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七十六回,湘云與黛玉近水賞月對詩,一只伏臥在水間黑影里的白鶴驚擾了她們,湘云遂吟出“寒塘渡鶴影”之絕佳聯句。這讓黛玉贊賞不絕,直稱贊:“了不得,這鶴真是助他的了!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p>
黛玉幾乎難倒,半日方笑道有了,于是吟出:冷月葬花魂。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確為絕聯,其自然天成、清奇詭譎之神韻,令人傾倒。細想起來,湘云之句似比黛玉之句更勝一籌,難得的是那份自然天成,語意雋永?!袄湓略峄ɑ辍保绖t美矣,似有穿鑿附會之造作,雖然與黛玉經歷和身世相關,終在自然天成、平和大氣上稍遜一籌。
語言表達是有境界之分的,最高境界該是自然樸素,簡潔空靈。有些語句,雖新奇別致,甚或清新有味,終因缺少那份大氣自然而遜色。
自然天成、簡潔空靈之句,往往是言盡而意未盡,有想象空間,讀來舒服。穿鑿附會之句,首先失的是自然,其次是準確清明之神韻。
散文家趙統斌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一句令他心動的句子“冬天到了,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他說:“當若干年后我又站在大學的講臺上講給學生們聽的時候,臺下一片寂然。這句話給予人的是一種純凈高遠的境界,平樸而雋永,縱然落寞蒼涼,那也是一種不加任何雕飾的自然而然的感受。我們仿佛看到了清空中那肅靜的枝杈和那一片又一片緩緩落下的葉子。它們辭別枝頭的那一刻,既非戀戀不舍,也不是義無反顧,那是造化中一種固有的寬和和淡泊。”而對那句知名度很高的名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趙先生卻不太能與之呼應,他說:“這種人為的對自然的輕率背棄,使我們看到的更多的不是哲理而是矯情”。
趙先生所論,與黛玉對“寒塘渡鶴影”的贊賞,大概是相通的。“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這就是最好句子的真義和神韻了。
試想杜甫李白的詩歌,其語言特色,無論沉郁還是豪放,總脫不了一個自然?!盁o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何等有景,可又那么自然如話?!氨婙B高飛盡,孤云獨去閑”,寂靜清閑之意,表達得如此自然天成,詩句典雅,毫無造作矯情之感。“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是李白的名句,也可以理解為語言表達的最高境界。
還說《紅樓夢》,第五十回,對王熙鳳偶得之句“一夜北風緊”,曹雪芹借眾人之口有評:“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后人?!边@里的“粗”和“留了多少地步與后人”,正是說的語言表達的自然和留有想象空間。
在藝術作品和文學作品中,不要無謂修飾,擺脫堆砌辭藻和空虛技巧,方可達至真至純的藝術真境。
自然天成與矯揉造作的區別,正如藝術品與工藝品的區別,正如寫意國畫與電腦畫圖的區別。那是神韻的天壤之別。
難得的是那份自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