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個是美國最典型的南方作家,一個是中國新文學史上的“異數”,福克納和張愛玲的創作似乎并不存在任何交集,本文擬通過從命運悲劇、神化原型和新舊文化沖突三個角度對《喧嘩與騷動》和《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女主人公進行比較,發掘人物形象之下中西方文化層面的相似之處。
關鍵詞:福克納;張愛玲;命運悲劇;神化原型;新舊文化沖突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7-0044-02
福克納的作品是了解美國尤其是南方社會歷史的一把鑰匙,經他筆下人物的敘述,南方大家族的沒落和舊傳統的解體帶來的痛處與矛盾變得深刻而可感,《喧嘩與騷動》中的凱蒂正是這樣的一個無言敘述者;游轉于中西方文化之間的張愛玲則善于用冷靜的筆調和獨特的視角書寫小女人的悲劇,在普通人身上尋找傳奇,《沉香屑—第一爐香》里的葛薇龍正是這樣一個普通人。
時空相差甚遠卻都最終走向絕境的兩個女子在不經意間承載著相似的情緒——女性的無力與自我墮落,這份偶然背后又映射出了中西方文化中的女性悲劇命運、神化原型和特定時期內的新舊文化沖突等方面的異同。
一、命運悲劇
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凱蒂·康普生視作是一個輕佻放蕩的女性,她的悲劇絕不僅僅歸因于對自我對情欲的追求,將她放置在當時的歷史和社會環境中,我們就不難發現,是南方傳統的婦道觀和家庭因素將她推向了墮落的深淵。
由于歷史和地域的原因,美國南方受歐洲中世紀思想的影響較大,社會保守、思想陳腐,“以加爾文主義為核心的清教成為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綜合體,這種清教思想主張壓制人的欲望、譴責任何享受和娛樂,認為女性代表了性欲和淫亂”,因此把南方婦女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殿”,存在著對女性的貞操崇拜。而在凱蒂的家庭之中,康普生太太冷漠虛偽,怨天尤人、無病呻吟,她以“南方淑女”自居,卻毫無作為母親和妻子的溫情,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都無法從她那里得到愛和溫暖,康普生先生也是一個不成功的父親,他庸俗無能,悲觀失望,并把這份失望傳遞給大兒子昆丁身上,杰生自私冷酷,眼中只有金錢和仇恨,而班吉又是個天生的白癡,家中唯一的正常人便只剩下凱蒂了。
童年時代的凱蒂是天使的化身,自然單純,集勇敢善良與母性之愛于一身,她疼愛弱智的弟弟,為他放棄香水、趕走男友,用無私的關愛來彌補父母的失職;面對著一群膽小的男孩子,她獨自爬上樹偷看奶奶房中發生的事情;在河邊打濕了衣服時,她不顧昆丁的阻攔和杰生告狀的威脅,執意把把衣服脫下來,毫無淑女形象。
這種勇敢活潑的性格,注定了她不會做南方社會里玉潔冰清的“圣女”,只要她逐漸變得成熟了,有了追求自由和愛情的需要,她便會遭遇來自傳統婦道觀的迫害,原始人性和南方婦道觀念的交鋒便無可避免。失貞是她命運的轉折點,在南方清教傳統看來,失去貞操的女人就失去了一切美德,社會必須將這萬惡之源置于不盡的恥辱中,伴隨著恥辱而來的是來自婚姻和家庭的雙重拒絕,而在這社會之中,失去了婚姻和家庭于女性而言又等同于失去了全部,絕境之下,凱蒂只好為了自己和女兒的生存,淪落至風塵之中,人性在婦道觀和男權社會的摧殘之下最終凋零枯萎。
與之相類似,葛薇龍的周圍也是險惡的環境,戰爭帶來了貧窮和背井離鄉,為了學業、為了生計,她求助于姑媽,而自私淫逸的姑媽所在的香港社交界又充滿了殖民地的靡費壓迫氣息。從她來到香港的那一刻起,美麗聰明的她便注定沒有了好的結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仍是男尊女卑的男權社會,女性的生存出路實在是過于狹窄,即使她讀完大學,也只能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里讀書,一個月只有五六十塊錢,還要受外國修女的欺負。在她成為喬琪的情人之后,失去貞操的她即便回到上海書香門第的家中,也必將面臨一場狂風暴雨,這其中必然夾雜著家庭的失望、社會的鄙夷、正常婚姻的拒絕。而她的姑媽又斷然不會放過她這樣一個美麗聰明的工具,不斷用奢侈淫逸的生活引誘著她,用會好轉的虛無未來安慰欺騙著她。薇龍只是個普通人,她不是英雄,沒有超凡的美德,沒有能力去戰勝自己的命運,沒有信念去實現最初的理想,當初來乍到的自信和想找個人托付終身的愿望遭到現實的嘲諷和捉弄之后,她無處可逃。她有的,只是女孩子天生的愛慕虛榮和人性中炙熱的欲望,她命運的悲劇,同樣是人性的悲劇。
由此可見,凱蒂和薇龍的命運悲劇都是源于現實社會對女性的逼迫和對人性的壓制,在“女性始終處于‘第二性’的從屬地位”這一問題上,中西方文化存在著高度的默契。
二、神化原型
神話原型批評崛起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它以弗雷澤的《金枝》、榮格的“集體無意識”和弗萊德《批評的剖析》為理論基礎,從文化人類學、分析心理學、結構主義語言視角去重新把握作品,開創出一種新的文學批評模式,給予了當代人和后人很大影響。該批評“強調從神話、宗教儀式、夢、個人隱秘幻想和文學作品中,尋證出一套普遍的最初性意象、象征、主旨、性格類型和敘述模式,發掘積淀在其中的種族以至人類的集團無意識和深層心理特征。”福克納自小熟讀《圣經》,在創作時也有意識地將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與圣經人物平行對應,以《喧嘩與騷動》為例,白癡班吉被稱為是有救贖意義的現代基督,而小昆丁逃跑后臥室中只留下了雜亂衣物也與耶穌復活那天,墳墓里“只見細麻布”的情節相對應。福克納曾講,“《喧嘩與騷動》是一個關于‘失落的天真’的故事。開始只是我腦海中有個畫面,當時我并不懂得這個畫面是很有象征意味的。畫面上梨樹枝葉中一個小姑娘的褲子、屁股上盡是泥,小姑娘爬在樹上,從窗子里偷看她奶奶的葬禮,把看到的情形講給樹下的幾個弟弟聽。”當然這個小姑娘就是凱蒂,如果說人類的墮落是由一個女人夏娃引起的話,在昆丁和杰生看來致使康普生家墮落的禍首也是一個女人——凱蒂,是她的失貞淪落導致了昆丁的自殺和家族的衰落。就在凱蒂爬樹前,“一條蛇從屋子底怕了出來。杰生說他不怕蛇,凱蒂說他肯定怕,她倒是不怕……”這情節和伊甸園中夏娃受蛇的引誘偷吃禁果的情節暗合。
另外,據《圣經》中的記載,“亞當命名他的妻子為夏娃,因為她是所有人類的母親。”而凱蒂,盡管很年輕,卻在這個家庭中扮演著母親的角色,康普生太太自私冷血,家庭中母親的責任便全全落在了熱情善良的凱蒂身上,班吉視凱蒂為唯一的愛的來源,昆丁的痛苦只有凱蒂才可以減輕,杰生則想通過凱蒂謀求一份體面的工作,并視其為理所當然,最重要的在于,凱蒂為了自己的女兒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這些都印證了凱蒂就是夏娃這一母親形象的化身。
正是因為這一神話原型的存在,讀者才更容易理解作者賦予凱蒂身上的那份失落,凱蒂看透了家庭的無望,于是反抗起世俗的虛偽,但她選擇了錯誤的救贖方式,最終在性解放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成了崩潰的南方傳統的代言人。
張愛玲筆下的葛薇龍看似只是個出身中落書香名門、因聲色犬馬的上流社會而墮落的女孩子,我們似乎難以像找到凱蒂原型那般輕易地發現其象征所在,然而仔細閱讀文本,我們便會發現其中關于月亮的描寫與故事情節發展之間的密切關系。
當薇龍從姑媽家回去的時候,曾有一段關于月亮精彩的描寫:“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煙樹迷離,清溶溶的,早有一撇兒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月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棲在路的轉彎處,在枝丫叉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林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第二處,是在薇龍看到自己的心上人盧兆麟被姑媽奪走后,內心愛恨交織時就月亮的描寫,“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煳了一小片。”最后,在經歷過一切嫁給了喬琪,充當起給姑媽弄人、給喬琪弄錢的角色之后,她的生活早成了一堆灰燼,“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譬如說,陰歷三十夜她和喬琪兩個人單獨去灣仔看熱鬧”,月亮成了“一團藍陰陰的火”。
在《淮南子》中,最早記錄了嫦娥奔月的故事:“嫦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嫦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在嫦娥奔月的神化原型中,嫦娥成功住上了月宮,卻只能與天際俯視著人世間的男歡女愛,落到了“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孤寂、悲涼下場,由此,月亮也成了中國文學里象征女性孤寂的意象。
張愛玲出生在一個沒落的貴族之家,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接受的是傳統教育。“我父母親都沒有上過學校, 一直由家里請私塾先生教學。父親對姐姐和我, 也堅持沿用私塾教學的方式。我們三四歲時, 家里就請了私塾先生, 教我們認字、背詩、讀四書五經, 說些《西游記 》《三國演義》《七俠五義》之類的故事;后來也學英文和數學。”其對傳統文學的熟悉程度可見一斑,正如榮格所說, 作家在進行創作時, 是他潛在的集體無意識發揮作用,指導其創作,那么中國傳統文學必定對張愛玲的創作產生過重要的影響。
回到之前提到的《沉香屑——第一爐香》中關于月亮的三處描寫,第一處寫月亮從無到有,預示了薇龍自身日益的落沒的命運,接近姑媽家便是這落沒的開端。第二處,“燒糊了”的月亮象征著薇龍愿望的一步步幻滅,自己萌芽愛情(盧兆麟)的夭折便是第一步。第三處月亮被涂上了“藍陰陰”的冷色調,在這里,薇龍日后的悲慘命運已成定局,飛蛾撲火的愛情帶來的是無盡的悲涼。薇龍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不斷地掙扎,但最后仍未擺脫嫦娥奔月這一神話原型所蘊含的凄涼、悲慘、孤寂的境地。嫦娥因貪心偷吃了靈藥,薇龍因虛榮貪欲墜入了奢靡的社交圈;嫦娥得以入住月宮卻落得千世孤寂,薇龍成了光艷的交際花,卻換來等同于“妓女”的悲涼結局。即便張愛玲并無意做這種比較,深植于中國人心中的文化認同已將薇龍的命運與月亮的陰晴圓缺聯系起來,所以我們可以推斷說,薇龍的神話原型正是月精嫦娥。
盡管神話原型不同,凱蒂和薇龍傳達出的悲涼情緒卻暗中相合,偷吃禁果的夏娃對應著心理上、美學上和道德上失落的凱蒂,孤寂得忍受著高處不勝寒之苦的嫦娥對應的是飛蛾撲火、毫無未來的薇龍。同時,也正是由于夏娃和嫦娥神話的集體無意識存在于中西方文化的深處,不同文化的人們才會更容易得到相應的文化認同與震撼。
三、新舊文化沖突
正如之前提到的,福克納的小說記錄了美國南方種植園傳統和大家庭的解體與衰落,《喧嘩與騷動》便是通過凱蒂的墮落講述了新舊文化交鋒時南方大家庭落下的一地雞毛。在福克納眼里,南方有著勇敢、榮譽、驕傲、憐憫、愛正義、愛自由的美德,當然這美德并非毫無瑕疵,他清醒地看到了南方歷史留下的罪惡——祖先的罪惡。當北方文化攜卷著現代自由的工商主義撲面而來之時,這份罪惡也讓南方文化更加脆弱和不堪一擊。
來自南北方的新舊文化沖突在凱蒂身上有著充分的體現,她自然善良,勇敢正義,充滿母性之光,是南方美德的代表,同時她又追求自由,因貪圖情欲而放蕩不羈,性格中烙下了北方新興資本主義的印記。她沖破“南方淑女”的身份束縛,“追求知識,有強烈的參與意識和反抗精神”,堅持“男孩子干什么,她也干什么”。不到入學年齡就鬧著跟哥哥上學,15歲第一次吻了一個男孩,19歲愛上了達爾頓·艾密斯,而且“一次次為他死去”,這份放蕩帶來了不貞與墮落,也導致了家庭的解體與毀滅,奴隸制的種植園經濟在終于在北方工商主義文化來襲之時土崩瓦解。
與之相類似,薇龍身上也體現出了30、40年代的中國社會里新舊文化的糾纏。薇龍最初穿的是晚清款式的學生制服配上時髦的背心,為當時學生一代所推崇的不倫不類樣式。骨子里的中國傳統文化促使她立志要行得正,立的正,好好念書,出淤泥而不染,好好把握自己的命運,而伴隨著西方先進經濟模式而來的資本主義文化又讓她滿足于私欲,迷失在紙醉金迷的香港社交圈之中。她在清醒中走向絕境,卻又因現實社會的殘酷而無能為力,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與資本主義文明交鋒處,是麻木墮落的人心。半殖民地的香港處處是這種腐朽的氣息和哀戚的悲劇,薇龍只是其中的一個。
新舊交替的時代會造就出作家多元而深刻的思想,這不僅因為他們本身善于從多角度來觀察社會,用文字勾勒出萬花筒的影像,更因為新舊事物的激烈對立和交替帶來的變革是藝術成長最好的搖籃,福克納和張愛玲都是這種時代里偉大的作家。凱蒂和薇龍都是大千社會中的弱小女子,但透過她們的悲劇,我們可以窺見屬于她們時代的劇變,這也正是兩位作家的高明之處,小女子的哀戚命運折射出的是整個民族的歷史進程。
通過以上三個層面的比較,我們不難發現,不論是在女性地位、神化原型對作家創作和讀者接受的影響,還是新舊文化沖突對個人及社會的激蕩等方面,中西方文化都存在著相通之處。善良的天使終究墮落,凱蒂為美國南方的喧嘩舊夢演繹了一首挽歌;而薇龍那一爐沉香里燃盡的,是半殖民地的香港社會里高貴理性的人的靈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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