扎起來，梳成郁金香形狀的發髻，又將項鏈、耳環、發夾逐一戴上去。白阿姨站在鏡前，望著煥然一新的自己，樂呵呵的，比中了大獎還開心。

這時，父親則坐在沙發上，正在凝望墻上母親的照片。我知道，那些他與母親共同走過的歲月，他從未忘記。他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讓另一個世界的母親安心。

我想，白阿姨的出現，是為了跟老爸相攜晚年，共度余生，亦是為了讓我們在人世間再多一個親人。當然，我和小妹也會如同對待母親那樣，將她看成世界上最美的母親。

生活是扇秘密的門，而幸福的鑰匙，一直掌握在愛的手里。

我相信，只要內心有愛，一切都會好起來……laomalp8201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