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野綾子,日本著名女作家,代表作《冰點》。她出生于1931年9月17日,天主教徒,與同時代的女性作家三浦綾子一起被稱為“W綾子”,另外,她與丈夫三浦朱門、遠藤周作一起被稱為帶有宗教精神的作家。她曾于2000年11月在自己位于神奈川的私人別墅中采訪過秘魯前總統阿爾貝托#8226;藤森。曾野老師對于其作品的情節安排、語句選擇和總體結構都有著驚心的掌控與安排,有的文章在揭露社會真實面也有著深刻意義。
1
窗戶不知被誰打開了,站在船艙的通道里,就能夠看到鉛色的天空和深沉的海面,一派黯淡,芝浦地區陰云密布的景色也漸漸地映入了眼簾。從窗戶吹了進來的北風,在耳畔響起嗚嗚的呼嘯聲。
荒崎守是山景丸這艘貨船上的一等航海士,此時他走出房間正要去廁所。荒崎守剛才在甲板上呆過一會兒,他穿著登山用的防風衣,脖子上圍著他妻子給他織的紅色條紋的圍巾。從穿著打扮上來看,他并不像是個海員,不過,這條圍巾在整艘船上都已經出了名,因為那是他新婚不久的愛妻特地作為禮物給他編織的。
他路過一個船艙,看到門口有一枚紙片被風刮落,荒崎身手敏捷,連忙上前一步踩住了那枚紙片。
那個船艙是事務長的房間。看起來,可能是風透過窗縫吹進屋里,把桌子上的紙張刮出來的。昭和二十三年,麥克阿瑟司令部只允許日本建造內航船,這艘兩千五百噸的貨船就是在那個年代制造的。所以,它和最近新造的船并不一樣,完全沒有配備換氣裝置。因此,即便是數九隆冬,船上的人也不得不開著一處窗戶用來透氣。
荒崎有些冷,一邊想趕快找個打雜的把窗戶關上,一邊漫不經心地撿起腳下的那枚紙片。
那是一張明信片,上面有用鉛筆寫的字,字跡很淺,讀起來挺費力的。
荒崎首先看了看收件人姓名。
那里用漢字寫著“犬伏吉太郎敬啟”的字樣。寄信人一欄寫的是“田町病院 犬伏光夫”。
看來是司廚長犬伏的孩子寄來的,想到這里,荒崎的心里瞬間流過一陣暖意。在如此陰郁的日子里,沒有比收到孩子的音信更值得開心的事情了。
這份感傷,促使著荒崎做了他原本絕對不會做的事情。他想也沒想,就把明信片翻了過來,開始瀏覽文字內容。
爸爸,你還好嗎?最近這幾天挺冷的。手術之后已經好幾天了,從今天開始,我就可以不用繼續臥床了。
不過我的鼻子還腫著,難看死了。
媽媽說過不讓我給爸爸寫信什么的,可我還是想寫。船靠岸以后請你一定要來看我啊。還有,媽媽不知道我寫了這封明信片,我是拜托和我一個病房的大學生哥哥幫我寄出去的。
荒崎讀完以后,一下子陷入了沉思。這封信應該放回事務長的桌子上嗎。本來,這種寄到公司的私人信件,應該是由事務長親自去公司的書函科領取或者是讓服務生領班分發的。
不過,荒崎雖然是在事務長房間外看到信被風吹起來的,但是,這封明信片原來到底是不是在事務長桌子上的,如果沒有親眼看到的話誰也不會知道,如果認為是犬伏本人不小心把它掉在走廊,這種想法也合乎道理。
荒崎拿著那張明信片,剛走了兩三步,就在樓梯那里看到了司廚長犬伏的身影,他不禁吃了一驚。
“喂,司廚長。”
犬伏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他留著卷發,頭發上涂著發蠟。他為什么會燙發呢,這個問題荒崎老早以前就覺得不可思議了。
“你的信掉了吧。”
“沒有啊。”
“剛才在那邊撿到的。”
“哦,謝謝。”
荒崎把信遞給犬伏時,迅速觀察了對方的表情,可是無論喜悅也好為難也罷,在犬伏的臉上根本讀不出任何表情,只是讓人覺得他有一種目中無人的感覺。
犬伏根本沒看信的內容,他對荒崎說道:
“一等航海士,我下午準備去趟蔬果店。”
所謂的蔬果店,是指經營船舶食品的公司。
“是嗎,天這么冷,真是辛苦你了。”
荒崎就此和犬伏別過。這是荒崎最后一次遇到他。
那天的午后開始下起雨來,是一場冰冷的凍雨。
山景丸正在碼頭裝卸貨物。這次從室蘭運來的貨物有1068噸洋紙、130石原木、64噸雜貨、27噸三合板、500噸銑鐵、400噸石炭,95噸砂鐵,另外還有N電氣公司的委托貨物酸化鉻、大山商會的農具、我們公司自己的六個集裝箱等等。
這次航行由于我們把石炭、銑鐵之類的重物放在了貨船的底部,加之海上波濤洶涌,所以一路上船體搖晃得很劇烈。好不容易來到芝浦,還以為終于能仰望萬里晴空了呢,結果又碰上這么一副陰郁的景象。
雨水狠狠地打在絞車冒出來的蒸氣上。從荒崎的房間可以看到在雨中裝卸工人和監工們穿著的黑色雨衣被雨水打濕,透出黑亮光澤,芝浦的天空仍被密布的陰云所籠罩著。
司廚長說要去蔬果店,但是他到底要去哪里,這可就不得而知了。恐怕他是探望孩子去了吧。像犬伏這樣寡言少語的男人,不可能親切地把自己的事情特地告訴他人。大家在船上一起生活久了,有的人甚至會把自己和老婆第一次上床時說的話都喋喋不休地公之于眾,有的人則從來不相信任何人,所以對于自己的事情總是緘口不言。基本來說,人們都會偏向這兩個極端的某一邊。而犬伏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在那個沉默寡言的圈子里也算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物。當然,我可不想用孤獨之類肉麻的形容詞來形容他。準確地說,他讓人有一種難以琢磨的感覺。
也許,他的性格和司廚長這個職務也有一定的關系吧。在船上,人們最關心的事物莫過于飲食了。即便如此,如今公司規定每個人的伙食費每天副食只有110日元、主食只有47日元。所以我們根本就吃不到什么好東西。另外,公司采取實物支給的方式,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對不允許我們購買商品。這樣一來,要是別的船比我們船的開支額度小的話,就證明了我們的司廚長本領還不到家。
不過,對于飲食方面我們可以隨意發牢騷。司廚長若想提高業績,就不得不忍受一些負面的評論。當大家對菜肴不滿的時候,所有的埋怨都會集中到制作食譜的司廚長一個人的頭上。如果不能巧妙應對這些指責,他就無法勝任這項工作。
其實,司廚長這個差事從工作內容上來看絕對算是個閑職。雖說也有盡職盡責的司廚長,每到開飯的時候就來到餐廳視察,甚至連餐具的擺放都要親自檢查。不過,在關東商船會社從杉浦汽船這樣的小公司作為不定期船租來的這艘小型內行船上,那么用心地工作反而會顯得與這艘破船格格不入。
據荒崎所知,犬伏的任務,除了每天制作食譜以外,每個月還要上交一份關于伙食的報告。另外,當貨主要來船上時,他得臨時負責端上來啤酒、小吃,偶爾還要上菜什么的。真正掌勺的是被大家稱為“老爹”的大廚。老爹也覺得自己才是廚房真正的責任人,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對不喜歡司廚長插手他的工作。
在船上生活有個特點,那就是新鮮事物很難滲透進來。比如,以前曾試用過以計算卡路里的方式來規范伙食制作的經營方法,可是由于司廚長不習慣也不喜歡這種新方法,加之財政方面出現了六萬多日元的赤字,所以最終這個方法還是被取消了。司廚長連寫伙食報告都得“老爹”手把手地教,對于這樣的人來說,他根本沒有“千克”的概念。以前都是用“貫”、“文”之類的單位來計量的。
除此之外,還可以算作司廚長分內事的,就是去蔬果店了。去蔬果店采購并不使用現金交易,而是采取記賬單的辦法。賬單上除了要有司廚長的印章,還要蓋上船長和事務長的印章,由本公司的會計進行結算。不過話說回來,對這種直接交易最有發言權的還得算是司廚長本人,天曉得他到底每次能從蔬果店得到多少回扣。而且,去蔬果店這件事,別人沒有任何插手的余地。所以即便他假公濟私去別的地方,只要托詞“我去蔬果店”的話,別人也只能說聲“辛苦了”。
可是,在這個下著雨的寒冷的午后,荒崎一等航海士所想的,并不是工作上的司廚長。真正牽動著他的心弦的,是那封用歪七扭八的文字寫下的明信片。
原來他有孩子啊,在山景丸共事的這八個月里,從沒聽他說過自己孩子的事情。
犬伏的酒量很大,而荒崎則不然,他喝醉了以后有亂扔東西的毛病。換句話說,荒崎一喝多就脫鞋、脫褲子,有時還會把手表之類的東西扔掉。有一次他差點闖下大禍,自那以后荒崎也試著開始自我節制,但不管怎樣,一年里還是會有那么幾次丟人獻世的時候。這還不算下船后部下不在的時候。若是下了船,荒崎更是得和朋友們到常去的酒館喝個一醉方休。
如果喝得適度,對于荒崎來說,酒還是能讓人放松的好東西。只要不喝到要脫褲子的程度,即便是大聲嚷嚷幾句醉話,他也不以為然。可是犬伏喝酒就沒這么豪爽了,反而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他不管喝多少酒,言談舉止都不會改變,總是一副寡言少語的模樣。這讓荒崎很不解:他喝酒到底是為了什么?
荒崎覺得,從犬伏這么陰郁的個性來看,即便有孩子,他也絕不會是個好父親。其實,荒崎基本上就沒有想像過犬伏家里的事情。
不過,通過那張明信片來看,荒崎認為他的孩子應該還是個小學低年級的學生。雖然字寫得比較笨拙,從文章的內容來看,孩子的表達能力還是很不錯的,說不定是個優等生呢。最重要的,是孩子對父親那份深深的思念著實打動了荒崎的心。信中說他鼻子還腫著,看來是得了鼻竇炎之類的,剛做完手術住院療養,十分希望父親來看望他,信的字里行間都讓人覺得這孩子很可愛。
可即便如此,為什么孩子的母親不讓他給父親寫信呢?荒崎并不明白個中緣由。是為了不讓父親擔心?還是說她知道父親根本不可能來探視?或者說孩子的母親對父親抱有怨恨,不想讓他接近孩子?
誰都可能在生活中或多或少地背負一些復雜的人際關系……想到這里,荒崎不禁陷入一陣小小的感傷。
不過這種感傷充其量只不過是陰郁的天氣所導致的,荒崎雖然自己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可是他卻依然無法從這種情緒中脫離出來。
將近傍晚,荒崎在芝浦的分公司和貨主見面。總公司在東京站附近。自從海運這個行當開始不景氣以來,貨主在現場表現得越來越強勢了。面對這些自以為是的貨主,那些三流的商船公司自不必說,就連關東商船公司都不得不向他們畢恭畢敬。從前煙花、火藥之類的那些絕對不會被受理的危險貨物現在也成為了運輸對象。加之貨主公司也出于人之常情,他們對自己公司的船只疼愛有加,而對山景丸這樣從其他地方租來的船,卻如同繼母對待孩子一樣,總是委托一些強人所難的任務。荒崎好不容易和那些棘手的貨主聯系完,雨也竟然可喜可賀地停了。這樣一來,既可以加快貨物裝卸的速度,又可以減少事故的發生率,真的是可喜可賀。
荒崎突然特別想吃熱氣騰騰的烏冬面,不過想是想,就是沒有那個閑工夫。果然,人們對事物的執著是率真的,一旦想起烏冬面,荒崎就不禁抱怨起船上的晚飯實在是無滋無味。
荒崎準備回到船上,這時正走到倉庫附近的一條岔路上。倉庫的對面就是棧橋,荒崎就是在這條煞風景的貨運專線上發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人。
夏天有時也會有成雙成對的情侶來這里避暑乘涼,不過這個地方平日里基本上都是打散工的勞動者,一個女人不可能在這里悠閑地散步吧。更何況今天這么冷,周圍連個可以避風的像樣的建筑物都沒有。
荒崎路過她身邊的時候,從她的服飾和妝容來看,覺得她很有文雅的都市氣息。她穿著黑色外套,頭發染成紅色,整潔地束在后面,那顏色一看就不像是天然的發色。
她看起來將近三十歲,或者說不定已經三十多了。荒崎卻看那個女人看得入了神。不管她是不是美女,荒崎就是被她作為女人的那股新鮮感所吸引住了,并禁不住從內心對她生出了一種憐愛。算起來到現在,荒崎已經四個多月沒和在名古屋老家的妻子見面了。所以他現在只要碰上女人就會心動,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那天夜里工人們在碼頭上通宵裝卸貨物。卸完貨物后,又從芝浦港裝載了變壓器、汽車、鋼軌、絕緣子,還有各種雜貨。
晚上八點,船上的服務生端來了夜宵。
“司廚長回來了沒有?”荒崎向服務生問道。
“他還沒有回來。”
荒崎只是隨便問問而已,所以也沒有繼續追問。雖然他已經習慣了通宵,不過到了凌晨三點左右,還是會感到不知是眼睛里還是神經內部有種癢癢的感覺。而且一到冬天,天亮得很晚,這也著實讓人受不了。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五點,工人們都收工了,這時,睡意和疲憊也都變成了一種安定感。荒崎回到房間正準備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覺。就在這時,門被慌慌張張地敲響了。
“怎么了?”荒崎有點不悅地問。
“公司里的川邊先生請您快點來一下。”
是服務生的聲音。
“去哪兒啊?”
“上岸,警察來了。”
“警察?”
荒崎鸚鵡學舌似的嘟噥,又吼道:
“告訴他我換好衣服立馬下去。”
荒崎有些納悶:我明明沒做什么壞事……如今,即便是像模像樣的人也會鉆鉆法律的空子。不過上了船,我頂多是打幾圈麻將賺了點零花錢而已。
荒崎在制服外面套上外套后來到舷梯,看到從公司來的川邊在碼頭上朝自己招手。他旁邊站著一個像是刑警的男人,警車停在不遠處。
“出什么事了?”
荒崎上岸走過去問川邊。
川邊并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向荒崎介紹了旁邊的那個警察。荒崎根本沒聽清楚他報上來的名字。
“有個叫犬伏的人是……”
“他是我們船上的廚師長。”
“啊?”
警察重問了一遍。
“一般稱為司廚長。”
川邊給他翻譯了一下。
“他現在不在船上吧。”
“我想應該不在。”
荒崎說罷,朝著船上大喊:
“喂,你們誰去司廚長的房間看看他在不在!”
一個服務生剛來到欄桿處,聞聲后馬上消失了。
“剛才就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具溺死的男尸。”刑警開了口。
“一艘小艇發現他之后,立刻向水上警署通報了。”
“那個男人是卷發嗎?”荒崎問。
“對,卷發。從他的隨身物品來判斷,我們認為他是這艘船上的人。”
這個時候,服務生好像在船上喊叫了一聲。雖然荒崎沒聽清他到底說了什么,不過操舵手似乎聽慣了嘈雜的聲音,向荒崎重復了一遍:
“司廚長不在房間里啊,一等航海士!”
2
在水上警署陰暗的車庫里,擺放著一個用草席蓋著的物體。
“就是這個,請你先看看吧。”
荒崎深深地吸了口氣,做好心理準備。川邊也從荒崎身后戰戰兢兢地探出腦袋窺視。
草席被掀開了。
司廚長犬伏吉太郎身體僵直地躺在那里,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嘴巴沒有閉緊,微微露出牙齒。既然是溺水而死,全身濕透是必然的,可是荒崎看到這一幕之后所作出的第一個反應卻是“司廚長這家伙很冷吧”。因為聽說犬伏是溺死的,荒崎就以為他的面孔、身體會被水浸泡得嚴重膨脹變形,正是有了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荒崎在看到尸體之前膽戰心驚,不過當他看到尸體的外觀幾乎沒什么變化的時候,就舒了口氣,反而產生了“司廚長這家伙很冷吧”這樣的奇怪想法。
“已經可以了。”荒崎說。果然看久了還是會受不了。
“這是我們船上的司廚長犬伏吉太郎,不會錯的。”
刑警又用眼神詢問了川邊。
“確實是犬伏,沒錯。”
阿富啊,人生無常,佛亦難料……【譯者注:此句出自歌舞伎名作《源屋店》】
車庫外面響起了古老的歌謠。這首歌謠雖然古老,但畢竟是有人死了,此情此景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它。
荒崎和川邊回到之前所在的房間。這個房間燒著石炭爐子,讓兩個人的身心終于舒緩了些。
“尸體身上似乎沒有看到外傷。”
荒崎對面前的刑警說道,刑警附和了一聲“是啊”,眼睛卻一直凝視著荒崎,雙手頻繁地翻弄著桌子上的那堆文件。
“他溺水之前是不是喝醉了啊?”
川邊小聲地問荒崎。
“不過他的酒量應該很好的。”
“他有可能是喝醉了失足掉進海里吧。”
荒崎曖昧地點了點頭。從司廚長日常的酒量和酒品來看,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他會醉酒失足落海。不過就在今年夏天剛剛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公司里最年輕的船長,一個才三十七歲的男人,在船馬上就要進入圣弗朗西斯科港的時候人間蒸發了。那個時候,船體經過氣壓帶的前線,雖說多多少少會有點波浪,可是夏季太平洋的大航路總體來說還是很平穩的。所以那個船長不可能從甲板上滾落大海。再者說,船長本人前途無量,家里還有個聽說他行蹤不明后就要準備服毒自盡,對他忠心不二的妻子,兩個兒子在學校里也是名列前茅。再看船員這邊,雖然這個船長比起老船長來,在工作要求上可能或多或少有些“嚴格”,但是通過和年輕船長的溝通,船員還是能夠得到理解的。可以說幾乎沒有人對船長抱有仇視和敵意。船長自己也很優秀,是高等商船公司的優等生。
即便如此,那個人還是消失得無影無蹤。話說回來,犬伏司廚長說不定真的是喝醉酒失足掉進海里去的。
“你有沒有想到什么線索?”
刑警問道。他一直在調查桌子上的文件,似乎沒聽到川邊和荒崎的對話。
“啊!”
荒崎突然想起那個小孩寄來的明信片。
“有什么頭緒了嗎?”
“司廚長身上帶著他孩子寄給他的明信片吧。”
“沒有,應該是沒有。”
“其實,昨天早上,我碰巧在走廊上撿到了一張寄給司廚長的明信片。雖然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我還是讀了上面的內容。”
荒崎說道。
“因為上面都是用平假名寫的,我覺得應該是出自孩子之手。所以不知不覺就特別想知道上面寫了些什么……”
“如果信是女人寄來的,你就不看了嗎?”
刑警的臉上露出壞笑。雖然這句話有些嘲諷的意味,不過從那張夸張的笑臉來看,對方其實沒有惡意。
“要是女人的信,即便你不想看,他們也會拿出來炫耀吧。”
荒崎回了一句,刑警對之一笑,又問道:
“那么明信片上都寫了些什么?”
“老爸請來探望我之類的話吧。那孩子好像是鼻子做過手術。不過他媽媽似乎不允許他給爸爸寫信,所以孩子是委托別人悄悄地把明信片寄出去的。雖然不知道那孩子上幾年級,不過字寫得倒是有板有眼。”
“現在我們正在和死者家屬進行聯系,剛才警署已經派人去調查司廚長房間的私人物品了,所以稍等一會兒明信片的事應該就會有結果了。”
川邊補充道。
刑警沉默了一會兒,說:
“尸體過不多久就要運到警署。不先進行行政解剖可不行。你們的船準備什么時候出港?”
“我想應該是明天早晨吧。”
“正好是一天啊。那么在這期間我們也盡快在船上進行調查吧,盡量讓你們準時出航。”
“謝謝您了。”
刑警點頭致意。
之后,水上警署找了山景丸的幾名船員去問話。下面就是接受詢問的人關于司廚長犬伏吉太郎的描述。
二等航海士——椎橋牧雄:
“我在這艘船上只工作了兩個月不到,所以對一些情況并不太清楚。我的前任因為懷疑患上了結核而下船,我是從山仁丸上調過來的。
我對犬伏司廚長這個人沒有太多的印象。就是覺得他制作的菜譜一般般。
我曾經覺得他是個很時髦的男人,燙著頭發,有一次出海,他戴著據說是在香港買的歐米茄手表,還說‘手表還是瑞士造的好’什么的。
從我的角度來看,他似乎有點廉價的貴族情趣。
比方說點煙的時候絕對不用火柴,非得找自己的復古打火機點,要不然就不舒服。那個打火機好像是銀制的,因為在海上它的顏色不多久就變了。司廚長很珍惜那個打火機,還用牙刷精心清理。那個玩意兒據說是一個歐美女性送給他的,到底是不是就不得而知了。”
水手——西川和吉
“說起司廚長的話,就不得不提當時的那件事了。不過那件事讓我也很慚愧,算了,我就攤牌吧。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我們到達室蘭后就登陸了。北海道的夏天真爽。我這個人啊,怕冷,所以不喜歡冬天的北海道,不過那里的夏天真的是棒極了,尤其是夜晚的星星特別漂亮。
所以那天晚上我就和操舵手谷還有倉庫管理員田中一起出去了。我們去的是一家叫‘美奈登’的酒館。你可以問問船上其他人,大家都知道‘美奈登’。
我們到了一看,司廚長已經在那里了。當然那時還有其他的客人。我越喝越醉,不知道是為什么,那天我的頭感覺很奇怪。
‘美奈登’有三個女人。一個叫美代,還有一個叫阿秋,還有一個……叫什么來著?對了,想起來了,應該是叫廣美。這三個女人都很招男人喜歡。那天我們正好剛領到工資,所以喝得很盡興,不知不覺間就酩酊大醉。客人們大都頭腦發暈,不少人都回去了,店也快打烊了。
我是第一個撐不住想睡的,不過美代說在這里睡的人沒有男子氣概。真是沒辦法,又不是逛窯子。不過實話實說,大家都喝多了,變得有些頭腦不正常,你看,那個什么,我要說什么來著。啊,就是那個,那個……唔……對了,自由戀愛嘛。喝醉了店里是不提供特殊服務的。不過不知道是北海道的女人性情溫順還是我們有魅力,最后還是……嘿嘿嘿。
當時在二樓和老板娘睡的是司廚長。說起這個老板娘,給我的印象就像是青花魚一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一看到那個女人的臉,就會聯想到青花魚。我倒是沒和青花魚打過什么交道。對了,是青花魚味噌的那種感覺。呵呵,可能是在我們船上吃青花魚味噌吃得太多了吧,總而言之,第一印象不是很好。老板娘有點胖,不過人們各有所愛,看來她是司廚長喜歡的類型吧。
第二天,大家都回船上了。我去找司廚長聊天,問他昨晚的事,他一下子說了不少。從沒見過那家伙說這么多話。
在那之后我又去過室蘭一次,廣美跟我提起了司廚長,沒想到他還經常來光顧。聽說他是喜歡上了這里的老板娘,不過是真是假誰知道呢。”
操舵手——楠君男
“我和司廚長基本上沒有什么私下的交流。只有一次,忘了是在什么地方,進來了一只迷路的狗。我覺得也有可能是誰帶進來的,總之,那條母狗肚子已經很大了,看起來今天或者明天就要生了,估計船長也覺得它很可憐吧,所以批準讓那條狗在船上待到下次靠岸。
因為我比較害怕狗,所以從來不敢靠近它,希望那條狗早點下船。結果第二天,船做好入港準備時,那條母狗的肚子已經癟下去了。有人說是司廚長讓它在自己的房間里分娩的,生產后他馬上把小狗崽扔到了海里。這么一說,我才有點明白為什么那條狗一見到司廚長就發瘋似的狂吠不止。后來狗被趕下船了,我終于松了口氣。”
水手長——臼井輝國
“司廚長有的時候確實挺執拗的。比如說他對自己的東西就非常執著。所以他絕對不會允許自己中意的女人和其他男人亂搞,否則的話,他有可能會殺人吧。不過我真的沒想到那家伙能被殺掉。
畢竟那個男人對自己的事情極端保密,即便是作為同僚的我們,也完全不知道船靠岸后他會去干點什么,不過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我對他也不怎么在意。話又說回來,船上的人幾乎不都是這樣嗎?大家和他既無怨又無仇,也沒有什么瓜葛。
不過,聽我們的一個見習水手說,他曾經看到過司廚長和一個女人走在一起,說不定兇手是岸上的人?我覺得搞不好是個女的吧。”
見習水手——外山寬一
警方針對司廚長“何時、何地”與女人一起走路向外山提問。對于這個問題,以下是外山的回答:
“大約兩個月前,我在橫濱看到的。”
“請具體描述一下那個女人。”
“她穿著黑色的外套。因為我只看到背影,所以不知道她的年齡和相貌。”
“你對司廚長有什么看法?”(過了將近10分鐘,外山做出了如下回答)
“有一次我在室蘭買了一條鯡魚,正要烤一烤吃,這時司廚長來到廚房了,他問我在干什么,我說我買的魚,想烤著吃,他沒說別的就走了。”
連警察們聽了都很無語,把外山趕走了。
二等輪機員——森田規矩男
“你問女人的事啊?我覺得不可能沒有吧。因為岸上的人不都覺得我們這些船員在每個港口都有女人嗎。不過我這種人可沒有那樣的福氣。話又說回來,其實現在船員干的事情和岸上的工薪階層、工廠里的工人的所作所為也相差無幾。下了班去喝個小酒,喝了酒找個女人玩玩什么的。因為我們是跑船的,不可能天天都這樣。偶爾上一次岸,多少會放縱一下自己,總之還是大同小異吧。
不過,即便說在每個港口都能找到女人,能掙到那么多錢在女人堆里吃香的家伙也屈指可數。船長的話應該可以?哎呀,那種事情還是去問事務長吧。
我倒是覺得他是死于意外。但是如果真的是他殺的話,犯人應該是男人吧。是不是我們船上的人先暫且不提。女人能做那種事嗎?最重要的是,從力氣的角度來說,女人應該搬不動我們男人吧。”
事務長——田村傳
“司廚長的工資,我們公司這邊規定內航船的話基本工資三萬日元,再加上乘船補貼和其他獎金,我覺得差不多就到了五萬日元。除此以外,還有從蔬果店那里得來的臨時收入,說白了就是回扣的一種形式吧,至于到底有多少錢我也不知道。反正在普通船員中,他絕對算是高薪了,畢竟司廚長也是一職之長嘛。所以,從經濟層面來看,他還是有能力找女人的。如今聽說即便是三千日元都可以隨便找個女人玩。又不是包養,這行當其實給錢就行。
信?女人寫的?這個嘛,可能有吧,我從來不私拆他人信件。不過從信封上的字跡來看,有時確實像是女人寫的。”
已經對這種變故司空見慣的足立船長回來了,其他相關者也接踵而至。死者的家屬好像被請到了總公司那邊。
來到船上的相關人士中有幾個蔬果店的老板。山景丸在芝浦的主要采購點是三和商店。三和的店主叫做宮川,他得知消息后也趕來了。
“司廚長去過貴店吧?”
荒崎接受了宮川的吊唁后問道。
“啊,是的,是下午兩點左右光臨敝店的。”
“他當時的表現,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沒什么奇怪的感覺啊。他還和我店里的年輕人聊棒球賽事了呢。”
“他從貴店出來后又去哪里了?”
“呃……我店里有個叫野洲的小伙子正好要騎摩托車出去,犬伏先生說方便的話載他一程,好像是在東京港口的都電【譯者注:東京都經營的路面電車的略稱】通道附近下車的。
“哦,畢竟現在我們掌握的信息甚少。所以等警察問您的時候,還是請盡可能多透露一些,拜托了。”
“當然,我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唉,這件事真是讓人不安啊。”
3
情況依然沒弄明白,山景丸第二天從已經放晴了的東京港再次向室蘭進發。
出港的準備工作都已經就緒,荒崎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大廳的服務生進來了。
“怎么了?”
荒崎正低著頭看文件。
“在司廚長斗篷的口袋里發現了這么一張紙片。”
荒崎立刻轉過身來,服務生遞給他一張疊好的信紙,荒崎迫不及待地把它伸展開:
“這次一定要來哦。要是不來的話我會恨你的。 潮子”
“怎么回事?這封信是女人寫的。”
荒崎自言自語。
“那件斗篷呢?”
雖說是斗篷,那也不是搬運工人用的廉價斗篷。司廚長的那件怎么看也像是私人用的雨衣。
“剛才,永野碰巧路過廚房,發現這件斗篷掛在櫥柜上,所以就不能視而不見了,他翻了翻口袋,就發現這封信放在里面。現在事務長正在洗澡,所以……”
雖然話沒說完,看來這個服務生的意思是“這有可能是警察遺忘了的東西,就先放在你這里吧”。那個叫永野的是次級士官食堂的服務生。
“唔,這么一來,又多了一個悲傷嘆息的女子。”
荒崎說罷,轉向服務生:
“好的,我明白了,這個就先放我這里吧。”
“拜托您了。”
服務生道謝之后正要離開,又被荒崎叫住:
“喂,等等。司廚長最后一次穿這件雨衣是什么時候?”
“這個嘛,最后的話,準確地說……”
“就是你看到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時候?”
“那應該是在芝浦入港之后。”
“這么說來,就是司廚長上岸之前了?”
“對。”
“是誰分發信件的?”
“永野。”
“你幫我問問他,看他記不記得最近有女人給司廚長寫信。”
“好的。”
荒崎目送服務生離開房間,他感覺到自從這個事件,自己莫名其妙地熱衷于調查。荒崎對自己這種管閑事的行為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一想到不光是自己,船上的每個人對這個案子似乎都表現出不同尋常的關注,他也就不會顧慮太多了。在大海上根本沒有私生活,讓自己保持忙碌才會感覺充實,不過刺激的種類還是受限制的,所以大家都多多少少變得率直,好奇心也慢慢增強。
仔細觀察這封信,信紙還沒有磨損,所以可以認定這是司廚長最近才收到的,不過再想想看,上面并沒有收件人姓名,這根本就無法確認信到底是要給誰的。就好像荒崎碰巧拾到了犬伏孩子寄來的明信片那樣,說不定這封信也是司廚長在船上的某處撿到后塞進雨衣口袋里的。
過了沒多久大廳服務生回來了。
“永野說這次在芝浦只有一封給司廚長的信件。”
“不知道是誰寄來的吧?”
“不,知道。是船舶食品三和商店的,因為在牛皮紙信封上印著地址。”
蔬果店的信就沒什么好奇怪的了。這也就是說,除了那封孩子寄來的明信片,經服務生之手交給司廚長的只有一封工作關系的信件。
“好的,辛苦你了。”
打發走大廳服務生,荒崎想,看來那封信如果不是別人的,就是有人親手交給司廚長的。
第二天早晨,不到四點,荒崎在船橋上值勤。天還沒有亮,在寒冷的黑暗中,他看到事務長田村穿著長袍,在雷達旁邊的椅子上蜷縮著身體。
荒崎背后,操舵手走了過來,他叫做谷,前來跟荒崎換班,據說他和犬伏司廚長那天晚上都去了“美奈登”。
“事務長,你怎么了?”
交接完后,只有羅盤附近有微弱亮光的黑暗的船橋上,就剩下田村、谷和荒崎三個人站在寂靜中。這時,荒崎問田村。
“我起來上了趟廁所,然后就睡不著了。”
事務長田村劃了根火柴,火光一瞬間照亮了周圍。荒崎也借著火點燃了香煙。
雖然開著電熱器,疲乏和寒意還是殘存在脖頸乃至脊髓深處,讓人不禁瑟瑟發抖。
“咱們船上最了解司廚長的是誰呢?”
荒崎走近裝有望遠鏡的臺座,一邊單眼瞭望著陰沉的海面,一邊問。
“了解?估計沒有幾個人能談得上了解他吧。”
谷站在舵輪臺上答道。
“我覺得我還算是比較清楚他的事情。”
“聽說你們那天都去了美奈登?”
警察調查取證時在場的事務長說。
“那個美奈登的老板娘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我想想,那種女人,不會起什么正經的名字。”
谷說了些過分的話。
“不是叫潮子嗎?”
“潮子?不是,我記得不是那么清爽的名字。等等,我聽見過別的客人喊過她,可能是萬紀子,或者米子之類的,反正那名字就好像蟒蛇一樣。”
為什么萬紀子和米子像蟒蛇,荒崎一點都不明白,不過他也沒有追問。
“司廚長和美奈登的老板娘似乎關系不錯啊。”事務長問。
“嗯,應該是吧。兩個人都是精力旺盛型的。不過關系好不好就不得而知了。有時他們也會用相當嚴肅,不,應該是險惡的表情對峙。”
“不要亂說話,要有證據的。”
“啊,這么說也是。”
“沒有其他的女人了嗎?”事務長一邊搖晃著腿一邊問道。
“這個嘛,長期持續交往的那種應該沒了吧。”
“咱船上有誰和司廚長存在女人方面的糾葛嗎?”
“其實,司廚長和我們對女人的審美觀都不一樣,所以應該沒有吧。”
“那金錢方面呢?有哪個家伙找司廚長借過錢嗎?”
谷聽了意味深長地嘿嘿笑了。
“我曾經有一次想問司廚長借錢。”
“怎么樣?”
“他的眉毛立馬皺起來了。”
“不借給你嗎?”
“絕對不借。我去求過他一次,我說聽說司廚長你以前在船上放高利貸,肯定賺了不少吧,結果他說與其冒險借給我們,還不如去買股票劃得來。”
“他炒過股啊。”
“據說有人看到過他在兜町【譯者注:東京證券交易所的所在地暨俗稱】發電報。”
“這么說,這個炒股的也挺卑鄙的。”
荒崎插嘴說。
“接下來要說的才有意思呢。美奈登之類的地方不是要現金付款嗎。我曾經,不過只有一次,看到司廚長他喝了頂多五百日元不到的酒,卻給了老板娘一張一萬日元的鈔票,而且沒要找零。”
“不是千元的鈔票嗎?”
事務長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不會的,絕對沒錯。我對鈔票的態度是極其認真的,嘿嘿。”
“喂,操舵手。”
荒崎叫道。
“怎么了?”
“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到了室蘭以后,首先要你上岸。”
“那可太好了。”
“不過你得去找老板娘,在她面前談論司廚長死了的事。那個時候一定好好地觀察老板娘的表情,回來告訴我。還有,強迫她也說說司廚長的事。因為你是客人,面對面她也不敢說不字吧。”
“就是,都拿了至少一萬日元了,更何況他們還睡過。”
“匯報結果后,酒水錢我給你報銷。”
“那可不賴啊,成交。”
周圍一片漆黑。黑暗中,山景丸在海上劈波斬浪的颯颯聲響縈繞耳畔。
在到達室蘭之前的這段時間里,荒崎又掌握了一些其他的情報。
其中之一是關于司廚長家庭的。
“司廚長夫人是怎樣的人呢?”
事務長午后來沙龍喝茶,荒崎和他再次碰面,于是荒崎問道。
“犬伏夫人來公司的時候我們倒是有過一面之緣,跟她稍微聊過幾句。雖然我不太清楚她,不過倒是有種感覺,覺得她不像是那種無條件地愛著自己丈夫的人。”
“唔。”
荒崎的腦海突然掠過一個想法:要是我死了,我的老婆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據夫人說,以前家里遇到困難的時候她也沒法找他商量,有的家庭里夫妻會公開自己的工資,一起攢錢作為家用,不過司廚長家并不是這種類型。司廚長每個月固定給家里三萬日元,夠用還是不夠用他就不會再多管了。這次孩子蓄膿癥的手術,最后雖然勉強算是成功了,不過據說手術過程中好像還出現過黃疸現象,并不是很順利,夫人覺得即便把這些告訴司廚長,他也不會飛過去探望孩子,不大老遠地跑去探望就可以省下一筆路費吧,可是他也沒有再多給家里一分錢。所以最終夫人還是沒有跟他說。”
荒崎這才明白孩子寫那張明信片的緣故。
“聽說夫人的老家是千葉的農家,她和她的父母同居。雖說是農家,其實他們在自家的庭院里蓋起了幾棟簡式公寓,他們把公寓租給去東京工作的人,她說有了這些租子,在經濟方面就不太需要依賴司廚長了。反正她揭漏了不少司廚長的不到之處。”
其實,因為我們是跑船的,會有很多不便,即便是孩子突然生病,或者是要入學考試什么的,我們也是愛莫能助,有時會引起家人的誤會甚至怨恨。
“可是那天司廚長不是去探望孩子了嗎?”
荒崎問。
“他三點左右到達醫院,還帶了水果,好像在那里待了將近三個小時。五點時醫院送來晚飯,他幫忙給孩子喂飯,他離開的時候都得快六點了吧。”
“那他夫人呢?”
“據說那天夫人的父親不巧血壓高,所以她就回千葉的老家了,司廚長到的時候她剛走不久,后來她回到醫院,好像一直待在那里。”
“‘一直’什么意思?”
“她住在醫院里。聽說那家醫院不是二十四小時監護。在病人的床旁邊鋪著榻榻米,這樣陪護的人也可以在那里休息。”
“他們夫婦二人互相錯過了,也就是說他們沒有碰面。真是巧得很啊。那么對于這件事她是怎么說的?”
“她說司廚長關于自己的事什么都不說。他從不告訴別人自己的經歷,即便是結婚以后,他們一次也沒有嘗試過婦女雜志上寫的那種結婚生活。”
“婦女雜志啊,唔,那家伙不可能。”
荒崎自言自語,其實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為什么不行。
“不過孩子還是很崇拜他的。但據夫人說,孩子只不過是憧憬著所謂父親的那個幻影而已。”
“是這樣啊。話說回來司廚長夫人這個人,真是個聰明的人啊。”
“就是。別看司廚長這個人死心眼,可是人家老婆卻很靈活。”
“即使不是過失殺人,也不像是司廚長夫人干的。”
“可是無論她是個多么聰明的女人,要是有金錢誘惑的話,她也會變得和其他女人一樣吧……對了,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據說當通知夫人這個噩耗的時候,她根本就沒往意外事故的方面想,而是問是誰殺了她丈夫。”
“這就是女人的直覺吧。”
“我覺得應該不是他妻子干的。”
荒崎陷入沉思。
“我想,司廚長是從醫院出來之后,又去了幾家酒館喝酒,然后半夜準備回船上的時候,不慎失足落入海中的。”
“這段時間是問題所在。他當時真的是獨自一個人嗎?”
“其他的女人調查得怎么樣了?”
“正在調查和他熟識的女性,這是個曠日持久的大工程。不過聽水手長說,燙頭的地方也不能掉以輕心。”
“什么意思?”
“司廚長好像每次都去橫濱的一家店燙頭。”
“哦?”
“燙頭的地方,當然會有女人啊。”
山景丸航行了兩天零三個小時,終于到達了室蘭。那是一個晴空如洗的冬日,從本輪西埠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早已熟悉的富士鐵工廠的橙色煙霧。
那天晚上,剛過八點,谷來到了荒崎的房間。
“已經回來了?”
“嗯。”
“怎么樣?”
“當然有所斬獲了。”
“別光說些好聽的。”
荒崎笑了。
“老板娘知道還是不知道?”
“似乎一點都不知道。至少從表情來看是這樣的。我說了以后,她大吃一驚,然后就跑到廁所去了。”
“厲害,看得很仔細嘛。”
“是不是廁所我倒不清楚,不過是到里面去了。真希望如果我死了,也有個女人替我那樣難過啊。”
“就這些了?”
“不,我還問店里其他女孩兒了,據說老板娘剛從東京回來。比起咱們的船,還是汽船快一些,所以……”
“事件發生的那天她在東京吧?”
“應該是。”
“名字呢?”
“不是潮子。還是那個像蟒蛇似的名字,萬紀子。”
這么一來,那個叫潮子的女人到底是誰。
4
第二天午后,荒崎趁工作的閑暇去了趟“美奈登”。看老板娘的樣子,她似乎不僅做好了面對荒崎的準備,也做好了迎接任何人來訪的覺悟。
荒崎向老板娘說明是為司廚長之事而來后,她便請荒崎從狹窄的樓梯來到二樓的一間大約四個半榻榻米的房間,荒崎坐下來,把腿伸進腳爐取暖,他不經意地打開窗戶往外觀望,原來小巷的地面已經被冰雨淅淅瀝瀝地打濕了。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老板娘手里端著酒壺也上來了。
“添麻煩了,不好意思。”
“沒有,您別客氣。今天的天氣真不好,讓人一點干勁兒都沒有。”老板娘說著,給荒崎遞過來一杯酒。
“你和司廚長交往很深吧?”
“說起來還真是這么回事呢。我有時也會犯傻做些傻事。不過這樣的笨蛋肯定到死也治不好了。”
“前天,司廚長沒來敲你的門嗎?人死后,他的靈魂會去找自己還留戀的人。”
“沒有,不可能有那種事吧。”
“你去東京了嗎?”
“嗯,我媽的忌日。我去東京了,他的靈魂肯定是我不在的時候來找我了吧。”
“這么說的話,他還真是個遲鈍的幽靈。”荒崎笑了。
“去東京哪兒了?”
“下谷的如蓮寺。”
“你母親的話也是體態豐盈的女性吧。”
“我還有一張她微露香肩入浴時的照片呢。她是故意做出那種姿態的。”
“司廚長出了那樣的事,你也很寂寞吧。”
“要是在室蘭的話,不管喝多少酒,我都不會讓他出那種事的!”萬紀子變得激動起來。
“怎么回事?”
“要是他喝得很多以至于會掉進海里的話,無論雨多大雪多大,我都會把他一直送回船上去。”
荒崎差一點要問她是否真的可以通過估計他喝多少酒來判斷他墜海的可能性,不過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
“那究竟是誰的錯?”
“都這樣了,當然是和他一起喝酒的女人啦!”
“是誰?”
“那種事我怎么會知道。要是知道了的話,我早就把她扔到海里了。”
“不是他妻子嗎?”
“我不知道。問也問不出滿意的結果。”
“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你懷疑我?”
“有點兒吧……”
“懷疑也沒有關系。”
“那可就謝天謝地了。”荒崎笑了。
“我覺得掃墓太無聊了,所以就去看歌舞伎了。”萬紀子說罷,又給荒崎斟了一杯酒。
“是我用幾年里忍受自己不喜歡的事情,辛辛苦苦攢起來的錢才好不容易去東京的。”
“司廚長一下子給你一萬日元,也不算很辛苦吧。”
萬紀子一瞬間露出吃驚的表情,不過她立刻調整情緒,長長地嘆了口氣。
“正因如此我才能去。如果沒有這些錢,光是稅金和給店員發的工資,這家店早就黃了。”
“看歌舞伎是一個人嗎?”
“嗯。”
“看的什么節目?”
稍等了一會兒,老板娘便開始了節目的說明,荒崎一點兒也聽不進去。這段冗長的歌舞伎說明,反而像謊言似的欺騙著荒崎的神經。
“司廚長到室蘭只來這里嗎?”
“嗯,然后去彈子機店。”
“其他地方呢?比如清水、名古屋、大阪、東京、橫濱。”
“出了室蘭,我又不能監視他。”
“值得注意一下。”
“不過,那個人,只會在我面前暴露真正的弱點。”
“你很自信啊。 看來你抓住了司廚長的軟肋。”
“我才是被抓住軟肋的那個人呢。”
她這么說之后,又急忙補充道,“是我迷上了他。有時我也覺得自己很可憐。但有他聽我傾訴,陪我悲傷,其他人我才不會在乎呢。”
淚水從老板娘的眼睛里奪眶而出,她托起微微有些臟的和服袖子擦拭眼淚,荒崎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的東西似的目不轉睛地注視著。
“他身邊還有其他女人嗎?你知道一個叫潮子的人嗎?”
“潮子?不知道。不過,聽說有個很纏人的家伙,弄得他很厭煩,會不會是那個人呢?”
這句話倒是引起了荒崎的興趣。
“是哪里的女人?”
“他也沒跟我詳細地說,我也沒有追問。問多了肯定會惹人煩吧。我們當時在聊:現在就盡可能地好好享受自己的興趣,以后兩個人逐漸變老,等身體不像現在這么中用的時候,就去他在四國的家鄉開個小旅館。”
“四國的哪里?”
“高知。那里五月的時候就是夏天了。我早就厭倦了北海道的冬天。”
那似乎能夠浸透身體的冷雨,在房檐下連成灰色的一線。
自己的男人死了,不知是受打擊太大還是怎么,她即便聽了潮子這個名字,也并不繼續追究,這根本不符合“美奈登”老板娘平素那積極且嫉妒心重的性格。
谷曾經說這個女人讓人感覺奇怪,荒崎倒也沒這么想,但是顯然,萬紀子對他說了幾個謊言。與其說是撒謊,不如說她是在掩飾什么。這雖然只不過是荒崎的直覺,但萬紀子所說的她是如何愛司廚長,還說兩個人老了以后要去四國安居,這些聽起來都很可疑。她對那個叫潮子的女人沒有顯示出任何興趣。
荒崎突然覺得,所謂的那個潮子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只是萬紀子陰謀里虛構出來的,不過這個想法似乎有點夸張了。
然而,現實里,萬紀子確實去了東京。她難道不會和司廚長的原配合伙做出什么勾當嗎?
想到這里,荒崎得出如此離奇的結論的時候,他不禁覺得自己這種外行的臆測很傻,差點兒笑出來。
荒崎和室蘭的分公司通過電話聯系,得知了一些從東京傳來的后續情報。事務長告訴荒崎,解剖結果表明,司廚長生前喝了很多酒,而且尸體沒有外傷,尸體肺部進入了類似浮游生物之類的東西,通過這兩點,說明司廚長不是遇害后被扔進大海的。
另外,荒崎還聽說,司廚長的孩子可能是因為聽到父親死亡的噩耗,這次病情開始向肺炎發展,司廚長夫人不得不在葬禮和醫院的兩點一線之間奔波。
不過,歸航的時候,大家討論的最熱烈的話題,已經不再是有關司廚長的事情了。
“一等航海士,現在大家都在談論,說夫妻兩個人,越是上了年紀真的就越相像。”
傍晚值勤的時候,操舵手谷說道。
“不清楚。那種事,誰說的?”
“忘了是哪里的周刊雜志上寫的。還舉了一些外國人的例子。一對夫婦,老頭和老太太到了七八十歲的時候體型變得像兩個瓜一樣,老兩口的字體也變得相似,連臉型也相似了。”
“要是想法相似,彼此產生了默契的話,說不定真會這樣吧。況且還有荷爾蒙的交換。”
“這么說的話,只有關系好的夫妻才能這樣了。這對我們很不利啊。咱們船員的話不管夫妻關系好壞,基本上沒有時間住在一起。”
“也沒工夫交換荷爾蒙啊。”
荒崎笑了。
“真的呢。”
谷學女人的腔調附和。
“和妻子不像倒也罷了。要是在各個港口附近有了和自己相像的女人,那才叫悲劇呢。”
“也不然,要想那么相像,必須在一起相守很長時間,所以也不用操那個心了。”
“大家都在紛紛議論,說以后找老婆不再以是不是美女為標準,而是以是否相像來決定。”
最近,一些雜志紛紛開始刊載一些夫婦、戀人的緣分測試,還有愛情度測試,這也算是一種解悶的方式吧。說不定真的有那種純情的男人會掏出老婆的照片對著鏡中的自己比照一番。
進入芝浦港后,荒崎想盡量找時間去探望一下犬伏的孩子。他還向水手長打聽了那家美發店的名字。另外,也有必要把那封信盡快交給水上警署。
荒崎的這個計劃得以順利進行,入港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做好了從船上溜出去五六個小時的準備。
田町病院很快就找到了。
這附近曾遭受過空襲應該都燒焦了,從涂著灰漿的醫院的新舊度來看,它肯定是戰后不久重建的。
荒崎在醫院入口處向一位不知是清潔工還是雇員的女人問路,那個女人用生硬的語氣告訴他病房在二樓。
“這里的門開到幾點?”荒崎問。
“其實玄關的門現在就要關了。不過并沒有關門的時間限制。那邊不是有個緊急用的門嗎,那個一直開著。”女人漫不經心地回答。
荒崎覺得這所醫院管理失當,萬一著起火來肯定會有很多遇難者,緊急情況發生的時候像從二樓逃出來也肯定會有人受傷的。現在都八點多了,其他醫院肯定不會在這種時間放任探病的人進入。不過他也暗自慶幸,多虧這松懈的管理才讓他能夠順利造訪。
荒崎要找的病房在二樓走廊盡頭,他敲了敲門。
“哪位?”屋里響起女人干巴巴的聲音。
“我是山景丸上的,叫做荒崎。”
話音剛落,里面傳來“喀嗒”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的聲音,接著出來一個頭發亂蓬蓬的女人,她上面穿著走了形的毛衣,下面配著緊身裙。荒崎憑直覺認為,這應該就是犬伏夫人了。
“我是一等航海士荒崎。您受了不少苦啊。”
“這次承蒙您的照顧。”
“孩子怎么樣了?”
“今天體溫好不容易降了四度左右,也怪我,前一陣子因為他父親的事,也沒顧得上照顧他。”
“現在孩子呢?”
“在睡覺。請進吧。”
“沒關系嗎?”
不過荒崎很想看孩子一眼,所以還是隨著犬伏夫人進了病房。病床旁邊鋪了一張大約一個榻榻米大小的簡易床,小圓燈泡亮著微弱的紅光。
孩子在睡夢中喘著粗氣,似乎睡得并不是那么舒服,他時不時地將頭左右搖擺,并發出痛苦的呻吟。
“鼻子已經消腫了啊。”荒崎端詳著這個濃眉的孩子睡著的臉龐說道。孩子的嘴唇雖然有些發干,不過嘴唇的線條還是顯出了凜凜之態。
“嗯,本來都可以出院了。”
“這孩子真是可愛,長得和犬伏先生很像,臉龐都很有男人氣概。”
“他就那么拋棄我們,喝得爛醉死得那么蹊蹺,我從來沒因為覺得有他這么一個人做爸爸心里能塌實。可是這孩子在夢里都‘爸爸、爸爸’地叫著,真不明白他爸爸哪個地方好。”
“夫人您為什么對他這么不滿意呢?”
“他去哪里都是兩樣:女人和酒。我理解他需要一點消遣,可是我覺得他就是在故意氣我,我們雖是夫妻,卻有名無實。”
聽犬伏妻子的這么一番話,荒崎才意識到她頂多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以前提起司廚長的夫人,不知為何,他憑直覺就會有種上了年紀的印象,現在回想起來反而有些不可思議。
“那天晚上司廚長好不容易抽空來探視,不巧你們沒有碰上,對吧?”
“是啊,錯過了。”
她雖然這么說,但荒崎一來這里就知道,其實這個女人隨時都可以從醫院溜出去,因為這里的緊急出口一直開著,所以她可以避人耳目地自由進出。
“雖然說司廚長對家庭有些冷淡,不過他還是來探望孩子了……”
“心血來潮吧,誰知道。那天孩子從早上開始黃疸就很嚴重。聽說他來了以后嚇了一跳,還問‘光夫,你的臉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黃了?’一般做父母的,在孩子變黃之前早就開始擔心了。”
“不好意思,請問夫人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利枝,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方便以后再聯系。這個,等孩子醒了請幫我交給他。”是一個塑料制的手槍形狀的盒子,里面放著糖果。
“真是讓您費心了。”
“沒什么,請您不要灰心。”
“我才不會灰心呢。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因為本來有他沒他都一樣。”
荒崎告辭,犬伏利枝執意把他送到了玄關。正門當然早就關了。雖然荒崎嘴上說要從緊急出口走,不過還是默默地等著她打開了玄關的門。
從醫院出來,他馬上叫了一輛出租車向田町站趕去。還有一項工作,他要去橫濱找犬伏常常光顧的那家叫做“三鈴美容室”的發廊。
將近十點他在櫻木町站下了列車。
荒崎招呼了一輛出租車,吩咐道:“到南京町。”
三鈴美容室好像是在南京町大道附近的一條路上。犬伏是聽水手長說,有一次他經過大道上的一家高級中華料理,到小路上的便宜小吃店吃飯的時候,碰巧看到犬伏從“三鈴美容室”里出來。
性格縝密的水手長所提供的地圖看來是正確的,荒崎在那家發廊門口讓出租車停了下來。
發廊的燈已經關上了,不過從里面還是透出微微的亮光和電視的聲音。
荒崎走到側面,從小門旁邊的窗戶往里張望,正巧和一個穿著紫色毛衣,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對上了目光。
“哪位?”那女的嚇了一跳,有些責備地問。
“我是山景丸上的荒崎。深夜來打擾,不好意思。”
女人聽了,臉上露出可疑的神色,她站了起來。荒崎這才看到女人的相貌,他大吃一驚。也許是因為在船上聊起的那個有關荷爾蒙的話題還留在他大腦里的緣故。這個女人和司廚長驚人地相像。
5
不過,令荒崎感到吃驚的不僅僅是因為她和司廚長相像。近距離面對面仔細一看,荒崎發現她就是案發當天下午,在芝浦倉庫那邊似乎是在等人的那個穿著黑色外套的女人。
“有何貴干?”
女人仍保持著警惕。荒崎覺得這很正常,便回答道:“您認識一個叫犬伏的人嗎?”
“啊,認識。他是我們店的客人。”
聽她這么一說,荒崎覺得有些困惑。
“我想問您一些事情。”
“請進來吧,不過屋里有些亂。”
剛才荒崎在外面看到屋里擺放著法蘭西人偶作為裝飾。這個房間充滿柔弱女子的味道。荒崎覺得有些不便:“我進您的私人房間有些不好吧。如果方便的話,能請您鎖上門,我們到外面聊嗎?比如請您上哪喝點茶什么的。應該還有營業的茶座吧。”
“沒關系,請進吧。過不了多久我店里的實習美容師小姑娘就會回來了。”女人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于是,荒崎被請到了那個裝飾著洋娃娃的房間。女人麻利地把熨斗、洗過的衣物收拾到一邊,給荒崎拿出了一個西洋質地的坐墊。
荒崎掏出名片遞給女人,女人說:“我沒有名片,所以……”
“沒關系的。”
“我叫香椎笙子。”
“笙子小姐?”
“對。”
“不是潮子嗎?”
“怎么了?我是寫作竹字頭下面出生的生,是笙子。”
“我們船上的司廚長犬伏常來貴店嗎?”
“是的,他常來光顧。”
“您知道犬伏先生去世的消息吧。”
“嗯,讀報時得知的,當時很震驚。”
“剛才說他是貴店的老顧客,對嗎?”
女人點了點頭。
“您聽他提起過一個叫做潮子的人嗎?”
“這個……我不知道。”她的回答很干脆。
“貴店的男性顧客多嗎?”
“曾經有一段時間倒是挺多的,不過現在只有兩三個而已。”
“犬伏這個人很時髦吧。”
女人沒有搭話,只見她緊張的表情顯得非常痛苦。
“犬伏最后一次來這里是什么時候的事?”
“我想想。一個月,或者一個半月以前吧,我印象中應該是這樣。”
“那之后你們再也沒見過面嗎?”
“是的。”
“或者,你們沒有什么約會嗎?”
“沒有啊。他什么都沒對我說。要是不讀報紙的話我連他的死訊都不會知道……”
“山景丸上還有誰常來貴店嗎?”
“沒了,除了犬伏先生,沒有其他人來光顧這里了。”
她在撒謊。這個女人也說了謊言。如果她在山景丸上沒有認識的人的話,她為什么還會特意千里迢迢跑到芝浦,躲在那個倉庫的陰影里等人呢。
“實際上,據我所知,案發當天,犬伏先生和一個叫做潮子【譯者注:潮子日語讀音為SIOKO】的女性有約。這和你的名字有點相似吧。所以剛才我聽到笙子【譯者注:笙子日語讀音為SHOUKO】的時候有些驚訝。”
荒崎繼續說:“我們船上有人說那天犬伏來貴店了,您那天一直都在店里嗎?”
“請問那天是……”
女人問道,荒崎說:“應該是上周的周二。”
女人聞言,便從旁邊的手袋里拿出一個筆記本查閱。
“周二那天是公休,哦,記起來了,那天我出去了。下午一直在東京,去商場購物,又去了上野看展覽會,在回程的路上還看了電影,很晚才回來。犬伏先生即便是來了,我也不在,估計看門的孩子會婉拒他吧。”
這個時候門口響起一聲“我回來了”,看來是住宿店員的姑娘回來了。
三十分鐘后,笙子送別荒崎,他們走在山下公園前的路上。
不過走了不一會兒,聽說了山景丸并不是在橫濱入港,笙子猶豫了一下。
“現在的話還能趕上最后一班駁船吧。”
在橫濱港大多使用船邊提貨的方式直接提取貨物,貨船并不靠岸,而是停泊在海面上,利用舢舨、駁船把貨物運到岸上,之后貨船才進入棧橋,進而開始裝載工作。這樣進行船邊提取時,如果要上岸,再想回到船上的話只能坐駁船。這種駁船在港口和貨船之間來回擺渡,最后一班是晚上十一點出發。不過那之后其實也有其他的船可以擺渡,只不過要價高得非常離譜。
“你對于船的事情知道得挺多啊。”荒崎說。
“在橫濱人們了解這些的機會很多。”
真的是這樣嗎?荒崎雖然這么想,可他卻禁不住暗自覺得,和這個女人一起走路竟然令他漸漸開始高興起來。他并不去揭穿這個女人的謊言,反而故意寬宏大量地裝作毫不知情,他的樂趣就是在這種捉弄的過程產生的。可是,為什么女人總是會撒謊呢?在事關一個人的生死的問題上還要撒謊。
不過荒崎現在并不想追究。他是絕不會傻到掉進海里的。荒崎很想知道這個女人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好久沒有這樣和女士一起走夜路了。”
荒崎在冰冷的寒夜中呼出一口白色的哈氣。
“夫人呢?”
“她在名古屋。已經半年沒見過她了。”
“船員這方面真是可憐。犬伏先生也總是這么說。”
“那種家伙沒必要同情。”荒崎笑瞇瞇地說,“即便見不到老婆,他也并不孤獨。他身邊有很多人啊,比如你,或者叫做潮子的那個不明身份的女人。”
“他只是來我這里燙頭而已啊。”笙子說。
“對對,他在這方面頭腦真是機靈得很。我們想要和女人拉近乎的話,頂多去飯店坐坐,或者去小酒館找女孩兒玩玩而已,絕對想不到可以去發廊和美女老板娘談情說愛這種手段。”
荒崎若無其事地握住笙子的手。
“對不起,我想起了我的老婆。”
笙子的手被荒崎緊緊握住,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把我當作夫人了嗎?”
“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荒崎沒有理會笙子,自顧自地說。他其實沒有喝酒,可是不知為何心里有些喜不自禁。
“雖然有些對不住,我真想把犬伏的那些事統統忘掉。”
“這是他亡魂的指引吧。不過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指引我們相遇。”
笙子說道,她的身體顯得很拘謹。
“我說,你打算怎么回去?”
“在縣廳門前坐電車。現在應該還有車。”
“嗯,那很方便。”
就在這時,笙子話音剛落,荒崎一把把笙子拽進了繁茂的樹林中,使勁吮吸她的雙唇,她的唇很柔軟。笙子急忙把頭低下,想把臉轉開。可是荒崎緊緊地抱著她弱小的上半身不放,讓她無法掙脫。
“你為什么不結婚?你是犬伏的情人?”
“不是。我最近也有未婚夫了。所以快放開我……”
荒崎并不理會女人的話,他再次親吻笙子的雙唇。一開始女人的身體還在做微弱的掙扎,想要掙脫荒崎,不過漸漸地,荒崎能夠感受到她在自己的懷中慢慢變得溫順起來。
一段長長的接吻之后,荒崎把臉移開,對笙子說:“這其實不是我第一次和你相見。”
“是嗎?什么時候,在哪我們還見過?”
“在芝浦。”
“什么時候?”
笙子臉上浮現出不安的神色。
“案發當日的下午,你雖然說是去了百貨公司購物,不過在芝浦,有一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穿著黑色外套,站在離我們船不遠的倉庫附近。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翌日午后,荒崎趁出港前僅有的一點時間去了趟三和蔬果店。
“怎么樣,警察也來過這里吧?”
荒崎被請進來,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辦公桌上亂糟糟的,紙屑、殘留著茶水的茶杯、扔滿煙蒂的煙灰缸雜陳,一片狼藉。
“嗯,刑警先生來問了很多問題呢,但是并沒有什么發現,司廚長先生似乎沒有跟人結仇。”
老板娘自顧自地說,結果丈夫火了:
“你給我閉嘴。”他嗔怪老婆,稍稍恢復了一點兒作為丈夫的威嚴之后,三和商店的老板說,“哎呀,這個事件太奇怪了,著實地讓我嚇了一跳。”
說著,老板把手伸向火盆取暖。
“看來真的是他喝醉酒不慎失足跌入海里了。警察也是這么認為的吧。”荒崎說。
“我看是吧。他不是那種與人交惡的人。他以前很照顧我們店里的小伙子。最后一次把犬伏先生送到電車站的那個叫野洲的孩子,好像還跟犬伏先生請教過人生境遇之類的事呢。那個人真的很有人情味啊。”
“不過女人們似乎不這么認為,比方說他的太太。”
“可能是因為有個情人之類的吧。”老板笑了起來。
“那個叫野洲的孩子,現在在嗎?”
“啊啊,在的。”
“我想稍微見見他。不管怎么說,畢竟那個孩子是最后一個見到生前的司廚長的局外人。當然,他住院的兒子除外。”
“您一會兒要回船上嗎?”
“嗯,回去。”
“那就讓野洲用摩托車送送您吧。”
“還是免了吧。我可不想重蹈覆轍,變成那天晚上的淹死鬼。”
不料三和商店的老板的表情卻嚴肅起來,鄭重其事的說:“不可能的。那孩子開車很謹慎的。”
“開玩笑而已啦,那就拜托他送我一程吧。”
荒崎跟在老板后面來到事務所旁邊的一間空曠的土地房間,那里停放著一輛自動車,有兩個店員正在里面數裝生魚以及其它食品的箱子,聽到有人來,他們轉過頭來。
“喂,野洲,這是山景丸上的一等航海士先生。你先跟他聊一聊,然后用摩托車把他送到船上。”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起來,老板慌慌張張地回到了辦公室。
這個地方不時有寒風吹進來,讓人瑟瑟發抖,而野洲還露著他纖弱的脖子。這個孩子頂多十五六歲,本身就比較瘦弱,臉色蒼白,表情也透出一股霉運。
“你和司廚長關系不錯吧?”
“嗯。”
“你找他商量什么事了?”
“我想去讀夜校。”野洲說。
“你喜歡學習嗎?”
“倒不是喜歡,我覺得這種狀態根本混不下去。”
“那天,你和司廚長談了什么話題?”
“話題?”
“聊了些什么?”
“聊了棒球的事。后來他說要去探望孩子。”
“沒別的嗎?”
“沒有了。他的孩子手術之后出現黃疸,他很擔心……”
“你聽說過一個叫做潮子的女人嗎?”
野洲表情嚴肅地稍微思考了一會兒。
“是最近這段時間里嗎?”
“什么時候都行。”
“我印象中好像他最近也提起過,不過記不清楚了。”
“關于潮子他說了些什么?”
“好像是想要去見她。”
“在哪?”
“不知道地點。司廚長先生不會和我這樣的孩子說得很詳細的。”
野洲似乎是出于少年特有的潔癖,那口氣像是對犬伏的男女關系嗤之以鼻。
“說的也是,沒辦法啊。”
荒崎說,他看了看表,已經快沒時間了。
“你能把我送到船上嗎?”
“嗯。”
摩托車就在旁邊放著。
“冬天騎摩托車能凍死人吧。”
荒崎說著在少年后面騎上了車。少年立刻發動引擎出發了。
“不好意思啊。”荒崎喊了一句。
“不,沒關系的。”
“你叫野瀨?”
“野洲。我叫野洲弘次。”
“喜歡坐船嗎?”
“不知道。”
“學不學習放在一邊,性命才是最寶貴的。”
“嗯。”
荒崎看不到野洲的表情,摩托車在芝浦冰冷的海風中堅定地奔馳。
“笙子?潮子?”
荒崎在少年的背后自言自語。
“你說什么?”
野洲回頭問了一句。“沒事,沒什么。”
荒崎大聲地回答,眼睛注視著不遠處,前方山景丸破舊的船體漸漸映入了眼簾。
6
一等航海士的值班時間一般都是早晨四點到晚上八點。這段時間包含了拂曉和日沒兩個光影交接的瞬間,所以對于視野里的物體進行視覺判斷也較容易出錯。這也正是一等航海士需要值勤的理由所在。
就如同迄今為止那無數次的值班一樣,荒崎又站到了崗位上。不僅僅是內航。記得有一次,是在冬日黎明時分昏暗的太平洋大航路上,那是剛剛從暴風雨中逃脫出來的一個陰慘的清晨。還有一次是在加勒比海,也是拂曉之時,不知從哪里順著翡翠般耀眼的海面飄來一股濃烈的花香,太陽從南邊忽然升起,射出火辣辣的光芒,這不知不覺地讓荒崎放任思緒,回想起在心中塵封已久的那些愛情的記憶。
還有那反射著金銀色波光的阿拉伯海的傍晚、綻開藍寶石色澤的地中海的黃昏。
不過,在眾多關于海的記憶里,沒有哪一次能如同這個傍晚,讓荒崎的心臟亂跳,興奮得顫抖。
八點十分左右,船靠近了犬吠【譯者注:地名,位于千葉縣東端,銚子半島前端的岬角】的燈臺。荒崎終于和剛來的三等航海士交班,回到自己的房間后,他筋疲力盡地倒在椅子上,隨著身體的緩緩滑落,他陷入了深思。
想要揭開事件的真相,整理出井然有序的答案,未免有太多遺漏的環節。被海上勤務綁得牢牢的,怎么有工夫去調查岸上那些女人的一舉一動呢。反正他已經把自己知道的都向水上警署報告過了,那封信也上交了。警署調查一下的話,應該不會有什么疏忽的,畢竟他們才是行家嘛。
可是,現在讓荒崎興奮的是他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兒弄明白了其中的玄機。
出港之時,公司的川邊來船上告訴了荒崎一些后來弄明白的線索,這對于荒崎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幫助。
首先,犬伏司廚長的死到底是意外事故、自殺,還是他殺,關于這個問題,可能性最小的是自殺。因為他既沒有留下遺書,也沒有透露過“想要死”的意向。另外,針對意外事故這一可能性,從司廚長熟悉港口的地理環境,以及他平日過人的酒量來分析,也是不太可能發生的。
川邊懷疑有他殺的可能性,不過他的懷疑只是出自外行所謂的“感覺”而已。
據川邊的調查,司廚長在芝浦常去的酒館叫做“巴克斯”,不過案發當夜,他從孩子的醫院出來后也沒有去那里。
后來,船上的廚師告訴荒崎,從司廚長平時在室蘭的習慣來看,他不喜歡逐店鬧飲,而是習慣在一家店坐下來悠閑地喝酒,如果沒喝夠的話回船后就在自己的屋里接著喝。
這么一來,司廚長的活動范圍就縮小了。
下一步必須要考慮的,就是“三鈴美容室”的香椎笙子所說的話了。
正如同荒崎所推測的那樣,笙子和犬伏之間并不是發廊和客人那種簡簡單單的關系。但是他們的關系到底有多么深入,就只能憑借想象力了。不過,現實里的笙子,在荒崎的那次挑戰性的接吻之后,說了一些令人死心的話,據她所說,她去芝浦是因為犬伏給她寫信,說給她準備了一些北海道的咸鮭魚,讓她來芝浦拿。信上說直接來船上的話大家會說三道四,不方便,所以他讓笙子給公司打個電話,確認船的入港時間,估計差不多三個小時后去那個倉庫等他。笙子正好去東京順路,所以就照信中的指示打了電話來到芝浦。
可是左等右盼犬伏卻一直沒有出現。在寒風里站了將近一個小時后,笙子覺得為了一條鮭魚受這么多罪未免太過悲慘,而且又不能去船上找他給他添麻煩,所以最后她還是放棄了。那之后笙子就去市區逛街購物、看電影,晚上很晚才會橫濱。
要是對這段話進行補充的話,那就是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實這些話是真的。笙子說她已經把那封信燒了,而且船上也沒有人聽說犬伏在室蘭購入了鮭魚。即便犬伏沒有買鮭魚,他以鮭魚為借口約笙子出來的可能性倒也是很大的,不過笙子那天晚上聽說了犬伏的死訊后,就決定忘記犬伏和自己約會的那件事。
“由于職業的緣故,我總是跟女人打交道,基本上沒有時間跟男人交往,不過犬伏先生很親切,和我聊了很多,我也不知不覺間變得愿意跟他分享我的故事了。不過,我最近準備和一個中學教師結婚,這基本上已經是定局了,所以我原原本本地把這件事告訴了犬伏先生,希望我們之間不要再發生什么越軌的舉動……”
“犬伏在這方面很紳士吧。他應該不會做出什么為難你的事情。”
“我可沒這么覺得。不過你倒是頗有紳士風度啊。”笙子挖苦地說。
無論怎樣,最大的收獲還得算是蔬果店的店員野洲提供的,通過野洲的線索可以確認一定程度上左右破案關鍵的要點——那個叫做潮子的女性的存在。并不是犬伏撿到別人的情書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根據川邊所言,“巴克斯”里沒有叫做潮子的女人。船上也沒有人從犬伏的嘴里聽說過潮子這個名字。
當然,如果潮子是犬伏偶爾去的電影院的檢票員,或者住旅館時旅館的女傭什么的話,就不好辦了,但是根據與他的接觸和調查,荒崎認為和犬伏有關系的女性,除了他妻子以外,就只有橫濱的笙子和室蘭的萬紀子了。山景丸自出海以來,從芝浦或者橫濱去室蘭的北海道航路跑得最頻繁。
明確地說,荒崎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和“潮子”見過面了。
翌日晚上,荒崎收到了一通電報:
“嫌疑人已經逮捕 到達室蘭后電話聯系 嫉妒心很恐怖 川邊”
故意隱藏嫌疑人的名字,嫉妒心很恐怖,這些暗示很符合川邊的風格。
那天晚上荒崎失眠了。現在他明確地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可是他卻無論如何弄不明白那個人為什么非得把犬伏殺了。
星期天的下午,船到達了室蘭。
卸貨的碰頭會結束后,荒崎趕到毫無人氣的室蘭支店已經將近晚上七點了。
川邊不可能不知道船入港的預定時間,要電話聯系,看來他周日還在芝浦的公司吧。電話打通后,川邊說:“真慢啊,不管怎么說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早想下班回去了,可是想一想還有跟你通話,就一直等到現在。”
“真是抱歉。案子弄明白了?”
“是的。你覺得兇手是誰?”
“我覺得不是室蘭的萬紀子。”
“嗯。”
“也不是發廊的老板娘。”
“那不就清楚了。”
“也不能說清楚。不是他的妻子。我覺得是野洲。”
“你說對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喂?”
荒崎的喉嚨有些哽塞,他想勉強說些什么,不過川邊已經搶在他前面開了口:“你為什么會那么想?”
“因為野洲對我說了些奇怪的話。他說司廚長那天下午去三和商店的時候,很擔心孩子的黃疸病情。野洲是在司廚長去醫院之前和他見面的,那么他就不可能知道黃疸的事情。既然他知道,就說明那天六點以后野洲和司廚長又見了一次面。”
“就是這些嗎?”
“這些是主要的根據。不過要是僅憑這些的話,根本無法判斷野洲到底是事后聽別人說的,還是聽司廚長親口說的。但是我問他知不知道潮子的時候,他的回答有點奇怪。那封簽有潮子名字的信還很筆挺,不像是舊物。可是那天從芝浦寄給司廚長的郵件只有一封來自三和商店的,是這樣吧。在我們看來,司廚長收到蔬果店寄來的信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仔細想一想的話,司廚長每次船靠岸的時候幾乎都會去蔬果店,從蔬果店的角度來看,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寄一封信提前通知司廚長什么。這么一來,我認為是潮子利用蔬果店的信封給司廚長寄的信。”
“哈哈,荒崎,你挺厲害的嘛。以后不跑船了,做個水上警署的刑警去吧。”
川邊笑了起來。
“當明白了潮子這個名字其實是野洲名字的倒序排列時,我吃了一驚。把弘次【譯者注:弘次(こおじ(KOOJI))】顛倒過來,就變成了潮子【譯者注:潮子(しおこ(SIOKO))】……但是,他究竟為什么要使用女人的名字呢?”
“喂,這可說來話長了,電話里我就直奔主題吧:野洲是同性戀。”
“啊?通行……什么?”
荒崎沒聽清川邊的話。
“是同性戀。司廚長倒應該不是,不過野洲喜歡司廚長。怪不得他看起來挺纖弱,有種女人的感覺,稍微讓人有些不舒服。你離開芝浦不久,他抱住一個路過的男人,大家誤以為他是小偷,就把他送到了警署。聽說他很害怕,警察還什么都沒問呢,他就自己全招了。”
“有點惡心,真的挺惡心的。”
“那天司廚長去了蔬果店,野洲央求司廚長無論如何跟他好好地聊一聊,請他從醫院出來后到自己的公寓坐一坐。他說自己對司廚長一往情深,癡心一片。他撒謊讓家鄉的母親給自己縫制了御寒的綿質和服,其實那是給司廚長準備的,司廚長去他那里的當晚,他傾盡自己整月的工資,準備了啤酒、威士忌之類的好多東西。
“犬伏這邊雖然覺得有點兒奇怪,不過他并沒有多想,只是以為這個來東京打工的男孩兒把自己當作了依賴的對象。所以他有空也會和野洲聊聊,幫他出出主意,給他一些忠告。
“但是野洲可不是這樣,他被自己女性一般的獨占欲望所困擾著,漸漸變得容不下司廚長有妻子以及其他關系親近的女性的存在。這個時候司廚長也開始產生了反感,就盡可能不和他接觸。正因如此,野洲才寄出了那封簽有女人名字的信,尋求見面的機會吧。估計寄那封信之前開始,野洲就想在司廚長面前完全變成女人了。
“那么那封信……”
“已經進行了筆跡鑒定,完全出自野洲弘次之手。”
“那么司廚長那天晚上去到底干什么了?”
“據野洲所言,犬伏去跟他說男人就要有個男人的樣子。要是不理他就好了,可是司廚長不是那種人,他不忍心讓一個年輕人一直沉陷在病態當中,所以還是去了。然而,對于野洲來說,他肯定想不開,覺得在這天晚上他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司廚長的愛。于是他產生了一股嫉妒之情,他不愿意把司廚長交給其他女人。所以,司廚長喝了很多酒之后,野洲就說送他回去,在碼頭附近把他推進了海里。他說本以為司廚長會游泳,結果他在水中一動不動,于是野洲害怕了,就逃了回來。司廚長這個人原來不會游泳啊。”
“我明白了。”荒崎說。
“橫濱的那個女人說了些奇怪的謊話,這可讓我繞了老大一個圈子。”
“電話說太久了,我要掛了,對了,橫濱的那個女人說她給你寄了一封快遞。估計已經到你那邊了吧。”
“是嗎,我去找找看。”
荒崎掛上電話,向值夜班的老婆婆問快件的事。
“你這么一說我倒記起來了,剛才是寄來一封信。”
荒崎領了信件。
那天夜里將近十二點,他回到船上打開了那封信。船艙圓形的窗外飄起了雪花,發出簌簌聲響。
“和您相見著實讓我大吃一驚。我自從出生以來從沒受過如此重大的懷疑,這也讓我認真地進行了反省,意識到自己必須要慎重行事。
為了讓您盡快收到這封信,我給芝浦的分公司打了電話詢問該怎么辦才好,碰巧是一位叫做川邊的先生接的電話,我向他說明事情原委后,也聽說了那個叫野洲的人被捕的消息。
掛上電話,在寫這封信之前,我用小紙片做了一個靈牌,上面寫著‘兄之靈’,我供奉了花朵,合掌為他祈禱。雖然之前就想這么做,不過我覺得現在應該讓真相水落石出了。
犬伏吉太郎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
我們共同的父親——要是您不記得的話最好——是昭和六年江戶川滅門慘案中,把自己的生身父母、連同妻子,一家七口人毒殺并企圖逃跑的那個有名的殺人犯。他嗜酒如命、死要面子,懶惰成性,債臺高筑。那是一次發作性的行兇事件,可是在那次慘案中生還的只有長子吉太郎一個人。
父親本來是個手藝很好的木匠,可是后來因為在男女關系是放蕩不羈,最后落得局面一發不可收拾,到處都是私生子。我就是其中之一,哥哥過了十多年才找到的一個叫做萬紀子的人也是如此。聽說那個人在室蘭開了一間酒館。
言歸正傳,哥哥在父親死刑之后,被好心人所收養,可是他親眼目睹了母親、弟弟相繼慘死,幼小的心靈肯定受到了極大的創傷。我覺得哥哥那種孤僻的性格和古怪的脾氣也都是他所承受的那些過于嚴酷的試煉而導致的。
他是去年才找到我的,他反復告誡我不要對別人說父親的過去,他甚至把我婚期的延遲也歸咎到自己身上。
我的未婚夫是一個完全接受了我的秘密的人。然而再也無法讓哥哥分享我的喜悅了,我很難過。其實鮭魚的事是我說的謊話。我是為了告訴他我婚約的事,才估計著時間去了芝浦,悄悄地等著哥哥來,可是那時哥哥已經探望孩子去了。嫂子似乎并沒有理解哥哥的苦衷,但是哥哥卻真心地愛護著這個家庭,他才沒有對自己的妻子說出事情的真相,而是一直獨自承受著所有的痛苦。
讀過這封信以后,請您看在哥哥在天之靈的份上,把它毀掉。哥哥很為我著想,讓我把他當作美容室的客人看待,這樣,萬一碰到記得以前那個慘案的人,也不會對我產生什么影響。估計他對萬紀子也是這么體貼地吩咐的吧。
野洲的父親,聽說也是個酒鬼,經常不讓他吃飯,哥哥肯定很同情他。哥哥再一次被父親的亡靈殺害了。”
荒崎將信讀罷,抬起了頭。男人和女人度過一個夜晚之后,當揭開他們兄妹關系的真相后,不知道“美奈登”的萬紀子在這個飄著白雪的夜里會想些什么。
雪花還在靜悄悄地飄著,荒崎的雙眼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那片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