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
爸爸的形象在媽媽的描述中和姥姥的描述中完全是兩個爸爸,再和我見到的爸爸加起來,一共是三個爸爸。
媽媽描述的爸爸太壞,姥姥描述的爸爸又太好,我信姥姥說的那個爸爸,所以心目中的爸爸是良善、正直、清高的,只因和媽媽“雞狗不和”罷了。
一生沒有喊過“爸爸”
我從沒有在爸爸面前喊出過“爸爸”這兩個字,是姥姥一生的遺憾。在姥姥的生活哲學中,一個孩子不會叫爸爸,不曾有機會叫爸爸,這是多么讓人心碎的一件事,她一生都在努力地讓我叫出一聲“爸爸”,可我就是發不出這個聲音。
父親在他不該去世的年紀,早于姥姥一年走了,他才七十四歲啊。父親是因腦溢血而住進醫院的,從發病到去世的一個月里一直在重癥監護室睡著。我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和他見的最后一面,所以也不能叫做見面,因為父親不知道。
是哥哥通知的我。
躺在最先進的病床上,父親像個嬰兒一樣,臉紅撲撲的,甜甜地睡著,臉上有些笑容,似乎有些知足。我和哥哥一人拉著他的一只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個兒女雙全的父親“幸福”地躺在那兒,多么大的一幅假畫面。父親幸福嗎?我們是他的兒女嗎?
一生只有這一次拉著父親的手,這么近距離地看著這個給予我生命的父親,心里的那份疼啊,真的是折磨,人生的苦啊,怎么會有這么多種?這么不可想象?更不可想象的是父親這么些年是怎么和這些遙遠的兒女相處啊?她這個女兒又做了這么一個特殊的職業,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隔三差五地她就要“滿面春風地走進千家萬戶”。
父親啊,父親現在的妻子啊,父親現在的兒女啊,又以怎樣的心情面對電視上的這個倪萍啊?
我斷定,我做了多少年主持人,父親的心就被攪了多少年。
父親是最早買電視機的那撥人,因為聽說“我在電視上工作”,父親把電視搬回家,等于把女兒搬回了家,多么硬邦邦的父女關系啊!
人生就是這么殘酷。主治醫生來查房,“你們試試,不停地叫他,叫他爸爸,他也許會蘇醒,腦干的血已凝固了一半兒,或許奇跡會發生”。
叫爸爸?我和哥哥都懂了,此時親人的呼叫可能比藥物更管用。哥哥不停地喊:“爸爸,我和妹妹都來了,你睜開眼看看,左邊是我,兒子小青,右邊是妹妹小萍,爸爸……”
我不相信我沒喊爸爸,我喊了,爸爸沒聽見,任何人都沒聽見,因為這個“爸爸”依然沒有聲音。爸爸,我只是雙唇在動,我失聲了,心靈失聲了。一生沒有喊過爸爸,最后的機會都讓自己毀了,我是這個天下最不女兒的女兒了。我恨自己!
我從心底里叫了一聲爸爸
心中有怨恨嗎?沒有啊。從懂事起姥姥傳達給我的那個爸爸就已經讓我不怨不恨了,爸爸生前我也按常人的理性多少次地去看他,給他送錢,給他買他喜歡的東西。我兒子會跑了,我還專門把他從北京帶去給爸爸看。該做的好像都做了,但真正該做的我知道,卻沒做,從來都沒做。叫一聲爸爸,叫不出。
真的,我從沒有缺失父愛的感覺,舅舅、姨、姥姥、姥爺一如父親母親一樣地愛我。小時候看電影、趕集、看活報劇,凡是人多的地方,我一定是被舅舅扛在肩上,站在最高的地方,我們看戲,人們看我們。累了、困了,不是舅舅背著就是舅舅抱著。
全家人都一直在幫我,從小到大、從過去到現在,我忘不了。
爸爸其實也一直在幫我,我能夠報答的只是叫出一聲“爸爸”,卻沒有做到。
家里第一次裝上電話,姥姥就曾偷偷地給爸爸打過:“我找劉世杰同志。”沒有文化的姥姥在“外交”場上也稱職了。
一定是聽到“劉世杰同志”的聲音了,姥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老淚縱橫。“我挺好的,萍兒也好,青兒也好。萍兒走道那個小身子骨和你一模一樣,那個臉盤和她奶奶一模一樣,那個兒頭一看就是你們老劉家的人,那個眼睫毛和她姑劉世美一模一樣。來和萍兒說句話吧!”我擺手拒絕。“哦,上茅房了……”
事后姥姥說:“人家你爸一聽我這音兒就叫了一聲媽,我這個心一下子就被這聲媽叫空了,有情有義的人啊!”
安葬爸爸的時候,村莊里來了好些人,他們看著我,我看著他們,無數的手機、相機舉在了我面前,我不知所措。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卻也沒有陌生感。遠房的大哥安排幾十人的大宴,我卻逃離了餐桌,堵了幾十年的這顆心呀就快跳出來了。我必須逃脫,我怎么有臉在這個溫暖的大家庭里被敬酒啊?
80歲的姑姑一直拉著我的手,我像個木頭人一樣被拉來扯去的。我是誰?是這個村莊的人啊,是爸爸劉世杰的女兒啊,我從心底里叫了一聲爸爸,我不能斷定這次出聲了沒有。
爸爸的去世姥姥并不知道。
生病的最后日子,姥姥還囑咐我:“有空多去看看老劉。”估計姥姥對我此生叫出一聲“爸爸”不抱任何希望了,否則她該說:“有空兒多去看看你爸爸。”
(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