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2007年到2011年,在金融海嘯席卷全球的4年多時間里,現任美馳集團(MoelisCo.)首席執行官的肯尼斯#8226;莫里斯(Kenneth Moelis)完成了他建立一家獨立投資銀行的創業之旅。
從美國德崇證券位于貝佛利山市的一間辦公室里開始了投行職業生涯的莫里斯,如今已是一位“老華爾街”,在創辦美馳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是瑞銀集團總裁。
金融危機爆發后,美國的投資銀行在生死間徘徊,僅2008年9月15日這一天,美國五大投行中就有2家“消失”:美國第三大券商美林證券同意以500億美元的價格緊急賣給美國銀行、美第四大券商雷曼兄弟公司爆出申請破產保護的消息。加之同年3月,美第五大券商貝爾斯登被摩根大通收購,華爾街史上最輝煌的五大投行已經倒塌了半壁江山。而偏偏在此之前,莫里斯選擇離開瑞銀,成立一家自己的投行。
莫里斯認為,選擇此時創業并非巧合,“我早已經發現,十多年以來華爾街投資銀行的經營模式難以為繼。”
莫里斯一直以向客戶提供金融顧問服務作為他的事業。但是最近十多年,他發現這項事業中,開始夾雜越來越多其他的東西。因此,他離開華爾街不是離開一家公司,而是離開一種“不對的模式”。
1999年,隨著美國《金融服務現代化法案》的生效,華爾街投資銀行的經營與生態發生了巨大變化——從分業到混業、從獨立的顧問角色到變成親自參與資本增值的投資客,這曾經造就了華爾街無比繁榮的黃金期,而巨大的利益誘惑也使人性中的貪婪因子泛濫開來。過去幾年,華爾街幾乎與“急功近利”、“暴富”等詞匯劃上了等號。在莫里斯眼中,這正是出現金融危機以及諸多大型投行在危機中倒下的重要原因。
在一個多小時的采訪中,略顯拘謹的莫里斯幾次提到二三十年前的華爾街:“傳統的華爾街投行家,總是以一個獨立的身份,為客戶提供中性、專業的金融顧問服務。在這個過程中,客戶信任不斷累積,業務的獲得也成為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很多人努力拿到一個項目,然后撈一筆快錢趕緊走人。”
性格溫和的莫里斯更希望通過良好的服務來獲得客戶的認可。2007年7月1日美馳正式運營,第二天就做了第一筆收購交易,莫里斯認為這是希爾頓酒店送來的一份價值270億美元的“開張賀禮”。
“這背后是20多年的積累。我與希爾頓家族結識了20多年,始終站在中立的立場上提供最好的建議,客戶總有一天會認識到你的價值,會找機會感謝你。”
回歸顧問本色
1999年,克林頓總統簽署了《金融服務現代化法案》,宣告了美國國會1933年通過的實行了長達2/3世紀的意在限制銀行業、證券業、保險業交叉經營的《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被廢除。美國銀行重開混業經營,投行也深陷其中,他們在向客戶提供金融顧問服務的同時, 還向客戶提供資本服務,這很難避免通過資本輸入的方式帶入自己的利益。金融危機爆發后,投行的“獨立性”受到質疑,越來越多的客戶開始尋找具有“獨立性”的投行給自己提供“中立”的金融顧問服務。
《財經國家周刊》:看過你簡歷的人都會好奇,你在2007年金融危機大規模爆發以前選擇離開瑞銀,自己創建獨立投資銀行,這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莫里斯:其實這個想法并不是2007年才出現的,而是早就對多年以來投行業的經營模式不看好。
投資銀行的傳統業務就是為客戶提供金融顧問服務。在為客戶提供服務時,有一個核心問題是如何幫助客戶把一個交易做“對”了,而“對”的前提是你要中立、獨立。
在大的綜合性投資銀行里工作一段時間后,我發現把顧問、投資、融資各項業務混在一起的經營模式,很難為客戶帶來最好的價值,很難產生真正的顧問效應,因為各項業務之間存在內在的利益矛盾和沖突。一方面你要給客戶作金融顧問、提供建議,另一方面,你還要為資本服務,向他們提供融資,向他們兜售你的金融產品,很多顧問服務做到后面,是跟金融產品的銷售綁定在一起的。
大的投資銀行很難避免在提供咨詢服務的時候,通過資本輸入的方式帶入自己的利益,例如承銷或者給客戶借錢、幫助其融資等等。這些業務很賺錢,所以人們很難抗拒不參與這些業務。這種情況下,你給客戶提供的顧問建議,不是對客戶最好的,而是對自己最好的。長期下去,跟客戶的關系是很難維持的。而對投資銀行而言,最重要的資源就是客戶對你的信任。
《財經國家周刊》:在華爾街,持有你這種理念的人多嗎?
莫里斯:其實在20多年前,傳統的華爾街投資銀行家們的模式是不參與太多客戶的投融資業務的,僅是以一個獨立的顧問身份,給客戶提供中肯的意見。
混業經營給這些投資銀行家帶來了不少壓力,為了業績、為了盈利,他們要賣金融產品給客戶,但有些東西是他們本身不想賣的。很多人,尤其是那些從二三十年前走過來的資深投行家,他們更想當一個獨立的顧問,更想提供純粹的顧問業務,而不是不斷地賣產品、賣債券、賣股票。
《財經國家周刊》:您認為,未來華爾街投資銀行業的生態會是什么樣的?
莫里斯:未來的模式應該是將提供資本與提供顧問二者分開。事實上,幾百年以來一直是這樣。可是十年前,人們開始把這些都混在一起,慢慢地大家覺得好像就應該混在一起,現在來看還是不能這樣。投資銀行業經歷了分業經營、混業經營,現在又出現了這種分業經營的趨勢。我認為,華爾街返璞歸真的時候已經到了。
過去多年,投資銀行的內部利益沖突是結構性的。打個比方,原來我給你提供的是顧問建議,我收到的回報是顧問費。但如果后來我可以向你提供數十億美金的貸款,而我借此獲得的收入要遠遠多于顧問費的時候,那么我就會變成出賣金融產品的兜售師。
顧問服務獨立出去,這在華爾街已經成為一個公認的趨勢。一個客戶告訴我,現在面對投行派來的顧問服務人員,花十秒鐘去想他和對方之間存在什么利益沖突都嫌多。如果你在這項服務后面還留了什么后手,哪怕只有一個,他都不跟你談了。
《財經國家周刊》:這會對那些大型投資銀行帶來什么影響?
莫里斯:未來,這些投行應該很難再以顧問的形式去出賣自己的產品了。投資銀行業的報酬也會逐漸下降。我認為將來在華爾街,大型金融機構還是會存在,并保持它們較大的規模。但這些機構主要提供資本,而不是提供顧問服務。規模大,并不代表大而全,過去那種大而全的公司,將會越來越少。
從監管層面,我個人認為,大的金融機構必須留有足夠的金融資本,監管機構應該強迫他們準備足夠的安全儲備金,提高資本充足率。
顧問業務與其他業務分開后,會成立獨立的投資銀行,類似于美馳這種規模中小型的公司,這樣市場的效率才會出來。現在在華爾街已經形成了這樣一個趨勢,就是每一個并購交易,尤其是大的并購交易背后,都要有一個獨立的顧問團。這個顧問團往往由多家投行的顧問組成,超級大投行除了提供顧問,還隨時準備兜售資本;在提供建議的時候,經常會出現這種情況,大投行說我們覺得某項決策是個好主意,而那家獨立投行意見恰好相反時,客戶往往會選擇這個獨立顧問的意見。
正確比速度更重要
正如危機帶來機遇一樣,經濟復蘇也給獨立投資銀行帶來了挑戰。一些大型銀行正在進行資產重組,準備奪回被獨立投資銀行搶走的客戶;來自雷曼兄弟和貝爾斯登公司的銀行家們也紛紛開設了自己的精品投行,競爭的激烈程度進一步加劇。在經歷了2年的快速發展后,莫里斯在2009年的并購業務座次表中下滑到第82位,盡管公司從重組業務那里獲得部分彌補,但這種下滑仍然顯示了投資銀行成功的短暫易逝。
《財經國家周刊》:最近4年,巨型投行有的倒下,有的轉型成為綜合性銀行。而在可預見的未來,美國乃至全球的實體經濟復蘇仍很艱難,加之資本市場低迷,這樣的大環境下,您認為獨立投行的前景在哪里?
莫里斯:我們認為主要依靠三個方面:一是金融危機本身,凸顯出高質量顧問服務的價值。客戶在危機爆發以后回過頭去看,會發現過去接受的很多顧問服務其實根本不夠格,在過去快速擴張、賺錢比較容易的時代,顧問的獨立性可能被忽視,但是在現在這種市場環境下,反而會得到重視。
二是市場的不確定性本身也呼喚高質量顧問服務。因為面對金融危機,很多客戶都感到恐懼與困惑,這更需要“外腦”幫助他們判斷未來是什么趨勢,他們應該怎樣決策,而往往正是這種艱難時期搭建起來的關系更容易長久。
三是經濟不景氣時,恰是獨立投行招攬人才的機會,因為這種情況下總會有很多人選擇離開原有公司,他們都是高質量的銀行家,帶給獨立投行的除了人才還有客戶資源。
《財經國家周刊》:您認為,獨立投行的核心競爭力在哪里?
莫里斯:核心競爭力還是客戶關系,建立與客戶之間的長久信任。我們回到了傳統的投資銀行業務,只要我們把客戶關系建立起來,為他們提供“對”的服務,而非賺一筆快錢就走,終究會收獲客戶的信任。這是一種以提供顧問服務為主要業務的中小型公司應該有的企業文化,也是獨立投行的一個特色。在巨型投行里,很難長期維持一個一致的企業文化。
《財經國家周刊》:目前的市場環境比較浮躁,這一背景下,怎么構建長期的客戶關系?
莫里斯:不要追求速度,靠時間去積累。并不是說慢就一定是對的,但是正確比快慢更重要。以美馳公司來說,我們現在來到中國,但是在中國的業務拓展上沒有時間表,我們也沒有給自己訂盈利指標,比如要在多少年內上到什么臺階,占到多少市場。這種規定,會讓人的思維變形、扭曲。客戶關系是一步步建立起來的,經過長時間建立起來的客戶關系才更穩固。
在美國的互聯網泡沫時代,不管是投行還是客戶,很多人的思維都是往前沖。但大家也看到了,急功近利的事一定是有后果的,當年很多急功近利的公司現在已經消失了。
在中國市場也是同樣的道理,中國是一個非常令人興奮的市場,經濟總量達到世界第二,增長速度也很快,但有時候快速增長會隱藏很多問題,當速度到達一定程度時,問題就會暴露出來。
我們來到中國以后,希望給自己樹立的形象是我們是一群可信任的人、可信任的顧問公司。當然,這需要時間去證明。
現在中國有一些客戶本身也是比較心急的,急著融資,急著去美國上市的到處都是。我們相信,市場也是一個教育的過程,中國市場很多客戶也需要這樣一個教育的過程,我們需要在這個過程中跟他們互動。也許今天做的事情,到了10年以后才有回報,但是我們愿意等待。
中國公司應理性上市
2011年中,在美國上市的多家中國概念股被迫退市,新浪、優酷、當當、搜房網等企業股價大跌,另有部分計劃在納斯達克上市的公司因此被迫暫停進程。中概股作為中國“駐美”資本的形象代言人,遭遇了巨大的信用危機。
《財經國家周刊》:近期,中國概念股在美國屢遭做空,你怎么看待這些在納斯達克上市的中國概念股?
莫里斯:對于中國概念股,每個公司的情況不太一樣。但總體來講,從現在中國概念股在納斯達克指數上的表現來看,對它們的幫助不是很大,其重要的原因是到美國上市的中國公司,尤其是那些返程上市,也就是俗稱“后門上市”的公司,讓美國人很難看懂,它們沒有承銷人、保薦人,這些公司主要聚集在納斯達克,所以我們認為上市的方式還應該加強監管,監管不力是爆發這一問題的原因之一。
另一重要原因是很多企業本身并不適合去納斯達克上市。全世界有很多證券交易所,不同證交所對應的企業類型不同,能給企業帶來的好處也不同。如果某個中國客戶是科技類公司,那么去納斯達克是一個比較好的地方,但如果它是制造企業或者其他傳統行業的企業,去納斯達克就不是很好的選擇了。但過去幾年,投資銀行在給這些公司上市的建議時,往往會鼓動它們去美國,因為去美國上市對這些投行來說承銷費最高,但對于客戶來說,去美國并不是最合適的選擇。
《財經國家周刊》:你認為未來中國公司上市,應該注意什么?
莫里斯:中國從10年前開始大力發展資本市場,早期大部分企業都是把精力集中在融資上,增發或者通過賣債等方式。相應的,這10年里的中國投資銀行業也都把精力集中在找錢上。整個市場,對錢的重視是最高的。
很多中國公司就是這樣去美國上市了,這些公司拿到錢了,投行也拿到了很高的承銷費。但現在再讓這些公司重新作一次選擇,很多人不會再選擇美國了。一些中資概念股在大陸或者在香港上市可能更好。大陸的企業對投行的需求也應該逐漸有所改變,不能只讓投行給融資,也要提供正確的建議。
幾年前,大部分資金都流向美國或者倫敦的股市,但近些年隨著亞洲尤其是中國強勁的發展,香港已經變成了一個公司上市的集結地,股市的流動性、資金量也非常強大。每一家公司在選擇上市時,都應該理性地了解自己的行業業態以及不同證交所的特點,哪個證交所最合適自己的公司上市。當然,這也是獨立投行來到亞洲、來到中國看重的一個空間,希望能夠為這些公司提供一些中性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