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不斷地擦著眼淚。終于被老右發(fā)現(xiàn)了,老右問:“你咋啦?”
“我想起了我的媽媽,她死的時候才二十五歲,讓我受盡了苦。嗨,你孩子那時候有多大”?
“女兒九歲,兒子七歲”。
“他們比我還慘。后來呢,還見過你的兒女嗎?”
“見過。我在‘牛棚’里,造反派反復的給我講道理,說是方淑云是畏罪自殺。讓我必須從思想上認識這個問題。也不讓我上批判會,只是在黑房里反復的做我的工作。我發(fā)現(xiàn)我如果不表個態(tài),可能會被永遠關(guān)在這里。所以他們讓我簽字畫押,并要求我對孩子們也必須這么教育。我統(tǒng)統(tǒng)答應(yīng)。于是我就被放了出來。也就見了我的孩子。”
“你老婆死的時候有多大?”
“三十三歲。”
“你老婆死的時候,你們家有多少錢?”
“錢?錢。”杜楊西突然聽到錢,先是一驚,這和錢有什么關(guān)系?后又思考了一下。說:“我忘了,可能有幾十塊吧。”
“咋才那么一點點”?
“哪能有多少”。
“你不是說你是總嗎?”
“是總難道就應(yīng)該有錢嗎?”
“那當然。難道說,那個時候當官的沒有錢?”
“有。就是工資。”
“肯定工資也不高,你說才幾十塊錢。現(xiàn)在就不同了,別說當總,就是在農(nóng)村當個村長都有幾十萬幾百萬的。如果是個什么什么總。那錢就多的沒邊邊。嗨,對對對,我問你一個事:你說你老婆搞的那個火炮的青春,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啦。”
“你能詳細地說說嗎?”
“可以。加濃炮是蘇聯(lián)的火炮,是在抗日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時支援給中國的。這種炮是平射遠程炮,威力很大,同時后坐力也很大。如果不消除后坐力,這炮就不能使用,打一炮,炮身能翻兩三斤頭。所以,必須消除后坐力。蘇聯(lián)人是用一個叫覆進機的筒子來完成的。覆進機是用油的壓縮來達到消除后坐力的。但是,油有一個密封的問題。蘇聯(lián)人當時是用牛皮完成密封的,但是幾十年過來,原來的牛皮密封圈壞了,炮不能用了。怎么辦?開始,也有人提出繼續(xù)用牛皮來做。但這對牛皮的要求非常嚴格,必須是同一地區(qū)同一年齡的牛,每張牛皮只能用牛背上那一塊的皮,其它地方的用不成。所有的苛刻條件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薄厚均勻強度相同。一架八五加農(nóng)炮至少要四只牛的皮。把符合規(guī)格的牛皮沖成一個個圓環(huán),然后將其摞起來,形成一個圓筒柱壓緊壓實……這是比較困難的。做法古老無法檢測不說,關(guān)鍵是原材料難采購。就在這種情況下方淑云接受了任務(wù)……”
“嗨,現(xiàn)在你還能不能做?”
“能。”
“我就要的這句話。”
“你想干啥?”
“我想咱們做這個東西。這肯定能掙錢。咱也做一回老板。咱的用戶大,直接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中國人民解放軍。”
“原來是這目的。我不干。”
“為什么不干?”
“不為什么。就是不干。”
“好好好,不干。不干算了。”有有看見老右將眼一瞪,著實還有些害怕:他決定:暫時放棄,以后再說:“咱不說錢了。咱說你,你是咋到這深山來的。這話你不說我心里總是毛毛的。”
“我說可以,但你不要打岔。其實這個問題剛才已經(jīng)說了一半了。現(xiàn)在接著說。”
有有點點頭。
那天,杜楊西實在不忍看懂書記痛苦難忍的樣子,他想應(yīng)該給董書記療傷,最起碼有人道,給人上些藥,止止疼。當然杜楊西知道,乞求造反派,那肯定是徒勞的。只能靠自己。所以,他對董兆林書記說:“董書記,咱倆跑吧,我背著你,咱跑。”隨即將懸掛在自己脖子上的木牌取了下來,狠狠往地上一摔,只聽到“啪”的一聲。
董書記還沒來的及說話,這一聲摔牌子的聲就驚動了門口的兩個紅衛(wèi)兵,他們沖了進來。問:“你們干什么“。當一個紅衛(wèi)兵看見是杜楊西把木牌摔在了地上,發(fā)出的響聲,沒有哼聲,只是看了看另外一個紅衛(wèi)兵……
就在這一剎那間,杜楊西覺得可能要大禍臨頭了,他用歉疚的目光看了看董書記,他認為惹了禍了。可是,董兆林書記沒有看他,雙手緊緊地抓住懸掛在胸前的木牌,兩眼直看著那說話的紅衛(wèi)兵。杜楊西從側(cè)面注意到了董書記的那眼神,那眼神像是在看著敵人,兩眼冒著兇光,那眼神好像是想拼命,好像是要和敵人拼刺刀。杜楊西和董書記關(guān)在一起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了,他從來沒有見過董書記那種眼神,他一直給他的眼神是和藹可親的眼神,這種眼神卻真的像那“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眼神……
兩個紅衛(wèi)兵倒沒有注意到這種眼神,而是相互對視了一下,醫(yī)藥公司的紅衛(wèi)兵只是擺了一下頭,示意“指點江山”的那個紅衛(wèi)兵“咱們出去”,“指點江山”的紅衛(wèi)兵會意,于是兩人一同離開了杜楊西和董兆林書記。他任何話沒說,任何事沒做,這就等于說,杜楊西把木牌摘掉了他們沒有表示態(tài)度。本來說這是一個小小的勝利,可是他倆認為,可能暴風雨就到來,他們要有所準備,為了避免皮肉之苦,董兆林書記把木牌又掛在了杜楊西的脖子上,這次董書記的眼光是和藹的,憐惜的,
不大一會兒,那就個紅衛(wèi)兵又進來了,其中醫(yī)藥公司的那個紅衛(wèi)兵手上拿著一根有手指般粗的柳樹條子,他們啥話都沒說,一個人走向董書記,一個人走向杜楊西,董書記和杜楊西幾乎在同時說:
“你們要干什么?”
倆個紅衛(wèi)兵沒有回答,手上拿木條子的紅衛(wèi)兵把木條子向腋下一夾,只是動手將他倆脖子上的木牌取下,放在了一邊,杜楊西和董書記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感到愕然。
手上拿柳樹條子的那個紅衛(wèi)兵,站著用木條子在地上寫道:
“以后,你們?nèi)绻鲆娢覀冎蛋啵腿∠履九谱樱滦菹ⅰ!钡人麄兛赐暌院螅槺阌钟媚_將那些字擦去。還沒有等他們回味過來,兩個紅衛(wèi)兵已經(jīng)坐在了門外,繼續(xù)他們的看守工作。那天,他流淚了,董兆林書記也流淚了,人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也就罷了,可董書記,那不是一般人,打過多少次大仗,出生入死,當醫(yī)藥局書記前,是一個校官,竟然也流淚了。
世界上還是有好人啊。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
那兩紅衛(wèi)兵,杜楊西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他們都穿戴著沒有帽徽領(lǐng)章的軍衣軍帽,左胳膊上套著紅袖章,不到二十歲的孩子。如果算起來現(xiàn)在已五十多歲了。從那天以后,杜楊西再未見過他們。
十一點以后,那兩位好心的紅衛(wèi)兵下班了,又換了兩個紅衛(wèi)兵,他們一上班就裹著軍大衣在門口那兒呼呼大睡,如果放在平時他們倆也就呼呼地睡覺了。但是那天,他倆都沒睡。董書記擠到杜楊西身邊。小聲地問:
“你那一陣說啥?”
杜楊西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在回憶剛才自己到底說啥來著,因為經(jīng)過了這一變故,一會心驚肉跳,一會又心有余悸,再一會又悲去喜來,所以將剛才說的話就拋在了腦后,只知道應(yīng)付當前,當前如何過關(guān),但這是一瞬間的事,很快杜楊西就想起了剛才說的話:“我說咱們跑。給你看傷。”
“看傷?怎么跑?”
“我背著你跑,往那沒有人煙的地方跑。”
“不行。”
“咱還沒跑到就被人家抓住了。”
“咱不會出去以后先躲起來,等風聲一過,再上遠途。”
“躲,往那躲,現(xiàn)在到處都是紅衛(wèi)兵的,像海水一樣。”
“那咱總不能坐而待斃呀。”
“再說,你背著我跑,能跑到啥地方,能跑多遠?就說咱們成功了,逃到了新疆西藏沒有人煙的地方了,但咱們的妻兒老小怎么辦?他們不是又要受罪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
他倆停止了說話。
夜,靜極了。天,一望無際的藍,星星眨巴的眼睛,好像也在為他們犯愁。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董書記悄聲說:
“我看逃一個人可以。”
“那另外一個不是還在受苦受難?”
“不,我想了一個好方案。”
“什么方案?”
“一個人跑了,把另一個沒跑的綁在這柱子上,將嘴堵上。”
“噢,我明白了。跑的人跑了,沒跑的人,也解脫了干系,還會取得他們的信任,說不定還能被釋放。”
“釋放不可能,現(xiàn)在,有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文化大革命進行公報私仇,他們的仇沒報是不會放人的。”
這句話讓杜楊西又想起了那次的技術(shù)交流會,想起了萬丈冰。他知道,他讓萬丈冰丟盡了臉面,萬丈冰無論如何不會放過他。雖然他老婆,已因為他的事而被人家羞辱而死,但萬丈冰也要把他整死而后快。董書記難道也像他一樣,過去得罪過人?
“那留下的人還要遭罪,還不如一塊逃。”
“不。留下的人他們就不會那么變本加厲地迫害了,肯定要比以前有所收斂,再說,留下的人是革命的,是為了抵抗階級敵人逃跑才被綁在了柱子上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是歡迎的,有私仇的人如果再加迫害,他也得思考思考。最起碼他不敢明著來,他只能暗著迫害,這樣就會慢的多了,日子也會好過些;至于說跑的人,只要能逃出來就是海闊天空,中國之大,那都可以去。”
“好,咱就這樣?跑一個留一個?”杜楊西對董兆林心悅誠服;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到底是經(jīng)過了生死考驗的人,到底是領(lǐng)導干部,所以他畢恭畢敬的問;
“對。”董兆林小聲而果斷的說。
“那誰跑,誰留下呢?”
“我跑,你留下。”董兆林還是小聲而果斷的回答。
“為什么?”
“因為,你還年輕,是國家的棟梁,你是專家,人民也需要你,我們的國家百廢待興,需要你這樣的人才。”董兆林書記知道,跑的人,是死路一條,連農(nóng)村的村口都有紅衛(wèi)兵站崗,吃飯的問題,穿衣的問題,住宿的問題,都是很難解決的問題。就是僥幸逃出去了,終身都背負著罵名——潛逃犯。在外受苦受難、擔驚受怕不說,在本單位還要落下罵名。但他一定要把生的希望、能好好活下去的希望留給杜楊西,他知道,他留下,比他有用,他年紀大了,是個大老粗,而他還年輕,有相當高的文化,他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兒女,而他已搭上了自己親愛的妻子。他愿意用死來換取他的生。他從槍林彈雨中過來,不知見過多少戰(zhàn)友犧牲,他也不知死過多少回,死并不足惜,他為祖國的建設(shè),值。他愿意用死。換來他的生。
杜楊西聽董兆林書記那么一講,還沒弄清逃跑和留下來的相互利弊,還沒掂量出孰輕孰重,董書記說讓他跑,那就讓他跑吧,但他只是擔心:
“你身上有新傷,能跑得動?”
“能,不礙事的。”
“你出去后,回家一趟,報個平安,準備準備再出遠門。”
“不怪人家說你是書呆子,光知道搞科研。”
“咋啦?說的不對。”
“當然不對,不能回家,回家不是又被人家抓回去。”
“那你身上沒有錢,沒有糧票,你怎么生活?”
“我可以挨門乞討,裝成乞丐。”
“不行,你留下,我逃走,我年輕,身體壯,我逃走。”
“楊西,你別爭了,還是我走吧。”
說完,他已將自己的衣服已經(jīng)撕成了兩條。
“你們干什么?”
這時從門外傳來了兩個紅衛(wèi)兵其中一個的聲音,他們的聲音驚動了門外的看守。
杜楊西嚇得瑟瑟發(fā)抖,還是董兆林書記冷靜。
“我在包扎傷口,怎么啦,想讓我疼死嗎?”
看守的紅衛(wèi)兵不吭聲了。
董書記馬上動手,要將杜楊西捆綁在柱子上,杜楊西不從,董書記停了下來,語重心長地說:“跑出去的人是死路一條,遲早是會被抓的,現(xiàn)在全國上下都在轟轟烈烈地搞運動,你能往哪里跑。但我不同于你,我究竟是功臣,他們把我不會怎么樣。你留下來,咱給你制造一些政治資本的,你還是比較安全的。如果你逃了,即使真正逃了出去,一輩子就都毀了。你怎么不想想。”
“啊?原來是這樣,那我逃。你留下不是更好嗎。讓他們趕快給你療上。”
杜楊西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解脫了董書記纏在他身上的衣服條子,隨即不由分說就把董兆林書記綁在了柱子上。然后把撕破的衣服堵在了董書記的嘴上。董書記身上有傷盡力的反抗,但架不住杜楊西的力大無比,他到底年輕,他要用他的死來換得他的生。他對生活早已失去了信心,他的愛妻為了他已經(jīng)命喪黃泉。我在這里還有什么可茍且偷生。只要他的死能換來董書記的生,他也算死得其所。
杜楊西做完這些事情以后,面對董書記微微一笑,然后拍了拍董書記的肩膀,示意他要離去。
可是董書記,臉漲的通紅,只搖頭。杜楊西馬上去除了給董書記堵在嘴上的破衣服,只見董書記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你堵的太深了,差點把我憋死”。
“對不起,董書記”。說著又要重新堵上。
“慢著,咱能不能再商量一下”。
“不行”。
“你沒想想,我在戰(zhàn)爭年代是有功的,他們污蔑我是叛徒,只要一調(diào)查,他們就會不攻自破,現(xiàn)在,我的老首長,老部下都在受難,只要國家一穩(wěn)定,事實就清楚了,那時我和敵人談判是有功的。我是不會有事的。而你呢,如果逃了,就永世不得翻身,因為人家給你身上潑的臟水太多了,你如果逃了,可能會影響你的一生。再一方面,你留下比我留下有用,打仗的時候,我比你有用。但現(xiàn)在是國家的建設(shè)時期,國家是需要你的。所以,還是解開我,咱倆換換位吧。”
“不行。我留下等于留下了一堆行尸走肉,人家的目的就是整死我,我留下也是死。還不如讓我跑,可能還有生的希望。”
“不行。你留下。我的確是老革命,我跑是絕對沒事的。我沒一分錢的錯誤。”
“不行。還是你留下。我跑了一定不會有事的,這你放心。因為我比你有更多的有利條件,首先我會俄語,我會英語,我逃出國去,語言不會發(fā)生問題。只要一逃出就是一片藍天。”
“不行。你媳婦不在了,你又跑了,你的孩子咋辦?”
“我在不在孩子都會長大成人。至于對孩子的保護,我不在肯定保護不住他們;但是我在,同樣也保護不住他們。所以,我在還不如不在。關(guān)鍵是我留下是死路一條。”
“你呀,我拿你沒辦法。那是這樣,你把那套《毛澤東選集》四卷帶上,另外,我褲兜里還有一本《毛主席語錄》你拿上。你能不能再想想?”
杜楊西沒有再回答董書記。只是迅速地用破衣服把董書記的嘴堵上,然后說:
“董書記,你試試,用舌頭把破衣服頂一下看能不能頂出?”
董書記試了一下,果然頂出了破衣服。但他還是堅持:
“他們說你是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只是個帽子,沒有實際內(nèi)容,權(quán)威是對的,但不反動呀,說你里通外國,這是中蘇關(guān)系還很好時候的事,這是有時代背景的,這都不是事;你的名字,叫杜楊西,毛主席說:‘東風壓倒西風’,而你卻叫楊西,其實這也是滑稽之談,舊社會誰知道毛主席還說個東風壓倒西風,這是趕到這個風頭上,你是國家有用人材,還是你留下吧“。
“不要說了,不行”。
“楊西兄弟,你想想你的孩子,他們還都很小,你老婆為了你,也沒了,你不好好地照看著孩子,能對得起你死去的老婆嗎?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杜楊西哭了,流出了傷心的眼淚,但是不能,留下有一萬個好,走有一萬個不好,他都選擇走,他要把好留給董書記,他寧愿選擇一條死亡之路。因為董書記才是國家的功臣,有用之材。
杜楊西含著眼淚,給董兆林書記堵上了嘴,意思是說“董書記,您別說了。”
他收拾一下《毛選》四卷和毛主席語錄,這個語錄本是白皮的,沒有紅塑料包皮,但也是精裝的,是最早給領(lǐng)導干部每人配備一本,杜楊西過去就沒見過。他把這些裝好后,告訴董書記:“我走后,十分鐘,你估計我能走出一里路以后,你就把堵在嘴上的破衣服用舌頭頂?shù)簦秃熬让2灰械臅r間太長。”然后,他向董書記深作一緝,“您保重。”
董兆林書記突然又頂出了破衣服,說:“楊西,你千萬不要往國外跑,不要給他們留下口實。我們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我們沒有做過里通外國的事。”董兆林流出了眼淚。
杜楊西又一次賭住了董書記的嘴,兩人相視一會兒,都流出了眼淚。杜楊西越窗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