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方北風呼呼的野外,遇見了它——一株枯竹,靜靜地斜臥在青翠的眾竹前,像白發蒼蒼的垂暮老人,顯得那么另類。
竹仿佛是鄰家的小哥哥,一直在我的童年里俊朗地挺立著,伴我走過懵懂無憂的童年。
小時候,村子里,人們都喜種竹,竹占據著村頭巷尾、屋前屋后的所有空余地方,因此出門皆遇竹,總能見到竹之清俊搖曳的身影,仿佛抬頭都能看到一幅幅清人鄭板橋“細細的葉,疏疏的節”的淡竹水墨畫,都能聽到“鳥啼白日靜”,都能聞到“風吹細細香”。猶記得,雨后的春日里,我在竹林里咔嚓咔嚓地掰斷少年般稚嫩的春筍,拿回家,母親的巧手把它變成一盤鮮嫩的筍絲炒肉,令人食欲大振;燥熱的夏日里,竹林間聲聲蟬唱送來陣陣清涼,我和一幫小伙伴舉著小竹竿到竹林里捕蟬。夏夜,與伙伴們打著小電筒到竹林里捉蟬。在夜晚,蟄伏在泥土里的蟬蛹會鉆出來,爬到半高的竹枝上脫殼,蟬蛹脫殼的時候完全沒有抵抗力,我們輕易地將它們手到擒來;秋日里,竹林里秋蟲啁啾著告訴我它們的童話故事;冬天下雨的夜里,雨打竹葉發出清脆悅耳的沙沙聲,像一首搖籃曲,伴我進入溫暖的夢鄉……悠悠歲月里回首,一株株綠竹在我的童年里搖搖曳曳,每一片竹葉,都依附著一件難忘的童年趣事。
面前的這株枯竹,枝干枯黃,細葉干枯,一身蕭索,在披碧掛綠、躊躇滿志正值青春的眾竹面前,是那么惹眼,禁不住引我遐思連連——我仿佛見到了它的前身:某個雨后的春日早晨,它憨憨地從土里鉆出頭來,好奇地看著這個大千世界,見到春雨潤澤,燕子蹁躚,春花含笑,蜂蝶飛舞,于是抖落身上的舊盔甲,用力拔長。寧靜的夏夜它與清風交談,與明月對望,它聆聽夏蟬的歌唱,他知悉秋蟲的心事,它也團結土壤,與寒風對抗。
這株枯竹,也引發我對它后世的遐想:它化身一支笛、一管簫,嘯嘯天籟游走于天地蒼穹間的出塵;它是“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煮茶吟詩的高雅;它是竹籬上爬滿牽牛花的田園;它是竹籃采野花、摘野菜的詩意;又或,它走進尋常百姓家,化身竹筷為煙火,化身竹竿為晾衣,化身竹席為靜臥;再或,它成為農家人灶膛里的柴火,化為一縷縷溫暖的炊煙……
它是王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它是劉禹錫,“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它是蘇軾,“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它是陸游,“好竹千竿翠,新泉一勺水。”它是朱熹,“坐獲幽林賞,端居無俗情。”它是鄭板橋,“雪壓不倒,風吹不折。”它是戴熙,“心虛根柢固,指日定干霄。”
枯竹,仿佛是走過盛年、走過無數人生風雨的垂暮老人,它不是走向生命的終結,而是走向了更高遠的生命。它于寒風中淡定從容的樣子,像一個問號,引發我對生命的思索。
冬寒時節,一株不期而遇的枯竹,引起我遐思無限,給我融融的暖意。
(編輯 月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