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1

當又黑又瘦的我躲在母親的背后時，是她，大大方方地走到我跟前問，你叫什么名字，咱們兩個誰大?

她就是雨桐，同樣10歲，同樣出生在夏天。只比我大了13天，卻比我高出一頭。

她的親生母親赴美留學五年后和她父親協議離婚。而我的父親在一次往機器里裝木材的時候，手不小心伸進飛速旋轉的齒輪里，胳膊被攪得血肉模糊，人被拉到醫院的時候，因失血過多，而停止了呼吸。

她的父親和我的母親自小青梅竹馬，因為雙方老人的反對，沒有結合。機緣巧合，他們在同一年，成為單身。而當年執拗的老人也相繼過世，于是，一對歷經磨難的有情人終于牽起那雙在夢中渴盼了許久的手。

自然，原本沒有交集的兩家人組合成了一家。而我和雨桐也成了一對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姐妹。

16歲時，雨桐長過170厘米，而我停留在163厘米，有時候看她要仰起頭。

因為身高，雨桐始終以姐姐的身份對待我。她覺得我羸弱、自卑，她心甘情愿地為我付出很多。

上學的路上，總是她用自行車帶著我，有時，聽到她粗粗的喘氣聲，我會過意不去。畢竟，我還比她重7斤。每當我掙扎著要下來時，她會用纖細的手指按住我大聲說，別動，要拐彎了。

遇到有男生欺負我，她也總是有本事帶領一群五彩斑斕的男生呼嘯而未，嚇得那些猥瑣的男生抱頭鼠竄。她把對我的很多照顧演繹得波瀾不驚。

照顧久了，我心里自然產生一種依賴。可似乎又覺得有哪里不對，似乎我總活在她的影子里。

被她的關心眷顧，也被她的美貌覆蓋。雖然，她總說，金薇，我真羨慕你的單純，招人憐愛。

可是，我的心還是在某個夜晚涌起一陣莫名其妙的不舒服。這個不舒服其實就是嫉妒，我覺得她在用她盛氣凌人的美貌施舍對我的悲憫。

漸漸發現我們越來越不同，她是討男生喜歡的那種類型。尖俏的小下巴，顧盼生輝的大眼睛，搖曳生姿的身材。16歲就懂得風情是何物。

當我戴著高度近視鏡死命解一道幾何題時，她已經旁若無人地牽著桀驁不馴的男生的手在校園里浪漫地漫步了。

和她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我，和男生有著遙遠的距離。因為，他們的目光常常被雨桐攔截。我知道她不是有意的，我確實是妖嬈的牡丹花下那一株平凡的草。

每個人都會欣喜地去嗅那朵怒放的牡丹花的芬芳，而忽略腳下依偎在花朵下那株卑微的草。

人的本性，正確說是男人的本性。于是，我在心內發誓，大學時，一定逃離她艷光四射的籠罩。

天隨我愿，我考取了離家很遠的一所大學，而她念了本市的一所服裝設計學校。

畢業后，終究耐不住母親的苦苦哀求，她不忍我一個人在異鄉打拼。無奈的我拎著簡單的行李重回這個離開四年的故鄉，重新籠罩在她璀璨的光芒里。

我孤身一人看她走馬燈似地換男朋友，從張三到李四再到王五，惟一相同的是都長著一張毫無棱角的中國臉。

2

過了23歲生日，我終于碰到了一個我喜歡的男生，在我和雨桐還有很多中學同學都在的聚會上，他是一個不太熟悉的同學的朋友。

他來自外地，叫秋桐。因為沒有在這個我熟悉的城市里生活的痕跡，所以他給我的是一種新鮮的愉悅感。他和我一樣安靜地坐在角落里。

他的車子是豐田，不張揚的黑，中規中矩的，靜默地停泊在院外。幾次的未來往往中，獨有他對眾星捧月的雨桐表現出冷漠的疏離。

據他說自己經營一家規模很大的物流公司，時間相對自由。所以，聚會上總能看見他的身影。

他的電話始終是震動的，很少會響，偶爾有找他的，他一定是站起來退到一個安靜的角落低低地說話。我喜歡這樣不嘩眾取寵的男人。

雨桐身邊照舊不缺男人，她終于換了口味，有個中英混血兒追她很緊，混血兒有個奇怪的中國名字，孔三。他用不流利的中文說崇拜孔子，而且在家他排行老三。

雨桐對他若即若離，很會拿捏孔三的七寸。孔三對她呵護有加。

雨桐帶著孔三參加了幾次聚會，不知為什么，孔三和秋桐也很疏離，我斷章取義地認為，他們也是既生瑜何生亮。

一個晚上，我感冒了，孤單地躺在床上聽隔壁的屋子雨桐和孔三笑語喧嘩。

鼻子微微一酸，我拿起聚會時大家留下的聯絡簿，很容易地就查到秋桐的電話。

猶豫了好久，打去，電話接通，我剛說完你好，便是秋桐低沉的聲音說，是你，金薇。聲音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意外。似乎他就拿著手機等我的電話。反倒，是我愣住了。一貫被男人忽視的我，他意料之中的聲音像一支離弦的箭“嗖”地射進我的心里。

電話里聽得見他平靜的呼吸，我的喉嚨開始發緊。好半天，我才緩緩地說，秋桐，我很冷，好像感冒了。

他著急地說，等著，我一會兒去接你，帶你吃點驅寒的麻辣火鍋，你的感冒就會好。

坐在德隆小火鍋店里，冒著熱氣的火鍋很快端上來，他用干凈的手指拿過湯勺，盛出一碗湯遞給我，說，多喝幾碗感冒就好了。

我聽話地一碗接一碗地喝，那些熱熱的湯妥帖地流過我的胃，讓我沉浸在暖暖的氣息中。

突然，我看見他眼神愣愣地望向我的后面，不知什么時候，雨桐和她的孔三站在我的背后。秋桐站起來禮貌地招呼他們。

雨桐笑了，拉出旁邊的兩個位子坐下。然后低頭，拿過筷子似乎是無意地，夾出我碗里的一粒胡椒，說，金薇，喝湯要小心，有時候，吃到胡椒所有的美味都會變成苦澀。

恩，我會注意的。沉浸在甜蜜里的我忽略了雨桐話里的意味深長。

她又轉頭看秋桐，秋桐說，下次，我會照顧好她。秋桐的眼神有一絲匆匆的慌亂。

3

自此，早晚開始有秋桐的問候。我們一起吃飯，看電影。我的時間開始被秋桐占領，漸漸很晚回家，漸漸看不見雨桐的光芒。

一天，在影院，忽然接到雨桐的電話，金薇，你在哪里?怎么天天回來得這樣晚。

我和秋桐在看電影。

雨桐欲言又止地說，金薇……停頓，沉默，很久，無語。一會，雨桐掛了電話。

是誰?

雨桐。

秋桐的臉上劃過一絲不自然。稍后緊緊握住我的手，他的手上有潮濕的汗。

散場后，我去秋桐的住處。他的住處很干凈，沒有女人的痕跡，我很欣慰。

他的吻落在我的頭上，臉上，脖子上，漸漸游移。突然，我兜里的電話響了兩聲，接起，是雨桐。剛要問她什么事情，她卻莫名其妙地掛斷了。

雨桐一定是嫉妒我，秋桐是惟一一個越過她的頭頂停留在我這兒的男人。

我內心竊喜，竊喜這小小的超越。

有了秋桐，我的日子變得充實起來。我認真地洗他白色的襯衫，領口，袖口，仔仔細細。捧著菜譜給他煲各種各樣的湯。看他吃得香甜，心里充滿了甜蜜，原來戀愛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當真想和他一起過煙火生活啊。

秋桐就是我的一切，我的世界里再也無暇注意一花一草。

一個月后，雨桐到我的單位來找我，她真的美，美得辦公室的同事紛紛注目。

她說，金薇，你可以出來一下嗎?

我倆站在天臺上，金薇，秋桐不適合你。

我望著她，堅定地說，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

你不了解他。

他無需了解。

秋桐只是一個小白臉，他被一個老女人包養。

我冷笑地說，難道就因為秋桐不喜歡你，你就該這樣詆毀他。

雨桐并不憤怒，依然平靜，金薇，相信我，我不會因為嫉妒而阻止你和他的幸福，秋桐確實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你會的，23年來，你惟一遇到一個不喜歡你的優秀男人，你受挫了，于是嫉妒。我轉身走掉。

23年來，我被遮擋在雨桐的美貌下，我們沒有翻臉。為了一個喜歡我而不喜歡她的男人，我和她翻臉了。

4

天冷的時候，秋桐突然忙碌起來。有時候幾天看不見他，給他打電話也總是占線。

終于忍不住，跑去他家，他說，公司由于經營不善，出現問題，已經破產。若要東山再起，必須有周轉資金。

看他愁鎖的眉頭，日益消瘦的臉，我很心疼。既然，我注定要和秋桐生活在一起，那么我一定要幫他。

我知道父親工傷去世后，工廠給了20萬的撫恤金，母親一直沒動，說，那是她的養老錢。我央求母親，撒謊說，一個好朋友生意出了點問題，要借錢，3分利。如果幫他度過難關，生意盈利的時候，還會給一筆答謝費。那筆利息錢，我打算偷偷用自己的工資還。

我沒有說秋桐用，我怕母親讓我們分手。

在我的軟磨硬泡下，母親答應了。

我高興地把錢送給秋桐，看他終于露出幾天來難得的笑容，我開心地說，秋桐，我想讓你陪我去看戒指。

秋桐抱起我在屋里轉了幾圈，說，行，明天就去，就挑最貴的買。

第二天，我打秋桐的電話，始終關機。再打，關機，繼續打，依舊關機。

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朝著承載著我和秋桐愛情的小屋，一路狂奔。沖進小區，沖進樓道，敲門，敲門，一直敲門，始終沒人開門。

秋桐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突然發現我和他的聯系只限于他，沒有了他，我不知道和誰還可以聯系到他。

他在這個城市惟一的那個朋友已經出國，再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可以讓我聯系到他。原來，我愛的只是一個活在真空的人。他挾著我的20萬私奔了，可是我想告他都沒有證據，我連一個欠條都沒讓他打。秋桐就這樣冷酷絕情地欺騙了我對他完全投入的信任和感情。

5

雨桐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一個酒吧里借酒澆愁。

她說，我一猜，你就在這里。

以前，我們逛街累的時候，我和她總是拎著各式女裝的袋子坐在這里杯來盞去。一邊喝，一邊嘻哈著說，日后誰先出嫁，后出嫁的那個就要做伴娘。如果，周末有什么煩惱，一高一矮的兩個女子也會相對著大倒苦水，一杯復一杯。

自從，我和秋桐在一起后，我們已經很久沒來這里了。

雨桐低頭從包里取出一張卡，你的20萬都在這張卡里呢。是孔三找了很多人，逼著他賣了車才把你的錢拿回來。其實，秋桐根本沒有破產，是那個老女人知道了你們的事。從而，收回了物流公司，還有他住的那個房子。孔三認識那個女人，是她姐姐的一個朋友。多虧了他的姐姐，找到那個朋友，騙秋桐出來。要不然，真找不到秋桐。

我趴在桌上失聲痛哭，雨桐摟著我的頭說，哭什么啊，我們什么都沒有損失。壞男人是讓女人成長的最好教材，你下次，就不會遇人不淑了。

孔三這時進來了，他用生硬的中文說，那個小白臉，雨桐才不會喜歡呢，就你跟他認真。雨桐顧忌你的面子沒有當時揭穿他。為了要你的錢，雨桐拿刀子逼那小子，如果不是她這樣玩命，估計那小子也不會給得這樣痛快。她對你啊，我看就是親姐姐都做不到。

我羞愧地低下頭，許多畫面在記憶里紛至沓來。大學時去外地念書，雨桐一件件地往皮箱里給我裝衣服，她說，你皮膚黑，以后不要穿粉色的衣服。記住，白色最適合你。

當我相中她身上那件她自己設計的獲得省里服裝新秀二等獎的泡泡袖白色連衣裙時，她二話不說，抄起剪子剪去一圈，拿到縫紉機上踩了幾圈后遞給我，說，這下長短你穿會合適。

大學時，我因為想家，每晚都會躲在被窩里悄悄地哭，是她一遍一遍地給我打電話安慰我。給我講冷笑話，五分熟的排骨遇見七分熟的排骨，為什么不說話?哈哈，因為它們不熟啊。她說，金薇，你和同學們熟了，就好了，你就不會想家了。

這些年，我被她照顧，我從來沒有說過感謝。

我惟有怨恨，我不想做那棵牡丹花下的草。直到秋桐出現，我想秋桐可以讓我揚眉吐氣，可以讓我做一株芬芳四溢的牡丹。

于是，我只顧拿著愛情得意地炫耀，連正常的思維和理智都忘記了。是我的嫉妒害了我，也誤會了她。

望著雨桐美麗的大眼睛，我嗚咽著說，姐，對不起。

6

一年后，我對雨桐說，你曾許諾讓我給你當伴娘，還算數嗎?

雨桐笑著說，怎么不算，你是我最美的伴娘。

其實，我想說，雨桐，在我心里，你不僅僅是外表美。

我是一棵被人忽略的平凡的草，惟有你，一直呵護著我。你是那朵國色天香的牡丹花，而我，一直會依偎在你腳下，把你映襯得更美，永遠美，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