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捧著捧蓬松的白雪,正在雪地里斟酌如何向老婆和兒子開口,又被“殘雪”的空白短信“電”了一下。他平時是把手機設成振動模式的,那感覺,就跟挨了輕微電擊似的。他把雪捧到兒子的跟前,拿出手機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謊稱幾個文友在南山公園茶房里等他喝茶賞雪、再不去要挨罵了,便匆匆扔下大呼小叫著堆雪人的老婆和兒子,趕緊開溜。
在網吧僻靜角落里找到一個機位,搓搓手,剛一上線,“殘雪”就彈過來兩句話:“怎么還不上線啊?我今生就等你這次了……”
東籬頭皮發麻,首先發了個紅臉的“尷尬”表情上去,然后“噼噼啪啪”地打字回道:“不好意思!難得有這樣的大雪,剛才在陪老婆、兒子堆雪人。你說‘就等這次’,是啥意思?生氣了?”
“你終于來了啊!我怎么會生你的氣呢?還記得我倆的青城之行嗎?”
“當然記得!銘記一生!”東籬想起QQ里存有個“一生一世”的自定義表情,本想找出來發過去,自定義表情卻一個都顯不出來,這才看見“殘雪”是用手機上線的,于是,改貼了一顆固定表情里面有的“紅心”。
“我現在就在青城山的一間賓館里,一個人。”
“好雅興啊!青城山的雪景一定更美吧?”
“是很美。可我現在感覺到的只有寒冷!所有的美景,對于我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怎么回事啊?!心情這么糟糕?!”打完字,東籬屏住呼吸,緊緊盯著屏幕。
“老師,這場大雪,仿佛就是我的宿命啊!”
“殘雪”真名叫“王小雪”,是東籬“高96級”的學生,但這一年多來,“殘雪”是很少叫東籬“老師”的。
東籬一怔:“啥宿命哦?小雪、大雪相映競美,不是挺好的嗎?別亂想!”
“我這雪,已成‘殘雪’了,有啥資格竟美啊!老師,我有很多話是瞞著你的……或者說,有些話,一直不敢跟你說。”“殘雪”原來的網名叫“雪兒”,前幾天才改成“殘雪”。為此,東籬還提了意見。
“你在我眼中,一直是最美的!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我活了三十多年,還沒遇到過比你更漂亮、更可愛的人!”
“老師,我真的是愧對您的錯愛!有些情況您不知道,我也從沒對您說起過……”
這丫頭連“您”都用上了,東籬隱約感到情況有點嚴重:“別用‘您’這個字好不?我有點不好意思!嘿嘿……”
“好的。有些事,我一直在猶豫,也不曉得應不應該告訴你。”
“不想說的話,就別說吧!有句歌詞不是這樣唱的嗎?——‘任它消散在風中。’哈哈!”
“馬上就要消散在風中的,是我。可有些事情,又是消散不了的,所以我想我也不應該瞞著你了……”
“看,又來了!你覺得該瞞著我的事,就瞞著唄!況且,你會有啥大不了的事情瞞著我呢,是不是?”
“殘雪”沉默了好一陣,才說:“曉得我為啥打兩萬元在你的卡上嗎?”
“你不是說暫時存在我這兒,以備后用嗎?”
“籬啊!我實在是無顏對你。你雖然現在沒有任何癥狀,還是悄悄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吧!那錢,是給你治病的。”
“啥病啊?我不是前天就告訴了你,我啥都好好的嗎?我感覺自己像頭獵豹咧!嘿嘿……”
“殘雪”短暫地沉默了一下。
“唉!我是說,你一定要去家好點的醫院檢查一下,看染上梅毒沒有。雖然我們每次都用了套子,可是梅毒好像還可以通過其他——比如接吻這樣的——方式傳播。發現得早,好治療啊!”
頓了頓,“殘雪”補上了個“流淚”的表情。
東籬的頭皮一下炸了,打字的手在發抖。
“怎么了?!你難道……”
“是我老公先發病的。起初我還懷疑是他……”
“啊?!你不是說他挺老實的嗎?!”
“可他賭咒發誓說肯定是我。他說他唯一一次亂來,是四年前在我懷孕時、他在外地醉酒后。如果當時染上的話,早發病了!他連這都坦白了,我能不相信他嗎?……當然,他現在對我,已經像對待階級仇人一樣了,所以……”
“啊?!不是我!除了你,我可從來沒有亂來過!”
東籬嚇出一頭的毛毛汗來,一連敲出三個感嘆號。
“當然不是你啦!我從沒懷疑過你啊!”
東籬一頭霧水了:“那是……?”
“殘雪”又是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說:“反正,我也沒有啥面子可言了。本來,也該把有些話告訴你的。我好像也只能對你說了……”
“別那么絕望啊!梅毒又不是艾滋病,治療應該不是很難的。”
“可我實在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最最主要的,是愧對你和我丈夫,還有女兒、父母……!你是我一生最愛的人啊,可我卻……”
“你老公不肯原諒你嗎?”
“這種事,沒有人會原諒,也不能怪他。相反,我一直都覺得對不起他。”
“一直?可我們才在一起一年多啊?”
“籬啊,你是我這生一直深愛著的人!可是,我這人也許是從苦水罐子里爬出來的吧,又也許是前世造了孽,才這樣命苦!”
“嗯?”東籬有些無言,窸窸窣窣掏出支煙來,緩緩地點上。
“我這一生碰到的唯一美好的事,就是遇上了你。……我愛上你,是在高二的時候吧!當時情竇初開,覺得你簡直就是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上高三后,我更不可救藥了:你在課堂上口若懸河的時候,我被你的知識淵博所征服;你的文章一篇又一篇在報刊上發表的時候,我被你的才華橫溢所征服;你在球場上飛身上籃的時候,我被你的瀟灑矯健所征服;你在晚自習上循循善誘給我們解答疑難時,我被你的溫文爾雅所征服;連你在講課間隙跑到過道上抽煙的姿勢,在我眼里都魅力無窮……”
“太夸張了吧!別調侃我了!”
“真的!總之,我滿腦子都是你的影子!我那時真的是很傻很傻,你說是不是?也不管你怎么看我,就敢大膽地給你寫信。可是,我連你馬上就要結婚了也不曉得。當時的我,真的是吃了迷魂藥了!”
東籬嘆了口氣,想了想,打出一個“羞愧”的表情。
“我不怪你那時拒絕我。我現在都還記得你當時跟我說的話:讓我專心學習,說等學業有成了、人長大了,愛情啦家庭啦自然而然都會有的。”
“是啊,你當時才多大點!又是學生,還沒到戀愛的時候。我記得好像還跟你說,世界是很大的,你這么美麗可愛的女孩,肯定會遇到比我更優秀、更值得你愛的男人的,是吧?”
“可我當時真是覺得大受打擊,哪有心思學習啊!所以后來只勉勉強強考上了個職業技術學院,真的是愧對父母、你和其他老師……不過我選的是文秘專業,也算是對你教了我三年語文的懷念吧!”
東籬的心不由得就悸動了一下,說:“人有時是得認命。你不是后來也發展得還可以嗎?”
“我的噩難,就是從高中畢業以后開始的!”
“啊?”
“就在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那天,也是該當出事一樣,我本來在鄉下的外婆家玩,結果奶奶突發腦溢血,爸媽叫人帶信給我,我連忙從鄉下趕回家去……”
“怎么了?”
“奶奶在鎮醫院簡單處理了下后,就匆匆忙忙轉到縣人民醫院去了,留下我一人看家。我記得跟你說過,我家住在小鎮的街尾。那天有點熱,我把每道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卻沒注意把寢室的窗子關上……”
“然后呢?”
“結果半夜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一個大漢正壓在我身上解我的衣裳!我全身發抖,害怕得不得了,連反抗都不曉得……”
“啊?!我怎么沒聽說過這事呢?!”
“家里怕壞了我的名聲,沒有報案。而且,黑蒙蒙的,我又嚇得閉著眼睛,也不曉得是誰。”
“咋這樣啊?!他媽的!”東籬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這件事發生后,如果不是父母再三寬慰、勸導,在那個假期,我可能就已經告別這個人世了……”
“這事不能怪你,你該想開點!”
“怪誰呢?怪父母沒照顧好我嗎?怪奶奶不該腦溢血嗎?……我父母一直為這件事而自責、難受啊!”
“怪只能怪那個混賬!”
“為了讓一家人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我強打精神,到瀘州上學。學校是由一所中專和一所技工校剛剛合并組建成的,設施和教學都很差勁,只是同學們還算友好,課程也很寬松。慢慢地,我又恢復了開朗的性格。”
“那就好啊!人總是要面對現實的。”東籬打出一個蹺著大拇指的表情。
“大二的時候,班上一個高大的男生拼命追求我。我談不上很喜歡他,也談不上很討厭他(有一點,他打籃球上籃的姿勢,像極了你)。可是他一天到晚纏著我,窮追猛打的,弄得其他同學都躲我遠遠的。我開始很煩他,后來,看他也是動了真心、下了工夫,就接受了他。”
“小伙子應該很英俊吧?”
“比你差遠了。可我哪還敢奢望你啊?你那年,都快當爸爸了吧!”
“又調侃我!”
“壞就壞在他老想和我做那事,我怕啊!”
“叫他等到結婚后啊!”
“他哪等得到!大二下學期,我過生日的時候,他存心把我灌醉后,就……”
“唉!咋這樣!”
“他發現我不是處女后,又哭又鬧地追問我怎么回事。我想了幾個理由騙他,他哪信啊!后來我想:戀人之間應該坦誠相見,干脆實話告訴他吧,也許他能理解、原諒呢?”
“說實話是對的,你又沒有過錯。”
“可是他除了罵人外,整個人都傻了。我感覺,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灘狗屎。……現在在我老公眼里,我連一灘狗屎都不如了。唉!”
“沒那么嚴重吧?你的情況不能怪你啊!你是純潔的呀!”
“籬啊,也只有你才這樣看我!可是他,從此除了和我做那事外,對我的熱情是一落千丈。就連做那事時,也簡直像是泄恨一樣;有時甚至任何避孕措施都不用,我拒絕,他就來硬的。終于,大三的時候,我懷孕了。”
“你還是個學生呀!你咋辦啊?”
“我也不曉得該咋辦,可是又不敢回家去。逼到沒辦法了,他就弄我去一家小診所刮了宮。我在校外的小旅館里住了幾天,回學校后,虛弱得像一張白紙。同學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我曉得,大家都是聰明人。”
“唉,你真是命苦啊!”
“可氣的是,慢慢的,他不大理我了,說眼看就要畢業了,今后天各一方,還是分手吧。”
“這是什么狗屁話!這個混球!”
“我算把他看透了,就當我十九歲的遭遇又重演了一次,從此也不再理他。”
“嗯!和這種人在一起,也確實沒啥意思。”
“殘雪”短暫地頓了頓。
“在畢業前夕,我又遇見了一個男人。”
“嚯!人長得漂亮,隨時都有人愛啊!”
“這次,是學校里的一個體育老師。他平時愛彈彈吉他、唱唱歌、跳跳舞什么的,是學校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他也來追你?”
“他哪是追啊!他是玩。也不知怎么的,他就盯上了我。我當時情緒極為低落,自卑得很。對于他的邀請,前幾次我都拒絕了,可后來也就和其他的女生一樣,經不住誘惑,先是出去和他看看電影、跳跳舞、唱唱歌、吃吃飯什么的,接下來就不能免俗地上了他的‘賊船’……”
東籬心里,有些酸酸的。
“畢業后,我們之間也就結束了。他在學校當了八九年老師,總是頻繁地換著女友,頻繁地戀愛著。這種人,我能夠要求他什么,他又能給我什么呢?”
“你也……”東籬斟酌了下字句,“……該愛惜愛惜自己啊!”
“我曉得,你想說的我太不自愛、太自賤了點。唉!在當時,我真的是心灰意冷得很!”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唉,可以理解的。”
“畢業后,為了忘掉所有、拋掉所有,我沒有參加縣內、市內的任何應聘和考試,孤身一人到了成都,想開始新的生活。”
“到一個新的環境,的確有利于一切重新開始。”
“可是到成都后,才發覺工作難找啊!我就一張大專文憑,要水平沒水平,要技術沒技術,要力氣沒力氣,要經驗沒經驗。當勤雜工、服務員、小保姆之類的吧,我又不甘。再怎么說,我畢竟也是個大專生啊!好不容易,城郊有家小印刷廠肯用我。名義上是辦公室文秘人員,其實那辦公室就我一個人,平時也就是打打雜、跑跑腿。”
“第一份工作,不容易啊!”
“可是那老板沒事就往我辦公室來,要不就把我叫到他辦公室去,有意無意動手動腳的,而且外出吃飯幾乎都要把我喊上。”
“看來不是只好鳥,你該小心點。”
“陪客人的時候,我堅持說不會喝酒,可他硬要我學喝,說這是辦公室人員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
“哪有這種要求喲!”
“我當然曉得他的‘打貓兒心腸’,所以一直防范著。”
“是該高度警惕。”
“可是,我還是疏忽了。有一次他喝多了,一副人事不省的樣子。廠方就我們兩人,我不能不管他吧?他叫我幫他在附近酒店開間房,我剛把他扶進房間,他就……”
東籬這次沒有說話,恨恨地掐出一支煙來,恨恨地點燃,恨恨地吸。
“我當時就決心離開那家小廠,離開那個壞蛋,可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去處,直到認識了我現在的老公。當時,他在我現在上班的這家連鎖超市的總部當營銷總監助理,說他們總經理辦公室正缺文秘人員,就推薦我進了公司。”
“這下子逃出了狼窩,又找到了愛情。”
“確實,進新公司后,他對我幫助很大,不管是在工作上,還是在生活方面。我一直很感激他。”
“看來你們還是有緣分的。”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后來居然會為了我而拋妻棄子。唉!我開始是堅決不干的,后來,實在經不住他軟磨硬泡,便同意了。說實話,我一直怕公司里的人說我是‘第三者插足’。我可不愿意當啥第三者!再說,我這老公其貌不揚,而且啥都很一般。”
“哦。可能你一是出于感恩,二是出于在成都孤立無依吧。”
“還是你了解我。于是,我結婚了。拿到結婚證時,看到結婚證上別別扭扭的合影,我的心情真是五味雜陳,情不自禁地就弄得自己滿面淚水……”
“故事講完了?”東籬幽幽地點出一杯“咖啡”送上。
“哪兒完得了啊!”
“……怎么這么曲折?”
“結婚不久后,我老公就被調到攀枝花市一家分店當經理助理。公司挑了個他工作上的差錯,說是放他下基層去鍛煉鍛煉。你想,他那段時間又是忙離婚又是忙結婚的,工作上能沒點疏忽和拖延嗎?可到后來,我才明白個中真正的原因。”
“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他走之后,平時很少露面的董事長突然經常到我們辦公室來檢查工作,而且,還不時點名叫總經理帶我去陪他吃飯。”
“又遭遇情況了?!”
“吃飯的時候,他總是喜歡刨根問底地問我的情況,還常常當著總經理的面對我說些暗示的話。我老公才去攀枝花后一個月左右,他就升我做總經理助理。”
“你這次遇到的,是一條老狼啊!”
“我沒想到天下的男人都這樣!啊,對不起,不包括你。我感到了危險,可進退兩難,又不好實話告訴老公。而且,公司給我和老公的報酬,在成都來說不低。到別家公司去,肯定是沒有這么好的待遇的。”
東籬這次不大好發表意見。
“在給我升職漲薪的第二天,董事長就以給總經理和我交代工作要求為由,把我們叫到城郊一間度假小別墅里。他倆一唱一和地輪番灌我紅酒。我當時想到有總經理在,而且總經理又承諾要送我回家,所以,在拉不下面子的情況下,就稍稍多喝了點。”
“又大意了!”
“我其實并沒醉到趴下的地步,人雖然頭昏眼花,但腦袋基本上還是清醒的。可沒想到的是總經理那個混蛋中途悄悄溜走了!更可氣的是,門也給鎖上了!而且,吃飯那間屋,居然就連著一間臥室……”
“這是設計好了的圈套啊!”東籬咬著嘴唇,心都快碎了。
“我真是……!你說,是不是每個女人,都像我這樣苦命啊?”
東籬幽幽地長嘆了口氣,想了想,回答道:“當然不是了!這個社會,絕大多數的男人還是好的。絕大多數的女人,命肯定也是比你要好的。”
“唉!那你說我為啥每到一處,就把壞人都招惹來了呢?”
“這些經歷都不能怪你啊!”東籬想了想,又補充道,“可能,是因為你太漂亮的緣故吧!就好像一樹太美的花,誰見了,都想去采摘一朵……”
“可是,公園里那么多花,不是都開得好好的嗎?”
“那可能是……你沒生長對地方吧?”
“唉,可能吧!我想到聯系你,或者說,終于鼓起勇氣聯系你,是去年‘五一’時。當時同班的趙艷到成都來玩,談起了你。”
“沒說我壞話吧?”
“人家說你事業順利,已經升任學校副校長了,還獲了幾個文學獎。只是你老婆好賭,在縣城里小有‘名氣’。我當時就想:和一個好賭的老婆生活在一起的你,快樂嗎?幸福嗎?”
“也不能全怪她。我的課余時間,除了輔導學生,幾乎全都用于寫作了,很少陪她。而且,我們這小地方,娛樂方式少,喜歡打牌的人特多。”
“之后,我輾輾轉轉才問到了你的電話。估計到你在上班的時間,就大膽地給你發了短信。知道嗎?這么多年來,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你啊!”
“你在我腦海中留下的印象也很深呀!說實話,我一直對你很歉疚。”
“聯系上你后,我就迫切地想看看你!那種感覺,跟當年給你寫信的時候差不多。”
“我也很想見見你。不曉得當時班里的小美女,長成什么傾國傾城樣兒了。”
“差不多十年過去了,你還是那么年輕,那么帥氣,而且,還更加瀟灑睿智了。見到你,真是讓我又重回了當年……”
東籬先打出個“害羞”的表情,接著說:“你可是更漂亮、更有魅力了啊!歷盡磨煉,有了和學生時代不一樣的成熟風韻。說句玩笑話:我真為當年拒絕你而悔青了腸子哦!哈哈!”
“我就像被磁石吸引了的一粒鐵屑,對你真是欲罷不能啊!說老實話,我那么主動,你反感過我、瞧不起過我沒有?”
“我哪會反感你、瞧不起你啊!只是……那時我內心的掙扎很激烈。呵呵!說真的,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和你走到今天這一步。你的能量真是太大了!我理智的堤壩一下子就決堤了……”東籬在后面加上了一個“發暈”的表情。
“怪我不?對于我來說,雖然沒能成為你的妻子,但是終于得到了你的愛,這一生,總算沒有白活。這可是我這屈辱一生唯一的一點欣慰和溫暖啊!”
“還記得我給你寫的《就像》那首詩嗎?放在我QQ空間里、加了密的那首。”
QQ空間啦、加密啦什么的,東籬全是跟王小雪學的。就連牽掛著上QQ,也不過是這一年多來和王小雪聯系上之后的事。
“每次進你空間必看啊!我都背得了。”
“呵呵!是嗎?”
“就像脆薄的紙/怎么也包不住火”
“殘雪”背出了開頭一句,東籬微笑著不發言。
“就像地心的熔漿/它硬是要不講道理地冒出來/就像春天的花草/自然而然就繁茂得一塌糊涂/就像我這個不爭氣的人/潰決的堤壩/怎么也關不住泛濫的洪流”
“殘雪”一句一句地、幾乎一字不差地把全首詩背了下來。
“記性真好!我也很感謝你,在我人到中年、快激情盡失的時候,給了我這么真誠、熾熱的情感。”
“你因我而寫的那篇散文,我也是常看的。”
“散文展得開點。對于情感與理智、愛情與道德,在那篇文章中探討得要深入一點。寫的可都是我的內心掙扎啊!”
“其實,我的內心又何嘗不是充滿了矛盾和掙扎?我愿意為你而不顧一切,可是,我一是怕你瞧不起我,二是怕打擾了你的正常、幸福的生活,更怕給你的聲譽帶來不好的影響,所以,我一直都是小心謹慎的。”
“我也是怕給你的生活造成不好的影響啊!”
“雖然我們在一起只有那么幾次,但是,我真的已經很知足了。”
“是啊,尤其是我到省上來培訓,你陪我到都江堰、青城山去的那次。”
“那也是我一生最開心、最甜蜜、最幸福的一次出游。”
“美景佳人相伴,歷歷在目啊!”
“我們不是夫妻,也不是世俗說的“情人’。你那個‘愛人’的定位,真是妙極了。”
“是啊,雙方彼此愛慕、依戀,不是愛人又是什么呢?”
“其實,我更想和你做精神上的愛人。所以每次要做那事時,我總是想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去。而且,即使是不得不做的時候,我每次也堅持要用套子。你現在明白我的想法和苦衷了吧?你應該知道,為了你,我其實是什么都愿意、舍得的。”
“有些理解,可也有些糊涂。”
“我總覺得我的身子不干凈。我只想干干凈凈地愛你,不想玷污了你啊!”
“別這么說!就算你今天給我講了那么些痛苦、屈辱的事情,我依舊覺得你很干凈很干凈!”
“還干凈?!我都染上臟病了……”“殘雪”在省略號的后面,緊貼上一個慘白的“骷髏”。
東籬又點燃一支煙,憤憤地噴出大口大口的煙霧:“是那個董事長嗎?”
“我不敢肯定。那老家伙只得逞過那么兩三次。和你開始以后,我除了應付老公外,只愿意把身子給你。我不怕被他開除,一年多前,就堅決斷絕了所有可能上他圈套的機會。”
“那是誰啊?”
“我懷疑最有可能的是我的直接上司——總經理。我真的是太無地自容了!其實,我早就感覺到那個好色之徒對我沒安好心,只是,以前礙于董事長,他不敢輕舉妄動。當他發現董事長已經沒戲以后,就一直在小心地靠近我。”
“唉!這么說,你當初真不該一個人到外面去闖蕩!”
“這就是命吧!兩個月前,有一家農副產品公司的產品想打入我們超市,請了公司總部高層吃飯,同時給每人備了一個大禮包。我那天沒開車,應酬結束后,本來是要打車回家的,總經理說東西多,大包小包的,堅持要送我。那天有點晚,我有些疲倦,又喝了點酒,一不注意在車上就睡著了。結果,他把車開到了郊外一個無人的地方,就在他的車上,把我……”
“你沒有求救、反抗嗎?!”
“怎么沒有啊!我心里有你啊!可我手腳發軟。后來才明白,他中途給了我一聽開著的可樂,那可樂可能有問題!那個畜生把車窗全鎖死了,四周黑漆漆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東籬的心絞成了一團: “你怎么這么命苦啊?!”
沉默。血液靜靜流淌的沉默。
還是“殘雪”打破了沉寂:“臟病發作后,我找到總經理那個畜生。他還倒打一釘耙,說是我把病惹給了他!真是氣死我了!最后我撂了狠話,叫他出十萬元,要不就走著瞧,他的氣焰才矮了下來。最后,也只拿了五萬。”
“你拿這種畜生的錢干嘛?!”
東籬本來還想說“拿了都嫌臟”,但想了想,把后半句咽下去了。
“給你和老公治病啊!不叫他出,叫誰出?”
“我的意思是,應該狠狠地收拾這狗雜種!不能便宜了他!”
“我一個弱女子,還有啥辦法?”
“你做不到的,讓我慢慢來做!”
“你別做傻事!我要你好好地、平安地、幸福地活下去!”
“我這人理智得很!一向冷靜、理智!你盡管放一百個心!”
“我后來又找到董事長。他更是死不認賬,說:‘都哪年的事了!’我說這病潛伏期長。他說鑒于我近來的表現,正打主意把我‘請’出公司呢。我知道他是在嚇唬我,就說: ‘反正我的臉皮已經撕破了!出三十萬吧,否則讓你也曉得姑奶奶不是好惹的!’最后,他拿了十萬元,但給我提了個極其可笑的條件,叫我承諾病治好后不能不理他。哼!這老畜生!”
“啥玩意兒!”
“我留了十三萬在家里,加上近年來少量的一點積蓄,也勉勉強強夠女兒成長的費用了。還有,就是……”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雖然極其舍不得你和女兒,可是我……實在是再沒有臉來面對你們了!”
“不要這么想啊!我理解你,不會嫌棄你的!”東籬又馬上跟上一句,“永遠愛你!”
“謝謝你!”“殘雪”停了一下,“讓我再喊你一聲‘籬’吧!這個時候,也只有你才能夠原諒我了,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的啊,更別說別人了!這幾天,丈夫不曉得把女兒藏哪兒去了,連面都不讓我見,說是怕我弄臟了女兒!”
“你丈夫的心情可以理解。不過,這個時候,你真的要特別冷靜,要想開點啊!”
“我想了好幾天了,已經完全想好了,你別勸我了。過一會兒,我將以一個游客的身份,出現在附近的某處懸崖之上,然后,將會。‘不小心’地掉下崖去……”
“不要!我馬上報警!”
“別報!沒用的!青城山這么大,你知道我在哪個地方嗎?誰知道我在哪個地方啊?你報了警,只能讓我計劃中的一個環節失敗而已。那就是,我死后得不到景區的賠償。那可是我女兒今后成長的費用啊!你不會忍心讓我女兒的這筆錢泡湯吧?”“殘雪”又緊接者說道,“或者說,那是我這屈辱之軀的一點點殘值!”
這個“殘雪”啊,怎么能夠打這種主意!
東籬有點語無倫次了:“可是,你是跳下去的,和掉下去的區別很大!還有,你一個人,在這樣的雪天,跑到那種地方去,警方也會懷疑你是有意的啊!”
“這個……我跟公司和家里都說的是有份材料不好弄,要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到山上寫。我現在的房間里,也弄成了加班寫材料的樣子。當然,萬一得不到賠償也就算了,我相信丈夫會盡心盡力地把女兒養育成人的。”
“不是還有我嗎?還有你女兒嗎?生活還是美好的啊!”
“我真的很舍不得你和女兒……!答應我,沒有我的日子里,你一定要好好地生活,和師娘和和美美地過好以后的日子。如果我給你和師娘造成了麻煩或傷害,也請你們原諒我吧!”
“別丟下我啊!”
“如果有天國,我會在天國繼續愛你!永遠愛你!”
“殘雪”的頭像突然暗了。
“不要啊!不要啊!”
東籬慌亂地掏出手機來,可不曉得該往哪里撥打。一個激靈,他匆匆撥出“殘雪”的號碼。話筒里的女聲,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你好!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你好!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怔怔地,東籬的眼淚就滾下來了。也不管身邊的人是如何莫名地、驚異地看著他,一瞬間,他哭得一塌糊涂。
淚眼模糊中,東籬恍惚看到一個著素縞的翩翩女子,從青城山清幽秀麗的懸崖之上飛身而下。一地的白雪,如大地鋪好的一張上等白宣。瞬間濺出的幾朵凄艷血梅,驚動了凜冽呼嘯的山風……
東籬的眉頭越擠越攏,下牙死死咬住上牙,雙唇緊收,兩個鼻孔重重地吸氣又重重地出氣。他眼瞳里升騰起的刺骨寒意與茫然,勝過了昨夜的瀟瀟風雪。