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青木壬京一只手撐著腦袋向外望去,手表的指針已經轉到了晚上七點過半,老師指著黑板上的公式又囑咐了幾遍,才宣布可以休息了。
壬京今年才升入高二,如果不是父母啰啰嗦嗦一直在耳邊嘮叨升學的事,他根本不會來參加這個晚間補習的特別升學班。按理來說,能進入這個特別升學班的學生,都是在各個高校名列前茅的優等生,但是像眼下這種情況也時常會發生。
“三個菠蘿包和兩罐橘子汁,哎,繪里,你要什么?”一個梳著利落馬尾辮的女生,邊這么轉頭問身邊的同伴,邊把一張紙幣塞入一個短發女生手里。
壬京有些厭惡地向那里看了一眼,他揉了揉已經餓扁的肚子,也朝門口走去。
那個女生幾乎是被另外幾個人用踹地轟離了教室,她穿著松都高校的制服,由于距離的原因看不清臉孔,白色的襪子上留下了深棕色的鞋印。她低頭撣了撣自己的襪子,手里攥著那張紙幣,朝樓下的便利商店走去。
“給我什錦豬排便當。”壬京把錢放到收銀臺上,側過頭發現了剛才被差遣的女生,手里拿著菠蘿包和飲料,自己卻什么都沒買。她又從零錢包里拿出一張紙幣,顯然對方給的錢并不夠。
在等待便當加熱的時候,他暗自打量起那個女生來。她把菠蘿包和飲料裝進塑料袋里,自己又從包里拿出一袋小小的甜甜圈來。短發是淺棕色,細長的眼睛搭配了小小的鼻子,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狗。她的鼻梁上架著大大的咖啡色眼鏡,擋住了尖尖的小臉。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壬京覺得她的臉色有些微微發黃,看上去不太健康,仔細看的話,還會發現鼻梁周圍有淺淺的雀斑。
這個女生被欺負,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了。像是命令她買晚餐這種事還算好,上周的補習結束后,好像還被踩在地上,做出要拍照的樣子。這個班上的人,都被壓力逼得快要達到臨界點,于是便各自尋求發泄的通道,不過壬京卻沒有,因為他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因為即將到來的某些事,無法從高中畢業了。
02
搬來京都也就才兩個月左右,壬京已經逐漸習慣了這里的生活,他一個人住在西舞鶴的公寓里。父親的意外過世給他帶來了一筆不小的遺產,現在的學費和房租都利用這筆錢支付。
壬京在讀的津本私立高校位于舞鶴文化公園附近,離家并不遠。他的一日三餐基本都是靠外送的便當解決,有時候女朋友會做了便當來他家。
“壬京,今天是有鮮蝦蛋卷哦?!本拖窠裉?,女朋友片桐優華帶著晚餐的便當來了壬京的公寓,她栗色的頭發經過精心的打理,卷卷地垂下來。
“外面很熱嗎?”壬京看著優華的側臉,有些許淺白的粉底液化了開來,他皺了皺眉頭這么問。
“是啊,出了好多汗,明明都秋天了?!眱炄A正忙著夾油炸夾陷土豆團給壬京吃,她瞇著眼睛露出一個好看的微笑。
壬京嚼著鮮美的土豆團,轉身拉開了窗簾。對面意式料理店的霓虹燈打了過來,染得玻璃上一片水紅。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樓下拐角處出現,她背著大大黑色布包,淺綠色的格子裙大概到腳踝的位置,卡其色的短靴看起來有點厚。
是那個在晚間補習班被欺負的女生。
女生手里抱著一摞書,不出兩步,后面就出現了幾個穿著松都高校制服的女學生,她們推搡著在街道上嬉笑,其中一個女生一聳肩撞到了正小心躲避她們的那個女孩。
壬京收回了目光,他喝了一口柳橙汁問說:“優華,你們這屆成績好的女生里,有沒有人常被欺負的?”
對方有些莫名地瞪大了雙眼,然后邊回憶邊說:“應該沒有吧,成績好的幾個,平時關系都很好?!?/p>
片桐優華也是松都女子高校的,只不過她的成績平平,才升入高二就已經決定以后去上有關美發的專門學校。
“怎么了?”第一次見壬京打聽自己學校的事,優華有些好奇地歪過頭。
壬京突然覺得有些胸悶,本就有些蒼白的皮膚看起來更沒血色了:“沒什么?!彼恼Z氣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第一次對話是在周四晚間補習結束后,壬京去附近的拉面店吃宵夜。正當他拿出漫畫雜志翻看的時候,一個瘦小的女生坐在了他身邊。她點了一份北海道拉面,手里握著眼鏡,鏡片從里面掉了出來。
這一天她也沒能逃脫被欺負的命運,也同樣沒人站出來幫她,這對壬京來說也是一樣,因為不想自己的生活變得麻煩,所以就算看著很不舒服也不會上前制止。
“我來幫你吧?!甭曇舫隹谧约憾急粐樍艘惶删┠眠^女生手里的眼鏡,然后幫她裝著鏡片,“這樣朝里用力,就好了?!?/p>
“喀嚓”一聲,鏡片契合地被塞進了咖啡色的鏡架里,壬京把眼睛交還給女生,手指觸碰到對方冰涼的皮膚。
“謝……謝謝?!睂Ψ较袷鞘艿搅梭@嚇,頭埋得很低。
兩碗面一起被端上來,女生自己分好筷子,又幫壬京把筷子分好,接著一口口吞咽著面條,幾乎沒發出聲音。
“那些欺負你的人,是同學嗎?”壬京咀嚼間含糊地問了一句。
“也不算是?!迸]有給出明確的回答。
壬京沒有再追問下去,他吃得很快,面條一下就見底了。加在里面的魷魚天婦羅也被他一口吃進胃里:“我說啊……”
他開了腔,卻不知道為何突然頓住,之前胸悶的感覺又回來。壬京把筷子并排放在了碗口上,然后用手揉了揉鼻梁說,“這句話是我媽之前跟我說的,當我們被人欺負的時候,是為了保護比我們弱小的東西不被欺負。
“所以是英雄?!比删┻@么下了定義,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女生,對方明顯肩膀一顫,握著筷子的手也突然用起力來,指節發白。
03
按照便簽紙上的地址,壬京已經找來過兩次,不過都沒有見到他和她。這一天的京都陰云密布,好像隨時都會有東西塌下來一般。路邊的櫻花樹被風吹得有些歪斜,淺紅泛黃的葉子打著轉飄落下來。
壬京看著眼前兩層的獨立別墅,心想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里面了。他壓低了頭上的鴨舌帽,
等了三刻鐘左右。
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屋子里還是沒有動靜,燈卻一直是開著的。壬京只好先作罷,去附近的大型便利商店買便當。本來只是拿了一盒牛肉便當就準備走,壬京卻突然想喝波子汽水,于是轉過幾個貨架到了飲料區,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眼尖地發現了不遠處正在挑選新鮮蔬菜的兩人。
男人大概才過了三十的樣子,他穿著貼身的西裝,手里提著公文包。瘦削的側面輪廓很深,下巴有些青色的胡茬,戴著淺藍色的醫用口罩,整個人顯得很清瘦。他的眼瞳是純正的黑色,眼白處覆蓋著淺淺的藍色。
壬京確定了那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后,又伸手壓低了帽檐,眼光朝他身邊的女孩身上移去。視線由下向上。
卡其色的短靴,寬松的背帶褲,里面是米色的襯衫,短發到肩膀的長度,是很淺的顏色。她轉過臉來,小巧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咖啡色的眼鏡。
壬京看得出神,被路過的人碰撞才意識到自己呆立在走道中間,復又抬頭看過去,像是期待某種奇跡發生般,仔細地打量著兩人。目光上下回轉了幾圈,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
——在那個中年男人身邊挑選土豆的女生,就是在夜間補習班被欺負的女生。
深灰色的外套拉鏈又朝上拉了一些,壬京皺著眉頭收起了黯淡的眼神,內心跟著猶豫了起來。
抽屜里平整地放著一沓信件,純藍色的封面,上面用黑色的水性筆寫了收寄人。地址是壬京之前居住的地方,這些信一直以每月一次的頻率寄出,從未停止過?,F在壬京搬了家,住在那里的叔叔會轉手將信郵寄到京都。不過壬京家作為收信的一方,從未給過對方回復。
——我和女兒百里瞳森搬離了大阪,來到了京都。正生活在舞鶴市的青穗,我的身體還不錯,一切安好,請勿擔心。
這是大約半年前壬京收到的來信,短短兩句話占據了一張白紙,看上去沒有任何語氣的波瀾。
他把信塞回信封里,有些煩躁地揉了揉自己軟軟的頭發。
電視里正在放優華借給他的錄影帶,是松都高中參加全國合唱大賽的錄影。暖色的光線充斥在昏暗的房間里,歌曲唱到高潮的時候,鏡頭開始向前推,優華的面龐映入壬京眼底,她可愛的臉很好辨認。近景只給了幾秒,鏡頭又收了回去,靠著床的邊沿躺下的壬京卻覺得有哪里不對,他按著后退鍵,反復確認著畫面。
04
這是第二次拜訪優華家,壬京踏進家門的時候就聞見了一股炸蝦的香味,他將鞋子擺好,換上了棉質的白布拖鞋。
“優華你,有沒有合唱時的合照?”壬京直接切中要害如此問道。
“要看嗎?”優華微微皺起眉頭,這兩天壬京的情緒有些奇怪,仿佛空氣一般感覺有什么存在卻又抓不到實質的東西。
“就是這本了?!彼岩槐旧罴t色硬殼的相冊遞給坐在床上的壬京。
壬京利落地翻動著手里的相冊,頁數一張張地飛快前進,畫面終于停在了合唱部分的照片。除了登臺比賽時候照下的,還有一些是平時訓練的留影。
“吶,優華。站在你后面的女生叫什么?”也不管對方更加疑惑的眼神,壬京只想確認自己的猜測,于是就這么直接問出了口。
優華俯下身盯著相片看了一會兒,然后用并不確定地口吻說,“這個女生,好像是一班的百里瞳森吧?!彼哪抗獠]有移開,歪著腦袋考慮著又說,“沒錯,因為姓百里瞳的人很少,所以當時發樂譜的時候,我記得她的長相?!?/p>
壬京盯著照片上的女生看去,這下連最后一點疑慮也沒有了,她就是那個人來信里提到的女兒百里瞳森,也是曾經被自己開導過的,在補習班被欺負的女生。
——是自己一直以來要找到的人。
壬京撇下一邊想開口發問的優華,徑自走到玄關處,蹲下來穿鞋。桌上的晚餐香味還是隱約飄來,他邊系鞋帶邊在心里想,終于找到她了。
05
百里瞳森拎著塑料袋回到了公寓,七十多歲的房東奶奶幫她開了門。最近京都的天氣有些反常,前些天明明還吹著冷嗖嗖的秋風,這會兒卻又突然悶熱起來,連蟬鳴聲都重新開始在枝椏間徘徊。
這天家里的人都還沒回來,她還是按照慣例買了幾人份的晚餐,捋起袖子在廚房忙活起來。
“把餐具分好。”房東奶奶站在不遠處囑咐著,她的態度并不是很好。
住在這間屋子里的人,多少都有些冷漠,各自的餐具分開放在不同的柜子里。就算做好了飯,也是端回自己的房間吃,就連衣服也不會放在一起洗。
“鴿子,還是沒有飛回來。”房東奶奶站在窗戶邊,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有些發愣地說,“還是沒回來?!?/p>
百里瞳把牛肉和豆腐裝進小鍋子里燉起來,她有些可憐地望向房東奶奶。這個老人經常精神恍惚,最近這樣的情況變得越發頻繁起來,她有老年癡呆的前兆,只記得過去美好的事情,也會認錯人。
據房東說,百里瞳現在住的房間,以前曾經是她女兒住過的。她女兒很喜歡鴿子,在房間的木格窗外加固了一個長方體的籠子,養了很多鴿子。這些鴿子和普通的鴿子不同,它們都是在夜晚被放飛,清晨日出之前飛回那個房間。后來房東的女兒在某天早晨和她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那一次,飛出去的鴿子就再沒有飛回來過。
百里瞳繼續著手里攪拌湯汁的動作,她又放了一些切好的洋蔥片進去,辛辣的味道刺激得她眼睛發酸。腦海里卻突然浮現出那個,叫作青木壬京男生的模樣。其實之前在晚間補習班,百里瞳就留意到他了??傆X得籠罩在他周身的,是和自己一樣無奈又淡然的氛圍,有種共同的歸屬感。
而在拉面店的對話,讓她感到一直如卵石般堅韌封閉的內心,被撬開了一小角。雖然他們根本還算是陌生人。
市里圖書館一直開放到晚上十點整,吃完晚飯的百里瞳坐電車從青穗到了西舞鶴。
在自動販賣機里買了一罐哈密瓜味的奶茶塞進包里,百里瞳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進了圖書館。她低著頭數了數要還的書籍,卻不料和出來的人撞了個正著,她一邊道歉一邊蹲下去撿書,對方也說著抱歉的話,彎下身來幫她收拾。
從四周聚集過來的目光很快散去,熟悉的聲音敲打著耳膜,百里瞳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
清瘦的身材,黑色柔軟的頭發,白到有些透明的皮膚,清冷的感覺。
是青木壬京。
“原來是你啊?!睂Ψ竭珠_嘴露出一個微笑,兩個對稱的虎牙讓這個笑容看上去很可愛。但百里瞳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壬京的笑容。
“啊,我……我來還書?!卑倮锿f得磕磕巴巴,她甚至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這個是荒木經惟的攝影書嗎?”壬京用輕快的口氣說,“我也喜歡他?!?/p>
“是嗎,”百里瞳也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整個人好像放松了一些,“我也很喜歡的。”
還完書后百里瞳和壬京在附近走了走。壬京的家就在舞鶴車站附近,而百里瞳正好要搭電車回青穗。本來他們要在舞鶴車站分開,但是車站前的公園里正好在舉行小型的live音樂祭,兩人也就順道去看了看。
“其實我呢……”坐在地上久久沒有說話的百里瞳突然開了口,她有些猶豫,小聲對著壬京坐的方向說,“一直被欺負,也是有原因的?!?/p>
“嗯?”壬京有些疑惑地附和了一聲。
“因為我身體的原因,所以平時和班里的人幾乎都不接觸,只會去上晚間補習班?!卑倮锿p手抱著膝蓋,蓬蓬的頭發裹住了小小的臉龐,“這種情況,考試的時候還能拿到好成績,別人應該也會不服吧?!?/p>
“你說身體的原因?”壬京皺著眉頭微微別過頭,“是什么?”
這次百里瞳并沒有理會他的話,自顧自地繼續說:“合唱的事也是,我也沒有參選,是老師自己找到我的。白天的訓練都不能參加,還可以站上全國的舞臺?!鄙陨詭Я它c抱怨的語氣,百里瞳抿著嘴唇,好像忍著心里那股怒氣。
“身體原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有XP色素干皮癥,是一種皮膚癌?!卑倮锿珦狭藫项^,明明在講很嚴重的事情,她卻特意選擇了輕松的語氣,還搭配了一個有些倉促的微笑。
蹲在她身邊的壬京一時沒接上話,他感到自己心跳無故漏了好幾拍,只能裝作鎮定地看著正在演唱的歌手。
百里瞳從地上站起來,她揉了揉有些發痛的膝蓋,然后用小到只有兩個人聽到的聲音說:“這種病不能被太陽照射,否則很可能會病變死掉。所以我只有在太陽下山后才能出門。白天睡覺,晚上醒來,自然也只能上晚間的補習班了。”
壬京也跟著站了起來,卻發現百里瞳的目光定在了不遠處剛上來的歌手。
那是一個二十歲模樣的女生,自己抱著一把吉他盤腿坐在地上,安靜地唱起了那首《Over The Rainbow》。先是遠處有些滄桑的歌聲傳到壬京耳邊,接著另一種清透柔軟,卻極具穿透力的歌聲也在他耳邊響起,那顯然不是來自臺上。
四周的目光紛紛朝壬京身邊聚集過來,他竟然有瞬間不敢轉過頭去。百里瞳森正張開口默默跟唱著,此刻她小小的臉上好像帶有了某種光芒,熠熠生輝。這是壬京從未聽過的,如水一般流淌過的歌聲。
“那是我最喜歡的歌?!弊詈笤谲囌痉珠_的時候,百里瞳這么說著,她的周身圍繞著一種柔順安定的感覺,“其實我一直想當歌手的,但就是因為這個病,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今天也是,看到大家在臺上唱歌,有些失落才跟你說了病情?!?/p>
“可以當午夜歌后,”壬京故意說著打趣的話,對方好像也體會到他的用意用力笑了起來。他從包里掏出一盒水果糖,取出一顆放入百里瞳的手心,“但很好聽是真的?!?/p>
雖然彩虹是你一直無法看到的東西——這句話沒能說出口。
“謝謝,”百里瞳把橙色的糖果含進嘴里,“上次開導我的事也是。”
“沒事,你回去路上小心。”壬京向后退了幾步,示意她先轉身離開。
百里瞳點了點頭,然后朝壬京揮了揮手,寬大的袖口四處擺動:“總之謝謝,再不回去家里人也要擔心了。”
也就是這句話剛結束,幾米開外的壬京突然一驚,原本溫柔的表情僵在了臉上。他的胸腔巨大地起伏著,眼神慌亂地在周身打轉。當然這些情景百里瞳是沒有看見。
“喂!”壬京躊躇了一下,還是對著已經轉過身去的百里瞳發出了邀請,“下次要不要來我家,一起看《東京日和》?就是荒木經惟編劇的電影。拍的是他的故事。”
“唉?”女生顯然有些愣住,眼睛在咖啡色的鏡片下睜大了些,“好的?!边@么說完她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又用力朝壬京揮了揮手。
壬京也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卻覺得嘴角僵硬怎么也笑不出來,再轉身的身影滿是落寞。
05
到達青木壬京家已經是八點過半,百里瞳給家里人發了個信息,才安心在沙發上坐下來。
壬京打開了電視,他從腳邊的袋子里拿出剛買的紅豆人形燒:“你要是餓了先吃這個,我去做意面?!?/p>
百里瞳不好意思說自己之前已經吃過了,只能硬著頭皮接下來,然后有些拘謹地按動遙控器,翻看電視節目。
電視劇的女主角重拾了信心,新聞里的小朋友找到走散的母親,在播出的基本都是積極向上的東西。百里瞳揉了揉太陽穴,她伸頭看了一眼正把面撈出來翻炒的壬京,今天的他有些奇怪,總覺得每一個表情都有些刻意和不真實。百里瞳關掉了電視,幾步走到書架前瀏覽起書目來。
“我嘗了一下,味道可能有點重?!彼蜒b好盤的意面端上來的時候,百里瞳正翻看一本黑白封面的小說。
“你也喜歡乙一嗎?”百里瞳晃了晃手里的書,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我身邊,很少有人喜歡他。”
“我喜歡《GOTH》那本書,不太喜歡白乙一,比較喜歡黑乙一。”壬京一瞬間好像有些低落下來,他自顧自地坐下來吃起了意面。叉子和餐盤碰撞發出有些急躁的聲響。
“我覺得像是森野和神山那樣,才能算是真正理解和相互扶持的關系?!卑倮锿_了木質的長椅在餐桌邊坐下,她用叉子卷著面說,“有著共同的陰暗面,卻不相互訴說,只是留在對方身邊。雖然一直都在做黑暗的事,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方式走下去。”
“一起活下去的人,也許不是好人,也不是善良的人。但至少是和自己心靈相通的人,這樣想想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的?!彼丫頋M面的叉子塞入口中,這個時候壬京卻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椅子和地面摩擦發出突兀的聲響。
“等一下,”他雙手撐著餐桌,頭低得很低,“別吃?!钡统恋穆曇魩缀醣谎诼裨诳諝饫?,聽不清晰。
“嗯?”百里瞳沒聽清楚,她嚼著嘴里的意面,開口贊揚道,“味道很好啊。”
這么說完,她又卷起一叉子面送入口中,對面的壬京卻只是僵硬著沒動。
痛苦極其短暫,窒息的感覺很快占滿了胸腔蔓延上來。百里瞳森雙手用力扒著自己的頸脖,抽搐著從椅子上倒了下去,接著沒有幾秒就僵住不動了。被打翻的意面撒了她一身,濃郁的香氣鉆進壬京鼻子里。
——終于找到你了。
——我一直想要殺掉的人。
這是那天在優華家,壬京沒有說完的話。但此刻的他,卻覺得心情比之前更加沉重了,原本以為的解放感,遲遲沒有到來。
06
在青穗那棟公寓對面的巷子里,有一家小型咖啡館,壬京已經在那里坐了一個下午。秋日的陽光白花花地照進來,斑駁的樹影都黯淡了一些,落葉被掃到了一起。
他直勾勾地望著對面的那棟公寓,除了百里瞳森和她父親,好像還有一位老人和女生同住在這里。從中午開始,那位老人就繞過放滿盆栽的花園,推門朝街道上望了幾次。
距離百里瞳被殺掉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她的尸體被壬京掩埋在了鶴舞一所廢棄中學的操場里。從網絡自殺聯盟購買的氯化鉀,用來毒害百里瞳森后還剩下小半,被裝在棕黃色的藥瓶里。
那個高中生模樣的女生從屋子里走出來,她的黑發到腰際的長度,轉過頭是一張有些古典的臉。她穿著過膝的蕾絲洋裝,方方正正的小皮包斜背在腰邊。壬京覺得她有些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面。他一直沒有弄清她跟百里瞳森之間的關系,不過他揣測這可能是一棟合租的房子。
想看見的人遲遲沒有出現,他又點了一杯咖啡,準備提提神。他不過想看一看那個中年男人絕望的眼神,看他擔心得發狂,看他失心瘋后暴躁的痛苦,看他和之前幾年的自己一樣。
壬京啜了一口苦澀的黑咖啡,窗外傳來隱隱的雷聲,他感到自己沉入了海底,回憶帶著味道包裹而來。
『路』
事情發生在青木壬京小學三年級的暑假,那年他的哥哥青木孝治已經大學畢業四年了。青木的媽媽在高中畢業那年,生下了哥哥孝治,接著十八年后三十五歲的她又生下了壬京。
壬京和哥哥的關系一直不錯,雖然兩人的年齡差距很大,可是像是棒球練習之類的活動,還是經常會有的。那個時候,他們一家人還住在東京,孝治高中畢業后去了京都的一所音樂大學,畢業后邊在樂器行打工,邊給音樂公司寫歌,過得還算不錯。
命運總是會在某個時刻,突然朝著自己控制不了的方向轉去,出事的那年壬京八歲,讀小學四年級。那是一個盛夏,東京持續高溫,孝治從京都打了電話回家,是母親接聽的,孝治說自己要回東京。
時間再往前推一個月,孝治告訴家人說自己和女朋友開始同居了,是個在酒吧駐場的歌手,叫作百里瞳奈緒。
哥哥回到東京之后,就像換掉了身上所有的血肉精神一般,完全像是另外一個人。他幾乎不跟家人交流,吃的食物也只是從便利店買回來的杯面,就算媽媽幫他切好了水果放在門外,他也無動于衷地不會開門。
曾經有次半夜,壬京從夢中驚醒,他在黑暗里有些害怕地摸索著去了廁所,卻和從里面出來的人撞了個正著。對方顯然也有些愣住,靠墻站著沒動,壬京踮著腳打開了廁所的燈,借著從里面透出來的暖橙色燈光,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哥哥孝治。
孝治的頭發已經很久沒有修剪,超過了肩膀的長度,整個人極度削瘦,骨頭像是要撐開皮肉刺出來一般。本就偏白的皮膚甚至有些發青,長長的劉海幾乎遮住了整張臉。
壬京嚇得拔腿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間,他不敢相信那個已經丟了魂像幽靈一般存在的人,是曾經在周末帶著自己去空地練習擊球的,常對自己露出染著陽光般笑容的哥哥。
關系就這么僵持了將近兩個月。直到那晚孝治情緒崩潰,自己跪在餐桌前顫抖著說出了發生的事,大家才知道了那個秘密。這個秘密帶來了巨大的恐慌,至少對壬京來說是這樣的,因為不久之后他就明白了嚴重性。
孝治和女朋友在一起,被傳染上了艾滋病。
全家人都去做了相關的檢查,孝治被送去了醫院,家里的一切東西都經過了消毒。幸好的是,大家并沒有被傳染。但是在壬京看來,那個消息本身就像是一個瘟疫,席卷了全家,父親又開始酗酒,母親則每天憂心忡忡,壬京仿佛是一個人活在這間屋子里,再沒有以往那樣精致的便當,就連三餐都得不到保證,只能自己去便利店買兩個飯團帶去學校。但是同時,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孝治,卻享受著大家的照顧與鼓勵。
孝治在醫院治療了一年左右的時間,這件事開始被左鄰右里知道,青木一家人開始被孤立起來。母親在出門購物的時,會被臨街的主婦用尖酸刻薄的語氣羞辱,父親在公司被同事排擠,接到的工作越來越少。那時依然年幼的壬京,也開始被身邊原來的朋友疏遠,會被用拖把絆倒,午餐時間也沒人愿意和他一起,而原因就是,壬京的哥哥得了會傳染的絕癥。
壬京覺得不甘心,很不甘心,明明不是自己的錯,為何要承擔那么多鄙夷的眼神,為什么要被不認識的人欺負,為什么擺在鞋柜里的鞋子里會出現釘子,為什么被原本珍視的朋友唾棄。
孝治獨自離開醫院是在東京呆了一年半之后,他帶著病重新回到了京都。這之后他不再打電話回家,而是換成了寫信。很微妙的是,雖然大家嘴上都很擔心孝治,卻沒人真正動身去京都找他,母親也開始迷信上佛教,每天家里都彌漫著一股香火味。
第一封來信是在孝治去往京都后的第二個月收到的,那時候大家原本都以為他準備就此消失的。他在信中說出了一個更大的秘密,原來他早在十八歲上大一那年,就認識了百里瞳奈緒。奈緒比他大五歲,他們交往了約莫半年,奈緒就懷上了孝治的孩子,并且最后兩人決定生下她?,F在孩子和壬京一樣大,正在念小學三年級,而奈緒已經在不久前去世,所以他必須回到京都。
由一個已經患有艾滋病的人去照顧孩子,這件事怎么看都不妥當,而且就算孝治的病沒有發作,還是需要維持治療的。任誰都知道放任這種情況下去是不行的,但家里就像死一樣平靜,信封上標注了明確的地址,卻沒有任何人前往京都,母親原本寫了一封回信,最后也沒有選擇寄出。
這樣雖然孝治離開了,但是外界對于青木家的欺負并沒有停止。轉機出現在壬京小學畢業的那年,壬京的父親因為做出了一次很優秀的設計,被大阪的公司相中,于是帶著壬京一家人離開東京,來到大阪生活。那個時候,壬京的叔叔正巧也在大阪生活,互相之間也可以有個照應。
平穩的日子維持了兩年,由于搬家的緣故,與孝治的聯系也終止了。在壬京初三生日的那年,他的叔叔來家里慶祝,大家理所應當地喝了些洋酒。母親的情緒就在那日爆發了,她的恐懼與自責一并傾吐出來,總認為是自己拋棄了孩子。接著她偷偷讓叔叔去寄了一封信給孝治,里面只留了大阪的新地址。
中斷的書信聯系又重新開始了,母親只是瀏覽一遍信件的內容,就將它們放入木盒里,父親和壬京從來也不會過問孝治的情況。家里人的潔癖變得更加嚴重起來,壬京連那個裝有信件的木盒都不愿意靠近。
總說有一就有二,很多事情總是在重蹈覆轍。高一那年剛開始,孝治的事情就暴露了,起因是壬京新學校的校友中,有個是以前東京的同學。因為不在同一班,壬京一直在祈禱對方不要認出自己,畢竟也過去了將近五年。但是這種黑暗骯臟的事情,總是能很深地留在人們內心里,那個同學很快就想起了之前發生在壬京身上的事。
新的一輪欺負重新開始了。
它們比之前一次規模更大,更具有攻擊性,直直地刺入青木一家人的生活。就像是海水突然漲潮,幾十米高的海浪瘋狂地席卷而來,吞噬了原本看似平靜的生活。
在忍受著外界壓力的同時,家庭內部的矛盾也逐漸爆發了。父親還是怪罪母親,并且每天都要喝很多酒來麻痹自己,原本就不再展開笑顏的母親變得更加陰冷,說話的語調也陰陽怪氣起來。壬京常常會因為一件小事就被埋怨上一個星期,無休止的爭吵充斥在整個空間里。
在高一春假快要到來的時候,壬京的媽媽從附近醫院的頂樓跳了下來,尸體裂得慘不忍睹。她的遺書和孝治的那一盒書信一起,被放在了餐桌上。
不要告訴孝治我去世的事,不要阻止他的來信。最后就只有這兩點囑托而已,沒有一句是留給壬京和父親的。
母親的去世,象征著對這個不公正世界的妥協,那些原本還有所遮蓋的閑言碎語,現在仿佛帶著一種義正言辭的意味,光明正大地闖入青木家的生活,在那里扎營。
和父親兩人的生活變得更加糟糕起來,他會在酗酒之后毆打壬京。廚房的水池里堆滿了臟碗和便當盒子,垃圾一次也沒有按分類扔過,總是被退回。就像是兩個放棄了掙扎的落水者,只能不斷下沉。有時父親也會突然自責起來,但他不再像壬京小時候那樣和他交流,而是只會買一些昂貴的壽司或者手表之類的東西送給壬京,以物質滿足孩子。
但是對于壬京來說,一直缺少的不是這些摸得到的東西。他需要的是安穩的愛,需要的是親手煮的飯菜,需要的是擁抱,是哭泣時候能夠依靠的肩膀,以及能夠吐露真心的人。
壬京在學校經歷了殘忍的校園欺凌,冷暴力,群毆,被逼迫和班上另一個被欺負的女生擁抱,被嫁禍失去了老師的信任,作業薄上用醒目的紅色鋼筆寫滿了“去死”,課桌上則放著祭奠死人的花朵。壬京喜歡的攝影集和小說被人唾棄,連帶著作者都被會罵一遍,因為自己的原因,讓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受到侮辱。
這些東西,在高一下學期的他,已經可以平靜地面對。畢竟他成績優異,就算沒有朋友還是有些女生會為他動心,雖然他的身世很“危險”。青木家就像是散了的沙,只有孝治的來信是最有規律的,每月的八號都會準時出現在門口的紅色信筒里。
直到壬京的父親在高速公路上突然出了車禍,他的車被一輛逆行的貨車撞得整個癟了進去,人也當場死在了車子里面。
報復哥哥的想法,從壬京在小學被欺負起就開始萌芽,它們從只有紅豆般大小慢慢滋長,直到占據了整個頭顱、胸腔、血液、筋骨。那是一種帶著絕望又無奈的恨,一想到孝治現在可能在京都的某處,和自己的女兒平穩地生活在一起,不甘心就像猛獸一般撕咬著壬京的心臟。他要孝治失去身邊最重要的人,要看到他的生活被完全抽離既定的軌道。
最合適的人選就是百里瞳森了,那個罪魁禍首的女兒。她身體里流動著的是奈緒的血,只要她死了,也算是對死去的奈緒的一種復仇。同時她也是孝治現在唯一的希望,是他唯一可以寄托感情的人了。壬京想,如果百里瞳森消失了,孝治一定會和現在的自己一樣萬念俱灰。
壬京如此順利地就找到了百里瞳森,理應暗自狂喜才對,但諷刺的是百里瞳是壬京這輩子,第一次主動幫助了的人。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在百里瞳把面條塞進嘴里的那一刻,他是真正動搖了一直以來堅如磐石的復仇念頭。
但是最后他成功了,他殺死了百里瞳森,哥哥青木孝治的女兒。
07
壬京從回憶里抽離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烏藍色的天空像是海水那般深邃。他看了看手表,發現自己走神了很久,對面屋子里的燈已經亮了起來。他是來這里等青木孝治的,他想看看一臉憔悴的孝治,并把之前發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壬京,你怎么在這里?”有人在耳邊喊了他的名字,語氣里滿是驚訝。壬京轉頭看去,是自己的女朋友優華,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袖子是圓鼓鼓的糖果形狀。
“我來喝咖啡,上次健吾說這家店不錯?!比删[著一張撲克臉,面無表情地解釋著,他把目光向左移動了一點,優華身邊還站著一個女生,又是那張熟悉的臉,是之前從百里瞳森居住的那棟公寓里走出來的女生。
“你怎么會來這里?”壬京順口問了一句,他覺得事態開始朝著混亂的方向發展,有些懊惱地揉了揉太陽穴。
“你上次不是問我合照上的女生嗎?”優華水靈的眼睛里溢出溫和的笑意,語氣卻帶著微妙的情緒,“我以為你們是朋友呢,正好合唱比賽又要開始了。我覺得阿森唱歌很好聽,就主動去認識了一下?!?/p>
站在一邊的女生靦腆地笑了笑,用幾乎一樣的語氣奉承道:“優華才是,唱得很好呢?!?/p>
“哎?”這個時候的壬京,連思考都來不及,只能發出一聲短促的疑問。
——阿森?百里瞳森?
壬京的目光有些發愣地轉過去,他感到自己脖子的轉動都變得機械起來。
不是咖啡色的框架眼鏡,取而代之的是覆蓋在眼睛上,水藍色的隱形鏡片。不是淺棕色蓬亂的短發,呈現在瞳孔里的是黑色柔順的長發。并不是干凈修長的,喜歡拿著書的手,那是做滿了粉色亮片,看上去眼花繚亂的手指。并不是斷斷續續,小心翼翼的語調,那是自己從未聽過的聲音。
——根本不是自己認識的百里瞳森。
“真是的,當時壬京那么問完就走了,我還以為你找到之前認識的人了呢?!眱炄A的聲音里摻雜著不可明辨的優越感,又有些醋意地說,“不過,阿森是很漂亮啦?!?/p>
“你是百里瞳森?你住在對面嗎?”壬京感到自己全身顫抖,冷汗不停從后背滲出來,他覺得心臟被一只手緊緊抓住,不好的預感就要應驗了。
那個女生被問得一愣一愣的,回答得都磕磕巴巴:“是……是的?!?/p>
壬京整個臉糾在一起,大口喘著氣,他感到有什么東西開始在身體里堵塞:“我不是問你,照片里你身后的人是誰嗎?你不是說是百里瞳嗎?”爆發的聲音帶著怒氣,壬京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是啊,她是站在我后面啊?!眱炄A不知道壬京突然是怎么了,有些害怕地小聲作答說,“我站在第二排的第四個,阿森是第三排的第四個沒錯啊?!?/p>
就算咖啡館里開了暖氣,壬京還是覺得一瞬間身體里的溫度被抽了個精光,他無力地垂下頭,說話的聲音幾乎要被呼吸聲吞噬:“你當時,不是側著身子的嗎?我說的你背后,就是你右邊?!?/p>
“啊……”優華在腦子里努力搜索起那張照片來,她越是用力想卻越是模糊一片,連自己的臉都看不清了,“你說的女生是……我想……”
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另外一個女生開口打斷了,她現在倒是鎮定下來:“你說的是不是長瀨實夕?就是那個頭發亂亂的小個子女生,只有晚上會來訓練的?!?/p>
“就是她,是叫長瀨實夕沒錯?!苯浰@么一提醒,優華的記憶全部蘇醒了,“她也沒參加選拔,就直接來參加訓練了,而且都是晚上來。貌似還常常被欺負?!?/p>
“實夕是和我合住在一棟房子里的女生,這兩天都沒見到她人?!卑倮锿袷前l現了有趣的巧合,她指了指不遠處的別墅,然后轉向依然低著頭的壬京,“怎么,優華的男朋友,認識實夕嗎?”
壬京沒再說話,他掏出紙幣去前臺付了款,站在地上的腳踝毫無實感,整個人都恍惚了起來。小型的歐式吊燈投射下暖色的燈光,那些光暈好像把整個場景都暈開,壬京意識到自己紅了眼眶。
——殺錯人了。
殺死了一個毫不相關,曾經和自己境遇相同的人。殺死了一個弱者。殺死了和過去的自己一樣,等待被救援的人。
推開門的那個剎那,壬京感到一直藏匿在某處的隱蔽目光,它們就隨著門外清冷的氣息一起覆蓋過來。他稍稍轉回頭去,看到角落處坐著一個穿著深藍色襯衫的中年人,那人也看向門口的方向。四目交匯的時候,壬京感到自己起了雞皮疙瘩,那個人神情淡漠卻緊抓住他的眼不放。
他慌亂地躲閃著那雙眼睛,那是和自己一樣純正的黑色眼瞳,是來自哥哥孝治的。壬京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已經過了九年沒見,現在的模樣他也不一定能認得出來。但是孝治那雙眼瞳就這么直勾勾地抓著壬京不放,讓人怎么也不能安下心來。
“怎么了?”優華和百里瞳磨蹭了一會兒,也從店內出來。優華拍了拍壬京的肩膀說,“你在發什么呆?”
壬京站在原地沒動,他命令自己冷靜下來,然后拼命在心里做著打算。百里瞳也發現了自己的父親孝治,她笑著朝那里揮了揮手,邁開腳步就準備走過去。
手臂上突然增加了一道力度,百里瞳意識到有人拽著自己在往后退,她側過頭去。
青木壬京緩慢地抬起頭,眼神里是毫不遮掩的恨意,卻又不是那么單純。他又用力握緊了百里瞳的手臂,對方有些吃痛地想要甩掉他的手,壬京卻毫不放松。他用力盯著孝治的面孔,仿佛要把它撕碎一樣,那邊孝治依然是一副淡然的樣子,但是他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邁開腳步的時候,壬京就已經決定了,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無論盡頭等著他的是什么,都要去看一看。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兩邊的房屋在眼里不斷倒退,壬京只顧拉著百里瞳蒙頭拼命往前跑。腳步聲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每一聲都像是訴說著他的決心。
08
“你到底,”百里瞳拼了命地要扳開壬京抓著她的手,她的臉痛苦地糾成一團,手臂處的皮膚已經發紅,“帶我來這么干什么?”
壬京帶她來到了青穗的植物公園,現在已經閉園,四周連燈都沒開,只能隱約借著月光看著身邊的參天大樹。
壬京突然用力把百里瞳壓在一棵樹干上,他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另外一只手從口袋里掏出一直裝在里面防身用的軍刀,把刀口對準了百里瞳的頸動脈:“你別掙扎也別動,我已經不想再殺人了?!彼f完這句話,不知為何又覺得心里堵了大半。
“說你想說的事,看這個情況是有話要說吧?!卑倮锿L長的黑發和白皙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的眼瞳里并沒有懼怕。
壬京沒想到對方比自己還冷靜,他狼狽地收起了小刀,試著把話題往孝治的身上引:“你不恨你爸爸嗎?你……知道他生病的事嗎?”
“知道,”百里瞳有些嫌棄地甩開了壬京的手,她揉了揉自己發紅的手臂說,“房東也知道,長瀨實夕也知道。”
“你們不怕被傳染嗎?”
“其他人我不清楚,”百里瞳蹲下身從包里翻出一盒黑色的煙來,接著用一個形狀怪異的打火機點燃了煙,灰白色的煙霧環繞而上,“但他是我爸爸?!?/p>
這種煙的味道很重,嗆得壬京忍不住咳嗽起來,他試探著問:“那你媽媽呢?”
百里瞳把煙塞進嘴里狠狠吸了一口,吐出大團的煙霧,然后朝草叢里磕了磕煙火,再開口時語氣有些無奈:“我沒有媽媽,一開始就只有爸爸?!?/p>
壬京在心里盤算了一下,謹慎地開口:“我的名字叫青木壬京,和你爸爸一個姓?!?/p>
“所以呢?”百里瞳皺著眉頭又抽了一口,把煙屁股朝遠處丟去,橘紅色的亮點消失在黑色的夜空下。
“我是他弟弟?!比删┖翢o感情,語速極快地說這一句。
“什么?”百里瞳顯然沒能消化這句話,“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爸的弟弟?是冷笑話嗎?”
“你爸都沒和你提過他的家庭嗎?”壬京內心有些著急起來,“我沒有必要跟你開玩笑。”
百里瞳有段時間沒出聲,她回答得很輕:“他不常提起自己的事情?!?/p>
“可你怎么會沒見過媽媽?八歲前你不都是和他們一起生活,后來那件事發生了,才變成現在這樣?!蹦欠N不好的預感又在心頭縈繞起來,壬京幾乎是用喊的吐出了這句話。
“你在說什么?”百里瞳用一種無法理解的眼神看著壬京,“我是八歲那年被青木孝治領養的,八歲前我根本不認識他。”
壬京覺得一瞬間冰涼的感覺直沖心底,他倒抽一口冷氣,之后血液加速流動全身都發熱起來,“可是他的來信里不是這樣寫的……”
原本準備藏在心底永遠不掏出來的過去,那些黑暗的,暗自咬牙忍耐,逼得人發瘋的日子,就這么被壬京硬生生地從心底扯出來。他把它們攤開給百里瞳看,把他的恨擦得亮亮的,閃得人心都晃動了起來。
百里瞳森抽掉了煙盒里的最后一根煙,壬京的話也全部說完了。風穿過濃密的枝葉,發出類似野獸的哭嚎聲。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百里瞳舔了舔嘴唇,她雙手插進長長的黑發里,“那是他說了假話?!?/p>
“可是為什么他為了收養你重回了京都,他跟你媽媽肯定認識啊,他在去京都前就和家里說了,在和一個叫百里瞳奈緒的人交往。可是你又說根本沒見過媽媽,還有你是怎么會到孤兒院的呢?根本就說不通啊。”一連串的問題像是繩子越纏越緊,壬京已經完全混亂了,他覺得被蒙在一塊布里,周遭漆黑一片。
“可是你殺對了人。”百里瞳躊躇了很久,終于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什么?”長瀨實夕的臉突然浮現在他眼前,那個有著淺棕色蓬蓬短發的女生,她的五官突然在黑暗中清晰起來。
“我叫作百里瞳森,她叫作長瀨實夕。”百里瞳突然從地上站起來,她拍了拍粘在裙子上的青草,然后轉頭對著壬京說,“不過那是從九年前開始的事,那在之前,我叫作長瀨實夕,而她叫作百里瞳森?!?/p>
『路』
長瀨實夕是在出生滿一個月后被拋棄的,她被丟在了京都鄉下的一棟收容所里。是由松田今日子婆婆自己建造的,看起來更像是普通住家,門口掛著刻有一共二十個孩子名字的木牌,院子里種了很多盆栽,還有一個輪胎秋千。每天都能和伙伴分到熱騰騰的飯菜,可以一起做風箏,一起去桃園摘桃子。
這樣簡單卻平穩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實夕七歲那年,今日子婆婆因為兒子去世的打擊,開始變得尖酸刻薄,神經衰弱,連孩子都分不清了,更別說是提供正常的三餐。這個時候附近有好心的居民,每天會送些吃的來,可是對于二十幾個孩子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
實夕在收容所呆的時間最長,也是當時里面年齡最大的一個孩子。那時候每天去取附近人送來食物的這個任務,就落在了她身上,不過實夕一直毫無怨言地幫大家分著餐點。也就是那個時候,又有一個女孩兒來到了收容所,百里瞳森。
有時會有人想要收養收容所的孩子,而被找去單獨會談次數最多的,就是百里瞳森。這個和實夕同齡的女孩兒才來了一個月不到,附近就有三家找到了收容所。原來百里瞳有時會在附近廢棄的琴房里練琴,那是一架已經快要報廢的鋼琴,卻被百里瞳彈得有聲有色。
大人嘴上說小孩子都是一樣可愛,可是到頭來還是喜歡有修養的,見識多的孩子。實夕在收容所長大,她甚至連鎮上都沒有去過,鋼琴也只是在電視上見過。由于監護人和戶口的問題,實夕沒能在六歲的時候上小學,而百里瞳來的時候,正巧是她小學三年級的春假。
課本是什么樣的?書包是傳統的黑色嗎?坐在椅子上,腳可以碰到地嗎?有光線的時候,可以看見漂浮的粉筆塵嗎?體育課之后,會有朋友一起去買罐裝的桃子汽水嗎?像這樣的問題,仿佛是剛煮開的鍋子里的泡泡越脹越大,她很羨慕可以去上學的百里瞳。
后來實夕的秘密,被百里瞳發現了,這是她最不想暴露的事,尤其是在和自己同齡又比自己優秀的百里瞳面前。
實夕每天在分食物之前,都會先吃掉一些。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除了實夕以外的孩子,都只有四五歲,而實夕已經扎扎實實活到了八歲。她常常感到自己頭暈,瘦得骨頭形狀都幾乎能浮現上來。
要說最該有怨言的,應該是和實夕同歲的百里瞳。那天清晨天差不多亮透之后,百里瞳捧著書準備去冰箱里找麥茶,正看到實夕狼吞虎咽地吃著昨天留下來的食物。
回過頭去的時候,實夕都沒能來得及擦掉嘴角的油漬,她直愣愣地看著百里瞳。對方反而鎮定地對實夕開出了條件:“這件事我不會說出去,作為交換,你愿意和我互換身份嗎?以后我的每頓飯,都可以多給你二分之一。”
百里瞳說看到了政府的通知,收容所很快就要被拆除了,這里的孩子都會被送到市里的福利院。她希望到時候能夠和實夕交換身份,也就是說互相扮演對方,換掉之前八年的經歷。這件事對當時的實夕來說,是充滿了巨大誘惑的。畢竟百里瞳上過小學,也會鋼琴,很受長輩的喜愛。如果變成了百里瞳,也許很快就會被領養到市里,那里會是一個完全不同,光鮮奪目的世界。
剩下的日子里,百里瞳開始教實夕一些簡單的算術和英文,也有家政和手工。直到那年的五月中旬,她們分別把自己的照片貼在了對方的簡介單上,而那時候已經接近癡呆狀的今日子婆婆,連單子都沒看就蓋上了章。
在到達京都市里的福利機構之后,她們像從不相識的陌生人一樣,開始了由名字開始欺騙的生活。后來隨著了解的事情越來越多,實夕也就逐漸明白了為何當年百里瞳會那么做。
實夕在京都的福利機構,有很多次都被叫去與領養者面談,每次的談話都很愉快,讓實夕以為很快就可以離開這里,過上和正常孩子毫無差別的生活了。但往往在談話結束后,當家長小心翼翼地問起被拋棄的原因時,所有的東西都會瞬間破滅。
——由于父母感染了艾滋,所以被拋棄。
這是就算在后面加上多少句“但是孩子很健康,并沒有被感染艾滋”都不能彌補的,這種歧視是不可能消失的。
直到那個叫青木孝治的男人出現,他好像就是沖著百里瞳森來的一樣,和其他的家長不一樣,并沒有一直問東問西,只是一再確認是不是百里瞳森。
實夕沒料到會在那么多年后,與百里瞳重遇,她們神奇般地住進了同一棟公寓,念了同樣的高校。百里瞳變得比以前更加淡漠了,在公寓重遇的那一刻,實夕突然像是見到了親人那般,因為只有百里瞳對自己知根知底,這些年來的不如意想要全部講給她聽。但誰知百里瞳完全就當實夕不存在,她們連眼神交流都沒有,反倒是先跟自己的父親搭上話來。
“如果被別人知道,說不定現在得到的所有東西都會失去?!边@是共住一個多月后,百里瞳在下樓途中,在實夕耳邊丟下的話。
實夕瞬間清醒了過來,她現在的身份是百里瞳森,并不是長瀨實夕。她們是從未相識過的陌生人。
09
約見的地方是在離壬京家不遠的一家懷石料理店,那是附近有名的老字號店,價格高得驚人。按照實夕的說法,決定地點的人是青木孝治,他們約在傍晚六點,先在西舞鶴車站碰面。
壬京站在一尊人像的雕塑前,剛想掏出手機聯系對方,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壬京暗自嘆了口氣,轉頭看過去。
孝治穿著厚厚的黑色皮夾克,牛仔褲塞在了短靴里,青色的胡渣比上次看見時還重一些。他勉強露出一個客氣的微笑,卻讓人覺得比哭還難看。
一路上都沒有對話,兩人就這么進了包間。
先上來的是湯和生魚片,接著才是煮菜和烤食。每道菜都小而精,裝在別致的小碗里。孝治喝了一口湯,夾起一塊生魚片蘸了蘸芥末塞入口中,軟滑的感覺立刻在口中散發,他開口說:“壬京,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壬京感到身上起來一陣雞皮疙瘩,他一筷子也沒有動:“當年為什么要騙我們?百里瞳森是你領養的女兒吧。”
“那是我抱的最后的期望,”孝治把筷子整齊地放在一邊,原本溫和的表情一瞬間落寞起來,“我知道你們開始厭煩我,因為我受到壓力,那我不如走掉?!?/p>
“你……知道?”壬京原本積壓的滿腔怒氣突然散了一些。
“也許在你們看來沒變化,但那時候的我很敏感,你們每句話的語氣我都能揣測很久,”孝治用瘦削的手抓起桌上的茶杯,清冷的綠茶順著喉嚨流進胃里,“尤其是媽,她越來越恐懼的眼神。”
壬京也抓起茶杯喝了幾口:“那為什么還寫信來?”
“孤單啊?!毙⒅瓮蝗槐l出一陣大笑,他越笑無奈,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這么孤單的病,卻不能求親人陪伴。我以為說我有了女兒,你們會來看我,這么多年我一直堅信,你們有一天會來看我?!?/p>
“會這么說,是你還不知道家里變成了什么樣?!比删└械揭魂囄⒚畹男乃?,他握著茶杯的手用了用力,然后咬著牙說,“總之你是什么都不用想,最幸福的一個。”
“我知道?!毙⒅魏喍痰卣f了一句,他把眼光從桌前移出去,“我偷偷回過東京,也去過大阪,有朋友會打電話來告訴我你們的近況。我知道媽是幾號去世,也知道爸出事的日子?!?/p>
就像是一直關在黑暗的房間里,推門出去才發現早已是陽光充足的白晝了,壬京一時說不出話來。
“媽死后,我就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后來還持續寫信回去,也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心理在作祟,不想面對他們死的事實??傆X得是哪里出了錯,如果我一直寫信回去的話,一切就和往常一樣?!毙⒅文眠^一邊折好的外套,從里面掏出一盒煙,然后摸著褲子口袋開始找打火機。
“本來已經沒事了,就是那些信讓大家重蹈覆轍,”壬京的語氣里忍著恨意,“都是你的原因,我一直在被欺負中度過,這個家是被你拆掉的?!?/p>
孝治吐出灰白色的煙霧,他用手拿著煙盒敲了敲桌子,面前的菜已經涼透了。
“不過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壬京扯出一個冷冰冰的微笑,語速變得快了起來,他夾了塊烤好的也如雞肉送進嘴里,“你領養的人,根本就不是百里瞳奈緒的女兒?!?/p>
對面的孝治并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只是狠狠抽了一口煙:“這件事我在領養了一個月后就明白過來了,無論是性格還是說到過去時的表情,都滿是破綻。”他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既然知道,為什么不揭穿她?”
“那孩子也很可憐?!睉鹬挥卸潭桃痪?,是憐惜的語氣。
“那如果我告訴你,和你們同住的實夕才是百里瞳森,你作何感想?”壬京覺得內心有一種釋放感,原本強烈的報仇情緒在逐漸減弱。比起讓孝治痛苦,他現在更想弄清楚整件事的由來。
“果然是她嗎?”孝治露出一個短促的微笑,只是很快就融化在空氣里,壬京幾乎沒能捕捉到。
“我之前看到過,你們一起在便利商店買晚餐食材。”壬京回憶起那個晚上,百里瞳小心翼翼的語調在耳間冒出來。
“我呢,其實一直都不了解奈緒?!毙⒅螕哿藫勐湓诰€衣上的煙灰,眉眼間滿是無奈,“我們認識的時候,她已經有了個七歲多的女兒,正在上小學二年級。那時候奈緒在酒吧駐唱,我很喜歡她的歌聲,接著就認識了。”
“她和丈夫離婚了?”作為甜品的羊羹和草餅被端上來,壬京用叉子挑了一塊抹茶的送入嘴里。
“我不知道,至今為止我都不知道?!毙⒅斡行┳猿暗匦α诵?,手里的煙已經燒到了頭, “她一個人住在公寓里,女兒也不在家。那時候我常常去幫她整理屋子,她有時候會懶,我也會煮好吃的東西給她吃。”
孝治空洞的眼神落在屋里的一角,聲音緩慢又沉重,“正式開始約會是那年冬天,我從沒過問她家人和女兒的情況,只知道那女孩的名字是單字一個森,隨她姓。奈緒總是很神秘,她有時晚上會工作到很晚不回家。但我們的約會時間也是在太陽落山后,我們一起煮菜,聽老唱片,相擁而眠。我一直不知道奈緒早晨在做什么,雖然她跟我說天亮時她都在睡覺?!?/p>
壬京隱約猜到了這其中的秘密,他想到了患有XP色素干皮癥的百里瞳森,也許她的媽媽奈緒也和她一樣患有這種病癥。
“直到幾個月后的初夏,我發現自己患上了艾滋病。那個時候我很慌亂,但還是第一個告訴了奈緒,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染了這個病?!毙⒅蔚拿碱^緊緊糾結在了一起,他用手撐著額頭,像是快要講不出來了,語氣有些哽咽,“第二天早晨我起來,發現奈緒已經打包東西離開了。她留了張紙條給我,上面只寫了著,不要去找她,我們各自努力?!?/p>
“你們從此就斷了聯系?”壬京記得當時孝治說的是,和女朋友在一起,被傳染了艾滋病?,F在聽起來,故事卻不是這樣。
“我忍了兩個月左右沒去找她,先在京都的醫院做了簡單的治療,一方面我一直在檢討自己,到底為什么會得艾滋,另一方面我很擔心奈緒有沒有被傳染上?!毙⒅斡檬帜闷饓K草餅咬了一口,但口腔內填滿了煙味,兩種味道交雜在一起,讓他差點吐出來。他放下手中的點心,搖了搖頭繼續說,“后來我去了奈緒駐唱的酒吧,那里的人說她在三月就辭掉了駐唱的工作,也就是我們在一起第五個月的事,我卻毫不知情。而說到辭職的原因,老板的臉色就難看下來,他有點忌諱地跟我說,是得了艾滋病?!?/p>
“我當時……”孝治停了一會兒努力控制著情緒,“我當時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比發現自己得病時還要絕望。因為奈緒對我說了謊,她對我有所隱瞞?!?/p>
壬京內心有什么東西波動起來,他差點就喊出了一聲“哥”:“那后來你們見到了嗎?”
“我決定回東京,但是我打了個賭?!毙⒅慰吭诹艘巫由?,他微微閉上眼睛,“我提前打了電話回家,也買好了車票。但是我給奈緒發去信息,其實那時我根本放不下她,只要她來跟我解釋求我留下來,我一定不會走?!?/p>
“她沒有來。”孝治還沒開口,壬京就如此篤定地推測了起來。
“我從未和奈緒牽著手在太陽下散步,從未和她一起看過朝陽,從未看過陽光照在她臉上形成的斑駁陰影。記憶里只有燈光和黑夜?!毙⒅我廊婚]著眼睛,不過他好像平靜了很多,語氣沒有剛才那般起伏不定,“她沒有來,于是我回到了東京。”
“所以一年后,你是得知了奈緒的死訊,才心軟回去了京都?還收養了她的孩子?”
孝治抿了抿嘴唇:“其實奈緒,在我回東京后的第二個星期就死了。”他看著對面一臉驚訝的壬京,繼續說,“之所以決定回去京都,是因為我有個在京都福利院工作的朋友打電話給我,告訴我百里瞳森在他們福利院。他知道我與奈緒之間的糾葛,本只想告訴我這個消息,但我卻暗下做了個決定?!?/p>
“你決定收養阿森,親自撫養她?”壬京順著他的話講了下去,卻又疑問起來,“可那個時候,你已經知道自己得了艾滋了……”話被說出口,壬京自己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是為了報仇,我無法原諒奈緒的所作所為,雖然她死了,卻留我一個人倍受折磨地活了下來?!贝藭r孝治的眼底流過復雜的感情,那是恨,又是愛,“更重要的是,她讓你們也為了我背負了很多痛苦的事。從我知道媽自殺那件事之后,就決定要讓唯一健康活下來的生命也和我一樣痛苦。所以我想收養阿森,想讓她也患上艾滋病,方法可以有很多種?!?/p>
“可你終究還是沒那么做,”壬京看著一臉頹喪的孝治,“是因為發現,那并不是真正的百里瞳森嗎?”
孝治無力地笑了笑,他自嘲地說:“我做不到,我沒辦法。只三天的時候,我就開始跟她規定,不許跟我一起吃飯,衣服和所有用具都要分開放,自己的衣服必須自己洗干凈,不可以碰我的東西?!毙⒅螐囊巫由献饋?,他喊來了服務生,點了兩瓶清酒。又說,“不過后來證明,我的感覺是對的。”
“什么?”壬京很快反問了一句。
“在搬到青穗之后,我很快發現阿森其實與和我們同住的女生認識,但是她們都故意表現得很冷漠?!毙⒅谓舆^用白瓷瓶裝著的清酒,一口干掉了一杯,胃里漸漸暖和起來,“那個女生有著和奈緒一樣深灰色的瞳仁,就連皺眉頭時眉眼間的神情,都和奈緒一模一樣?!?/p>
“所以你就猜她是真正的阿森?!比删┻@么說了一句,臉上掛滿了無奈。
“對,”孝治又喝掉一杯,他皺著眉頭,單手握成拳努力鎮定著情緒,“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我看著她的眼睛,立刻就想到了奈緒。只要她站在身邊我就開始緊張,我開始跟她一起去便利店,一起煮菜,她知道我有艾滋,卻從不怕我?!?/p>
壬京突然有些煩躁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有些怒了起來,連語氣都跟著差下來:“你是把她當成奈緒的替身了?!?/p>
“我知道這樣不對,”孝治雙手捂住臉,微弱顫抖的聲音從指縫間竄出來,“我渴望擁抱她。但我明白我真正想念的人,只是奈緒而已。為什么她那么壞,我卻還是不能停止想念她。
“我很害怕,我怕失去她,但更怕自己不愿意放她走。可是她只是奈緒的女兒,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而已。所以當我發現你跟蹤我們的時候,我什么也沒做?!毙⒅喂律碜?,他把頭埋得很低,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知道你恨我,她消失的幾天里,我發瘋地擔心,我想到了奈緒離開的那個早晨,我覺得那天之后天都沒有亮起過。”
“我殺了她。”壬京面無表情地吐出幾個字,他已經沒辦法再多說什么。自己的哥哥在面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孝治的聲音輕了下來,他好像丟了魂一樣,整個人蜷縮起來,“我也好想殺了她,我不想再被百里瞳控制了?!?/p>
壬京用手撐住自己的下巴,沒再出聲。
他在心里默默問,你是不想再被百里瞳森控制,還是不想再被百里瞳奈緒控制了?
愛是噬人魂魄的野獸,它撕咬你的心臟,在心房里安營駐扎。就算愛人離開,它也不會輕易撤軍,它總在你最脆弱的時候出現,攻擊你逼迫你,告訴你,你愛著她。
10
『百里瞳森』
我的病是在幼兒園時被發現的,那時我并沒有意識到是什么嚴重的事,只不過跟媽媽一樣,開始了夜晚的生活而已。媽媽總是在太陽下山才起床,清晨天亮之前回家,有時她白天不睡覺,會陪我講講話,不過她的房間沒有窗戶,給人感覺有些壓抑。
爸爸是個過氣的音樂制作人,有時他會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幾天不出來,脾氣也很暴躁。雖然生活也有它溫柔溫暖的一面——我們一起去看過晚間的少兒話劇演出,也會一起去吃美味的墨西哥料理。這樣甜苦參半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升入小學二年級的冬天,那次爭吵并不同于往常,媽媽幾乎不敢出聲就這么敗下陣來,她并沒有哭只是默默開始收拾行李,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似乎媽媽生了一種奇怪的病。
自那天開始,媽媽就這么活生生地從我的生活中抽離了,她有時會來看我,給我買了炸雞、壽司拼盤、曲奇蛋糕之類的東西。但爸爸總朝她吼說:“你這樣是在害人,臟東西?!保瑡寢屢仓皇菬o奈地笑笑,把買好的東西重新收回袋子里。她戴著奇怪的白手套,臉上也戴著淺藍色的醫用口罩,一次比一次清瘦。
在媽媽被趕走的第二年夏天,爸爸與一個俄羅斯混血的女人鬼混在一起,他喝醉之后會動手打我,我很害怕,總覺得他們兇狠的眼神能把我碾碎。于是趁著媽媽來看我的時候,我對著門口尖叫起來,我希望她能感到我的絕望并帶我走,盡管那個時候,我已經清楚地了解到媽媽得的是艾滋病,是會傳染的絕癥。
大概是爸爸覺得厭煩了,又或者是他急于開始新的生活,所以這次他輕而易舉地答應了媽媽的要求。我連衣服都沒有收完,就被扔了出去,媽媽抱著我在樓道里哭了起來,她流了好多眼淚。
我和媽媽就這么過了將近一個月平靜的生活,她依然是天亮說晚安,夜里清醒過來。但是媽媽比原來更加努力起來,她會在太陽下山之后去買好一天三頓的食材,看著網絡上的教程幫我做好吃的便當,總之她變得更加溫柔了,雖然并不是特別開心。
那天清晨,澄澈的陽光已經開始籠罩整座城市,媽媽呆在自己的房間看書,屋子里的厚實窗簾拉得很嚴,和夜晚并沒有兩樣。我推開媽媽的房門后,卻和急匆匆從里面跑出來的她撞個正著。
“媽媽要出去一下?!彼徽f了這么一句,在玄關套了鞋子就往外沖去。
那時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那是盛夏刺人的烈陽。
從我和媽媽開始一起生活起,學校的欺負就沒有停止過,這種欺負并不僅僅是在同學之中,就連老師和同學父母也會說一些不中聽的話。大家都把我當作瘟疫來看,又很喜歡捉弄我。書被泡在樓下的水池里是常有的事,體育課時也會被偷走替換的制服,這些事情每天都在重復,但我覺得我可以堅持下去,因為媽媽并沒有放棄我,她與我在一起。
但自從那天早晨,媽媽急匆匆地離開家后,她兩個星期都沒有回來。我知道家里抽屜的信封里有錢,所以每天中午都會自己去附近的洋食店吃一餐咖喱蛋包飯,早晨和中午就簡單在家樓下買了面包。
第三個星期一的早晨,有人敲開了我家的門。是我的外婆和兩個小姨。兩個小姨在盛夏還穿著長袖長褲,她們戴著大大的帽子和口罩,我知道她們是害怕被艾滋病毒傳染。外婆卻只是穿著平常的和服,她既沒有戴手套也沒有用帽子遮住臉。但她似乎很討厭我,幾乎不看著我的臉。
“你媽去世了,昨天晚上在醫院?,F在送你去附近的兒童之家,我朋友在那里,可以照顧你。我們家是沒有這個時間來撫養你?!闭f話的是其中一個小姨,她一直用手扇著風,嘴里嘰嘰喳喳地嘟囔著。
一路上外婆都沒有說話,她雙手合攏很有休養地放在腿上,依然沒有看向我。我們在車站分別,小姨的朋友是個年輕的男人,長得很敦厚,濃密的眉毛給人很深的印象,他一直擺著一張笑臉。他牽起我的手,讓我和小姨們告別,我看出她們已經有些不耐煩,于是很利落地鞠了一躬說了再見,但這個時候外婆卻突然俯下身來。
“忍耐,別做自己?!彼穆曇艉芎寐?,有點像每天公園里回蕩著的沉穩鐘聲,很讓人安心。外婆說完便立刻回頭,朝對面返程的電車那里走去,無論小姨在后面喊什么,她就是固執地不回頭。
以前被欺負的時候,我能夠撐下去,是因為母親在我身邊。但是現在我只剩下一個人,我開始考慮自己未來的路,我想到了外婆的那句話,逐漸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我在等待機會。因為小姨沒再付錢給原先的兒童之家,我被轉到了一個鄉下的收容所。我在那里認識了幾乎不識字,渴望念書的長瀨實夕,我們交換了身份,當然這也要托這家收容所關閉的福。
我開始變得很少說話,開始學會了算計,開始減少對自己的傷害考慮很多事。盡管我在高中還是被欺負的對象,但我并不認為那是什么壞事,因為在一眾學習好的人中,最狠毒的手段往往用在和自己最親密的人上,因為越親密嫉妒感便越強烈。表面上會被差遣,卻沒有什么真正的損失。
卻不料青木壬京闖入了我的世界??傆X得他身上有和我一樣的氣息,像是同一類人。也許是這個原因,我的防備才那么輕易卸下,告訴了他生病的事,在公園里不由自主地唱起了《Over The Rainbow》。我想我是,很喜歡他。
——當我們被人欺負的時候,是為了保護比我們弱小的東西不被欺負。所以是英雄。
我還記得他說這個句子時的語氣,和有些害羞的模樣。
我想之前受到的欺負,經歷的傷痛,都算是有了原因。我是英雄,這之后沒有誰能再傷害到我了。
我這么想著,吃了他煮給我的意面。
『百里瞳奈緒』
我的缺點是,一旦愛上一個人就會不斷灼燒自己,以讓他面前的路變得明亮起來。
我的第一個男朋友,是個很有音樂天賦的人。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正意氣風發地在制作公司任職,我們被浸泡在甜蜜罐頭里。我有了孩子,我們為她起的名字是森,希望她能夠擁有森林般廣闊的天地。他告訴我,只要做完手頭這部電影的音樂部分,就會和我結婚。
結果那部電影票房慘淡,制作公司直接把他開除了。我們結婚的事被擱置下來,當時我已經認定了要跟他在一起,于是一直安慰他,告訴他我一定不會拋下他。他沒了工作,家里大大小小的開支都需要我來承擔,我開始加大了在酒吧駐唱的時間,這樣勉強可以交掉我們位于昂貴地段房子的房租。
我試著跟他商量搬家的事,因為我們需要節儉,畢竟都有了孩子。母親很反對我跟他交往,我還沒跟她說我有了孩子這件事,說起來我本來就跟家里的關系走得不是太近,大概也因為我本身有很麻煩的皮膚病的原因。
可是他開始鉆牛角尖,開始懷疑自己的才能,每天酗酒。他說要一個可以證明自己的作品,但是這需要大量的音樂器材,有時他會像個孩子一樣在我的懷里輕哭??粗膼鄣娜艘惶焯祛j廢下去,我心里覺得很自責。如果我白天可以出門,如果我可以多打一份工,那么也許就可以幫他買到很好的器材。
開始在Starwear唱歌,就是那年秋天剛開始的時候。Starwear是一家私人會所,有很多大公司的老板會去消遣。在那里唱歌,比在酒吧駐唱可以多拿三倍的時薪,只不過要忍受一些老板的毛手毛腳。他用我給他的錢買回了器材,本以為他可以就此重新振作起來,誰知這就像個無底洞,他的要求越來越多,我開始追趕不上他的步伐。
最后我開始跟一些老板發生關系,這樣總算是讓他的制作可以進行下去。有時候我會很懊惱,當我給了他那么一大筆錢,他卻絲毫不關心,它們是我以哪種付出得到的。
報應在冬天到來,我患上了艾滋病,并且如我預料的那般,他把我趕了出來。我重新回到了酒吧駐唱,有時也會去Starwear唱歌,因為我不想餓到我的孩子,我會定期把錢打入他的銀行卡。我在城市的邊緣租了一套小公寓,每天乘地鐵來回,我想就這樣靜靜等死,并沒有把生病的事告訴其他人。
后來我遇到了青木孝治,這個比我小了幾歲的男生,天天都來酒吧聽我唱歌。他會做東西帶給我,也常常說笑話逗我開心。但我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的,先不提我有個女兒,我生的病就可以把他嚇得遠遠的。雖然一直在腦子里這么告訴自己,卻還是忍不住對他動心了。后來一次聊天的過程中,我告訴了他阿森的存在,沒想到他卻毫不在意,還說喜歡小孩子。
這是唯一一次,我的自私心如此龐大地覆蓋了自己,我不想他離開,我不想再孤獨地回到那間屋子,我希望他留下來,對我展開笑顏。我沒有告訴孝治我生病的事,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平靜地流逝,什么也沒發生。
第二年春天,我的身體開始變差,盡管如此還是堅持著酒吧的駐唱工作,一直到三月中旬,我的體力開始吃不消,于是就辭職了。后來一段時間,我一直利用在Starwear工作的積蓄生活,孝治常來幫我收拾公寓,也會很細心地煮料理給我吃。
我一直很小心,非常小心地盡量避免可能把病毒傳給孝治的機會,我希望他可以好好生活下去??墒俏逶路蓍_始,孝治開始發燒,然后出現了一系列不舒服的反應,檢查應驗了我的想法,他也患上了艾滋。當天夜里,我把衣服胡亂地塞進箱子里,幾乎是用跑的逃離了公寓。
我說不出口。
孝治看到了我留下的紙條,他就真的沒有再來找我。我把阿森接回了我的公寓,本以為日子又進入了另一種平靜。卻不料在兩個月后看到了孝治的信息,那是半夜三四點的時候,他跟我說他明天要回東京了,希望能夠最后見一次面,把一些事情說清楚。
本已經習慣了沒有他的存在,我已經可以自己收拾好屋子,可以幫阿森做美味的三餐,但是看見信息的時候,心還是緊緊抽搐了一下?!皷|京”、“離開”這些悲傷的字眼充斥在我的腦海里。
出門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感到溫熱的陽光打在了自己的皮膚上,我在內心念著“青木孝治”四個字。去找他之前,我先回了一趟媽媽的家。
最終回
電車抵達青穗的時候,大概是上午八點過半?,F在已經完全進入了秋天,黃色的落葉掉了一地,堆成小小的錐形。天空是一片鉛灰色,暗色的云狹長淺薄,毫無聲息地在頭頂游走,昨夜下了一場暴雨,到處都是積水。
青木壬京敲了好幾次門,才聽見了從里屋傳來的,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開門的并不是那個曾經看過的老奶奶,那是一張陌生的臉,大概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
“你找誰?”女人看著門口的少年,他有些瘦弱的身形,讓人忍不住憐惜,連聲音都放軟了一些。
“百里瞳森,是我的同學。”壬京看著對方的眼睛,聲音有些沙啞。
“她現在不在,”女人回頭朝里屋看了看,轉過身又補了一句,“你要不要進來等?”
壬京微微欠了欠身,白色的襯衫被風吹出了皺褶:“那麻煩你了?!?/p>
整棟房子的光線偏暗,家具幾乎都是木質的。由于是個陰天,整個空間更加朦朧了一些。壬京跟在那個女人上了二樓,他在第二個房間外頓住了腳步,那個熟悉的老人坐在里面。她曾在百里瞳遇害的那幾天,頻頻伸頭朝街上張望。
“這個房間也住著一個高中生,不過她好像很久沒回來了?!迸寺柫寺柤?,然后又指了指背對著他們的奶奶輕聲說,“她是這里的房東,從年輕開始就住在這里了。”
“她為什么坐在輪椅上?”壬京的目光停在她身上,有些吃驚地發問。
“病加重啦,”那個女人搖了搖頭,她對壬京招招手,在他耳邊輕聲說,“她有老年癡呆癥,之前還能想起一些過去的事,現在已經完全不行了。光記得自己年輕時候的事,連子女都記不清楚了。”
“都沒看到過她的小孩。”壬京有些疑慮地反問,他又望了一眼老人的背影。
“作孽啊,”說到這個問題,那個女人的臉色一下暗淡下來,“這個房間本是她小女兒的,可是那個小孩本身就得了怪病,白天都不能出門,后來也不知道交了什么壞朋友,還得了艾滋呢。其他兩個姑娘,都出國,也就是去年的事吧……”
“咕咕咕——咕咕咕——”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突然叫了起來,她朝著窗外伸出手,然后又重復了起來,“咕咕咕——咕咕咕——”
“她那是在模仿鴿子叫呢,”女人無奈地笑了一下,“那個小女兒養了很多鴿子,后來有次那些鴿子都飛走了,再也沒回來。
“就跟人一樣?!蹦莻€女人說完,又這么感嘆著嘆了口氣。
房間里的小電視正放在新聞頻道,主播正百無聊賴地說著物價上漲的問題,聽得人都有些困頓。就在壬京準備退出房間的時候,電視里突然插播起一條新聞,這回主播提高了聲調,整個人突然精神起來。
——今天早晨,根據犯罪嫌疑人的自首,在原蘭丸小學的操場下挖出了已經腐爛的女尸。受害人是就讀于松都高校的二年級生長瀨實夕,今年十七歲。據犯罪嫌疑人青木孝治交代,這是一宗由情感糾葛引發的慘劇……
畫面切到警方調查的現場,一具蒙上白布的尸體被抬入了急救車。戴著手銬的孝治一臉平和地對著鏡頭,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平靜地笑了笑,好像松了口氣。
這是孝治和壬京說好的,由他來代替自己自首。原本壬京怎么也不同意,但孝治說自己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在監獄了還能得到救治,他已經不想再給自己危害到其他人的機會了。還有,他這一路也真的走得很累了。
“等一下,”站在壬京身旁的女人突然像丟了魂一般到處亂轉,她的話說得斷斷續續,“青木孝治……長瀨實夕……是住在這里的人……
“剛剛電視里說他們的名字了吧?是被卷入殺人案了吧?”她用力搖了搖一邊面無表情的壬京,壬京被搖得左右晃動,卻還是失神地望著窗外。那個有著蓬亂短發女生的模樣,清晰地浮現上來。
有什么聲音從遠處傳來,它們隱秘地震動著空氣,白色的木格紙窗上投射著一個小小的陰影,它們隨著聲音的貼近慢慢擴大。接著先是“啪嗒”一聲,有什么東西撞了上來,在它之后是更多更響的聲音,那些東西猛烈地撞了上來,它們大力到砸穿了木格窗,直接洶涌地沖進了屋內。
——那是一群鴿子,它們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填在窗戶中的白紙被染得鮮紅。
那群飛鴿并沒有停止,它們還在不斷地飛進來,像瞎了眼般狠狠撞上房梁,鮮血“啪嗒啪嗒”地流了下來。
老奶奶張開雙臂擁抱住空氣,有血液濺到了她的皮膚上,她卻還是傻傻地笑著:“回來了,回來了。”
“奈緒……”她滿足地喊了一聲。
壬京出了那棟屋子,他蹲在路邊嘔吐起來,恨不得把過去幾年的記憶一起吐光。地面的凹陷處積滿了昨夜的雨水,壬京的目光落在那攤水上,身后的天空反射在水里,放晴了。
——紅、橙、黃、綠、藍、靛、紫。
一道淺淺的彩虹附著在那道水洼里,那是背后的晴空。
——啪嗒。
是水滴的聲音,卻沒有下雨,水洼里彩虹的影像被打得一片模糊。
——啪嗒,啪嗒,
又是兩聲,狠狠地砸進地面里。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這次是止不住的,兇猛地涌出了壬京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