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在一個渴望成功的時代,我也想成功,我也想證明自己。我跑遍了世界各地去尋找那些成功的人,然后去詢問他們有沒有什么成功的秘訣。我采訪了500多位精英人士后,對成功的定義有了質疑。到底什么算成功?更成功又怎樣?我們的社會是不是患了“成功綜合征”?為了“成功”,我們常常忘記自己的初衷和內心真正的渴望;為了“成功”,我們急急忙忙地趕路。經常撞著這個碰到那個,我們是不是想過把他們扶起來,說聲對不起?為了“成功”,我們忽略了路邊的風景,忽略身邊的人。我們能不能停下腳步給他們一個微笑,給他們一個擁抱?我曾接到一條短信,“真正的成功,不是賺了多少錢或者做了多大的官。而是有一天你除去這一切身份的時候,還有人愿意在你身邊對你微笑。”
蕭伯納曾經說過:“一個理智的人應該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只有那些不理智的人,才會想去改變環境適應自己。但歷史是后一種人創造的。”在我看來成功的首要意義在于做自己。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妄談創造歷史,但做自己是可望可及的事。張海迪以殘障之身刻苦學習、終有成就的故事固然讓我敬佩不已,更讓我感動的是在20世紀80年代的政治環境下,當有關領導告誡她應該把燙成大波浪的長發夾起來以符合“英雄模范”的標準形象時,她在進人人民大會堂、進入聚光燈中心之前的一瞬間,果斷地取下了發夾,讓一頭秀發瀑布般地披在肩頭。她不要做被造型的英雄,她要做真實的自己。
有時出身優裕與出身貧困一樣容易讓人迷失。人的期待就是自己的牢籠。許多富家子弟僅僅是為了滿足父母的期待,就放棄自己真正的夢想。成為某種傳承的工具。股神巴菲特的兒子彼得在這一點上是幸運的。他19歲時做出決定,不進入父親呼風喚雨的金融界,而選擇音樂作為自己的職業追求。當他忐忑不安地尋求父親的意見時,巴菲特說:“兒子,其實我們倆做的是同一件事——我們熱愛的事!”彼得在20lO年出版的中文版自傳書名就叫《做你自已》。
我們的社會從要求個體無條件地服從群體,到終于可以讓人們理直氣壯地做自己。真是不小的進步。如果每個人能夠在追求個人成功的同時,一起推動社會變得更開放、更公平、更溫暖,這是不是一種更了不起的成功?
做訪談節目的人是以提問為生的。我們這輩子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不斷地提問。但是如果我們回想一下我們從小受的教育當中有多少環節是在訓練我們問問題呢?基本上沒有。我們一直受到的訓練是回答問題。先把老師教的答案記住,然后在考試的時候再還給老師。
美國學校的老師特別鼓勵學生提問。在中國的學校,老師可能對學生說,這兒有三道方程式需要你來解答;在美國學校,老師很可能說,你自己編三道方程式讓其他的同學解答。這可能是一種教育方式上的不同,所以實際上大多數中國人,特別是我們這種被學校一步步培養出來的“好學生”,對如何提問沒什么概念。
我在北京外國語大學讀書時,正好有一節是外教上的宗教課,他講完了以后問大家有什么問題嗎?一個大教室里面。100多個學生,寂靜無聲,大家都羞澀地低下了頭,沒有—個人舉手。教授非常生氣地從兜里掏出了一塊美金,說:“誰要是問出一個問題,哪怕是再愚蠢的問題,我就把這一塊美金給他。”我們都有一點受屈辱的感覺,作為一個學生難道我們真的沒有問題嗎?記得后來我舉手了,至于硬著頭皮問了個什么問題,了無印象。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在哥倫比亞大學讀研究生的時候。我當時選修的一門課是社會學。因為我覺得做傳媒的人需要有一些社會學方面的基礎知識。我每天上課都準時到,作業按時完成,老師囑咐看的參考書都看了。論文也寫得還不錯,可是到期末我發現所有的課程里面唯有這門課得了一個B,其他功課都是A或A-。
怎么會得一個B呢?我就去找社會學的教授理論,我說你是不是搞錯了?她翻看了一下我的記錄說:“的確你的作業都交了,完成得也不錯,但是我要給你一個懲罰,因為你上課從來不問問題,這就說明你上課的參與度不高。”
1998年我加入了鳳凰衛視,作為制片人和主持人制作《楊瀾訪談錄》的前身《楊瀾工作室》。我當時就是希望能做中國電視史上第一個一對一的高端訪談節目。其實那個時候自己也不過才27歲,不乏幼稚之處,但是我很有熱情。當時香港電臺有一套紀錄片給我的影響很深。叫《杰出華人系列》。這個系列是以紀錄片的方式尋訪了世界各地的各個領域杰出的華人。從李嘉誠到貝聿銘等等。我當時就覺得應該把優秀的華人所做出的杰出的成就通過訪談的形式記錄下來。所以在最初的兩年,基本上誰成功我就采訪誰,而采訪的內容不過就是講你怎么成功的,是因為刻苦、堅持,還是因為有伯樂等等。講的是一個個成功者的故事。
直到1999年我采訪華裔諾貝爾物理獎的獲得者崔琦先生,我的觀念才發生了轉變。那是個初春的雨天,天氣很冷。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校園里安詳寧靜,小松鼠上竄下跳地覓食嬉戲。崔琦是沉靜的,毫無喜形于色的神情,甚至還有一點害羞,一再為已經生疏的中文抱歉。他試圖用最簡單的語言向我這個門外漢解釋他和其他兩位科學家共同發現的“分數量子霍爾效應”:強磁場中共同相互作用的電子能形成具有分數分子電荷的新型粒子。我聽得一頭霧水,還含含糊糊地點著頭,心想如此懸殊的知識結構,這個采訪可怎么做啊?
我試圖進入他的人生經歷,他告訴我他出生在河南寶豐縣,乳名叫“驢娃兒”,直到10歲也沒有出過自己的村子,每天幫助父親做農活養豬放羊。12歲的時候,他的姐姐介紹一個機會可以讓他到香港的教會學校去讀書。他的父親是一位不識字的農民,覺得家里就那么一個兒子,已經到了幫著干農活的時候,不愿意放兒子走。但他的母親對兒子有更高的期待。堅持要把兒子送出去念書。小崔琦舍不得離開家,母親就安慰他說,下次麥收的時候你就可以回來了。然后把家里剩下的一點糧食給他做了幾個饃裝在小包袱里。這樣小崔琦就跟著親戚遠走他鄉,坐了一個星期的火車到了香港。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自己的家鄉。而他的父母就在上世紀50年代末的大饑荒中活活餓死了。我問崔琦:“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年母親沒有堅持把你送出來讀書,今天的崔琦將會怎樣?”我期待的回答是,知識改變命運等等。但是他卻說:“其實我寧愿是一個不識字的農民。如果我還留在農村,留在父母身邊,家里有一個兒子畢竟不一樣,也許他們不至于餓死吧。”
我聽了心靈受到巨大的震撼。諾貝爾獎也好。科學的成就也好,社會的承認也好,都不足以彌補他的失去和永遠的心痛。而如果我做節目還停留在講述人們的所謂成功故事的話,我們也失去了對人性更深層的了解和體會。最終歸于淺薄。所以是不是能夠讓一次訪談帶有更多人性的溫暖,就成為我和團隊有意識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