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剛



凡方形立式儲物家具,通常有門稱“柜”,無門稱“格”,二者合體則稱“柜格”。在公私所藏傳世及出土家具實物中所見最多的就是“柜”,與其他家具類別一樣,柜子一族也明顯存在著功能相同而形制有別的現象,比如“圓角柜”和“方角柜”就是一種用途,兩種造法,前者圓轉柔和,后者方剛硬朗。
“圓角柜”以柜身常作圓轉角而得名。外形上通常都有下舒上斂、四面收分的側腳特征。柜頂構造扁平,除了后面與背板平齊,其余三面突出柜身,故稱柜帽。柜帽之用在于可納木軸為轉樞開合柜門,不需要安裝金屬合頁,故外觀尤顯純樸素雅,與無束腰家具造型相諧。由于側腳的關系,圓角柜有個獨特的現象,即柜門在打開不足90度角時會自行關閉,而超過90度角時則會自行開足,這是門軸在傾斜的狀態下,柜門受重力作用所致。門臼(安門軸的小圓坑,或日承軸臼)兩上兩下,上門臼挖在柜帽與腿足連接處的里側,下門臼挖在門下橫棖相應部位,以納門軸。這種工藝自古建筑門窗移植而來,應該很早就用于家具了。圓角柜自明迄清數百年間造型、工藝差異不大,時代的認定多是臆測,很難作科學的斷代,很多圓角柜究竟制于明末還是清初,可能永遠無法證實。
有確切年代可考的明代圓角柜傳世實物極其罕見,而所見明代墓葬出土各種材質的家具明器中的柜子基本上都是圓角柜,如上海潘允征墓出土了一整套櫸木家具明器,其中就有兩個圓角柜(圖一),寬15厘米,深7厘米,高23厘米。潘氏是明代萬歷年間上海地區的大族,有一定的政治和經濟地位,這套家具明器或多或少都能反映潘氏生前所用家具狀況,而且其款式風格應該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因同墓所出的箱子上已見合頁(鉸鏈)的使用,可知當時的柜櫥采用木軸門的做法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傳統工藝,經人遵承已久,為社會所公認和習用,無關乎合頁(鉸鏈)的發明和應用,不能由此推測圓角柜的出現必早于方角柜。
與出土家具明器情況相反的是,傳世圓角柜的數量卻遠遠少于方角柜。首先是由于這些圓角柜的制作年代總體偏晚,在它們被打造出來的時候,在數量上已不占優勢;其次,柜門木質軸樞欠牢固,用與不用都容易損壞。用久必致磨損,不比金屬合頁既耐用又可更換。不用易遭蛀蝕,《呂氏春秋·盡數》:“流水不腐,戶樞不螻,動也?!?宋)羅大經《鶴林玉露補遺》:“戶樞不蠹,流水不腐?!币馑级际钦f經常轉動的門軸不會被蟲、蟻所蛀蝕;另外,圓角柜從整體造型的把握到局部構件的處理都有講究,諸如柜帽、側腳、軸樞等等細節,若使安置妥貼,美觀、實用兼顧,則不容一點偏差,制作難度明顯高于方角柜,而且造型變化也多受局限,不如方角柜一框二門、上下勻齊來得工藝簡省,其優勢地位逐漸被效益更高的方角柜取代也是理所當然。
明萬歷間王圻、王思義編集的《三才圖會》器用十二卷中輯錄了當時的各類家具圖式,其中有“匱”二例(圖二),圖繪介于寫實、寫意之間,表現了柜帽、側腳等圓角柜應有的基本特征,由此可知圓角柜在明代晚期屬于最為常見的柜櫥式樣。與此圖式類似的傳世品有鐵力木五抹門圓角柜(圖三),寬98厘米,深52厘米,高187.5厘米。柜門以五根抹頭分四段攢框裝板,鑲貼圈口飾為長方委角開光,柜膛以立柱兩根間裝面板。特意將柜門柜膛分隔裝板輔以開光,是為了表現一種特殊的格調,同時也是為了展示樺木優美的紋理。
圓角柜的尺寸由用途決定,北方室內用炕,若炕上置柜,柜不宜大,如上海博物館有雞翅木圓角柜成對(圖四)(陳夢家舊藏),寬65.5厘米,深39.5厘米,高64厘米,高度與寬度相當,有閂桿而無柜膛,外觀敦實,形制簡樸,成對擺設尤為可愛。足間的壺門牙條顯示了僅有的裝飾,曲線優雅柔美,恰與小柜樸直的造型互補,于剛健中見柔婉,在敦厚中見挺拔,成為此例經典所在。
上海博物館另有櫸木圓角柜(圖五)(王世襄舊藏),寬95厘米,深50厘米,高167厘米,典型民間家具,適于在書房、臥室使用。閂桿、柜膛、抽屜俱備,除木料為就地取材比較普通外,其余諸多工藝手段與所見黃花梨圓角柜無異。據王世襄先生記述,它來自太湖之濱蘇州吳縣東山石橋村,即明代大學士王鏊的故里,因款式與近百年來民間常見的柜子大有不同,被當地農民稱為“書柜”。江浙滬一帶也常能見到同樣造型甚至同樣木材的圓角柜。那么,究竟是專為藏書而造,還是因年代久遠、品相陳舊而不適于存放衣物才用作書柜,目前尚難考實。其實器用之事初無定規,按需取使,適用即可。
由于柜帽和側腳的存在,大多數圓角柜與方角柜僅在外觀上就明顯不同,判若云泥,一望即知,但也有個別圓角柜屬于后期變形款式,主要特點是隱去柜帽和側腳,使其方正。上海博物館藏黃花梨變體圓角柜成對(圖六)(王世襄舊藏)就是典型例子。該柜寬106厘米,深53厘米,高175.5厘米,它擁有同類器物中最為常見的尺度和最不常見的款式,造型獨特,方正敦厚如“一封書”式,有方角柜之貌而無方角柜之實,可知其成型之初,方角柜已然盛行。因柜頂正面左右兩端向外圓凸,似有柜帽,細觀其柜頂四角榫卯結構與方角柜極似,方知其并無柜帽之實,圓凸處乃專為挖臼窩、納門軸而作。尤堪稱道的是選料極精,門板和幫板都用大料開出,幾乎獨板,僅在右側拼填細窄板條約兩寸寬。做工更是精到純熟,不輸其料,堪稱工料皆精的考究家具。
“方角柜”多指直角平面造型的柜子,一稱“四面平式”,主要特征是上下同大,四角見方,腿足垂直地面,無柜帽、門軸和側腳。門扇須以鉸鏈開合,柜門間閂桿或有或無。無頂箱者雅稱“一封書式”,言其貌似一具函裝古籍,有頂箱則稱“頂箱立柜”,若使成對則稱“四件柜”。方角柜因用途有別而大小相去懸殊,小的擺在桌上、炕頭使用,大的置于殿堂,高可逾丈,惟尺寸有變而形制不變,明代家具崇尚形式與功能的完美結合,具有成熟穩定的形制和風范,即明人文震亨《長物志》所述之“器具有式”。
清代宮廷陳設有巨大的方角柜,如北京故宮、沈陽故宮皆有所見,一般成對設置,主柜兩其下,頂柜兩其上,上下共四件,俗稱“大四件柜”或“四間大柜”,又稱“朝衣柜”。主柜龐大,用儲朝服。以合頁(鉸鏈)聯合柜門、柜身,合頁二分,各栽一方,由銷釘連成一副可以旋轉開合的金屬葉片。門扇間“閂桿”活做,稍拍即離,以便存取衣物;頂柜略小,用儲帽什雜件,存取須設梯蹬踏。
黃花梨、紫檀等名貴硬木難得大料,若用作柜櫥之類實用大件,即便是宮廷御用,也未必能夠處處考究、面面俱到。如清宮舊藏黃花梨百寶嵌大四件柜(圖七),寬187.5厘米,深72.5厘米,通高279厘米,體制宏大,顯非民間器用,惟取材及鑲嵌所費有遜民間豪奢,雖貌似用耗珍材大
料,實為黃花梨包鑲而已,雖名為百寶嵌,卻無任何名貴嵌材,只用各色葉臘石和螺鈿鑲嵌,全賴工藝精良,使畫面內容尤為生動繁華,所作各方人物,攜異域珍寶瑞獸,一派盛世景象。此柜寬達187.5厘米,進深72.5厘米,通高279厘米,因尺寸非同尋常,柜門不易做成兩扇通開,僅于中間二分之一處安柜門兩扇。左右用兩板填補余缺,以活銷鎖固,可裝可卸,稱之“余塞板”。柜內容量寬綽,存放朝服不用折疊,又稱“朝衣柜”。
硬木包鑲意味著材源短缺,但凡某種木材被視為上品,用之將罄又求之不得,就會流行包鑲的做法,以最少的耗材獲取超值的視覺感受。不僅大件家具包鑲硬木,小件家具也時有所見,如黃花梨包鑲小四件柜成對(圖八),寬69厘米,深37.5厘米,通高162厘米。門臉皆用黃花梨實板,而其縱橫框架雖不甚寬厚,仍未奢用黃花梨實料,而以普通木材代替,再用黃花梨薄片貼附表面襄成其美。包鑲原是權宜之舉,本非行騙手段,只是后來做多做濫了,難免會落下“華而不實”的口碑。
漆木家具中能找到目前所見最早而且時代可靠的方角柜,清官舊藏一件明代填漆戧金云龍紋方角柜(圖九),寬124厘米,深74.5厘米,高僅174厘米,柜型敦厚,不甚高大。以戧金填彩為主要裝飾手法,大框作菱花式開光,內飾花卉。柜門六抹鑲板,黑卍字紅方格錦地,上有火珠龍紋,下有荷塘水禽。碗式鉸鏈,柜門間有活動閂桿。柜側云龍立水,后背蝴蝶牡丹松鹿呈祥,并陰刻戧金“大明萬歷丁未年制”,可知此柜制于明代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
今人購藏硬木家具,無不巴望整器純用一種木料,俗稱“徹料做”,即徹頭徹尾真材實料之意。除了小件,這種奢侈過度的做法實不多見(原材產地除外)。小方角柜常見“徹料做”,如上海博物館藏紫檀木雕云龍紋小方角柜成對(圖十),寬39.9厘米,深17.2厘米,高63.2厘米。典型的清乾隆宮廷紫檀做工,盡顯皇家風范。這種小柜最適合置于桌面或炕上存放小件文玩,貌似隱匿,實為顯擺。用奢侈品來存放奢侈品常為古今貴人所追樂,清代尤甚。小柜以龍紋為飾,界以回紋邊框,繁縟之至,無以復加,除看面以外,還遍及柜幫、柜頂。龍計十一條,皆五爪,造型講究、氣勢不凡,既有裝飾意義,又是皇權的象征。柜體上下連做,下端設抽屜一具,其上分兩層作大小開門,合頁內置。門間閂桿可裝可卸,便于物件存取。閂桿上設方形委角蓮紋銅飾牌,既能掩閉柜門,又具裝飾作用,柜門的吊牌平常隱于其后,將銅飾牌作九十度旋轉,露出吊牌,方能開啟柜門。足鑲銅套,間裝安云紋牙板。背板兩拼,落堂踩鼓??v橫框架打窿起線,使之富麗有加而精致無減。
上述小柜門上有門,貌似四件,實為兩件。上海博物館藏另一組紫檀小方角柜才是真正的小四件柜(圖十一),上下可以分離,寬39厘米,深18厘米,通高62厘米。相比上例,此例裝飾稍簡,工手稍拙,故難斷定為乾隆時物,但從細節看仍是清代中期宮廷紫檀做工無疑。其門臉皆透雕,上柜為云鶴,下柜為云龍。門無閂桿,開合時柜門相互擠兌,俗稱“硬擠門”。銅合頁外置,鏨花鎏金。柜側柜頂落堂踩鼓,無柜膛和抽屜,足鑲銅套,足間牙板浮雕雙螭如意。
由于體型大、耗料多而罕見有黃花梨、紫檀徹料做法。通常會在背板、層板、抽屜等處選用等級稍次的木材作輔料,因無礙于外觀,故為絕大多數硬木方角柜所通用。上海博物館藏紫檀大方角柜(圖十二),寬159厘米,深78厘米,高222厘米,成對,除了層板、內框、抽屜用鐵力木以外,余皆用上等紫檀大料,連背板都用紫檀通長大料,可知此種大柜當時在宮殿內擺放的位置不應靠墻,可環行四周,除看面雕花外,其余三面猶可一觀,否則也不至于浪費如此,可以想見所配宮殿等級與規模非同小可。該柜木質細膩油潤,牛毛紋滿布,滄桑的歲月使木表呈現黝澤瑩潤的質感和光澤。以減地浮雕為裝飾手法,裝飾題材簡單明了,柜門及膛板分別作“蒼龍教子”和“二龍戲珠”,龍的造型具雍正至乾隆早期特征,二者很難區分,但從雕工看,無懈可擊,更似乾隆時物。該柜門扇間閂桿活做,上有榫頭,下有滑槽,可在存取大件衣物時裝卸自如。銅合頁以銷釘插合,鏨花鎏金。柜頂大框有卯眼,遂知其曾有頂柜配對,早已散失。
無獨有偶,滬上致云軒從日本挽回黃花梨方角大頂柜一對(圖十三),寬160厘米,深67厘米,高75厘米,大器奢材,非等閑之物,可惜未知其下主柜一對身在何方,與上海博物館藏紫檀大柜有著同樣的遺憾。可以推想如此高大的四件柜組,若非所容建筑尺度與之匹配,時日一久,必致分離散佚。此黃花梨柜組或因其巨制難容,被拆散零賣,雖嵬然大器,卻卑置日人榻屋之中茍得安頓、小用多年,委實令人心痛。
細看此對頂柜,不僅黃花梨材質一眼可判,而且木質極為細膩溫潤,尤其是看面大框及柜門所用材料堪稱上等一流。通常所見黃花梨大件,木質紋理多因料大而顯粗,而細潤如此者實為罕見。雖然目前僅見頂柜兩件,但其完整配套可能不止兩上兩下四件一對,而有可能會有數對之多,比如兩對八件,或者四對十六件,這種判斷實有所據,因為在這對頂柜內部發現有文字標識,如柜內框檔墨書“對黃字號大柜二層頂花”、“地字左前”、“地字右前”,說明當時很可能是一堂數對并陳,所以墨書文字編號以確定位置。
頂柜的雕花部分用開光界格是其裝飾特色,“開光”又稱“開堂”“開方”“斗方”。開光的形狀取決于家具的器型和裝飾內容,并常見大小疊合、左右對稱的組合特征,營造出一種嚴謹和莊嚴的氣氛,以及類似暗示“好事成雙”這種期盼和和美美、成雙成對的美好愿望。開光內的畫面是一種物象繁多而不規整的圖案,用較多的東西在單一色調中表現多彩的理想生活情趣。內容充實豐富,空間緊湊,層次分明,立體感強,透露出繁榮、和諧、圓滿、喜慶的意境。畫面疏密有致,繁而不亂,程式化特征明顯,觀之如窗外之景,別開生面,畫外有畫,景外有景,給人一種輕松愉悅的感覺。
花鳥圖案作為家具的裝飾題材在明代晚期已經十分流行了,而頂柜花鳥圖案已無明代拙樸氣息,而有清雅秀美的新風趣。內外開光間飾草龍紋,草龍身姿矯健、體態升騰,為典型早清風格。其構圖、線條及雕工之講究視明季有加,清初萬物復蘇、百廢待興的時代氣息隱約可見。與經典的清代早期黃花梨雕花萬歷柜柜門圖案作紋飾比較(圖十四)(該柜原定明代明顯偏早),從裝飾手法、裝飾題材以及紋樣特征看,應屬同期作品,比如方形開光均作踩地陽線委角,圖案的內容和構圖都相似,以及柜門邊框里側線腳同式??傊@對黃花梨大頂柜應屬清代早期社會經濟、國家實力處于上升階段的精品力作,雖不能判升為明代器物,卻與同時期工藝登峰造極的清代官窯瓷器一樣,品格、身價不為所減。
以上諸例,真材實料也好,華而不實也罷,能用善其材、各展其長便好,不必因個人喜好揚此抑彼、褒貶任情。如前述紫檀大柜和黃花梨頂柜,雖難于求全齊套,仍屬真材實料的考究家具,而清官舊藏黃花梨包鑲百寶嵌方柜之巨,能以尋常材料修得美妍雅飭,也是尤為難得??梢姴徽搶m廷還是民間,用材及裝飾宜與物產、經濟相匹,量力而行。
不論自身裝飾還是完整配套,華麗風格都偏愛著方角柜而與圓角柜無緣,造型使然,這也是傳世方角柜多于圓角柜的另一層緣由。明清接替之際,傳統家具典式制用依舊,而外表華麗的家具才更得貴人青眼,華麗家具從此以往方興未艾,流風所及無不向化,終至濫漫成為鄉村富戶身家的象征,其實真正可圈可點、堪稱經典者尤難一見,因為身家不凡的人畢竟是少數,太多的人和太多的家具一樣,都是平平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