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的新年

遠遠地，就望見山腳下那兩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了。樹下，便是家。樹在地壩邊，一棵是香樟樹，另一棵還是香樟樹。香樟樹是媽媽栽的，一棵是她，一棵是姐姐。

兩棵樹依然青翠挺拔。小妹的腳步不覺急迫起來。雖然她知道，等待她的，只有這兩棵香樟樹和一棟空空的樓房。

下午吃團年飯時，舅媽說下雨路滑，天晴了再上陽坪。可見小妹心神難安，舅媽便叫上表弟，三人一起出了門。

陽坪有小妹的家和媽媽。

自有記憶起，小妹每年都在舅媽家過年。其實她一年四季都住舅媽家，和他們一家生活。今年，姐姐去了男友家，爸爸仍在廣州打工，過年就少了些熱鬧。小妹喜歡表弟，但舅媽哄表弟睡覺時，小妹總是悄悄地走開，一個人躲在屋后抹眼淚。她知道自己這種情緒不好，與過年的熱鬧氣氛不相稱，也曉得舅媽一直在意她的感受，從不當她面與年幼的表弟親熱，但每每看到這樣的場面，她還是情不自禁地要掉淚。看到表弟一會兒讓舅媽拿這，一會兒又向舅媽要那，小妹又高興起來：高興表弟有媽媽。

到家了。房子是爸爸用編織袋廠賠媽媽的錢修起來的，寬敞漂亮，院墻上，貼著白色的瓷磚。屋內常年不住人，有股霉味，一進門，小妹就趕緊把樓上樓下的門窗打開。這些，她已做習慣了。自姐姐出外打工后，每次學校放月假，她都要回家住一晚，給屋子通氣，打掃衛生——舅媽說屋子不經管、不住人，修得再牢也要塌。開始，她怕一個人在家，總覺得空蕩蕩的屋子里會鉆出什么來；漸漸地，就不怕了。想起最初的害怕，小妹暗笑自己：家，有什么好怕的呢?更何況，站在樓頂上，還能望得見媽媽呢。

有關媽媽的記憶，只留唯一的片斷：五歲那年的一個春日，香樟樹剛抽出的嫩葉還未轉綠，滿樹的紅葉，似霞如火。可樹上卻靜悄悄的，平時那些“啾啾”叫得歡的鳥兒，約好了似的，都齊整整地閉了嘴。舅媽站在堂屋里，不坐，也不說話。屋里房外，靜默一片。突然，屋外響起了“噼哩啪啦”的鞭炮聲。小妹怕，連忙捂住耳朵，舅媽卻拉起她朝放鞭炮處跑。屋外，舅舅從一輛面包車上下來，抱著一個紅布蓋著的盒子，臉色凄凄。姐姐奔過去，接過盒子，早已泣不成聲。小妹問媽媽在哪兒，舅媽說在姐姐抱著的盒子里。姐姐把“媽媽”抱進堂屋，放在神龕下的桌上。小妹趁人不注意，悄悄掀開紅布——她想叫媽媽出來，不要老躲在紅布下藏貓貓。可她剛看到紅布下的木盒子，就被舅媽一把拉開，說媽媽累了要睡覺，不要驚擾。后來，木盒子連同那塊紅布，被裝進一個大大的木箱，埋在了屋后的坡上。

稍大些了，小妹從照片上看到媽媽：短發，瓜子臉，眼睛亮晶晶的，沖著小妹笑，露出兩顆潔白的牙齒。似乎在說： “小妹，你要乖喲!”但小妹想媽媽時，出現在腦海里的，總是那個蓋著紅布的木盒子。

小妹提上紙燭水果，去給媽媽拜年。墳頭壓紙，墳前擺果，再敬上香燭，燃起紙錢，點響鞭炮，然后畢恭畢敬地跪拜。舅媽看著小妹有條不紊地做好這些，才把表弟叫來，讓他也在墳前作揖叩頭后，才離去。走了幾步，小妹回頭：野地里，凄風冷雨，一張紙錢掙脫土塊飛舞起來。小妹猛地從后面一把摟住舅媽，臉埋在舅媽背上，久不挪步。舅媽眼眶紅了，反手輕拍小妹的背。表弟回轉身，扯著小妹的衣角，仰著小臉問：“二姐姐，是不是想媽媽了?不要哭，我把媽媽送給你。”

天擦黑時，舅媽和表弟走了。走時，舅媽還在勸說小妹一起走或是他們留下來陪她，她卻堅持要獨自在家睡一晚。看著舅媽和表弟慢慢消失在夜色里，小妹才回屋關好門窗，開始掃地，擦窗，鋪床。一陣忙碌，出了些汗，又從屋后抱來柴火，燒了一鍋水洗澡。然后，上了頂樓，面向媽媽的方向，立著，一動不動。

夜深了，雨也不知啥時停了，不時有鞭炮聲傳來。漸漸地，鞭炮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越來越響。新的一年到了!媽媽，我又大一歲了，十五歲了。你放心，我很乖。小妹心里默念著，燃響了一掛迎新鞭炮，下樓進屋，睡了。

鞭炮燃放的亮光，映得香樟樹葉晶晶亮。春天來時，香樟樹會抽出紅紅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