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啊,你為啥要“嘩啦啦”地倒?人間已成了水世界!雷呀,你為啥還“轟隆隆”地打?一錘一錘敲碎了我的肝!
老天爺,我日日盼、夜夜望的大學夢破滅了!它是救世主,它是觀世音,它是白雪公主。
心,在飄蕩,在嘶嚎,正汩汩冒著紅殷殷的血。
“轟隆隆……嘩啦啦……”
淚珠如豆。一滴、兩滴、三滴……苦澀的淚水縱橫交錯。
枕頭是一塊碩大的冰磚:翩翩的彩蝶挪不動水淋淋的翅羽,潔白的菊花掛滿露珠。我挨著濕漉漉的彩蝶和菊花,左臉冷冰冰,右臉冰冰冷。
“秀,你差一分上大學線。”
我為啥不多不少差一分?!就差一分!
一個滾雷在頭上響起,猶如當年美國人在日本廣島扔下的那個“小男孩”。屋子搖了幾搖,窗戶“咣啷啷”一陣響。青面獠牙的高考,你是個魔鬼!我心酸,心痛,心力交瘁。我……咋考的?!
人影憧憧,一切朦朦朧朧。哦!天成了漏雨的大竹篩;一片白茫茫的水霧翻騰,跳躍,籠罩。“乒乒乓乓!”是那只打翻飯甑的小花貓嗎?為啥不去捉耗子?不,隔壁,媽拖著病懨懨的身體,正拿瓷盆接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滴在盆子里。
“吱——”媽推門進來,用電筒照照屋脊、瓦角。
“天老爺,你有眼!秀這兒不漏。”她出去了,隨手關上門。
媽,我硬是對不起你!只有來世做牛做馬,銜草結環(huán)相報。你身患絕癥,仍然撐著走路;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也很少臥床休息……你不要只是給我夾雞肉,你自己吃吧!你身體贏弱,碗里卻空空蕩蕩。你熬白了青絲,眼角的魚尾紋深似壕溝。病魔在折磨你,吞噬你;你在枯萎……
“秀,你才考完試不久,體質虛了、虧了,像一朵正在長的花,需要肥料。你熬了那么多個夜,起了那么多個早!燉雞肉,你吃不?”
“媽——,我高考差一分上線,失敗了,名落孫山。”
倏地,你淡紅的臉變成了一張白紙。端飯碗的左手一顫,一抖,一抓。“砰!”青花碗墜地,一分為二、為三,又為四、五、六,像青白的花撒在腳下。
那碗,是爸在世時買的。你緩緩抬起頭,眼神鐵鉤似地抓住我,抓住我的魂,好半天。不,簡直有一個世紀之久!你嘴唇翕動,似有所語,斷斷續(xù)續(xù):“媽……沒……沒啥……雞腿……你……秀,天老爺把你生成一個人,不得掐了兩只眼睛的茄子,不管咋樣,好歹都要活下去。‘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剛下地的那天,你爸就熬陳艾水喂你……”
我心中的黃連水在翻,在涌,在滾。眼里飽含著的滾燙淚水,一下子就“叭嗒叭嗒”摔在地上。
“你不能伸起頸項,吊死在一棵樹上。人間的路千萬條,各人都要走一條。抬起頭,挺起胸,打起氣,好好走下去!走、下、去!明天,去找你幺爸,讓他幫辦個執(zhí)照,擺個煙攤攤,賺點錢,活下去。人嘛,上啥子坡,就唱啥子歌。”
“媽,我……聽……你的話!”
壁頭那邊,是媽的一個世界。“滴滴答答……”它來自媽的那個世界。我不知道是雨打盆,還是盆打雨。
“燕子飛,布谷叫,江南萬里春來早。河水碧油油,綠柳迎紅桃。河水那個碧油油,綠柳迎紅桃。”
啊!歌聲多快樂,多愜意,多美好!
裊裊的炊煙。旋轉的迪斯科。脈脈含情的吉他。熱情洋溢的演講。野人。魔鬼三角洲。UFO。秦始皇兵馬俑。克隆羊……老君峰那一幕,令人神怡心曠。肚子餓得“咕咕”叫時,我歡歡喜喜地下山走進屋,去解決“主要矛盾”。翻箱倒柜,卻一無所獲。鍋,冰冷,像周倉的臉:米罐,空空如也。
床上,媽仰臥著,呻喚著,發(fā)著高燒,額頭上的溫度簡直可以烙鍋盔。
我的腦殼似乎一下就炸裂了,像孫悟空中了唐僧念的緊箍咒。怎么辦?我的媽啊!
爸,我恨你!為啥早早地丟下我和媽,死得那樣突然!材料倉庫大火沖天,你為啥還奮不顧身沖進去搶油漆?十來桶油漆有你的價值大么?烈火熊熊,如狼似虎,張開血盆大口,活生生地吃了你!廠長的小舅子袖手旁觀,比你跑得快;還有財務科長的大姨子,比你年輕十幾歲,站在一旁不動手光動口……你一條老命只換來了追悼會上那張披黑紗的大照片。
云低霧垂,哀樂曲曲,撕人心肺,石人欲灑淚。
你微笑著,永遠住進了一個長方形的潔白的大理石匣子中!
那場大火如兇惡的魔鬼,吸走了街道小廠的元氣。它搖搖晃晃,勉強支撐了一個月,然后“轟隆”一聲,垮了。
撫恤金分文不見。每月,全靠媽擺個水果攤子賺錢買米、打油、拉百把個蜂窩煤……
“媽,你現在病得這樣兇,我送你到醫(yī)院去,哪怕是賣血!”
我手忙腳亂,向鄰居借來一輛架架車,用吃奶的氣力拉著你上街到城西醫(yī)院。
夜,正攥緊一張?zhí)齑蟮暮诰W,猛然揮手撒下,罩住喧喧囂囂的縣城。樓房鱗次櫛比;霓虹燈閃閃爍爍,五彩繽紛;港臺明星的對白在電視里嗲聲怪氣。
醫(yī)院里,恰好是我同學王小燕的媽在值夜班。掛號。評脈。上五樓臥八床。打針。輸液。夜漫漫,十二點,我才從焦頭爛額中解脫。
我不曉得餓,反正肚子里的“空城計”唱夠了,倒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來。不知過了多久,我昏頭昏腦,打起精神睜開眼睛一看:媽躺在雪白的被窩里,蠟黃蠟黃的臉沒有往日的生氣,鼻翼稍微皺起,翕了翕鼻孔,一長一短地呼吸著。
《春天的旋律》,你滾開!媽才是我真正的春天!她一泡屎一泡尿地養(yǎng)大我,一口湯一口飯地供養(yǎng)我。“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日月的風風雨雨鐫刻了你的老態(tài)龍鐘,三冬的冰霜染白了你的頭,赤日炎炎炙皺了你的肌膚。媽,你是我心中一支真正的香醇撲鼻的《春天的旋律》。江河作弦,樹木作弓,熏風作歌。貝多芬那首氣勢磅礴、震撼心靈的《英雄》交響曲,應該獻給普天之下真正的“英雄”——任勞任怨、含辛茹苦的媽媽們!
迷迷糊糊中,我緩步走進云纏霧繞的深山老林,走進雕梁畫棟的殿宇。一位銀須髯髯、峨冠博帶的老人叫住我: “秀,我問你,知道亞圣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嗎?”
“我知道,老爺爺!‘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
“他說:‘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秀,你該不該?”
“我錯了。我馬上去完成作文。”
“好孩子,再見吧!”
“老爺爺,你慢走!”
“秀,吼啥子?你把這碗面吃了,好好守護你媽。今晚,這層樓只有我和一個衛(wèi)校實習護士值班。”
“王媽,我媽是什么病?”
“你媽的病……反正不輕。”王媽面色溫和,用肥嘟嘟的手掌推了推我的肩膀,“快吃!面的味道可好了。”
嗯……啊!嫩嫩的豌豆尖,細細的肉顆粒,滾滾的紅油珠……麻辣面一海碗,香噴噴的。
在王媽面前,我破天荒地淚水止也止不住:“謝謝你,王媽!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她擺擺手,指指我媽,不聲不響地走出病房。
這時,一陣感情的潮水在我胸中洶涌澎湃、勢不可當。
“春天,你是花兒的海洋,歡笑的酒宴,人生的瓊樓玉宇……”
公路上,一陣秋風裹卷著蒼黃的梧桐樹落葉,灰塵漫天。前后幾輛大車、小車胡按喇叭,聲聲刺耳。
“眼鏡”斜喇喇地沖來,自行車撞倒了媽的水果攤。
我把書包一丟,三大步跨上去,左手緊緊抓住他的“飛鴿”車架,生怕他變成鴿子飛了。
“哼!做人要講點德性。”我杏眼圓瞪,唾沫四濺。
“姑娘,不是啥德性,是自行車的慣性。”“眼鏡”扶起車身,心平氣和地說。
“秀,算啦,不要吵!這十個梨子,撿起來賣得掉,沒有啥關系。”媽輕描淡寫地說。
“說得輕巧,吃根燈草!你休想腳板心抹清油!”我的右手又死死抓住他的燈芯絨坐凳。
“不、不、不!讓我架好腳架撿梨!大娘,摔壞了多少個,我照價賠償。”他忙解釋。
“秀,不怪他!剛才錯車,一輛森工局的木料車飛叉叉地輾上來,那邊一輛中巴車也開得飛快,他讓不贏,才把攤攤撞倒的。你讓別個走,人家有事。”
“說得輕巧!媽,攤攤是我倆的飯碗!”
“大娘,這些梨我買了。給,二十元。”
“哎,只是皮臟了點兒,沒關系,用水洗一下,可以賣。”
“不管咋說,正兒八經該他賠嘛!”
“對不起,我走了,錢放在這兒了。Bye—bye(再見)!”他翻身騎車跑了。
“假洋鬼子!我媽不懂洋話!假客氣,死眼鏡!”
“秀,喊那位小伙子回來,他多給了錢。”
“媽,你——!”
從學校回家恰恰一公里,我不知走了多久。
路邊的綠葉梧桐像幾把大綠傘,遮住了炎熱的陽光;樹上的知了一聲長一聲短地嘶鳴著,有氣無力;三四個賣西瓜的攤子左右打著擂臺;一個老婆婆無精打采地,用一把舊蒲扇“撲撲”地亂打綠頭蒼蠅。
“遭死的,害瘟的!”
三五只蒼蠅急急騰空,輕盈轉一圈,遠遠逃遁。她手搭“涼棚”,瞇起眼,看看老遠老遠的天光,自言自語:“還早,還早,再賣一會兒收攤子。”
“收啥子攤子喲!我一身汗淋淋的,回去肯定熱安逸!晌午水缸穿裙子,天肯定要下大雨。你老人家看清楚,轉耍的,消暑的,一批又一批大人、娃兒都來噦!喲,起風了!花錢都不好買,自然風。”胖得像豬的中年男子使勁搖黃酥酥的篾笆扇,愁中添喜。
“冰糕,冰糕!相因賣,相因賣,五角錢一塊! ‘豆沙白糖’——‘七個小矮人’——‘心太軟’——!”“花襯衣”蹬轉七十二根鋼絲追了上來,“姑娘,照顧我買一塊?買兩塊?”
“蚊子咬菩薩喲!”我脫口而出。
“買賣不成仁義在噻!”還沒說完,他連人帶車摔了一跤,“媽的!修路的吃死飯,光曉得拿國家的票兒。修路?修先人!盡整爛凼凼!”他慢慢爬起來,咧著牙抬正車子,理了理捆冰糕的箱繩,拍了幾下手和屁股,蹬轉輪子,風一般走了。
“冰糕——!冰糕——!相因賣——!”
人家賣冰糕,憑勞力吃飯,有啥不好的?流汗,掙錢,養(yǎng)家,吃飯。這是搞價值交換。
唉,我現在有啥價值!榜上無名,名落孫山,還有啥臉面見媽?病兮兮的媽喲,你罵我吧!打我吧!你的秀太不爭氣啦!你說過:“秀,不蒸饅頭要爭(蒸)口氣。”可是我……我……唉!媽,你的絕癥……醫(yī)生說你活不過這個夏天。請允許你的秀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因為,我辜負了你帶血帶汗的希望呀!
我一步一挪,一挪一步。沉沉的雙腳千鈞重,像灌滿了鉛。
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過家里那道半尺高的門檻的。
此刻,悶雷還在天邊“轟隆隆”地滾動,雨還在“嘩啦啦”地下著,壁頭那邊,媽的世界“淅淅瀝瀝”。
接著,耳畔又傳來媽咳嗽的聲音。我早已被淹沒在淚水中。
黛青的大山那邊,太陽露出紅彤彤的臉膛,幾片云霞火焰般“啪啪”燃燒。
卵形大巖石下,河水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蒼蒼黃黃的大道上揚蹄馳騁。濁浪滔滔,如卷席裹簟;玉麥稈、樹棒棒、爛谷草時沉時浮:一頭死豬四腳朝天,順著碗大的黃泡泡漂過來。
省跳水隊的男女健兒曾經在這里,乘木船爬上二十米高的木架;然后,有的像顆炸彈,有的像只春燕,有的像條銀魚,有的像個天女……“撲通撲通”往下跳。
“天啦!我為什么差一分才能考上大學?”
我轉身望望青青的山,看看橙黃的天。哎呀呀!我發(fā)現了一個奇跡:七彩的陽光下,“冬瓜人”正仰躺在小鐵輪椅上,腰上橫捆著一大把青篾,胛肢窩緊緊地夾住兩根短鐵棍。他縮緊身段,脖子上蚯蚓似的青筋四棱四現。他是遠近聞名的補筲箕和菜籃子的能手,正在“嗨嗨”地使短棍撐地,向一個四十余度的路坡沖鋒。雖然路坡太陡,他一度被迫退下來,但是,他隨即又滿身大汗、面紅耳赤地向陡坡沖鋒、沖鋒、沖鋒!
猛然,我這顆冰凍的心被燦爛的陽光融化了,“噼里啪啦”地燃燒起生的爐火。
我疾步向沖鋒的“冬瓜人”飛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