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起床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拉開門,冷風“嗖”地撲過來,父親裹了裹衣服,走出院子。空氣里有股淡淡的腥味,不遠處的魚塘像面大大的銅鏡,泛著青幽幽的光。一切都在沉睡,只有嗓子里發出的喘息, “呼啦呼啦”的,像風箱發出的聲音。“不中用了。”父親搖搖頭,慢慢地朝魚塘走去。
田埂每天都要走上十幾回,閉著眼都知道腳該怎么放。半年前,那個平時輕輕一邁就能過的缺口突然變寬了,父親連著跨了幾次也沒過。腳掉下去的時候,父親的身子也歪在了塘邊。
上一次摔跤也在田埂上。天剛蒙蒙亮,父親挑著紅薯去市場上賣,不曉得哪家的狗沖上來就想下口。“本大爺你也敢咬,找死!”父親順勢就是一腳。狗哀嚎著跑了,父親踉蹌了幾步,連人帶挑摔在田埂上。不過,他一個魚打挺就起來了,照樣挑起擔子跑得風快。怎么現在歪一下就要躺兩個月呢?父親想不明白。
可以下床行走后,父親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魚。魚塘新翻修過,那個讓他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的缺口不見了,砌了磚的田埂平平整整,有些蔥綠的草從磚縫里冒出來。沿著田埂走了幾個來回,父親有點累,坐在魚塘邊發呆。塘里的魚歡快地游著,把父親的倒影攪得七零八碎。
魚還在睡覺。其實,這樣冷的天,睡醒了的魚也不大吃東西。父親靠著魚棚的墻坐下來,點了桿葉子煙。他隨手往塘里扔了把飼料,除了水面上泛起的波紋,什么動靜都沒有。
年輕的時候,他多喜歡睡覺啊!當兵那會兒,白天急行軍,晚上就地睡覺,草地、山坡、河邊,可都是舒服無比的床,睡下去就不想睜眼;后來進了工廠,三班倒,更是睡不醒。
夜晚好久開始變得漫長起來的呢?好像是退休那天,同事們給他踐行。滿桌的菜吃不下,只有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盼了多少年的日子終于來了,心里卻沒有半點欣喜。宿舍空空的,人們都在上夜班,工地上的機器轟鳴著,和平時沒什么兩樣。父親躺在床上,平生第一次失了眠。這些年,他越來越怕晚上。側身,平躺,趴著,身子怎么放都不舒服。被褥全換過了,摸上去蓬松柔軟,睡一宿還是腰酸背痛。
天邊泛起魚肚白,進城打工的大哥要起床了,父親開始生火做飯。濃濃的炊煙在廚房里彌漫開來,父親貪婪地吸了幾口。液化氣罐昨天才換過,滿滿的,但父親不喜歡用。“巴掌大一團火,擱個鍋在上面鏟子都舞不開,炒出來的菜又沒有柴火的香味!”他說。女兒每次打電話都要吃外公在柴鍋里做的紅燒排骨和土豆絲,父親“哎哎”答應著,掉光牙的嘴笑得合不上。
我和女兒是昨天下午兩點過回來的。雨斷斷續續地下了好幾天,從鎮里到家的機耕道已被泡得面目全非,踩下去泥漿能沒過腳踝。父親早在電話里叮囑別帶東西,說不好拿。他問我們坐幾點的班車;我說還沒買票,路滑,讓他別來接了。父親又問,聲音跟打雷似的。父親的耳朵越來越背,每次打電話,我都得提高嗓門吼。
車還沒停穩,眼尖的女兒就開始揮手,嘴里大聲地喊著:“外公,外公!”父親在露天的站臺等我們,水從雨衣的帽檐往下淌。腳邊的背簍里,裝著傘和兩雙長筒雨鞋。我說:“叫您別來的嘛!這么滑的路,再摔了怎么辦呢?”父親憨厚地笑笑,彎下腰幫女兒換鞋。
早餐的菜是回鍋肉和土豆絲。豆豉和蒜苗躺在亮晶晶的肉片上,看得人流口水。父親夾了一塊放在嘴里,胡亂團了幾下便咽了下去。瘦肉早咬不動了,現在連肉皮也嘗不出味兒來。摸著凹下去的臉頰,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
父親做的回鍋肉在全廠都是有名的。有段時間,食堂小炒部的窗口頓頓都排著長隊,等著點父親的回鍋肉。切肉的叔叔姓龔。五花肉、夾縫肉、肋條肉,在龔叔叔的刀下,片片都是厚如銅錢,肥瘦相間。父親手握大的站在鍋邊,派頭十足。大火,熱油,放姜片,花椒粒爆一下,再下肉片翻煎至微卷,擱豆瓣,灑咸菜、蒜苗、味精和少許白糖,起鍋盛盤,色香味俱全。去年,父親的老同事們來看他,吵著要吃回鍋肉;父親下廚房忙了半天,肉端上桌,大伙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再美的滋味,沒有牙也咀嚼不出來。
老胡也愛吃父親做的回鍋肉。這個和父親一起跨過鴨綠江的老兵,吃得下,睡得香,精神足得很。鄉里抗美援朝的老兵,十年前能坐上滿滿一桌,現在只剩下他們倆了。沒事的時候,老胡提塊肉就來看父親,兩人在魚塘邊叭嗒著葉子煙喂魚。中午照例是回鍋肉下酒,喝得滿臉通紅,再慢悠悠地走回去。兩個月前,老胡查出患了癌癥,住進醫院再也沒出來。
今天逢場,去趕集的人大聲地招呼著父親。大哥走之前間搭摩托車不,父親照例擺手。退休這么多年,父親習慣了步行,即便是雨天也很少例外。趕場的父親隨身總是背著一個小背簍,里面裝著買的酒、肉或是油、鹽、醬、醋之類的東西。六七里走下來,常常是一身汗。他前些年走親戚,三四十里也不坐車,頂著酷暑走。有次半路上中了暑,母親又是掐人中又是刮痧,嚇得直抹眼淚。現在,父親再趕場還是走路,只是速度慢了很多,沒有背簍,腰卻彎得更厲害了。
雨又下了起來,密密麻麻地砸在魚塘里。女兒要去喂魚。父親說下雨了,魚不會吃東西的。女兒嘟起嘴撒嬌,父親只得撐起傘,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朝魚塘走去。
盆里的飼料快撒完了,魚還是沒來。父親莫名地覺得心慌:今天該去看老胡的,老胡昨天回家了,打電話說想見見老戰友。早上的回鍋肉父親專門給老胡留著,裝在保溫盒里。手機響了,是老胡的兒子。父親平靜地接著電話,但聽筒里的聲音輕飄飄的,很遠。
一群魚游過來,女兒興奮得大叫。魚塘的前面,墨綠色的油菜頂著飽滿的花骨朵,有些性急的已經在雨中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