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根香蕉

她下定決心要找到他。

不為別的，就為了當年那兩根香蕉。

這事說來有些話長，不過我盡量長話短說。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她那時十五歲，在鄉里上初一。他父親從縣城調到公社林業站，他和母親插隊到鄉里。于是，他來到她那個班，并且成為同桌。兩人相處得不錯。這在那個男女生不說話課桌中間還要畫上一道深杠杠的年代實屬難得。

那天下午放學時，他偷偷將一團紙塞進她的書包。她隱約覺得紙里包裹著什么。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惶惶地回到家，躲在小屋里打開，是兩根金黃色細長的東西。紙包里有一張紙條：這是香蕉，給你的，很好吃，記住要剝皮吃。她小心翼翼地剝開一根，露出白白胖胖的瓤，她舉到鼻子前，輕輕嗅了嗅，一股香甜的氣息撲入鼻腔，直通五臟六腑。她輕輕咬了一小口，軟乎乎、甜膩膩、滑溜溜，口感好極了。這是她第一次吃香蕉，之前只是聽去過南方的鄰居說起過。她不舍得自己吃。晚上吃飯的時候，把剩下的一根半分給了弟弟妹妹和父母親。小弟弟吃完了，把手指頭舔了又舔，仿佛那不是手指頭，是一根香噴噴甜絲絲的香蕉。她從此記住了弟弟舔指頭時的表情。她決心好好念書，將來有一天，一定要全家人吃個夠。

第二天，她讓母親煮了兩個雞蛋給他，算是對他給香蕉的一種回饋。她說了自己和一家人第一次吃香蕉的那種快樂。他說，只要你喜歡吃香蕉，以后等我長大了，就擺攤賣香蕉，你到縣城找我，我天天讓你吃香蕉，一分錢也不要。誰稀罕你的香蕉。她的臉紅了，說著，趕緊躲開。

初二下學期，父親工作變動，他隨父親回到縣城。

鄉里太貧窮了，她們一家搬到了幾百里遠的一個小鎮投奔親戚。從此她和他再也沒見過一次。

她沒有違背自己的誓言，發奮讀書，當年考上了一所中專，三年后畢業當了一名小學老師。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她跑到城里，買了很多很多香蕉，直把弟弟妹妹撐得飽嗝兒連天。她看了笑彎了腰。

那一刻，她再次想起第一次吃香蕉的情形。也不知道他這些年咋樣了。她悠悠地嘆息道。

之后，她結婚生子，日子過得單純、幸福而快樂。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模糊了，可是，她總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兩根香蕉，那兩根讓她發奮的香蕉。

那時她老伴因病走了。

她越發想念那兩根香蕉。

她決定找到他，找到他只有一個目的，向他說一聲謝謝，謝謝你的香蕉。

她費盡周折，不知打聽了多少人，終于找到了他的家。見到的卻只有他的頭發凌亂蒼老不堪癡癡呆呆雙目失明的母親。

鄰居告訴她，他三年前走了，在街上出攤賣香蕉時被醉酒駕車的司機給撞死了。臨死前留下一句話：讓母親替他繼續守著攤子賣香蕉，攤子的名號也不要變。他走后，他母親替他守著攤子，漸漸地，他母親的眼睛一天不如一天。直到去年眼睛瞎了，再也出不得攤子。人也變得癡癡呆呆，頭腦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可她始終記著到空攤子處坐著，一坐就是一整天，寸步不離。

她聽了心里一沉，鼻子酸酸的，眼睛里似乎有東西要流出來。

鄰居還告訴她，那年他從鄉下轉學回縣城不久就輟學了，吵著嚷著擺攤賣香蕉，誰說也不聽。家里人拗不過，就答應了。從此，他就待在那里一輩子擺攤賣香蕉，一輩子沒結婚，聽說他一直等著一個女人，他曾對她說過，讓她到縣城找她，他天天讓她吃香蕉……如今他走了倒省事了，只可憐了這老太太，孤苦伶仃地度日月……

她不忍再聽，淚流滿面，踉踉蹌蹌，跑著離開他的家。

其實，他鄰居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他曾經幾次費勁心思，跑到她那里找她，每次都遠遠地看一眼后就回來。

還有，在他的那張破舊的書桌的第二個抽屜里，鎖著幾大本厚厚的日記本，上面記的全是她……

不久，他的家里住進一個女人，一個戴著眼鏡的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有人說，那女人像媳婦一樣伺候他的母親。也有人說，女人待他的母親更像親閨女一樣。

每天，那女人從天明到天黑，都陪著他母親出攤賣香蕉。有時女人也會拿著一個翻破了的本子，認真地讀著，不知有多少次，讀著讀著，女人淚流滿面，淚水朦朧了那副老花鏡。

春夏秋冬，寒往暑來，女人，風雨無阻。

責任編輯 何光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