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時候來了一個人,他在暮色中穿過院子里的灌木叢,手指頭在樹冠上掠過,發出沙沙的聲音。大部分人沒發現他。我正坐在窗邊,透過窗戶,看見黑魆魆的灌木不自然地搖晃著,那個人的身影與黑暗融合,看不出胖瘦。我完全沒察覺這是怎樣一個人,等他走上臺階,我順手按亮了門前的燈。此時透過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清他的容貌:瘦削,一身黑西裝,戴了一副墨鏡,是電影中黑社會的經典裝扮。他在門前按響了門鈴,坐在門邊的一個女孩跳起來將門打開,門還沒完全張開,他已經像泥鰍一樣滑了進來。隨著他一起進來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肅殺之氣,屋子里一下變得安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摘下墨鏡,露出一雙疲倦的眼睛。
“警察。”他掏出警官證扔到桌上,有人撿起來看了之后傳給其他人。他繼續用急促的語氣道,“我沒多少時間了,有沒有空房子?”
“有。”房子的主人站了起來。這是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男人,體格魁梧,他的名字很古怪,我始終記不住,只知道他姓杜,這幾天都叫他杜先生。杜先生是個性格冷漠的人,來這海島好幾天了,幾乎沒見他說過話,大部分時間他都一個人坐在地板上,用雙腿夾住一塊木頭,左手拿著刻刀,一下一下不知道在雕刻什么。現在他主動帶路,將那個陌生人帶進隔壁的某間房,那間房平時都鎖得緊緊的,除了杜先生,其他人都沒進去過。陌生人走路的步伐有點搖晃,他經過我身邊時,我聽到他壓抑的喘息聲,燈光照著他蒼白的臉,額頭上盡是冷汗。
陌生人進入那房間之后就再也沒出來,杜先生出來之后,讓我們都去睡。有幾個人提出抗議,杜先生冷冰冰地表示不想睡的人可以離開他的別墅,這下就再也沒有人說話了。
“等下在任何情況下,誰都不準說話,否則……”在我們上樓前,杜先生說了這么一句話,頗有威脅意味地看了我們一眼。
所有的人都進入自己的房間,燈光熄滅了。
依照杜先生的指示,進入房間之后,5分鐘之內必須關燈。盡管我毫無睡意,還是在預訂的時間內將燈熄滅了——在這里,沒有人敢違背杜先生的意思,他是這島上兩棟房屋之一的主人,另外一棟房屋在我們來的當天被泥石流摧毀了。海島的夜晚很涼,據說還有野獸和毒蟲出沒,我們都沒帶任何野營的裝備,如果離開這棟別墅,我們將面臨各種死法。
屋內一片漆黑,但我卻毫無睡意。樓下就是那陌生人呆著的房間,我想了想,反正沒事可干,便將耳朵貼在地板上。
起初幾分鐘里,聽不到一點聲音。但很快,便聽見有人沉重而拖沓的腳步聲傳來,樓下的門開了,腳步聲走出門去。我連忙跳起來,將門稍微拉開一道縫隙朝外看——到處都黑沉沉的,和城市的夜晚不同,在海島上,熄了燈之后就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依稀聽見陌生人走上樓來,敲了敲一間房間的門,有人走了出來,跟他一起進入那間一直鎖著的房間。
他們在那間房里呆了幾分鐘,很快房門敞開,腳步聲,敲門聲,一個人走進某間房,一個人從另一間房走出來……整個晚上,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持續了十來次,最后終于安靜了。我一直在忐忑地等待著自己的房門被敲響,但這里始終是安靜的。
發生了什么事?住在這里的人,除了杜先生,其余的三十多個人都是同一個旅行團的,彼此之間互相并不認識,但這個夜晚,確實在一些人身上發生了些什么,而另一些人毫不知情。我越想越覺得不安,想起方卓就住在隔壁,便摸黑走過去,輕輕敲了敲門。
門無聲地開了。在往常,房間里的人至少會問一聲敲門的是誰,但依照杜先生的指示,今晚誰也沒吭聲。我悄無聲息地進入方卓的房間,把房門掛上,這才悄聲道:“方卓,是我。”
“云肅?你來干什么?”方卓不冷不熱地問。這家伙天性木訥,不認識的人都以為他很冷漠,只有我這從小長大的發小,才知道他并不是冷漠,只是不愛說話罷了。這次要不是我強烈要求,他也不會跟著我一起來這海島,和旅游相比,他更喜歡看書,或者一個人坐著發呆。
“剛才有很多人進進出出,你沒聽見嗎?”我問。
“聽見了。”他說。
“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問。
沒有回答。
“你說他們這是干什么?”我問。
沒有回答。
我繼續問了一些問題,方卓一聲不吭,要不是黑暗中能聽見他的呼吸聲,我幾乎以為這個人不存在。問完想問的問題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從來不指望能從方卓那里得到答案,我只是需要他的耳朵來聽我說出自己的疑問罷了,所有那些問題,他一定和我一樣深感疑惑,但他什么都喜歡憋在心里。
還在床上就聽見樓下人聲鼎沸,睜眼一看,天已經大亮了。匆匆洗漱出門,一看,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樓下大廳里,七嘴八舌議論著什么,方卓坐在窗戶邊發呆,沒看見杜先生和那個陌生人。走到樓下就明白了——有人散步的時候,在海邊發現了陌生人的尸體。
發現尸體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有點娘娘腔,女的長得很漂亮,但面無表情,一路上這么久,我從來沒見她笑過。那男的叫石坎,女的名叫林楚暉,據說是個醫生。這兩個人早晨到海邊跑步,發現了那具尸體。據石坎的描述,他先是自己單獨在海邊跑了一陣,又沿著樹林中的小路跑了十幾分鐘,從樹林里出來,正好碰到林楚暉從別墅往外跑,兩人也沒說話,一前一后往海邊跑去。在十多分鐘前他剛跑過的海灘邊,他們發現一個男人的身體泡在海水里。起初他們以為是海難者,連忙跑過去,翻過來一看,才發現是昨晚來的那陌生人,尸體已經僵硬了。
“但最可怕的是,那尸體身上橫七豎八全是刀傷!”石坎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林楚暉坐在一邊,依舊面無表情。
“杜先生呢?”我問。
“他帶著導游和另外兩個男的去埋尸體去了。”昨晚開門的那女孩說,她皮膚黝黑細嫩,一笑就露出兩排很亮很白的牙齒,十分討人喜歡。她叫許露,據說是幼兒園的老師,大家都挺喜歡她,但我一看到她就覺得頭疼——從第一次見到我,一直到現在,她一直纏著我,仿佛我是她丟失多久的男朋友似的。而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見過她。難道是一見鐘情?開玩笑,我自己什么情況我很清楚,就現在這副模樣,女孩子不躲開就已經是很客氣了,怎么還會有人主動往上貼?但許露好像是真的對我有特別的好感,一看到我下樓,她的眼睛就開始發亮,現在,她已經走到我身邊,用力握住了我的胳膊,我甩了好幾下都沒甩開。
“埋尸體?不等警察驗尸嗎?”我一邊用力掰她的手指一邊問。
“已經報警了,但這幾天海上風浪太大,警察過不來,尸體又不能這么擺著。”許露面帶微笑和我抗爭,我掰開她這只手指頭,另一只手指頭馬上重新圍上來箍住我的胳膊;我狠狠地瞪她,她無辜地對我露出糯米牙微笑;我小聲罵她,她朝我做鬼臉……這就是傳說中的死豬不怕開水燙嗎?
不一會杜先生和幾個埋尸體的人回來了,我們期待地看著他,以為他有什么話要交代。誰知他只是默默走到一邊,雙腿夾起一段木頭,開始一下一下雕刻。
所有的人心中都好奇心暴漲,其中有幾個人露出了解內情的微笑,說話吞吞吐吐,顯得高深莫測,但當人追問時,他們又故意表示此事非常機密,絕對不能說出來,讓人很是惱火。大廳里每個人都在討論陌生人的事,有人談到了昨晚的敲門聲,立即有人豎起手指用力“噓”了一聲,把目光投向杜先生。杜先生專心致志地雕刻著,仿佛什么也沒聽到。
自從陌生人來到這別墅,就有一股神秘和不詳的氣息籠罩而來。再加上知情不知情的人故作神秘,我感到煩悶異常。和許露的斗爭始終不見成效,最后我無可奈何道:“我想跟我哥們單獨聊聊,你松開。”許露馬上把手松開,乖巧地道:“那我等你。”我翻了個白眼——你是我的誰啊你等我?
方卓還是一言不發。我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著,嘴巴都說干了,也覺得無趣得很,正想起身去倒杯茶喝,方卓忽然瞪大了眼睛,眉頭皺了起來。方卓有個外號叫方木頭,除了寡言少語之外,臉上基本沒什么表情,現在罕見地出現這種表情變化,讓我十分感興趣。順著他的目光,朝別墅外的那條路望過去,望見黑壓壓一群人。
一看就是一群黑社會。
黑西服,黑眼鏡,一群人跟在一個人身后,走路生風,看上去像是昨晚那陌生人的幾十個克隆體,連身高看起來都差不多。
別墅里的人也發現了他們,喧鬧的聲音頓時漸漸熄滅下去,當他們走到大門前時,別墅里已經陷入一片死寂。
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很明顯,有事情要發生了。
方卓又恢復了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杜先生還在雕木頭,林楚暉依然超然物外不知在想什么——除了他們三個,其余所有人都望著大門口,恐懼和疑惑浮現在每一雙眼睛里。
門是敞開的,帶頭的那男人卻還是伸手敲了敲門框。里頭的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聲。
“對不起,我進來了。”那男人獨自一個走了進來,其余一大幫黑衣人雙手交叉放在身前,岔開雙腿站成三排,黑云壓城般排列在別墅門前。
一進別墅,這男人就取下了眼鏡。我有些吃驚——他看起來非常年輕,絕對不會超過25歲,一張稱得上是俊俏的臉,三角形的眼睛顯得有幾分狡詐。
“我是涂壘的朋友。”他說。見所有的人都愕然不知涂壘是誰,他又補充了一句,“涂壘就是昨晚在你們這住了一晚、今天早晨被你們埋了的那個人。”
這下我們都明白了,也緊張了,我感覺到方木頭明顯繃緊了肌肉。
“涂壘背叛了我們,所以我們把他處理了。”那男人接著說,“我姓魯,你們可以叫我魯公子。”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等著我們齊聲召喚“魯公子”。
當然沒人出聲。
“他臨死前說出了一個秘密,關于你們……”他露出兩顆虎牙一笑,目光緩緩掃過每個人。看樣子他是想學武俠片里的反派給大家一點威懾力,并且明顯起到了效果,但也有人不服的,比如我就想笑,方木頭和林楚暉依然面無表情,杜先生半刻也沒停下手里的刻刀。他的目光在我們幾個身上停頓了相當長的時間,但我們誰也沒看他,至少表面上沒看他。他悻悻地移開目光,語氣忽然變得不耐煩起來,“好了,我也不想啰唆,你們本來是無辜的,我也沒打算處理你們,把密碼說出來你們就可以走了。”
密碼?什么密碼?很多人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而那些曾經故作高深的人額頭上忽然滲出了汗珠。
“那我也就不客氣了……”魯公子舉起手招了招,屋外的一群黑衣人蜂擁而入。
“看看都在這里沒有。”魯公子說。
黑衣人們螞蟻般涌入各個房間,出來后報告:“都在這了。”
魯公子滿意地點點頭,視線在人群中掃了掃,將一個臉色煞白的男人拖了出來。那男人名叫周少杰,為人豪爽,平時說話大大咧咧的,看起來也是條漢子,這會卻連腿都軟了。我記得剛才故作高深欲言又止表示自己知道某些秘密的人中就有他一個。
“你叫什么名字?”魯公子問。
周少杰渾身發抖,汗水橫流,卻咬著牙一聲不吭。
“硬漢啊!”魯公子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將他拍矮了半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周少杰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迫不及待地道:“5497629!”
魯公子抿著嘴笑了:“名字?”
周少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臉上顯出猶豫的神情。魯公子一腳踹在他后腦勺上,他馬上吐出兩個名字:“駱飛,周娜娜。”
“誰?指出來。”魯公子又踹了他一腳。
周少杰回過頭來,抬起眼看了看,垂下眼簾,軟綿綿的胳膊朝人群中一指:“那個頭發染成綠色的女孩,還有那個,光頭、胳膊上刺了只蝎子的男人……”
“去你媽的!”光頭駱飛朝他吐了一口貨真價實的唾沫,分開人群走出來,瞪著魯公子,“想怎么樣?”
魯公子掏出一把槍頂在他額頭上,跟在他身后走過來的周娜娜雙手插在短得幾乎看見屁股的牛仔褲口袋里,一邊嚼口香糖一邊笑道:“開槍,快開槍!”
駱飛也笑了:“就是,不開槍你是我孫子!”
人群中開始竊竊私語。人們仿佛這才清醒過來。我看了看方卓,他還是面無表情,我想起昨夜他的門曾經響過,心頭感到異常慌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涂壘昨夜在這里留下了什么?密碼是什么?看樣子事情很嚴重,起碼牽扯到了13個人,但這13個人又知道些什么?密碼嗎?還是那個問題:是什么東西的密碼?我腦子一片混亂,看看其他人,大部分和我一樣表情迷茫,也有些人十分嚴肅,但誰也沒開口讓魯公子解釋。
魯公子一槍托砸在駱飛額頭上,血流下來。駱飛擦都沒擦一下,抬起腳朝魯公子襠部踹去,被兩個黑衣人一人一腳踢翻在地。
“我舍不得殺你。”魯公子笑道。他朝手下招了招手,立刻圍上來幾個黑衣人,對著駱飛拳打腳踢。幾分鐘后,他們閃開,駱飛躺在地上,渾身是血,已經不成人形。但是他臉上還是帶著笑。
“說不說?”魯公子蹲下去問。
“呸。”駱飛一口血痰吐過去,魯公子連忙閃開。他臉上終于露出惱怒的神情:“給他注射P2。”他獰笑著看著幾個人扭住駱飛的胳膊往他血管里推送深褐色藥液,哼了一聲道,“沒有人能夠抗拒P2,這種痛苦誰也受不了。”
兩分鐘后,藥效發作了。駱飛開始滿地打滾,但他始終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我們目睹他渾身每一寸肌肉都在痙攣抽搐,他滾過的地方是一片濕漉漉的汗水、血水和油脂混合的痕跡。到最后,他徹底控制不住自己,渾身仿佛觸電了一般劇烈抽搐,尿液涌出,一股糞便的臭氣彌漫在空氣中。
但他還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說吧,只要你說出來,我就給你解藥。”魯公子捂著鼻子后退幾步道。
駱飛一聲不吭,沒多久,他開始翻白眼。魯公子一揮手,一個黑衣人上來給駱飛又注射了一管藥。這明顯是解藥,因為駱飛的身體很快松弛下來,他睜開眼睛,呈大字形仰望在地上,冷冷地注視著魯公子。
說實話,我對駱飛的印象并不好。上船的時候,他將兩個女孩推開,自己選了個最舒適的位置坐下,一路上,誰跟他稍微不對脾氣,他就揚起拳頭要揍人,一看就是個惡霸型的人物。但從他剛才的表現來看,又確實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那種疼痛雖然我沒有親身體會,但從他的表現就能看出,P2所造成的痛苦,確實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尤其是大小便失禁,這已經不僅僅是痛苦,更加是男人的恥辱,而他竟都忍了下來。這讓我對他油然而生欽佩之情,換作是我,只怕做不到這么堅定。這也讓我對密碼感到更加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密碼,竟然能夠讓駱飛這樣一個并不算嚴格意義上好人的男人,愿意做出這樣大的犧牲而決不張口呢?
“你確實是條好漢,我佩服你。”魯公子踢了踢駱飛,“這樣吧,把那個孩子殺了。”魯公子抬起手指指了指人群中一個不到10歲的女孩,她此刻正驚恐地依偎在她父母身邊。幾個黑衣人沖上去,用槍逼著女孩的額頭,將她從她父母身邊拽開。女孩的父母想搶,又怕黑衣人開槍;想喊,被黑衣人一指,連聲音也不敢出,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被拖到駱飛身邊。
駱飛的表情變得憤怒起來。
“要么說密碼,要么殺了她,你選。”魯公子說。
“你要臉嗎?”駱飛問。
“我要密碼。”魯公子說。
駱飛閉上了眼睛:“隨便你,我死都不怕,還怕你殺個我不認識的妞?”
“1!”魯公子開始數,“我數三下——2!”
駱飛一動不動,孩子的母親發出凄厲的尖叫聲。
“每隔一分鐘,我殺一個人,直到你說出密碼為止。”魯公子踢了踢駱飛,張開嘴準備再數,“3……”
“住手!”駱飛終于睜開了眼睛。
“你說?”魯公子看著他笑。
“我說。”駱飛的眼睛忽然變得一片死灰,他坐起來,撩起衣襟擦了擦臉上的血跡,“但你先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沒問題,反正我有的是時間。”魯公子拍了拍巴掌,“都站攏點,聽魯公子講故事嘍!”
人們不自覺地站攏了,除了方卓和杜先生,其余人都站到了客廳中央,連一向冷冰冰的林楚暉,也低下了頭,看來她也害怕了。
魯公子講故事的水平并不高明,但所有的人都聽得一身冷汗。
故事很簡單:魯公子和他的手下搞到一件大型的恐怖武器(我暗自認為可能是核武器,這年頭恐怖組織搞到什么武器都不稀奇),他想用這件武器挾持附近的一個島國,讓這島國為他販毒提供據點和航道便利。那武器現在就在島國上,而遠程遙控裝置就在魯公子手里。昨天他剛讓專家來設置了密碼,到晚上,就發現密碼被人改了,而他手底下的涂壘也神秘失蹤,在涂壘的住處,他們發現了一個和涂壘搏斗昏迷的手下,那手下報告說,涂壘其實是警方的臥底,兩人在搏斗過程中各自受了重傷。
由于天氣原因,他們知道涂壘不可能逃出這座海島,便撒開人手四處尋找,天亮時他們找到了涂壘。那時候涂壘已經奄奄一息,一個人倒在樹林里。他們像折磨駱飛一樣折磨他,還給他注射了P2。但涂壘什么也沒說,直到臨死前的幾分鐘,他完全失去了意識,才在囈語中說出了密碼的下落——他修改密碼之后,將13組密碼告訴了別墅中的13個人。由于身受重傷,他勉強將第一個人叫到房間之后,便再也無法動彈,剩下的人都是由前一個人去隨機尋找的,連涂壘自己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誰。將密碼交代完之后,他便拼盡最后一點力氣離開了別墅,想將魯公子他們的視線引開……
“現在你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魯公子說完,看著所有人驚恐的神情,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有個問題……”我實在忍不住,舉起了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魯公子很有耐心地看著我,示意我提問。
“為什么駱飛要求你說出真相?難道他并不知道真相?如果不知道真相,他又為什么寧死也不肯說出密碼?”我問。
“我只知道這是恐怖武器的密碼,一旦說出來就會毀掉一個國家,但具體細節并不知道。”駱飛說。
“你現在可以說了。”魯公子對駱飛說。
駱飛看著我們:“我該說嗎?”
沉默。
所有的人都在他的目光面前低下了頭。
黑衣人的槍筒塞進了那孩子的嘴里。
孩子的母親發出悠長的嚎叫,駱飛嘴唇劇烈顫抖著,魯公子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帶著貓戲老鼠的神情。他知道他一定會說,就像我們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樣。駱飛的嘴唇張了幾張,終于下定了決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剛一張嘴,便聽到一個男人喊:“住嘴!”
居然是那女孩的父親!
他一手捂著妻子的嘴,不讓她發出任何聲音,一邊對駱飛說:“我們這里所有的人加起來也不超過五十個,那個島國起碼得有一百萬人吧?”說到這里,他哽咽了一下,盯著那已經嚇呆了女孩,腮幫緊繃,眼淚如同斷線珠子一般落下來。他的話沒有說透,但誰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幾十個人和幾百萬人,孰輕孰重,一眼就能看出來。
駱飛的嘴唇重新緊閉起來。
女孩的母親拼命拉開丈夫遮住自己嘴唇的手掌,只是這么短短的一瞬間,她已經面如死灰,整個人仿佛瘦了一圈。她用大得駭人的目光緊盯著女兒,喃喃道:“別怕,我們陪你一起死,乖,別怕……”
我趕緊低下頭,眼淚啪噠一聲砸在鞋面上。
魯公子惱羞成怒,抬起手似乎要命令那黑衣人開槍,場內頓時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只等待那可怕的聲音響起……但他又漸漸放下了手。我輕輕吐出一口氣,不知道是輕松還是如何,只知道那女孩又可以多活幾分鐘。但魯公子又會想出什么鬼主意呢?
“人命是可以用數量來衡量的嗎?一百萬條命是命,一條命就不是命了?”魯公子輕聲細語地說,“一個人是一輩子,一百萬個人也是一輩子,槍一響,命沒了,別人是死是活,甚至世界是不是毀滅,都跟你沒關系了。所以,所謂的犧牲自己成全大義,或者犧牲親人拯救世界,那都是放屁——命不在了,世界對你就毫無意義,那還要拯救這個世界做什么?這一秒你拯救了這個世界,下一秒你就去了另一個世界,你的拯救跟你有關嗎?”
人群又開始騷動……我也猶豫起來。起初,我認為犧牲50個人救幾百萬人是絕對正確的事,但他這么一說,我竟然感覺十分有道理——眼睛一閉,世界就與我無關了,那么為什么要犧牲一個去拯救另外一群呢?數量在生命面前有什么意義呢?這個問題太深奧,絕對不是一兩分鐘內能夠解決的,甚至窮盡一生也未必能找到答案,但我們沒有那么多時間。也許無論做出什么樣的選擇都是錯誤的,可至少,在目前,還有選擇的機會。
而機會,是那些最揪心的人所最不愿意放過的。
于是深明大義的母親瞬間轉變,這番話為母愛找到了出口,誰也不能責怪她自私——那女人撲上去連打了駱飛幾個耳光:“說!你快說!我不管,不要說那還是外國人,就是都是中國人,又關我什么事?我只要我女兒活!”
這回,連做丈夫的也沒有阻攔她,人們眼睛里顯出恐懼和同情的神色。
“594……26……749!”駱飛輕柔而清晰地吐出這幾個數字,接著又吐出兩個名字。說完這些話,他便撲通倒在地上,雙目緊閉,看上去和死了一般。
心理的壁壘一旦被突破,便勢如破竹。后來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吐出密碼和名字,沒有對抗,沒有掙扎,經歷了駱飛的事情,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不過只是形式罷了,最終還是要走向妥協。
而我的心情越來越沉重。
那個島國對我來說很陌生,可是幾百萬人口這個沉甸甸的數字,壓得我頭腦劇痛。更加讓我擔憂的是,我知道很快就會要輪到方卓。
而方卓一直沒有表情,他究竟會做出什么選擇呢?是和所有的人一樣妥協,還是……無論是哪種選擇,對他自己,對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一場噩夢。
方卓是第12個人,一共13名密碼守護者,中間的密碼守護者說出了自己之前和之后的人的名字,而到了方卓這里,只需要說出他的下任,也就是最后一名守護者的名字,以及他自己的密碼,他就可以通過這一關。
我感到僥幸的是,方卓并不是最后一個,那么他就不必承擔那么大的責任。最后一個人最難熬,誰都知道這個。最后一個人絕沒有退路。
最后一個人,是那幾百萬條生命的最后一道關卡。也許,正因為自己不是最后一個,又有那么堂皇的理由,前面那些人才會那么痛快地說出密碼來——只要不是最后一個,自己就不算最終的殺手。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聽到一個女孩報出方卓的名字時,我還是禁不住顫抖了一下。
方卓依然面無表情。他像平時一樣走上前去,就在我正在揣測他會怎么做的時候,他已經飛快地報出了一串密碼。
“不,接下來我不說名字。”報完密碼之后,他忽然朝著前方兩個站在別墅門外的黑衣人說,“你們猜錯了。”
“你聽見我們說話?”那黑衣人驚訝地問。
方卓點點頭。
“可我們聲音這么小……”那黑衣人看了看魯公子的臉色,將后半句咽了下去。
方卓的聽力超人,這我是早就知道的。但現在重點不是這,重點是,他既然報出了密碼,為什么又拒絕說出最后一個人的名字?我的心頓時提了起來,其他人的表情也變得非常緊張——原本都以為自己沒有危險,只要知道密碼的人說出密碼就可以安然逃過這一劫,這種平安的感覺或許已經讓人們有意無意地忘記了那個島國的安危,而方卓的非常舉動,讓所有人的心又懸在了半空。
魯公子也探詢地望著方卓,也許是因為獲得了絕大部分密碼,他表現得十分有耐心,甚至連問題也不提,只是望著他,等他自己說出答案。
“我不說,是因為我并不知道最后一個人是誰。”方卓說,“涂壘將密碼告訴我之后便讓我出去了,他說我是最后一個密碼守護者。”
“但一共有13個人,你是第12個。”魯公子耐心地給他解釋,那表情像是誨人不倦的老師遇到了一個弱智的學生。
“這個我不明白為什么,我進去的時候,他并沒有告訴我前面已經進來過多少人,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己是第12個,但我可以肯定,他親口說的,我就是最后一個。”方卓此時已經不是面無表情,他的表情顯得非常誠懇老實,有點木訥,有點憨厚,就連我這么熟悉他的人,也不敢確定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魯公子也不敢確定。
事關重大,涂壘作為一名臥底,既然有能力修改密碼,并且能想到將密碼托付給13個人,說不定他也會在最后關頭留一手,第13個人,他親自去請,不再通過任何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除了涂壘和第13個人,再也沒有別人知道第13個人是誰。
我想到了這點,魯公子顯然也想到了,大部分人也都想到了。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開始在人群中尋找,想找出那疑似的第13個人來。
事情變得很微妙了。
此刻,每個人的表情看起來都差不多,但每個人的表情看起來又都不一樣。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內容豐富,這豐富的內容是魯公子賜予的,而此時恰好成了最好的屏障。每個人都像是第13個人,而每個人又都不像。
魯公子看了一圈之后,便失去了耐心。他的注意力回到了方卓身上:“你他媽撒謊吧?”
越接近成功,人們其實也就越缺少耐心。魯公子第一次爆出了粗口。
“我說的是真的。”方卓的表情越發老實誠懇了。
連我都懷疑他撒謊,何況魯公子?
在駱飛身上出現過的一套,又在他身上復制了。他比駱飛稍微好一點,注射了P2之后,至少沒有失禁,但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我在下面看得怒火中燒,但也只能忍著——此刻,魯公子就像一個情緒的炸彈,隨時可能爆發,而他爆發的后果,也許不是我獻出一條命就可以承受的。
眼看方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魯公子不得已給他注射了解藥。
“說實話吧,不然我把這里的人都殺掉。”魯公子有氣無力地道。他可能也沒想到,到了這個階段,居然還有人想要反抗。
“我密碼都告訴你了……我說的是實話啊……”方卓還是一副老實相。
魯公子終于爆發了。
他再一次把那小女孩拖過來,這回沒有用槍,直接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匕首,連招呼也沒打就往女孩的脖子上抹去。
他這回是動真格的了!
好幾聲驚叫聲從人群中發出來,女孩的母親一聲不吭地軟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住手!”就像是古代的法場,關鍵時刻總有人出來喊“刀下留人”,這時候,又一個男人讓魯公子停了下來。
說話的居然是杜先生。
他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刻刀,站了起來。
“什么事?”魯公子斜睨著他問。
“他撒謊了。”杜先生厭惡地看了一眼魯公子,轉而用極為憤怒的目光盯著方卓,“我是最后一個人。”
“哦?”魯公子又笑了起來,“他為了保你才這么死抗著?”
杜先生搖了搖頭:“不,他不知道最后一個是誰。”
“那他就沒有撒謊。”魯公子似乎并不急于知道杜先生手中的密碼,他似乎料定了,杜先生此刻站出來,一定會把密碼說出來。
“密碼,他說的不是他的密碼。”杜先生說。
“哦?”魯公子瞇起了眼睛,“可密碼是真的,我驗證過……這13組密碼是沒有先后順序之分的,但只要輸錯一個,系統就會出現錯誤提示。”
“我沒有說密碼是假的,”杜先生鎮定地說,“我說的是,他說的不是他的密碼,”他頓了一下,又道,“他說的是我的密碼。”說到這里,他環視了一下大家,“我就是第13個人。”
“哦——”魯公子揚起下巴,瞇起眼睛,聲音拖得老長。
“本來我也奇怪,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密碼,但剛才你們都看見了,他有一雙狗一樣靈敏的耳朵,我想,涂壘把我叫進去的時候,也許他就在門外偷聽……”杜先生說。
“我為什么要偷聽?”方卓冷笑道。
“我不知道……也許不是偷聽,也許你正好到廚房里拿東西吃,或者上洗手間,總之,你在那個時候,恰好從門口經過,聽到了涂壘交代給我的最后一組密碼。”杜先生說。
“即便如此,那么我為什么要把你的密碼說出來?”方卓依然在冷笑。
“這很簡單,”杜先生一雙眼睛變得像鱷魚一樣冷酷,“你一直都是這么個人……”他提高了聲音,“大家還記得去年這個時候發生的一件事嗎?去年這個時候,有一個男人帶著他女兒到某個地方旅游,當時整個旅行團都被人劫持了。歹徒要求這個男人殺死一個旅行團中的人,只要完成這個任務,他就可以帶著女兒平安離開,但他什么也沒做;后來歹徒用他女兒的生命威脅他,他還是什么也沒做……最后歹徒在他面前將他女兒活活捅死了,警察來的時候,這個男人已經瘋了——這個男人就是你!”他抬手指了指方卓,“你們不信的話,可以去網上查查精神病院的名單,我記得他當時被送進了一家名叫‘靜安’的精神病院,現在查肯定能查到!”
方卓的神情第一次顯得不安起來,他扯著嘴角似乎是想笑,但沒笑出來。
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從我心里升起……不,事情不對勁,明顯不對勁——是的,方卓的確是曾經進過精神病院,但那是因為嚴重的抑郁癥,據說是因為在旅行的時候遭遇了可怕的事情。他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大約三個月才擺脫了自殺的陰影,后來我問他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始終一聲不吭,難道真像杜先生所說的那樣?可是方卓沒有女兒啊……難道他有私生女?我的腦子開始亂轉。
“你這個故事跟現在的事有什么關系?”魯公子問。
“你還不明白?”杜先生厲聲道,“他為了不殺人,連自己女兒的性命都可以不顧——這樣冷血無情的一個人,你指望他為了保存我們這里所有人的性命而危害幾百萬人嗎?不可能!我一直在想他為什么要說出我的密碼,一直想不明白,直到你要殺那個女孩,我才霍然開朗……我知道他為什么要把我的密碼說出來了!”說到這里,他幾乎是帶著仇恨瞥了方卓一眼。
“為什么?”魯公子好奇地問。
“嘿嘿,他將我的密碼說出來,他自己自然就解脫了,是不是?然后會怎么樣呢?就剩最后一個人了,而這個人的名字是你所不知道的,也是方卓所不知道的,為了問出這個名字,你也許會打死方卓,但從去年的事,已經可以看出,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許他反而在期待著被你打死,這樣他就可以永遠保持自己的秘密了。但是這個可能性顯然不大,在沒有得到第13個人的名字之前,你不會輕易殺死可能知道情況的方卓。那么就剩下另外一種情況:你會用全團人的性命來威脅他說出最后一個人,事實上你也這么做了,但這樣做依然對他無效,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打算犧牲所有的人保住那個島國!而且,這對他來說也是非常好的一個結果:所有的人都死,即便他自己不死,你也絕對想不到他剛才所說的并不是屬于他自己的密碼,那么你也就會放棄對密碼的追蹤了。當然還有第三種情況,那就是像現在這樣,我,最后一個密碼持有人,自動站出來——但這樣我就陷入了一個困境:我必須說出密碼才能證明我是最后一個密碼持有者,但我的密碼已經被他先說出來了,我無從證明自己的身份,那么全團所有的人依然會面臨被你處死的境地……我早說過他是個冷血無情的人,為了所謂的正義,他可以犧牲一切,連自己的女兒都可以犧牲,何況我們這些不相干的陌生人!”他眼睛里爆出寒光,死死盯著方卓,“但你沒想到我會看破你的用心吧?或者說,你沒想到我看破了還會有機會說出來?當然,我即便說出來你也不怕,因為你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原本我也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畢竟事關重大,我是最后一個密碼持有者,也就是最后一道關卡。但你的做法太卑鄙了——你竟然設下這么樣一個圈套,你竟然可以罔顧這么多人的性命,即便是以幾百萬人的名義,我也不甘心做你的棋子!”說到這里,他已經激動得咳嗽起來,連連咳了好幾聲之后,他才轉向魯公子,“這就是全部真相——他把我的密碼說出來,卻把自己的密碼藏起來了。最后一重密碼就藏在他腦子里,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拿到了!”
魯公子沒有作聲。
我也屏住了呼吸。
剛才杜先生說的話實在太令人吃驚了,我們都需要時間好好消化一下。等我明白過來他所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的心跌到了谷底。我知道,這下方卓死定了。
魯公子也醒悟過來,他一把揪過方卓的頭發:“聰明人啊……”
方卓微笑道:“還好,你要不要殺兩個人來威脅我試試?”
他若是不這么說,魯公子或許真會殺兩個人試試,但他這么說了,又有杜先生的話在前,魯公子反而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甚至讓那小女孩回到了母親身邊。
對這樣一個連自己女兒都可以犧牲的人,你拿陌生人的性命威脅他,又有什么用呢?也許,從他女兒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死了。當然,前提是他真的有女兒,但我真沒聽說過方卓有什么女兒,這是最令我疑惑的一點。
良久,魯公子才開口道:“你不怕死。”
方卓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模樣。
“你也不怕別人死。”魯公子又說,“你只是怕違背你心中的正義。”他動了動嘴唇似乎還想說什么,又忍住了。半晌,他才拿著匕首對準方卓的左眼:“我知道很多人不怕死,但怕殘廢,你怕嗎?”
方卓還是面無表情。
魯公子一刀刺了下去。
方卓渾身觸電般地顫抖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當匕首拔出來時,他的左眼已經血肉模糊。
他的這只眼睛肯定是廢了!
隨后,魯公子對方卓所進行的折磨,超出了我想象的范圍,我完全不忍心用文字去描述,不,我甚至不愿意去回想。事后我問當時在場的人們:“你們恨他嗎?”不恨,沒有一個人恨方卓。50人和幾百萬人,大多數人選擇了前者,方卓選擇了后者,很難說誰對誰錯,而他自己寧愿承受這樣慘烈的后果,誰又能說他真的錯了呢?
在我們都以為方卓必死無疑的時候,警察及時趕到了。盡管海面上刮著八級大風,但因為事關重大,他們還是冒險趕來,路上損失了一艘船和十多個警察,剩余的警察也有一半傷痕累累,但無論從數量、裝備還是氣勢上,面對魯公子等人,警察還是占絕對優勢。現場的困境毫無懸念地解除了,我們得救了。
有時候你以為看到了真相,其實遠非如此。
由于風浪太大,警察和我們都暫時不能離開海島。他們將魯公子等人囚禁在杜先生別墅的一間房間里,隨行的醫生對方卓和駱飛進行了緊急救治。駱飛情況還好,方卓則傷勢嚴重,一直昏迷不醒。
得知事情的整個經過之后,警察和指揮部聯系,指揮部要求他們將所有的密碼輸送過去,以便拆除那島國上的可怕武器。雖然缺少了方卓手里的一組密碼,但有12組密碼,總比沒有要強。但魯公子他們在警察到來的同時,已經毀掉了存在控制器里的密碼,而那么些數字,誰也沒有在腦子里記下來。幸好他并沒有來得及殺掉任何一個人,有密碼持有者在,毀掉密碼是毫無意義的行動。
在警察的詢問下,有11個人說出了自己的密碼。輪到第12個人時,麻煩來了。
第12個人是杜先生。
“我不知道密碼。”杜先生說。
“什么?”所有的人都吃驚地望著他。
“我并不是密碼持有者。”杜先生又說,“這一切都只是計謀。”
“什么計謀?”我急切地問,同時心跳變得異常劇烈。
“是方卓的計謀。”杜先生說,“在駱飛受刑的時候,我和方卓一直坐在一起,他用手指在我手心里寫了一些話。因為怕引起注意,我們的交流十分小心,基本都是他在寫,我沒有來得及向他提出任何問題,就輪到他了。”
“他說了什么?”我問。
“他只是說,當他說出密碼,魯公子將要殺害某個人來威脅他的時候,我必須站出來,承認自己就是第13個密碼持有者,而且他說出的就是我的密碼。”杜先生說。
“還有呢?”我追問道。
“沒有了,”杜先生搖搖頭,“他只說了這些。我一直在想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甚至當他說出密碼的時候,我還很鄙視他,但是,當我發現他故意顯露出他耳朵的靈敏度之后,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我還是沒明白,看其他人的神情,同樣也很糊涂。
既然方卓說出的是最后一重密碼,他自己的密碼并沒有暴露,那么,依照杜先生之前所分析的,對方卓來說,最安全的做法是什么也不做。在這種情況下,即便真正的第13名密碼持有者被魯公子找出來,因為密碼已經被方卓說出來,而且正如杜先生所說,第13個人無法證明方卓說出的就是第13道密碼,魯公子的注意力將會完全集中在第13個人身上,至少能形成一個緩沖,方卓自己身上的壓力會減輕許多,相應的,第12道密碼也就會安全許多——那么他為什么還要多此一舉地讓杜先生來冒充第13個人?并且讓杜先生說出他所暴露的密碼就是第13重密碼?這豈不是多此一舉嗎?杜先生說在方卓暴露了自己耳朵的靈敏度之后,他便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又是怎么回事呢?
杜先生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到另外一個人說:“我明白。”
說話的是人林楚暉,那個始終面無表情的冷漠醫生。她走上前來:“我才是第13個密碼持有者。方卓沒說實話,我是被他叫到涂壘房間的,他知道我是誰。”
那么說他知道第13個密碼持有者是誰,而且第13個人也知道他知道……這樣就更加無法解釋他讓杜先生來冒充第13個人的原因了……正在深度疑惑中,林楚暉又說了一句重磅炸彈一般的話:“他說出的不是我的密碼,他說的是他自己的密碼!”
這個消息讓所有的人都震驚了!除了杜先生。
我腦子里亂糟糟的,完全猜不透方卓的思路。
“我不是說過嗎?他故意暴露自己耳朵的靈敏度的時候,我就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杜先生罕見地露出了笑容,“從方卓站立的地方,到那兩個黑衣人,距離至少有10米,這么遠的距離,那兩個人又是耳語,耳朵再好也不可能聽清對方講的是什么,但方卓當時正好面朝著那兩個人,我猜,他是通過唇語分析出了那兩個人說話的內容……那么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還有,正像云肅剛才說的,他既然說出了第13重密碼,又為什么要讓我來冒充第13個人來暴露這一點呢?這兩個問題糾結在一起,再想想當晚涂壘那么機密的活動……在那么機密的情況下,涂壘怎么可能讓任何人偷聽到他和密碼持有者的對話?如果方卓并不知道第13重密碼,卻偏偏要讓我撒謊說他說出來的就是第13道密碼,那么這個問題就很好解釋了——無論他是否知道第13個人是誰,只要魯公子相信他說出來的是第13道密碼,那么,第13個人就是安全的;即便魯公子不完全相信這一點,也還有我作為屏障,所有的折磨就只能落在我們兩個人身上,第13個人還是安全的——只要第13個人是安全的,第13重密碼也就是安全的。這就是方卓讓我冒充第13個人,并且指出第13道密碼已經暴露的原因:他是用這種方式為最后一道密碼上了三道鎖,第一道鎖是他自己,第二道鎖是我,第三道,就是真正的第13個人——原本第13個人是最后一關,但他自己充當了最后一關,所有的人都以為最后的密碼在他身上,他李代桃僵,第13個人就永遠安全了。”
原來如此!
方卓真是用心良苦!
這么說,他根本就沒有聽到第13組密碼?
我忽然冒出了冷汗。
這是多么危險的一件事!
方卓說出了自己的密碼,然后讓杜先生來冒充第13個人,這樣,即便魯公子連杜先生一起折磨,真正的第13個人也依然是安全的。但這種保障是如此不堪一擊——如果杜先生承受不了折磨說出真相,第13人依然有被認出來的危險;如果第13人受不了魯公子對其他人的折磨說出來,那么最后一道防線也就被輕易的攻克了……
“那么,他真的打算犧牲所有人來保守這個秘密嗎?”許露忽然問。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杜先生淡淡地道,“我那么說,只是想讓我們盡可能活下來……只有在方卓不在乎我們生死的前提下,魯公子才不會用我們的生死去威脅他。”說到這里他忽然沉默,半晌才道,“我想這也是方卓的意思……他說過,當魯公子開始用別人的生命威脅他的時候,我就要站出來……即便沒有我說的那些話,只要魯公子知道他說出的是第13重密碼,就會猜到他是打算用第13個人代替自己受折磨……一個能用別人來代替自己受折磨的人,又怎么會因為別人的生命而放棄自己意圖呢?何況,在魯公子想要對那女孩動手的時候,他的表現是無動于衷,這更加讓魯公子相信:他絲毫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所以他必須要安排我……不僅僅是冒充第13個人成為密碼的一道防線,更重要的是,只有我站出來,才能夠阻止魯公子對其他人下手,而只有當我是第13個密碼持有人的時候,我的態度才可信——只有當第13個密碼持有者發現自己的密碼已經被人說出來,而自己和所有人都因此面臨絕境的時候,我這所謂的第13個密碼持有者對方卓的背叛才顯得真實……只有用一個人在乎的東西才能威脅到那個人,方卓不在乎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生命也就失去了威脅的價值,反而因此得以保存下來……”說到這里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到現在才明白他的意思,幸好……幸好我說的那些話和他不謀而合,幸好……”他喃喃低語,我實在忍不住道:“但你怎么知道他曾經住過精神病院?你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
我這話一出口,杜先生臉色一變,忽然沉默下來,一個人走進了那個上鎖的房間,將自己反鎖在里面,再也沒有出來。
“你不該問他,”林楚暉說,“我那天到那房間里去見涂壘的時候,你猜我看見了什么?”
“什么?”我問。
“一房間的木架,木架上全是木頭雕刻的小女孩的頭像,”林楚暉說,“全是同一個小女孩!”
我悚然一驚。
難道,他故事里所說的那個寧愿失去女兒也不肯殺害別人的父親,竟然就是他自己?
幾天后我們離開了荒島,方卓被送進了正規醫院。萬幸的是他的眼睛保住了,只在眼角留下了一道疤痕。當他醒來時,我告訴他,那島國上可怕的武器已經保住了,作為紀念,我們所有參與過當時那件事的人,都將那13組密碼刻在杜先生的木刻上,那是杜先生制作的一面精美木牌,方卓也有一面。
“你猜,第13組密碼到底是什么?”將木牌遞給方卓時,我忽然想逗他一下。
他笑了:“79457903。”這組數字流暢地從他嘴里報出來,低頭一看,正是木牌上第13組密碼的數字,一個字都不差。
我瞪大了眼睛:“那第12組密碼呢?”
他又報了出來。
這就是那組他在島上曾經報過的數字,第12組,方卓自己的密碼。
“你……你知道第13組密碼?”我吃驚地指著他。
他點點頭。
“那么說……你聽到了密碼,以及聽到了那兩個黑衣人的話,這都是真的?”我更加吃驚。
他又點點頭。
我開始頭疼了:“那……那你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這么復雜?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密碼說出來?你干脆就留著自己的密碼不說豈不是更加保險?”
他搖了搖頭:“我留著自己的密碼不說,并不保險。第一,我并不完全相信自己有那么強的耐力,能扛受那么重的折磨;第二,他們用其他人的性命威脅我的話,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所以……”
原來一切還是和杜先生說的一樣。
“所以你就把自己的密碼說出來,然后讓杜先生冒充第13個人,這樣既保存了密碼,也救了其他人的性命。”我說。
他點點頭。
“那你為什么不索性真的將第13重密碼說出來?密碼存在自己肚子里,豈不比存在其他人腦子里更加保險?萬一杜先生抗不住說出真相怎么辦?萬一第13個人說出來怎么辦?”
他搖了搖頭:“首先,杜先生應該不會有危險,既然魯公子認為我說的是第13道密碼,他就會放過杜先生——就像杜先生所分析的那樣,他也會放過其他人。其次,”他忽然羞赧地一笑,“我說過,我并不確定自己能有那么堅強,我希望,如果我真的……真的熬不下去說出了一切的時候,我能將責任交到第13個人身上,我希望她能比我更堅強。”
“可當你熬不下去的時候,你豈不是會連第13組密碼也一起說出來?”我問。
“也許吧……但我想,當我把我所有的布局都和盤托出的時候,無論是誰,包括第13個人自己,他們誰也不會想到,我其實真的知道第13組密碼,在那種情況下,也沒有人會為此而逼迫我,那密碼相對來說還是安全的……所以,我說出我自己的密碼,也是為了想讓第13道密碼能夠多一些保障。”他說。
“那么,”我想了一下又問,“你憑什么認為杜先生會執行你的指示?你又憑什么相信林楚暉不會忍受不了魯公子對你的折磨而站出來?”
“因為我認識他們,”方卓說,“當然他們不認識我……還記得杜先生說的那個故事嗎?故事里那個父親就是他,他省略了其中一個情節:那個父親,是在被斬斷一條胳膊、然后失去女兒的情況下,依然不肯下手傷害無辜的人。那以后我因為抑郁癥進了精神病院,他也徹底失去理智成了瘋子,我在醫院里認出了他,但他從來不認識我——誠如他自己所言,一個對自己和女兒都這么狠的人,又怎么會為了區區50個人而放棄數百萬人的生命呢?”
“這么說他……他說你進過精神病院,實際上說的是他自己?”我驚訝道。
他點點頭:“至于林楚暉醫生……我有個朋友在警察局,曾經跟我提到過一個特別倔強的女人。這女人的弟弟和弟妹好賭,欠了巨額的賭債,而這女人很有些積蓄,完全可以幫弟弟和弟妹將賭債還清,可她堅決不還,她認為這是不正當的負債,弟弟和弟妹應當自己對此承擔責任。她弟弟和弟妹便聯合債主將她綁票,只要她說出銀行密碼便放她走,但她怎么也不肯說,最后惹惱了那債主,連捅了她十三刀,每捅一刀就要求她說出銀行密碼,但她無論如何不肯張嘴。她命大沒死,出院以后將弟弟和弟妹保了出來,為了防止他們再鬧,將自己所有的財產都捐給了慈善基金——這個女人就是林楚暉醫生,這樣一個堅持原則絕不后退的女人,她對自己都那么狠,自然知道孰輕孰重,絕對不會因為對我的憐憫而暴露密碼,這點是我確信的。所以我對她,比對我自己更加有信心。”
這一番話聽得我目瞪口呆,良久,我才問出最后一個問題:“那么50人和幾百萬人,誰的命更重要呢?你究竟是怎么選擇的?”
方卓笑了:“我不是已經做出選擇了嗎?50人和幾百萬人的命,同樣重要,但我絕對不能用一個人的性命去交換另一個人的,也不能用一群人的性命去交換另一群人的——杜先生斷臂那次的那件事讓我想到了這個。在島上,50個人的性命并不在我手里,但幾百萬人的性命都在我手里,我沒有任何理由把那幾百萬性命交出去。”
“可那50個人的性命也在你手里啊……”我嘀咕道。
“那并不在我手里……魯公子說在我手里,那只是他在偷換概念,50人和幾百萬人的性命并不對立,他強行將他們對立起來,而我只能抓住我手上已經抓住的。”他說。
也許,他說得有道理……但我確定,再遇到類似的情況,我依然會不知如何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